论尹学芸《望湖楼》中的两个世界

2024-01-02 14:52袁孟启
南腔北调 2023年12期
关键词:隔膜冷漠阶层

袁孟启

摘要:《望湖楼》是当代作家尹学芸的中篇小说作品,讲述了一场可笑的饭局及其前后发生的故事。作者由一个饭局起始,通过不定式内聚焦的叙事视角,描写了上、下两个阶层的两个世界,对上位者的冷漠和底层人的卑微进行了真实的呈现,巧妙地揭示出当今社会中存在的阶层固化的严峻现象:不同阶层的世界之间存在着一层无法冲破的隔膜。尹学芸透过生活的缝隙观察这隐蔽的隔膜,在从客观的角度呈现两个世界不同的同时,刻画出它们相遇时产生的相斥现象,从而引发读者关于此社会现象的思考。

关键词:《望湖楼》;阶层;隔膜;冷漠

《望湖楼》是当代作家尹学芸于2018年发表在《收获》杂志上的一部中篇小说,后被收录于2021年出版的尹学芸小说集《寻隐者不遇》。作者以“贺三革请陶大年在望湖楼吃饭”为始,用看似不经意的笔触描写了发生在这场可笑的饭局前后的故事:生活拮据的贺三革为了报答老同学陶大年曾经的帮助,专门宴请他在整个城市最豪华的饭店望湖楼吃饭,刚从官场退下来的陶大年正闲得无事,便欣然赴约,并叫上了一众好友。贺三革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所以尽管已经准备了自己觉得足够的钱,但还是不够承担这顿饭钱,便赶回家取钱,在路上遭遇车祸,落得半身不遂。而陶大年一行人与贺三革在饭局之后便再也不会有交集,他們仍然是望湖楼的常客,并不会在意有人因为这场饭局而落得一场悲剧。尹学芸对官场人性和底层人情的生活化描写还原出一个十分真实的社会。一顿饭局,折射了两个家庭的生活面貌,揭露出一个真实且冷酷的社会现象:在固化的社会阶层中,以陶大年为代表的上阶层和以贺三革为代表的下阶层是很难交流融合的两个世界。

一、上、下两个阶层的两个世界

在《望湖楼》中,作者用大量的笔墨去描写生活,无论是对环境、人物还是对语言的展现,都力图真实化、生活化、细节化。该小说以“望湖楼”为题,两个主人公的唯一交集在望湖楼里进行,望湖楼是这座城市最好的饭店,它不仅是供人吃饭聚会的地方,更是地位的象征。另外,该小说以望湖楼为标志,明显地划分出山上、山下两个阶层的生活世界。陶大年代表的是身居高位的上阶层,大多为领导干部或企业老板,他们的生活追求精神享受。贺三革代表的是处于底层的下阶层,大多是勤勤恳恳工作却收入微薄的普通职工,他们的生活追求温饱体面。文章中对望湖楼的描写多是通过人物的视角展现。作者在设计人物时以望湖楼为中心,从客观和主观两个方面体现了两个阶层世界的不同。

首先是客观存在的生活条件的不同,可以从衣食住行四个方面全方位分析出来。陶大年住在城市中心,“这里地势高,能看见钟鼓楼黢黑的瓦脊”[1];贺三革住在城外“楼房只有三层,在城西拐角的山环里,是当年老电线杆厂的产物,跟城市隔着几公里的青苗地”[2]。陶大年经常在高等饭店吃饭,家里的冰箱里多的是别人送的各种海鲜、肉类;贺三革的儿子要体谅家里生活艰难,因为奶油冰棍贵一块,所以夏天只吃刨冰。陶大年出行以汽车为工具,“他坐了一辈子的车,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是绿色小吉普、红色桑塔纳、蓝鸟王、黑广本,最后一辆是奥迪A6”[3]。贺三革出行骑的是一辆破旧自行车。陶大年的穿着必定是干部标配,简单却昂贵;贺三革为了饭局精心搭配,穿的却是压箱底的军呢大衣和孩子穿剩的牛仔裤。从各种外在表现可以看出两者生活水平的截然不同,贫富差距也在作者平淡的描述中展现出来。

其次是主观意识上的生活态度的不同。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由于经济方面的巨大差异,导致上、下两个阶层的人接受和看待事物的态度也不尽相同。第一,生活重心不同,也可以指幸福感来源不同。贺三革一家人都是底层民众,他们的幸福感来源于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他们的生活重心是如何将家庭维系好,生活标准还停留在“吃饱喝足”的层面。而陶大年等上层阶级的人完全不需要考虑物质上的需求,饱暖思淫欲,一旦物质丰富,人们便会追求更多的精神上的快乐,比如陶大年与尚小彬之间出格的暧昧和对此现象已经熟视无睹的亲朋。第二,眼界不同。陶大年一行政府官员是站在楼上的人,他们的目光是从上往下看,底层民众的生活百态在他们眼里被无限缩小甚至根本看不到,贺三革此类是楼外的人,他们似乎永远是在战战兢兢地仰头看世界。所以陶大年的一个电话便顺利解决了的贺三革妻子赔偿金的事情,在贺家是琢磨了许久的要报答的恩情,而在陶大年那里是早已忘记的小事。第三,姿态的不同。因经济条件优越,所以眼界宽广,因而上层人士的生活姿态是自信的、坦然的、稳健的,从作者的描述中可以看出陶大年等人的生活节奏是舒服、缓慢且自然的。反观贺三革这种人,经常是弯腰驼背,唯唯诺诺,在进入望湖楼包间时都不敢向前走,待到服务员招呼之后,“贺三革才小心地踏上地毯,脚心却不敢踩实,脚背弓了起来”[4]。

望湖楼的地理位置很值得我们思索,它被建在“水库南岸的山坡上”,“山”位居高,山上的人不肯下山,山下的人很难上山。望湖楼的典型意义便是作为区分阶层的地标把楼内人的高贵和楼外人的仰望呈现出来,展示出不同阶层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且这两个世界之间有着天然的隔膜。当然,这种隔膜很大程度上是单方面的产物,上位者无意识地排斥与漠视,只能让底层人们在不自知中被动地接受这种压迫感和窒息感,甚至对上位者不经意间释放出的一点点儿善意感激不尽。山上和山下之间似乎存在着一道透明的隔膜,虽然隐蔽但确确实实在两个世界之间设下了屏障,难以突破。

二、无法冲破的隔膜

《望湖楼》揭示的是很典型的由于阶层之间的差距所造成的隔膜。因为一顿饭局,将原本永远不可能产生交集的两个阶层的人聚到一张饭桌上,但即使在同一张饭桌上,贺三革作为请客人也没有一点儿存在感,他只是陶大年等人一个聚会的由头和结账的工具人。讽刺的是,为了报恩而宴请高官,花了远超预算的钱还落得个瘫痪的下场,这顿饭的意义到底在何处?如果没有意义,那这种没有意义又想表达什么?作者正是通过上、下两个阶层的偶然交集剖析一个深刻的社会现实:在现代社会中,阶层之间的矛盾是隐形却尖锐的,如果无法解决这种矛盾,那么不同阶层之间的隔膜将是永远存在的,是很难彻底冲破的。

上阶层和下阶层之间的矛盾就在于因为物质基础和社会地位的不同,两者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生活从而产生共情。贺三革想请陶大年吃饭的念头已经存在了许久,反复犹疑之后才下定决心在望湖楼请客,且带上了自认为足够多的钱,“他情不自禁摸了下兜,那里有厚厚的两千块人民币。说“厚厚”,是因为那钱卷成了卷,叠了三棱。宽打窄用,他这是留了余地的!”[5]“厚厚”“卷成了卷”“宽打窄用”等词足以看出贺三革的经济水平与望湖楼的不相配,最后这顿饭花费了8800元,贺三革带的2000元还不及其四分之一,还未说这2000元是贺三革咬咬牙才能拿出来的,而8800元只是陶大年的一顿便饭而已,这差距之大让人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富人的生活是穷人永远无法企及甚至无法想象的。反之,穷人的生活也是富人无法理解的。为了加强两个阶层之间的联系,作者安排了喜鹊这个人物,她是陶大年家的保姆,也是贺三革儿子的女朋友,当喜鹊得知未来公公是因为请陶大年吃饭才摔了个半身不遂之后便想为其打抱不平,话里话外对陶大年及其妻子进行暗示,“喜鹊说:‘海鲜粥养人,寻常人家都吃不起呢。刘会英说:‘谁家吃不起?现在生活好了,没有吃不起的人家。”[6]刘会英自以为是的腔调便是“何不食肉糜”在21世纪的再现。正因为陶大年和贺三革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所以才无法理解对方的生活,一个想“怎么能有人吃得起这么贵的东西?”一个想“怎么能有人连这都吃不起?”因为没有办法感同身受,所以不理解,所以无法共情,阶层之间的隔膜就愈发凸显。在陶大年得知贺三革在饭局之后遭遇了车祸,他的表现是:“陶大年想了下那天望湖楼的前因后果,确定自己没有什么责任。他把两条腿往前伸了下,舒服了自己。”[7]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将上层人的冷傲和下层人的悲苦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作者采取了不定式内聚焦的叙事手法来强化暗示这种无法冲破的隔膜。法国文学批评家热奈特将叙事视角分为内聚焦、外聚焦和零聚焦。内聚焦叙事是人物视角叙事,从具体人物的视角出发叙述其体验的世界,增强文本的真实度与可信度。《望湖楼》有三个主要人物视角:陶大年、贺三革和喜鹊。他们的叙述根据自己的视角展开,就像拼图一样,各自阐释,拼到一起才能呈现出完整的情节。这种叙述者相互变换,多个人物以自己的视角从不同的层次讲述不同内容的叙事手法就是不定式内聚焦。读者可以从这种相互独立又相互铺垫的视角洞察不同的人生世界,具有蒙太奇式的艺术效果。作者正是通过这种不同视角不同世界的表现形式有意地证明不同阶层世界的不相交。

尹学芸借用喜鹊之口说出一个真理:“和富人打交道,倒霉的总是穷人。”[8]在绝对地位的压制下,一旦两个阶层产生交集,下阶层的人总是会无意识地交出主动权,只有富人向下看,没有穷人往上走,阶层的差异是抵挡在高官达贵和平民百姓之间无法消失的隔膜。《望湖楼》无疑是想通过这一点去暴露社会中上阶层人士生活的奢靡与不识人间疾苦的面貌,同时在对比中展示出普通人生活的不幸。值得考量的是,虽然旁人可以在情感上指责上阶层的人的无情,但无法要求他们作出什么弥补,毕竟在法律层面上,贺三革的事故与陶大年确实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人有错”才是整篇文章最令人五味杂陈的地方。没有谁直接造成了贺三革的悲剧,但也没有谁能在这场道德审判中全身而退。

三、冷漠背后的探寻

随着城市化步伐的加快,乡土中国逐渐向乡镇中国甚至城镇中国过渡。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当代作家除了关心乡村社会的现实状况,也不由得将目光分散给城镇,同时关注到在地理位置逐渐靠近融合的同时,阶层的固化却没有改变,不同阶层的人仍处在不同的世界,彼此独立排斥。不同阶层的人之间始终存在着一层隔膜,人与人相互看不见,冷漠已经成为现代社会中一种不容忽视的社会现象。

冷漠指的是一个人对他人或他事采取的冷淡、麻木、不关心、不作为的态度。陶大年对贺三革是冷漠的,贺三革因请他吃饭所以遭遇了事故,在道义上,陶大年是应该给予问候和关心的,但他没有,他认为自己不是直接肇事者,便没有义务做出什么。刘会英对喜鹊是冷漠的,尽管她们在长时间的相处过程中快要情同母女,但得知喜鹊是贺三革未来儿媳时,不想过多与其牵扯,便十分干脆地将其解雇。作者通过陶大年这类形象揭示并含蓄地批判了社会中上位者居高临下的态度。每个城市都有“陶大年”和“贺三革”,从《望湖楼》中上阶层对下阶层的冷漠,可以窥视到整个社会的冷漠现状和背后的原因。首先,利己是人的天性,但“独善其身”是上位者的特权。其次,权力的加持让一部分“人民公仆”变成了“父母官”,看不到底层民众的生活状态。最后,金钱至上的时代,贫穷是原罪,穷人不敢说话,富人不用说话,冷漠便在人与人之间传递开来。

鲁迅曾批判且反思中国人的“看客”心理,认为这些人对周围的一切都是麻木的,面对受难的他人采取的是冷眼旁观的态度。但鲁迅笔下的人物处于同一环境中,一片土地上,他们是看到了不说话,而尹学芸笔下的人物甚至都不在一片土地上,他们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他们互相看不到彼此,冷漠是必然的结果,这是社会转型、城乡分化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客观事实。如何用细腻的笔触写出这种事实,探索冷漠背后的原因和后果是当代作家需要考虑的事情。首先,作家需要正视这种隔膜。上、下阶层之间的隔膜是客观存在的,作家要发现它并且承认它,理解阶层分化与隔膜产生的深层原因,而不仅仅是去指责某一阶层的缺点。其次,作家需要描绘出这种隔膜。当代作家的目光大多聚焦在一个地方,集中书写一个阶层,其他阶层的描绘只作为补充要素出现。这种写法的好处是集中且深化,不足之处便是无法扩展到社会整体结构的表现。所以,当代作家应该将视野拓宽,观察各个阶层的生活状态以及其不同之处,合理化地将阶层之间的隔膜呈现出来。再次,作家要尝试将不同阶层的人物联系起来。正是因为不同阶层的人的生活基本是互不交叉的,所以才存在着隔膜,那么如何将不同阶层的人联系起来便是作家需要思考的重点之一。尹学芸在《望湖楼》中设计了“喜鹊”这一角色,她是贺三革儿子的女友,也是陶大年家中的保姆,这一身份便十分自然地将两个家庭的生活联系、对照起来。最后,作家要留给读者解决问题的空间。作家的职责在于呈现,将问题摆在书面的同时,作家也要注意留给读者想象和再创造的空间。阶层固化是一个现实问题,仅凭作家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改变现状的,作家需要做的是艺术化地将客观事实呈现在读者面前,引发读者的思考,从而对现实生活进行观察与反思,至于结果如何,无论是在作品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都是未知的。

结 语

尹学芸曾在采访中说过:“每个人都不是单一的颜色,所以说到对小说人物的把握,我觉得我也只是遵循了生活的逻辑。”她始终以冷静客观的態度观察那些填满生活的细枝末节,尝试将不同阶层的人的生活面貌真实地呈现出来,不直接赋予人物或好或坏的浓烈的情感评价,只是娓娓道来地叙述事实,把现代人的这种充满隔膜、荒谬的生存状态展现出来,留给读者一定的自主权去思考,在思考中感受生活的难以琢磨。作品的结尾以陶大年等人在望湖楼的再次聚会结束,不难想象之后的生活中,陶大年仍然是过着精彩的、娱乐的生活,而贺三革一家人却要继续经受更多的苦难,正如文中所说:“都以为早春会难过,可节气不等人,冰河该开化开化,燕子该回来回来。”[9]命运偶然产生碰撞,发出叹息,又回归既定的生活轨道,平民百姓的苦难对上层人士来说不过是酒桌八卦。当小说完结,留给读者的却是更深的思考:如何改变社会中人们互相冷漠的现象?阶层之间的隔膜能否被打破?如若不能,普通人又如何在狭缝中寻找生活的安身之处?

参考文献:

[1][2][3][4][5][6][7][8][9]尹学芸.寻隐者不遇[M].南京:译林出版社,2021:73-152.

作者单位: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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