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主义精神的非理性反思

2024-01-02 14:52张延文
南腔北调 2023年12期
关键词:桂兰中微子鬼魂

张延文

墨白的中篇小说《迷失者》讲述了这样一则故事:17岁的中学生赵中国在一个春天的清晨离开家门,沿着乡间小路来到河边,在一片开满桃花的树林睡着了。在梦中,他遇到了爷爷(雷邦士),爷爷让他帮忙看护桃林,自己去找赵中国的父亲赵东方。其实,爷爷在几个月前已经死去,他的鬼魂附在了赵中国的身上。赵东方的母亲毛桂兰很早就死了丈夫,自己带着一双年幼的儿女,生活非常艰难。毛桂兰在生女儿小花时落下了病,一天晚上在孩子们饥饿难耐时去偷生产队的玉米,被看秋的雷邦士抓住,两个人发生了性关系。从此以后,雷邦士就和毛桂兰在一起相好,支撑起了这个家庭的沉重负担。赵东方参军回来,当上了镇长,在毛桂兰生病期间,赵东方和妻子很少照顾母亲,是雷邦士无微不至地看护她。赵东方的妻子却诬赖雷邦士耍流氓,于是赵东方将其赶出家门。没过多久,毛桂兰就因为缺乏护理死去。雷邦士后来瘫痪在床,无人照顾,在凄惨中死去。他对毛桂兰一家人含辛茹苦的关爱却换来了这样的下场。满怀悲愤的雷邦士鬼魂借着赵中国的身体回到了镇长家,并当众讲述了这一切,拆穿了赵东方的伪善面孔。气急败坏的赵东方带着儿子去县医院求医无果,却引来各个属下趁机送礼巴结。在妹妹小花的帮助下,赵东方扎草人折磨雷邦士,并请来神婆子对付他的鬼魂。赵东方在神婆子的指点下,将雷的坟掘开,烧毁了他的尸体和棺木,让他的亡魂灰飞烟灭。

从文本的表层看,《迷失者》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鬼故事。虽然有关鬼魂的传说在东西方都广泛存在,鬼附身的故事也尽人皆知,但是鬼魂是否存在,却一直存在很大的争议。就目前来说,鬼魂是一个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概念。一般来说,鬼魂被认为是能够脱离人的肉体存在的一种思维或意识体。在中国的民间传说里,人是由肉体和魂魄结合而成的,人死后肉体不存在了,魂魄却没有因此而完全消散,亡魂经过七七四十九天后转化为鬼。有的鬼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有的鬼却还留在人间,那些留在人间的被称为孤魂野鬼。鬼没有形体,通常在夜晚出现,怕光,怕血,能够自由穿越物体。就文字的本义来说,“鬼”是“归”的意思,也就是事物死亡之后的归宿。鬼魂的由来,作为一种对于祖先和死亡的崇拜,早已根植在人类社会文化的各个层面。在殷商时期统治者就特别重视对于鬼神的祭拜,商代灭亡之后,掌管祭拜的神职人员流散在民间,形成一个专门负责主持民间丧葬仪式的特殊的社会阶层——术士。这些术士就是早期的“儒”,这也是儒家的最早来源。这些术士精通当地的文化风俗和礼仪习惯,成为社会精神文化生活的引导者。由此看来,作为中国社会文化中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家思想,其根源也是和鬼神崇拜密不可分的。

作为儒家学说创始人的孔子,早年也曾从事过丧葬礼仪工作,他对于鬼神的态度是存而不论的。《论语》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对于这类非常存在的事物保持缄默,敬而远之:“樊迟问知,子曰:‘ 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在孔子看来,人要有务实的生活态度,做好自己的本分,对于那些遥不可及或者力有未逮的事物,最好不去管它,同时要保持足够的尊敬,不去冒犯它。孔子这种“未知生,焉知死?”的看法绝非一般的不可知论者,而是基于现实人生的大智慧。在时间性上,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文化的价值伦理观是以当下为基础的,以“现在”为中心,不去追究过去,也不着意未来。那么,对于已经失去了时空存在的生命体来说,到底去向了何方,对于当下的存在来说,就无关紧要了。而关于当下的生命体,死亡之后又将去向何方,这也大可不必去理会它。归结起来,孔子的思想就在于,不应该让不在场的事物去干扰在场的存在者,这样才能让在场的事物获得自由自在的生命境界。

孔子的学说立论根据在于“仁义”,是以“愛”为核心的价值理论。当然,在孔子那里,这种爱是有差别的爱。这种有差别的价值伦理恰恰说明了现实世界的不公正与不完美。作为一种哲学体系的儒家思想,由于对时间范畴中过去和未来层面的忽视,导致对于当下也就是事物的空间维度的过分重视,使得一直倍加推崇的价值担当成为无本之木。没有了前生来世,就会使得普通民众的信仰无所皈依,也丧失了对于未知世界的尊重。事实上,在中国的民间文化中,以道教和佛教为代表的对于鬼神的崇拜一直存在,而且鬼神文化是相当深入人心的,更是形成生死轮回的哲学观念。汉武帝时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儒学推上了政治舞台的中心,其中也有着大儒董仲舒将儒学和道家、阴阳家的思想糅合起来,建立“天人合一”学说的功劳。应该说,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鬼神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虽然鬼神的存在对于社会政治统治来说,既有契合,也有抵牾,但整体上还是有利于传统社会的统治模式的,只是到了现代社会,这种思想意识才真正开始显得陈旧而有害无益了。

现代社会存在的基础是理性主义。理性主义是建立在承认人的推理可以作为知识来源的理论基础之上,它体现的是植根于工业社会的科学与民主精神。作为启蒙主义运动旗帜的理性主义,确立了人的主体性价值,是人类力量日益强大的必然结果。鬼神这样的无法通过科学验证的、在人的逻辑判断之外的、同时又和人的主体性存在不相干的非理性存在,自然也就无法在理性社会里获得存在的合法化依据。中国近现代社会开始的现代化运动,一直都将鬼神这样的非理性存在当作陈旧的、腐朽的事物来对待,对其加以批判。这种批判在新中国成立之后进一步得到加强,并在“文化大革命”中达到高潮。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号召“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是“破四旧”运动的开始。以“红卫兵”为主力的“破四旧”大军对传统文化遗留下来的文化财富进行了毁灭性的破坏。作为一种潜在的“鬼神”被标举为现实社会的首要敌人,本身也是一种非理性的社会运动,这种“非理性”是以“理性”的面目出现的,以打击“非理性”为其发动的依据。这也说明人类社会作为一种现实存在本身,是无法作为存在的合法性依据的,而那些无法得到实证的事物,也不见得就是不合法的,应该允许其存在;或者说,这些看似不合法的存在恰恰是现实存在的合法性的必要保障。

《迷失者》中的主人公,之所以会将他的鬼魂附在他喜爱的孙子身上,是因为他已经死去,他的肉体已经不存在了,他不能够在这个现实的物理世界中现身。作为一种消失了的事物,作为一个“人”(具备了时间和空间性的生命体)的权利不复存在。那么,他就缺失了以自身形象进入现实世界里的合法性,不能够去干涉在这个世界中存在着的一切事物的原有秩序。他必须借助别人的身体才能进入那个他曾经存在过的世界,他对于那个世界属于“异己者”,是不洁的肮脏的事物。死者对于生者来说,是最大的禁忌之一。这也是为什么赵中国在被鬼魂附身之后,在村中受到歧视的原因所在:“他这样想着走进镇子,可是他所到之处,一些人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们远远地看着他,仿佛他的身上得了一种什么古怪的疾病,一种类似梅毒、肺结核或者霍乱或者艾滋病的传染病,唯恐粘住了他们。”[1]村里人对于受到过鬼魂侵入者的同类产生了巨大的怀疑,这种掺杂着恐惧和冷漠的不理解和不信任,反映了普通民众的集体无意识。

借着赵东方的口,雷邦士将很多原本只能在私底下流传的隐私公布于众,比如他津津乐道、反复提及自己和毛桂兰第一次私通的过程,还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性能力。还将村里很多人的家长里短说出来,他这样肆无忌惮地讲述,对于很多人来说,无疑是潜在的威胁。“这年春季,在桃花盛开的那些日子里,镇长的儿子赵中国撞见了赵东方的养父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了颍河镇,一些有关镇长的许多往事就像绿色的树叶一样重新长满了树木的枝头,那些语言在春风里哗哗作响,把人兴奋的神经逗引得膨胀起来。人们很难相信在一個不满17岁的孩子嘴里能讲出那么多有关颍河镇历史上的枝枝蔓蔓和一些连当事人都忘记了的真实细节。一些老人往往在他的讲述或启发下记起了那些已经被时光埋藏得很深的往事,他们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些昏暗无光的日子里。许多人为了一睹他在讲述时所持的神情而放下手中的生意跑到赵镇长家来,赵镇长家的门前院后曾经为此一度而熙熙攘攘。”[2]

雷邦士的鬼魂在这里起到一个唤醒记忆的作用,那些陈年往事就像河底的沉渣一样被搅拌之后再度泛起,扰乱了原本平静如水的颍河镇人的日常生活。那些被隐瞒的、有意无意遮盖起来甚至被屏蔽的生命真实,那些蕴含着巨大的辛酸与悲痛的个人经历,也是所有颍河镇人生存的一种反照,甚至扩大起来,可以说代表着一个民族被遗忘的苦难历史。雷邦士和毛桂兰之间的关系属于不正常的男女关系,促成这种关系发生的根源也在于苦难的人生,由于不正常的社会现实导致的生命的窘境。“咋好上的?1958年那阵子毛桂兰才生了小花,生小花的时候遇上了难产,三天两夜才露出来一个肩膀,毛桂兰流了很多血,那正是夏天,天多热呀,小花他妈就得了一身的重病。一个拖着病身子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能好过?那时候吃大锅饭,馍像火柴盒儿,清汤稀饭能照月亮,可天天还得下地去干活,不去干活连大锅饭也吃不到嘴里。有一天半夜,毛桂兰下班回到家里,两个孩子都饿得嗷嗷直叫,看着两个皮包骨头的孩子,她心一横,就提着篮子下了地,偷玉米去了。那天我正好在地里看秋,一听见地里有叭叭的响声,就偷偷地摸过去,上去一下子就搂住了她。那天她吓得要死,我守了半夜,肚子里正饿得要命,把她拉到生产队交差就能换一顿饱饭了。可咋拉她她都不走,她说求求你了邦士哥,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我说,你求我,我的肚子求谁?说完就又拉她,拉着拉着,她就倒在地上不走了,她解开裤腰带把裤子一褪说,反正死也是死,你来吧,邦士哥,你上来吧,我求你了,我把身子给你,只要别把我拉回去……”[3]

对于毛桂兰这样拖着病体,独自带着两个幼儿的女性来说,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应该给予其生活保障。毛桂兰不仅不能得到社会援助,还因为偷玉米而可能遭遇羞辱。那个时期,偷集体的东西遭到的惩罚是非常可怕的。在一个缺乏社会保障同时又没有健全的法律制度的社会里,弱者的生存环境是非常残酷的!即使是对具有健全身体的青年男人来说,也同样面临着饥饿的威胁。生命的尊严和价值被完全摧残,处于社会底层的人无依无靠,没有任何希望。这种对于现实存在的生命意义的毁坏,是一个现代社会所不允许的,以理性主义为价值基础的现代社会,对于个体生命价值尊严的维护是其存在的基石。如果一个现实的社会缺乏对于生命个体生存权的维护的话,那么,这个社会显然是非理性的,显然不是一个现代性的社会。在这个非理性的社会中生存的人,是一群缺乏自主性的人,没有自由,更不用说公民权了。而集体无意识是这个社会中普通民众最为普遍的思想状态。以毛桂兰为代表的普通民众,是不可能对这种社会的机制产生任何作用的,除了逆来顺受,没有其他出路可走,他们丧失了反抗和挣扎的能力。雷邦士作为其中的一员,也概莫能外。虽然具备倔强的性格,强烈的反抗意识,但在他活着的时候,这种精神却被现实生存的巨大压力所遏制,不能得到有效释放。恪守传统的伦理道德,连成了鬼魂都不能摆脱,赵东方的妻子拉着他的手(实际上这是赵中国的手),他马上做出了反应。当赵东方打他的时候,他说:“娃,你打吧,乖,几十年来我让你欺负惯了,你还打,打呀,我咋一点儿就不知道疼呀,你打呀!”[4]雷邦士被欺负了一辈子,只是因为不会疼了才敢于反抗,这多么可悲啊!而当他被灌辣椒水时,他又再次屈服了,摆脱不了这种被压迫却麻木不仁的精神状态。

对于赵中国的撞鬼,刘医生把它归结为阴阳失调,由于赵中国在家里、学校地位低,精神因长期受压抑而出了问题,就像被病菌侵入一样成为精神病患者。赵医生在解释阴阳关系时说:“这人吗,同自然界里的东西一样,是阴阳的运动规律。以人来分阴阳,女人为阴、男人为阳;以体内的血气来分,则气为阳、血为阴;就人体来说,表为阳、里为阴;若进一步讨论人体的躯干,则背为阳、腹为阴;人体的脏腑,则肝心脾肺肾属阴,胆胃大小肠膀胱三焦元腑为阳;阴中之阳是心,阳中之阴是脾。这些都是按表里、内外、雌雄的属性位置来划分阴阳的,它们之间都有着相互输送、相互联系、相互呼应的关系,和自然界的阴阳划分是一致的。把这种阴阳关系引进我们身边的世界中,你或许就会明白有的人为什么会撞见所谓的鬼魂了。”[5]这番解释的理论来源于中国传统文化里的阴阳学说。老子的《道德经》中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在老子看来,“道”是宇宙生成的根本,阴阳对立而统一的和谐关系是世间万物存在的基础。阴阳五行学说对中国传统文化各个层面的影响是非常深入的。如果说,赵中国是因为精神受到压抑而阴阳失调的话,那么受到压抑的又何止是他一个人?

按照传统理论,鬼魂作为极阴之物,和阳性的人显然是无法共存的,只有当人的阳性处于被压抑的状态,也就是阳性极弱时,鬼魂才有可能乘虚而入。那么,我们不妨使用现代社会的理性精神,也就是自然科学的方法来对鬼魂现象进行推理,看看能否在这个事件上找到新的解释。鬼魂的特点是没有形体和质量,可以自由进行穿越,同时具备思维的特点,鬼魂有前生的记忆。鬼魂的构成类似于中微子,中微子又被称为“鬼粒子”,是轻子的一种,中微子不带电,自旋为二分之一,质量非常轻(小于电子的百万分之一),接近于光速运动。而2011年11月,还有科学家证明中微子的速度超越了光速。由于中微子不带电,只参与非常微弱的弱相互作用,所以具有最强的穿透力,可以轻易地对地球进行整体穿越。更为重要的是,如果中微子的速度真的超越了光速,那么它就完全可能在不同的宇宙空间进行穿越。按照通常对于鬼魂的表述,接近于中微子这样的存在状态——质量轻,善于穿越,可以在异次元空间存在并逃逸,基本上难以被人类发现和捕捉。也就是说,随着人类科学技术知识的发展,对于世界的认识的加深,鬼魂这样的现象完全可以得到合理解释。至于说鬼魂带有记忆,人类的大脑就类似于一个带有能量和信息的不停地发散着的磁场。人类的记忆就是大脑中大量储存着的信息,这些信息也会以脑电波的方式脱离人体向外发散。那么,就不排除存在著在人的肉体消失后,人脑中的信息被中微子捕获的可能性。当然,就目前来说,这只能是一种假说。带有人的记忆信息的中微子,是否可以对另外一个人的脑电波进行强烈的、长时间的干扰,从而侵入那个人的意识,并影响他的思维和行为,这还没有被证明过,但至少可以把中微子作为一种假想来解释鬼附身这样的现象。

在漫长的人类文明发展史中,很多对人类社会产生过极大困扰的未知现象都逐一被揭开了神秘的面纱,鬼魂既然自始至终都伴随着人类的社会生活,那么就不会仅仅是一种单一的妄想,或者说被简单地排斥为迷信和无知。当现代文明的理性主义最终战胜了充满着神秘色彩的非理性主义后,鬼神这样的事物就失去在人间存在的合理性依据。但当我们去思索这种理性主义时,会发现它自身有着强烈的非理性的根源。这种简单的排他性,恰恰就是非理性的根源所致。既然无法被证实的事物在一个理性社会里是不合理的,那么既无法被证实也无法被证伪的事物远远多于能够被简单证实或证伪的事物。更为重要的是,人类社会的认知能力在逐步加强,之前被证实的结果很有可能被新的发现证伪,这就形成一种科学理性的悖论,也就是说,从根本上来讲,理性主义恰恰是建立在最不理性的基础之上的。由此看来,我们习以为常的,对于现代社会的理性精神不加选择的迷信是多么可怕!《迷失者》这个看似来源于民间传说的故事,通过作家墨白的充满了现代精神的叙述,却引起了我们对于现代性的反思和警惕!这也正是小说叙事的魅力所在,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他提供给我们的是一个立体丰富的文本世界,其中生发着的意义是具有超越性的:它不仅仅是现代的,也不仅仅是传统的,它以现在的实存为中心,紧密地联结着过去,并向着未来展开了不懈的探寻!

参考文献:

[1][2][3][4][5]墨白.迷失者[J].作品,2011(06):59,49,48,46,50.

作者单位:郑州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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