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在清代的影响

2024-01-01 00:00:00张同标高蓥萍
艺术研究 2024年3期
关键词:内府翁方纲书学

摘要:清代《兰亭序》的研究不乏众人,但《兰亭序》于清代的影响却多分散于具体版本的流传与考辨,对于书学《兰亭》这一师晋风尚缺少明确成文论述。基于《兰亭》在清代流传这一事实,《兰亭》被清代书家视为至宝,清帝与翰臣的推崇更使书学《兰亭》之风盛于一时,而清末金石学的兴起使得《兰亭》的神圣光环逐渐消失,碑学派的质疑是师晋风向转移的转折点,但尽管如此,《兰亭》的影响仍然持续发生。

关键词:兰亭序书法清代师晋风尚

一、《兰亭序》在清代的流布

清代初期,摹刻、收藏《兰亭》之风盛行,至乾嘉时期为巅峰。清末碑学派书法取向的转变使得《兰亭》的鉴藏目的从书学范本变为文物收藏,因此厘清《兰亭》在清代的流布是研究书学之风转向的重要线索。

王铎、傅山二人为明末清初变格派书坛之领军,对清初书学《兰亭》之风起着不可磨灭的影响。而董其昌作为传统书学之代表,在清代前期受到更为高度的推崇与效仿,尤其清帝乾隆对其的青睐,使董的书风与其对《兰亭》的鉴藏意见也流入宫廷。这一时期,在顾炎武等人的带动下金石学兴起,碑学运动起步于此。基于清帝统治下的文化风气,文人士子为逃离“文字狱”之祸,转而研究考据之学,因而金石考据之风盛行。而清帝乾隆对宋元以来所延续的传统帖学赞赏有加,足以证明帖学是上层统治者主流审美的体现。

清代中期,书学的发展开始变为帖学与碑学二者并行之风向。正统帖学者仍以晋唐书帖为研习之范本,基于《兰亭》《圣教序》的研习使得宋以来研习《淳化阁帖》的书法名家的风格得以延续,张照、刘墉便是其中典范。清代统治者出于文治的需要,在文化艺术方面也做出统治规范。在书画收藏方面,清帝也努力建树,康熙帝下令编撰《佩文斋书画谱》,汇刻《懋勤殿法帖》《渊鉴斋帖》,乾隆帝主持修撰《石渠宝笈》《秘殿珠林》,摹刻《兰亭八柱帖》《三希堂法帖》《墨妙轩法帖》集帖,都无疑体现出统治者的审美需求和文治需要。而另一方面,乾嘉时期金石考据的风气,使一部分书家开始注意到古代金石文字的书迹材料,以翁方纲为代表的金石书家对其的研习,直接推动了碑学的发展,也拓宽了传统帖学的取法范围和审美取向。翁方纲在对《兰亭》的研习中不仅惯用传统帖学之法,亦有金石考据学视角之涉入,在其《苏米斋兰亭考》中切实可见。

清末,碑学派日益壮大,其主学魏晋碑刻之“古拙”之意,有别于传统主流帖学师晋之“俊逸”,是以王羲之与《兰亭》受到碑学派拥护者的质疑,此派由此不再学《兰亭》。清末,《兰亭》除却传统帖学的一贯拥护,在收藏界的取向也从书学临仿之用转移为古代文物之需,其艺术价值被文物价值逐渐替代。

二、清代宫廷关于《兰亭》的文化活动

清帝乾隆于其后,其对《兰亭》的推崇将《兰亭》推上至高神话。乾隆在位期间主持的关于《兰亭》的文化活动有三:《兰亭八柱帖》《三希堂法帖》《重刻淳化阁帖》。

乾隆四十四年(1779),乾隆在圆明园中仿绍兴兰亭完工,名为兰亭碑亭。亭内八方各石柱矗立,这八根石柱便是兰亭八柱。笔者于2023年11月18日前去此地考察,八柱已风化得较为厉害,几乎看不清其上刻字,只鉴藏之印刻痕较深。石柱上所刻法书即为《兰亭八柱帖》。

乾隆最先定下董其昌戏鸿堂刻柳公权书《兰亭诗》,然后以此为原刻,内府钩填廓本作为第六柱原本;其后,《石渠宝笈》中得柳公权兰亭诗帖真迹,将此为第四柱原本;又得董其昌临柳公权兰亭诗卷,此为第七柱原本。以上三本《兰亭诗》,加上内府所藏唐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三本《兰亭序》,分别为一、二、三柱。以上,六家成。后又加入了自己的新作,“以前六家益以余所临柳本及命于敏中补柳书漫漶之新本共成八卷,刻石题曰兰亭八柱帖云”。①六家加上新作两家,兰亭八柱成矣。

第一柱:唐虞世南本《兰亭序》。亦称张金界奴本。

此帖由元代张金界奴上进元文宗的,钤印元内府“天历之宝”朱文大玺,因此明清以来,此本被称为天历《兰亭》,或张金界奴本。明代董其昌跋其帖,言此帖“似永兴(虞世南)所临”,且据考此卷所用白麻纸张为唐造,由此得名。

将故宫博物院所藏其虞世南《兰亭》原本与清拓《兰亭八柱帖》虞世南摹兰亭序册比勘,发现《兰亭八柱帖》此本行距较为疏朗,与原本相校,只“崇山”此处与右行“于会稽山阴”有半字之距。

第二柱:唐褚遂良本《兰亭序》。亦称米芾题诗本。

此帖据卷前明代项元汴所题签“褚摹王羲之兰亭帖”定为褚摹《兰亭序》。卷后有米芾七言题诗,亦称“米芾题诗本”。

弘历曾题《快雪堂褚遂良临兰亭帖》,将快雪堂本与此本相较,认为快雪堂本与此本用笔结字各不同,快雪堂本经董其昌鉴跋应为真迹无疑,而米芾仅题诗于此本,因而此本应为最优,但无余本作为参考,因此弘历“皆不置品题”。②于此本,清人不无弘历此般对其真伪有议,如翁方纲便主张米芾题诗本为米芾自题自临之本,非唐摹本。③

笔者将此本与清拓《兰亭八柱帖》褚遂良摹兰亭序册比勘,此本与上柱不同,更似一比一还原,无行距之差,但“清流激湍”之“流”字,有所刊漏。“流”字笔画有缺,少一“丿”。

第三柱:唐冯承素本《兰亭序》。亦称神龙兰亭。

此帖卷首因有唐中宗年号“神龙”半玺之印,故称“神龙本”,但此并非中宗内府钤印,因此争议颇多,清代学者翁方纲便断言此为“南宋时炫人之品”④。此卷经项元汴题记为冯承素奉敕摹晋王右将军王羲之《兰亭禊帖》,后人亦未改其称。

将故宫博物院所藏其冯承素《兰亭》原本与清拓《兰亭八柱帖》冯承素兰亭序册比勘,未见如上八柱前二者有异。八柱中,前三柱的真伪饱受争议,清末张伯英便指出,断此三卷为真之言实在暧昧不清,是以存疑。⑤

第四柱:柳公权书兰亭诗。

此诗是东晋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王羲之携其友人、子侄所赋,共三十七首。此卷被传为柳公权书,是据卷后宋代黄伯思所跋“唐谏议大夫柳公权书”。

笔者将柳书《兰亭诗》原本与清拓《兰亭八柱帖》柳公权书兰亭诗册比勘,清拓本中小字处有疏漏,原本为绢本,很是模糊,笔者察孙绰“流风……”一诗书第二行“脩”右注小字“林”未入清拓之册。柳书原本每行12至15字不等,而清拓本每行10字,此后柳诗几拓本皆如此。

第五柱:清内府钩填戏鸿堂刻柳公权书兰亭诗。

《戏鸿堂法帖》为明代董其昌所辑历代丛帖,柳公权《兰亭诗》亦有收录。此帖被刻入《戏鸿堂法帖》,至乾隆将其列入《兰亭八柱》,已百余年,磨损较多,缺字不少,因此乾隆四十三年命内府钩填戏鸿堂刻柳公权书《兰亭诗》原本,补齐缺漏,以备刻入《兰亭八柱》。

此帖书诗三十七首,只王涣之五言诗缺少最后一句“玄契齐古今”,其余皆按柳书原刻钩填,而据故宫博物院所编《兰亭图典》所述,柳书原就缺此句。⑥

笔者将内府钩填戏鸿堂刻柳书《兰亭诗》原本与清拓《兰亭八柱帖》兰亭诗册比勘,发现原本中同上孙绰诗书第三行“毫”右上小字“織”缺,拓本亦缺。据此可见,内府补戏鸿堂刻柳书《兰亭诗》仍有疏漏,因而其后所作拓本延此误。原本每行字数为10,与八柱第四拓本似。

第六柱:于敏中补戏鸿堂刻柳公权书兰亭诗阙笔。

同上记,《戏鸿堂》所刻入柳书《兰亭诗》多缺笔,乾隆四十三年命于敏中补齐刻本漫滤缺画者,并仿董其昌临本(兰亭八柱第七)书之。诗中有补缺之字、原刻别字皆在诗后以小字注明。

此本于敏中以戏鸿堂刻本为底本,以董其昌临柳书为参照补之,因此与第五柱内府钩填之本不同,是以董其昌所书布列之书,如孙绰“流风”诗中原“脩”右小字并入正文,又“毫”右上小字亦以加于正文,或因董其昌临本中亦以小字书以正文有关,只董其昌临本虽以小字书以正文,但小字只略小于正文之字,而此本小字与正文大小无异。

第七柱:董其昌临柳公权书兰亭诗。

此卷为董其昌万历四十六年所书,入乾隆内府前曾被分割为二,后先后入清内府再合为一卷。柳书原为三十七首,董其昌此卷仅三十四首,缺郗昙、虞悦、孙嗣五言诗各一。

第八柱:弘历临董其昌仿柳公权书兰亭诗。

乾隆对此本一再临仿,青睐有加,缺字之处,每按冯惟讷《诗纪》详校,以董其昌之书法补之。卷首“王献之四言诗并序”八字被乾隆所删减,他认为此应为柳公权误写,而董其昌临写时亦未深究,乾隆删去此行寓以辨正。

乾隆《兰亭八柱帖》对《兰亭》的诸多之本的摹刻与传播,使得《兰亭》在当时书家心中地位起到极大的提升。但尽管乾隆刻《兰亭八柱帖》盛极一时,当朝翰林无不赞其风华,而乾隆后,无人再赞《兰亭八柱》,后世书法大家似乎约定俗成,不再提《兰亭八柱》。

三、清人书学观念的重构

乾嘉时的书学,帖学考据之风盛行,而在书坛正统之中,翁方纲是唯一擅长金石考据之名家,因此对《兰亭》法帖考据研究最为代表性的学者首推翁方纲。翁方纲所著《苏米斋兰亭考》,考据严谨,与王文治之流神化《兰亭》对学究有异,其驳斥迷信《兰亭》的治学态度,使得《兰亭》在书坛的神性消失。

在这种金石考据之风盛行的时期,尽管书坛主流还是尊《兰亭》为书学之上品,但随着魏晋南北朝书迹的出土与传播,碑学派书家群体日益壮大,他们开始依据这些出土的材料对古代书学之演变作出全新的判断。

作为此碑派的领军人物,阮元着意研究晋唐书风之演变,更是著论《北碑南帖论》,其言直接王羲之书风无古意,是以《兰亭》存疑,更甚谓传世褚本与王羲之无关系。a 李文田更是将《兰亭》与《世说新语注》所引《临河序》作比勘,主张《兰亭》书法不可信,甚至其文都为依托之作。《兰亭》被认为是梁陈至初唐之间的伪作,这从根本上否定了王羲之与《兰亭》。

尽管碑学派声势浩大地“灭兰亭”,但在清代书家中,书学《兰亭》一直是保留传统。但在清代末期,《兰亭》的文物价值逐渐超过了艺术价值。清代众多丛帖中虽仍刻《兰亭》,但已不学《兰亭》。乾隆后,碑学派不再学《兰亭》,而是改学“龙门二十品”,此为龙门石窟刻石中北魏时二十方代表的造像记,“寸字方笔之碑,以《龙门造像》为美”。⑧这种取向是碑学派书学审美观念向魏碑的转移。反对传统书学肆意潇洒之清俊书风,崇尚雄健刚直之碑体,亦是阮元、包世臣以来一脉相承的书学观念。

尽管碑学派之流声势浩大得进行着这一场改革运动,但《兰亭》从未因为碑学派的兴起而跌下清代书家心中的王座。

四、结语

《兰亭序》在清代的流传中,褚本与定武本是最受推崇之系,《兰亭序》被书家视为“神妙”,这种神化思想贯穿了清代书坛时。乾隆后,金石学的兴起使《兰亭序》的权威受到挑战,除却主流对《兰亭序》的一贯推崇,碑学派的质疑打破了《兰亭序》迷信。

《兰亭序》在清代的流传见证了这一时段书坛对于书法师晋的态度,从起初基于传统的推崇到毫无道理的盲目迷信,再经历碑学考古的质疑之声,清代书坛对于《兰亭》的态度实际上从未发生改变,即《兰亭》是书学的最佳典范这一事实。但是,《兰亭》对于书学的意义从在这一时期发生了偏移,从传统的临摹学习到后来的书学文本之用,师晋之意从肆意潇洒之清俊转变为雄健刚直之古拙。

注释:

①[清]高宗弘历.《御制诗集》五集卷十五,水赉佑编《lt;兰亭序gt;研究史料集》[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392.

②[清]高宗弘历.《御制诗集》五集卷十五,题快雪堂褚遂良临兰亭帖,水赉佑编《lt;兰亭序gt;研究史料集》[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393.

③[清]翁方纲.苏米斋兰亭考(卷四)[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④[清]翁方纲.苏米斋兰亭考(卷二)[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⑤[清]张伯英.《法帖提要》,水赉佑编《lt;兰亭序gt;研究史料集》[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677.

⑥故宫博物院编.兰亭图典[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1:96.

⑦[清]阮元著,华人德注.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注[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7.

⑧[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选编校点《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763.

注:本文系故宫博物院2021年开放课题重点项目“从江南到紫禁城:基于活计档的艺术史研究”的研究成果(GK20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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