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表述不可界定的东西

2024-01-02 14:52曹世忠
南腔北调 2023年12期
关键词:墨白告密者花子

曹世忠

笔者难以揣测墨白先生的中篇小说《告密者》(原载于2001年第2期《收获》)命名的真实意图,但能触摸到文本里他对异化了的人性进行反讽和鞭挞的深刻犀利,直至发出感同身受的共情共鸣。这种对恶之花的礼赞,在人性的层面上与司汤达的《红与黑》有着某种暗通之处,同时又与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存在一定的血缘关系。然而,这两部名著并未能反映出独特的时代内涵——人在两种文明的格斗中呈现出的是一种疲软失重的状态。细细思考《告密者》的思想底蕴,如同“告密者”现象这种由人人所愤恨到真相大白二次蜕变的过程,不正隐喻着作品所呈现出的荒诞和滑稽内涵的象征意义吗?

墨白先生选择了将笔墨落在农村司空见惯的打麻将事件,写出人性深处自我博弈与救赎的过程,不断地探寻社会与人性边缘的卑微丑陋之滥觞。“他们长有千里眼?他们咋知道老牌筋在我家打牌呢。”老牌筋、赵月清、方万青和袁启生赌博被公安局里的人抓走属天经地义,但花子的丈夫老手只是在观看并没有参与此事也同样被抓走,难免让她愤愤不平!经过一番刨根问底的论证才终于明白:一定有卧底,有告密者。谁是告密者呢?花子和郑凤兰等周围的人在脑子里一遍遍过电影般,最终把种种疑点集中在全成身上时,便开始用最刻薄最尖酸的语言对其进行了千般诅咒,甚至想出了报复的办法。

在这里,作品凸显出对告密者身份的忧思,以及对当下困惑迷茫的叩问——检举赌博者,向不良倾向作斗争,本该是最为形而上,也最为光明磊落的正义之举,反而却胆怯和败阵了——竟然已经陷入随波逐流这不正之风的泥淖而难以自拔。在这里,作家站在思想的高地,将自己的经验和经历揉搓扯碎后,化成具体的情节和细节时,读者便在文本的故事框架中撞见了许多曾经见怪不怪甚至熟视无睹的反常和悖论。

因为全成成了告密者,花子和郑凤兰的丈夫被抓走要罚五千块,两个人自然对此强烈不满,说“叫全成拿(罚款),不拿就把他家的锅砸了!”不仅如此,花子还“用手指点着全成家的大门,直骂得天昏地暗,直骂得鲜血淋淋”,骂了还不解恨,不知是谁又往全成的门上糊了屎,把他地里的胡萝卜“铲得没有一块好地方,满地都是被铲成一截一截的胡萝卜的尸体”,以至于“把土地都染红了”。文本里触及的这些细节,在笔者看来作家的用意并非只是为了揭露和批判,墨白的笔调平静安详,不露痕迹地把曾经的丑恶都镶嵌在了朴素的文本之中,而义愤填膺只会成为短视和浅层次的发泄。作家选择直面真实的叙述格调,呈现出其惯有的思辨状态,折射出对人性另一极的深刻反思和鞭挞,让小说别具一种戏谑和反讽的意味。

阿多诺①曾说过:“如果哲学有任何定义的话,那就是一种努力,努力说出不可说的事物,努力表述不可界定的东西。”显然,墨白并非要做一个道德上的说教者或者思想审判者,他要探寻的是如果周围的一切塌方式沦陷,我们该如何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呢?优秀的作家都擅长用他们缠绕、纠结的笔墨讲述纷繁的故事,夹杂着变幻的正义和邪恶与想象,理性与非理性的博弈。

好的现实主义小說总是蕴含着深刻的洞见和内涵。老手和老牌筋被抓走了,花子和郑凤兰便踏上了寻找丈夫的路途,因为赵月清也被抓走了,两个人便去寻找他正在当信用社主任且有点儿人脉关系的儿子来中。“不就是打个牌吗?这能算事儿?老头儿在家闲着没事儿,他再不出来打个牌你让他干啥?没事儿没事儿。”本来来中以为自己神通广大,却不料依然得和人家套近乎说好话、请客,手段使尽之后仍然还逃脱不了碰一鼻子灰的尴尬结局。当花子在全鱼宴直呼其名时来中便“不放脸”,说:“谁叫你们来的?”又责备奚落她们“你们没长脑子吗?这也是恁来的地方?”那语气“就像吵他家的小孩,就像丢了他家祖宗八代的人一样”,寥寥数语,把一个虚伪虚荣爱撑面子又狐假虎威的人物形象刻画出来了。郑凤兰的“娘家兄弟”老郑呢?尽管是派出所所长,对上司也同样阿谀逢迎,毕恭毕敬,但当胞姐郑凤兰提出把全成(所谓的告密者)抓起来时,就摆架子打官腔,厉声说:“你赶紧回去把罚的钱准备好,去吧去吧,我们还要工作。”在这里,作品勾勒出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形象,犀利的笔锋鞭辟入里,将其讽刺得体无完肤。

墨白创作小说从来不会拘泥于某个单一的事件,更不会被事件本身的逻辑羁绊住自己飞升跳跃的想象。关于乡村题材类的描述,他自是有着一番不同常人的深刻体察,强烈的问题意识使他往往能够直抵现实生活的深处与细部,进而剖析当下社会尤其是执法部门存在着吃拿卡要腐败痼疾的危害性,引起人们的深思和警觉。在从县城回来的路上,郑凤兰说(问):“恁都交(罚款)了吗?”袁金山说:“不交会让你出来?咱这就是好的了,要不是方万良那个外甥,就是有钱没有两天你也别想出来。”于是方万青、袁金山和赵月清当天刚刚被公安局放出,就又聚到一起赌博了;于是,中央电视台“焦点”治理过的淮河水“越治越黑”,有点儿像“老牌筋家里酿制的酱油”了。文以载道,言近意远,小说止于此,而余韵不止。墨白的思考最终回到了文明法制层面。执法部门整治歪风邪气的初心何在?是从根本上铲除社会毒瘤,还社会一片朗朗晴天?还是简单地以罚代管后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沦落为拜金主义的奴隶?在这里,作家墨白没有陷入那种非此即彼的平面化的概念书写窠臼,而是找到乡村社会的病灶,对现实的叩问振聋发聩,石破天惊!在这里,作家采取典型化的艺术处理方式,从浩瀚的素材中提取典型性的人物、事件,构成《告密者》这部作品的骨架;墨白又选取了许多极富个性的故事与细节,以及诸多鲜为人知的乡村轶事,使作品血肉丰满,具备了史诗般纯净的文学品格和品质。

墨白的《告密者》不仅有现实主义的关切,更有人性的救赎。作品里每个真实深刻的故事背后都蕴藏着耐人寻味的思考。墨白以他独特的敏锐视角,对不同层面的事件和人物重新进行排列组合,形成一种跨越时空的反向的逻辑悖论。

花子和郑凤兰“两个大屁股女人”尽管在告密者面前有点儿咄咄逼人,但她俩在公安局门口见到两个身穿橄榄绿制服脸色白嫩的女人走出来,便自惭形秽,立刻“出气就短了”。地位的卑微自然决定经济的拮据,五千块罚款(后来变成两千块)对土豪阶级来说也许不屑一顾,但在20世纪90年代对于从地里“啃”钱的草根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你看,两个人到县城时是被别人的车“捎”去的,到全鱼宴时和三轮车师傅锱铢必较,中午饭每人四个烧饼就解决问题,尽管如此算计抠唆,回来时车票钱依然不够,得走着回家,幸亏碰上方万青和袁启生雇的车辆“雪中送炭”,才免去徒步劳累之苦。有钱的交了罚款当天就被放出来了,花子没有钱,咋办?银行里存的钱是准备给儿子结婚用的,不能动。养的老母猪过不了半个月就要生猪娃了,也不能卖。她想起地里的胡萝卜,要不先拔出下来卖掉,卖多少是多少,不够了再想办法。没想到,花子在自家的胡萝卜地里看到了老手,她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或者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老手。花子很惊讶,没有钱他们咋叫你出来了?花子就觉得“老手今天说话有些躲躲闪闪的,他心里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儿”。花子原本对告密者咬牙切齿,兜了一大圈,竟然没想到告密者会是自己的丈夫——老手!于是,花子便觉得“背后有许多尖利的眼光都朝她刺过来,那目光把她的肌体刺得遍体鳞伤”,而绝望也像“秋天的树叶一样随风而至”,最后“把她围住了”。这种反讽性的幽默在先锋派墨白的小说中并不鲜见,但大多深埋和潜藏于小说的脉络之间,而此处的痛快淋漓更是挖骨剔髓,刀刀见血。

小说的架构和写法,往往暗示着作家对于社会人生的看法,而作为思考者的墨白对于情节的巧心安排,则努力尽量向人性深处挖掘——小说中的花子对告密者深恶痛绝,而这篇小說的结局——那告密者恰恰就是自己的丈夫老手,带有颠覆和黑色喜剧的色彩。小说被命名为《告密者》,这三个字,就像是暗伏于小说的脉络,忽隐忽现,又无处不在。水深静流,波澜不惊。

当读者对老手是告密者和花子一样惊诧时,回头再读才发现作家其实在暗中早已作了铺垫,前后照应,珠圆玉润。作品里对老手出场的描述仅有几笔,却生动传神,极有个性。第一次,黎明时分,花子碰见了全成,说她(昨黑时)看到“那个人(抓赌的黑脸人)正和老手站在河边说话”,问老手那是谁?老手说:“他找你(全成)。”全成听了后,“似乎突然间有点儿冷,他缩了一下脖子”,说:“昨天我不在家……”从这里可以看出老手心虚,故意在给妻子造成错觉,嫁祸于人。第二次,抓赌徒时,其他人都上车了,只有老手还在下面不上去,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妈那个x,出孬种了。”被迫上了车,还“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这是老手在放烟幕弹,向众人证明自己也是受害者(公安局抓他也是掩人耳目而已)。第三次,花子询问老手和老牌筋为何没被放出时,袁启生小声说:“也怨老手太兴(方言,态度不好之意)了,在人家那儿你兴人家还不收拾你?”按一般常理,公民进公安局都是俯首帖耳的,老手的反常行动是心中有数,也是为了掩饰自己“告密者”的身份,故意给同案者看的。果然,在方万青、赵月清前脚被放出(交了罚款)之后,老手也脚跟脚被放了出来(花子的罚款八字还没一撇)。由此可见,老手是一个貌似忠厚而城府极深的人,应该说作家塑造的这个人物很成功,有一定的典型性。

在这里,“告密者”前后呼应且恰到好处地构成了一种互文,它们互为阐述,但更重要的是,绝妙的讽刺,低调的幽默,除显露出作家成熟而老到的写作智慧之外,更让人在无奈和叹息的缝隙中瞥见了生活的丑陋和无奈。《告密者》这部作品显露出整体性的隐喻特征,也构成对于文本之外的世界空间的一种延伸。于是现实和虚构之间的界限开始消融,开始呈现出其严密完整的作品建构。遗憾的是,笔者思想迟钝,才疏学浅,读完全篇依然没弄明白,老手自己开赌场而且还要收“底钱”,为何要自讨苦吃,接二连三去扮演告密者的角色呢?也许是刻意留白给读者的缘故吧。因为,艺术作品本身就不需要对人物作面面俱到的交代,含糊艺术形象的内涵要比作家事无巨细的叙述深刻得多,也丰富得多。

弗吉尼亚·伍尔夫曾经在谈到艾米丽·勃朗特的创作时说:“她必须正视别样的生存状态,与种种事物的表面结构打交道……因此,我们得以攀登上这些感情的顶峰,不是由于什么豪言壮语,而是因为听见了一个女孩儿在树枝间一面摇摇荡荡,一面唱出了几支古老的歌曲……”《告密者》蕴含着丰富广博的文学可能与厚重驳杂的思想空间,为那些不被众人所注意的暗隅里的人性呐喊。因此,以个性锐利的判断呼应时代主潮,提供对历史、对现实富于穿透力和超越性的人生思考,便成为作家孜孜以求并坚定不移的写作伦理;而如何在抽象思想的表述和具体细节的描绘之间寻得平衡点,是每一个小说家需要不断攀登的终极目标。墨白先生正是在这条道路上行走着,依然是昂扬奋发的姿态,他的这一追求奠定了他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被无数文学爱好者所仰慕。

注释:

①西奥多·阿多诺,1903年9月11日出生于德国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德国哲学家、社会学家、音乐理论家,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的主要代表人物,社会批判理论的理论奠基者。主要著作有《否定的辩证法》《美学理论》《权力主义人格》《音乐社会学导论》等,1969年8月6日阿多诺在瑞士维斯普度假时猝死于心脏病。

作者单位:巩义市作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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