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感”影响下的都市情感空间建构

2024-01-01 00:00:00卢桢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5期
关键词:漫游者象征主义

摘 要:中国早期象征派诗人大都有着域外留学的经历,异国城市文化的洗礼和人文精神的激发,影响了其都市情感空间的生成与建构。像城市交通文化、消费文化、建筑文化等,均从空间向度上为诗人提供了新生活的体验场和新诗语的实验场。源自域外的命运遭际与实感体验,早期象征派诗人有意弱化了对城市物质文化的表达,转而注重呈现“历史城市之瑰奇”和“现实城市之罪恶”,在文化之城与罪恶之都两类空间内探勘都市面影,发掘能够激活主体的精神质素,进而在超现实的诗境内完成了对个体生命变异感的捕捉与呈现。

关键词:早期象征派诗人;象征主义;都市情感空间;漫游者

中图分类号:I 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6883(2024)05-0021-07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4.05.003

中国早期象征派诗人与西方象征主义理论的接触,大都发生在其域外留学过程中。王独清和李金发留法时,象征主义已发展成国际性文学思潮,以法国为中心;穆木天在日本专攻法国文学,系统学习了象征主义的文艺理论,为诗歌创作奠定了基础;冯乃超出生于日本,在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广泛涉猎了高蹈派和象征派的作品,如日译魏尔伦的诗集等,对他形成了初步的启发。从留学国别或写作发生地观察,中国象征派诗人的文学实践分别从“欧洲”和“日本”两个地域展开。前者以李金发、邵洵美等作家为代表,后者则包含穆木天、冯乃超等创造社一脉的文人,特别是王独清有着由日本到法国的学习经历,文化视野相较他人更显开阔。地理场域的差异,造成在不同国别留学的诗人接受象征主义的方式、深度乃至文学表现既有契合点,也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并且,他们各自的家庭背景和童年养成的审美习惯,使得诗人们看待域外风物的态度及行旅体验所给予的获得感也非完全统一。在认清这种内在差异的基础上,我们再对早期象征派诗人的行旅体验和写作实践进行归纳就可发现,无论身处西洋还是东洋,与其他流派的留学诗人相比,早期象征派诗人普遍难以融入异域的生活环境。他们的生活条件非常有限,甚至一些人时常陷入穷困凄苦的境地,而当他们目睹外国城市“缤纷多姿”与“纷繁芜杂”交织而成的具象后,便很容易产生对异域的矛盾感受:一方面艳羡发达的都市文明,希冀深入都市体悟现代气息,沉醉于生命极致的狂欢状态;另一方面,“物欲”对精神自由的诱惑以及“身体”在都市中失控的现实,令这些孤独忧郁、多愁善感的灵魂对自己的精神世界生发出深恶痛绝的态度。这时,西方象征主义诗学中的“颓废”“唯美”等要素,正唤醒了他们心中沉睡的诗神,触发其灵性调用新奇的观念联络、谐美的音节效果和丰富的语言色彩,积极勘察众多物象之后的神秘精神情调,谋求与日常事物的共振交响,以期获得心理的平复。诗人们技艺运思的焦点大都定位于都市环境,他们结合自身的家国之思和游子之情,把城市人的生存状态拟现为一个个“空间”化的存在,推动着新诗对城市的想象与再现。

一、域外实感体验与

城市抒情主体的确立

新诗诞生之初,“诗与城”的经验联络就在早期新诗人笔下得到集中反映。朱德发曾指出:“漠视五四文学的现代城市文学特质便是漠视中国新文学的现代性。”他认为“‘以现代城市文学’来衡量五四文学,它并未达到完善化的程度,而且也不够典型更不成熟,只能说它是二十世纪中国城市文学现代化过程的良好开端”。[1]其“开端”所具有的划时代意义,在于它对“动”之人生观的追求和对现代都市意绪的初探。审视早期象征派诗人的创作,关于都市“动”的一面,即早期新诗中对城市工业科技文明的赞颂,并非这一抒情群落的关注焦点。写作者们更多表现的是物质文化空间中“城市人”的精神状态,他们尝试以先锋的艺术理念夸张复现都会文化节奏,在诗歌内部大胆展开情调、色彩与音律的实验,尤其是擅长捕捉那些带有高度凝聚力的、能够反映海外游子城市情绪的意象,并通过对这些意象群组的洗炼、加工,雕磨出熔铸象征诗意与浪漫情思的都市情感空间。

都市情感空间的生成,离不开物质文化对写作主体的心灵催动。像城市交通文化、消费文化、建筑文化等,均从空间向度上为诗人提供了新生活的体验场和新诗语的实验场。以交通工具空间为例,现代交通工具(如轮船、飞机、火车、汽车等)给予文人持续观察窗外移动景物的机会,高速的物象移动和频繁的空间转场,自然激活了作家的诗情,助力他们成为现代意义上的“观景者”。早期象征派诗人表达这类交通体验时,多结合乘坐“电车/列车”的经历进行叙说。按照冯乃超的回忆,留日期间,他住在神田区,穆木天则居住在东京帝大附近的本乡区。他们“每天上课总是乘坐同一条高架线电车,却一直没有碰过头”。[2]冯乃超没有在诗歌里直接刻画过“电车”,但这般体验却润物无声般浸入了作家的情感世界。他的短篇小说《无彩的新月》和《Demonstration》,便都以日常生活最常见的“电车”空间作为文本故事的策源地。前者描述了电车还有五里到达Y车站时,主人公任夫内心从踌躇一步步走向坚定、通透的过程,趋向终点的电车,构成了主体完成精神自省的通道。后者则先后五次重复“在车中,我有观察同车乘客的习惯”,以“我”的眼光推测、揣想着车上一张张陌生面孔背后的人情冷暖。由这两部作品可见,电车空间内部的封闭性、运行路线的单向性、乘车人员的流动性等特点,均被敏感的作家纳入文学空间,形成对某种特定人生状态的隐喻。在象征派诗人的文本中,具体涉及交通空间书写的诗歌,当以李金发的《里昂车中》为典型。列车空间为抒情者创造了“远市的灯光闪耀在小窗之口”的观景体验,近景是法国女郎的装束和车内旅客的疲态,远景是车外朦胧的“世界之影”与月夜下的山谷。景物空间看似拟真,实则“用了不同于写实的诗人的方法做了处理”,“诗人的情绪被织在他那非同一般的自然和人文景物的描写当中了”。[3]83相对封闭的时空场景,将众多旅人锁定于此,“人群”的组构保持了临时性的稳定,形成“当代人个体及其与社会关系的一个截面”[4]。貌似充盈的表象下,是现代都市人之间彼此陌生、冷漠的人际关系。因此,孤寂的抒情主体才从“疲乏的山谷”“月的余光”“草地的浅绿”等景物中生发出暗示、幻觉和联想,感慨人世间遭遇的种种不公,以及由此导致的孤独寂寥。交通工具带来的速度与时间感,涤荡了诗人的感觉系统,促使他将列车奔走的形态同青春流逝的速度相互联结,在意象交响与心理交响之间实现了经验混融,想象力也得以跃升。车厢空间内外的光线、声音、色彩瞬间变化,闪烁不定,与抒情主体的都市漂泊感受相互化合,形成诗与画的协调。如王独清的说法:“这种‘音’‘色’感觉的交错,在心理学上叫作‘色的听觉’。在艺术方面,即所谓‘音画’。”[5]物象与心象的平滑转接,多重感觉联络的通达互联,艺术化地抵达了象征派诗人都市空间的情感核心,即“离群索居”者无根浮萍般的飘零感。

新诗中的城市书写一般塑造了两类主体形象:一类是快乐的都市人,重在彰显现代精神主体在都市新兴文化中的获得感与成长感,洋溢着时代新人的朝气;另一类则是失落的漫游者,即象征派诗人倾心塑造的“离群索居”者。如同R·威廉斯所说的:“对现代城市新特征的感觉从一开始就与一个男人漫步独行于街头的形象相关。”[6]看李金发的“背上重负在街心乱走,全不顾栖息之所在”(《巴黎之呓语》),“在漫漫的长夜里,我独自与我心跑着”(《狂歌》);王独清的“我漂泊在巴黎街上/任风在我底耳旁苦叫/我迈开我浪人的脚步/踏过了一条条的石桥”(《我漂泊在巴黎街上》);冯乃超的“冬天 蹑足舞在虚寂的夜心”(《冬夜》)……均在形式上贴合了威廉斯论及的形象特质。这种建立在经验层面(笔者理解为一种现代孤独意识)之上的对城市人“内面”的书写,对漫游者形象的赋值乃至强化,带有浓重的主观色彩。孤独的人在城市漂泊,几乎构成了一个标志性的事态,它是抒情主体的自我生存身份认定,亦是他们取法波德莱尔那种都市“夜行人”或“flaneur”1视角的有效渠道。法语“flaneur”一词描述的是流连于城市的“漫游——探索者”,如波德莱尔的理解,他们是居于世界中心,却又躲着这个世界的人。为了反抗被城市寓言放逐的命运,文人需要一种便于穿透既往与未来体验、传统精神与现代空间的形象,或者说以这样一种形象作为投射主体精神的立足点和观察视角,进而捕捉到“一见钟情”与“最后一瞥之恋”(本雅明语)之间的郁结。观察中国象征派诗人的书写,“漫游”则多停留在较为浅层的精神层面,作家们似乎无心主动改变与“人群”主流经验的速度,去窥测那些与俗常人群经验相关、却在心灵上又高于这种经验的城市秘密。多数情况下,“漫游者”关联的是近乎病态的“精神不健全的人”与“个性和孤独的人”(王独清:《圣母像前》),抒发着潜藏在精神“无籍的人”心中那些“说不出的寂寞”(王独清:《ADIEU》)。这些“漫游者”或者说“离群索居者”的“离群”,表现在两个层面:先是肉身离开故土之乡,然后心理又游离于异国之城。主体因而滋长出难以纾解的文化隔绝感和内心孤独感,构成“离群索居感”萌发的心理动因。此外,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文化动因,即主体之“漫游”与城市消费文化空间的联系。

二、消费空间及“文化势差”

对诗人艺术生命力的激发

与交通体验、建筑体验等并行,早期象征派诗人的城市文化体验还涉及消费空间。诚然,受制于并不宽裕的物质条件,他们很难享受到奢侈的物质生活。不过,在有限的体验里,他们依然通过与消费文化符号的接触,产生了城市生活的获得感,并将这种获得感有机转化为诗情。例如,冯乃超和穆木天留日期间,经常光顾东京的一家音乐咖啡店。冯乃超曾回忆说这家咖啡店搜罗了很多西洋音乐的唱片,他和穆木天等朋友“只爱到这家咖啡店”,这是他们“生活情趣的点滴”。[2]作为文化符号的咖啡店一方面促成了文学社团交流空间的形成,另一方面,咖啡店、酒吧、舞场这类城市消费意象大量涌入象征派诗人的文本,映衬出作家自身与城市时尚文化的融合。穆木天便说自己昼间都要“去茶店喝咖啡,吸纸烟”[7],王独清也表示过“拉丁区底咖啡馆每天都有了我底足迹”“我吃酒,意识地去吃酒”[8]80。借助消费空间带来的感官与心理上的刺激,诗人可以使用“变形”技艺雕琢漫游者的精神世界,营造戏剧化的效果,如王独清的《我从CAFÉ中出来……》所写:

我从café中出来,

身上添了

中酒的

疲乏,

我不知道

向哪一处走去,才是我底

暂时的住家……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我从café中出来,

在带着醉

无言地

独走,

我底心内

感着一种,要失了故园的

浪人底哀愁……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城市如同舞台,扮演主角的抒情者在酒精的作用下摇曳于欧洲街头,衔着哀愁,独自彳亍。诗人将精神主体置于无所依靠的极端状态,刻意使用不够均齐的韵脚表现主体“沉醉”的感官体验,记录醉酒者断续起伏的幽微情思。吊诡的是,当抒情者沉溺于灯红酒绿的喧嚣世界时,他却召唤出更为无尽的迷茫和空虚,甚至不知道“向哪一处走去,才是我底/暂时的住家……”。这不仅是醉酒者的个人忧思,更是形而上意义上现代人“无家可归”的整体命运写照。此类由消费情调渲染出的悲哀之美或可说明:出于对现实语境及其话语压力的逃避,抒情者纷纷借助消费行为构筑欲望幻象,以之寄托个体情感,缓解精神困顿,谋求在城市幻境中获得某种平衡。因此,明知经验的不可靠,却有相当一部分节俭清苦的诗人主动迎合这种消费文化,就像李金发在柏林时,曾一反常态地频繁光顾咖啡馆、电影院,遁入对消费空间的沉浸式体验,陷于难得的狂欢状态甚至是颓废之中。经由都市消费文化的点化,诗人所表现出的“欲望之力”便有了更深层次的象征意味。冯乃超的《酒歌》写道:“夜半的街头无人走”,“银光的夜色/银光的愁寂/合照着天涯落魄人/牵他临终的喘息”。消费空间构成中介,诗人由此从现实语境抵达一个变形变异的、任由欲望、愁绪自由发散的城市梦幻情境,凭借被放大的官能感受筑造诗意,使得街景、夜色、月光等意象符号相互叠合、彼此转化,共同指向“天涯落魄人”的情感空间。只不过,片刻的物质享受并不能抚平青年人们的精神苦闷,消费场所仅能给他们提供一个于特定场域内颠覆自我的机遇,令其将压抑的精神状态引入一个富含幻觉色彩的、极端化的释放空间。一旦清醒之后,难以抑制的落寞感便会再次袭来。或是引导他们借助下一场的感观刺激,于文本内部的街道上持续游荡、宣泄,谋求精神自慰;或是专心修缮“漫游者”或“离群索居者”的精神形象,为其注入浓烈的“自贬”意识,以戏剧化的方式为自我造像。诗人们纷纷陷于王独清的“漂泊者”抑或李金发的“弃妇”那般挣扎的情境之中,特别是作为超验性意象的“弃妇”,集中体现了作家对自我价值的主动“自贬”,而且这一比喻还是“诗人身份自贬的极致体现”[9]。孙玉石评价《弃妇》时曾指出:“作者在自己创作的最初动因里,已经将弃妇的意象赋予了自身命运不幸与悲苦的感慨的内涵。作者是在个人的人生存在意义上思考着不公平的世界带给自身生命的痛苦悲哀和孤独的。”[3]81与同时代诗歌中张扬突进的动感抒情相比,早期象征派诗人则在完全相异的精神维度上做出了深入的开掘。这种情况的出现,与他们在域外的命运遭际和实感体验是分不开的。

刚刚抵达异国城市的时候,诗人们往往对这些资本主义都市怀有深切的期待,认为自我经由其文化的感召与塑造,必会有所收获。王独清曾经这样描述抵达欧洲的兴奋心情:“我记得我初和巴黎接触的时候,我底两眼几乎是要眩晕了去。我第一次在那塞纳河旁走过,我底心胸填满着说不出的一种膨胀的快感——这是不消说的,一个久处在文化落后的东方的青年,一旦能走到资本主义发达的中心,他底愉快,是怎样也禁止不住的。”[8]1穆木天也曾在《秋日风景画》中提及在京都吉田山上的感受:“夜色是朦胧的,心地更是朦胧的。心里永远是充满着爱的憧憬。理想是能实现,倒是有点诗意。秋天的薄雾像是微笑着在安慰我。”[10]这大概是当时大部分留学青年的心理写照,他们把游学视为人生的新起点,心中满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认可与期待。希冀“改造自我”的初心同复兴中华的愿望叠合一身,使得象征派诗人们的早期作品多洋溢着激情,像王独清、穆木天、冯乃超等创造社作家一样,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随着域外体验的深入,作家们方才发现资本主义城市光鲜外表下的种种不堪——世风日下的城市风气,冷漠功利的人际关系、两极分化的贫富阶层、破败萧索的城市郊区,以及更为切近诗人自身的、他们所处的底层位置和起伏的情感经历(大都是失败的情感),导致其实际生存体验与行前预想之间的差异不断拉大。1彼时的中国知识分子选择海外留学,大都因为“文化势差”的存在,认为国外环境必然优于母国,目的地国家理应是文明与进步的代表。然而,现实的城市体验没有契合他们的预想之美,加上由文化迁徙触发的身份焦虑,情感无所依托的心理现实,很可能催生他们萌发“自贬”意识,种植下悲观的人生观,并将其引渡至文学创作,书写理想的幻灭与情感的哀歌。彼时,国内诗坛的关注焦点在于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两端,“坦白奔放”的风格盛行一时,推崇四平八稳的抒情格调和浅直清浅的描摹技艺,此类诗风无法承载象征派诗人的诉求,也难以涵盖现代都市文明冲击下人的复杂情绪。当异国城市不再是理想的企慕对象之后,他们迫切需要一种能够有效排遣自我感受、确立主体精神形象的诗学工具。恰逢此时,波德莱尔、魏尔伦那种依托瑰奇意象和神秘情境寄托愁绪哀思的诗歌,以及他们所塑造的充满“审丑”意味的都市情感空间,正契合了东方学子对彼岸之都的文化认知,引领他们找到了自我遣怀乃至解读城市的视角。看王独清的自我分析:

关于我,那是很明显的:自己接触到欧洲资本主义社会的时候,便正是这个社会要破产的时期,这自然是可以立刻感觉到的;而同时自己又是负着东方半殖民地底卑贱的命运,处处又和目前所接触的社会发生着冲突,这样,我底倾向便在不自觉的状态之中决定了起来,我像是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安栖处的流浪者一样,我底意识竟对于这个世界起了无限的嫌恶。不能自制地我走到一种病态的生活方式里面去,“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便在这种情形下面紧紧地抓住我了。[8]81

诗人自况为“找不到安栖处的流浪者”,在象征主义文学中寻得情感的依托,最终“从过去浪漫的行踪中渐渐地拉近了颓废的氛围”[8]80,沉潜于唯美主义和波德莱尔“病态美”的文学风格之中。像他这样的青年诗人,往往会选择从个体角度出发,在象征主义的艺术氛围内,以“过渡、短暂、偶然”(波德莱尔语)等非理性化的心灵状态表现人与城市的疏离关系,注重反映游移不定的漂泊感,进而唱出现代都市人“对于生命欲揶揄的神秘,及悲哀的美丽”[11],支撑起带有海外游子心理特质的都市情感空间。

三、“吊古”与“审丑”:

认知城市的两重维度

整体考量早期新诗人对城市文化的态度,为了呼应“五四”时代的动感精神,张扬民族国家的富强理念,写作者们着力于凸显城市“力之美”,肯定其中蕴含的破旧立新之创造精神。至于如何呈现城市中的负面因素,不同诗人的处理方式各有殊异。比如,在郭沫若笔下,他的都市批判还是远景式的,抒情主体投射出的都市情结,乃是诗人个体浪漫国家理想的化身,其审美现代性依附在启蒙理性之上。再观诸多左翼诗人的创作,他们自觉运用阶级观点和阶级分析方法审视城市文明,认为都市之力指涉了丰沛的物质成果,但本质上也掩盖了众多底层被压抑的生存本相。宏观而视,现代诗人感触和表现都市时,多会秉持“力之美”与“恶之花”并行的复合文化态度。如李金发在《忆上海》开篇,便一语道出现代上海的本质是“容纳着鬼魅与天使的都市”,应和了凡尔哈仑对现代都市“进步与罪恶并存”的总体判断。以他为代表,诸多早期象征派诗人对城市物质文明保持了既追逐又拒斥的态度,情感游移难定,形成矛盾的纠结,这也正是中国新诗人面对都市最普遍的认知模式和情感意识。

源自对异国都市和自我人生境遇的失望,早期象征派诗人似乎有意弱化了对资本主义城市“力之美”的表达。甚至稍显武断地说,他们没有逡巡于都市的声光电影等“有形”的物质文化,不会对某一栋具体的现代建筑、工业厂房、城市街道、交通工具作出细微的描述,去喟叹“物态城市”本身蕴含的伟力。诗人追逐与拥抱的不再是现实城市的物质文化,而是它既往的历史辉光。“力之美”与“恶之花”由此演绎为“历史城市之瑰奇”与“现实城市之罪恶”,指向文化之城与罪恶之都两类形象。谈及王独清的诗集《圣母像前》《威尼市》时,穆木天特意分析了他的两种主要写作动机,即“对于过去的没落的贵族的世界的凭吊”和“对于现在的都市生活之颓废的享乐的陶醉与悲哀”[12],恰能为这一论点辅以佐证。自谓在意大利“浪游”的王独清曾表示,他在旅行中一面“感着了一种对于智识的追求的无上的快乐”,一面“从那些古代文明的墟墓中烟土披里纯到Nostalgia的夸张的诗意上面去……向吊古的情怀中放进了民族的伤感”。[8]97资本主义城市的机械化、工业化、商业化符号被诗人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古罗马、那不勒斯、威尼斯等名城的古典魅力。诗人化身为拜伦那样的文学先贤,于行旅中揭示城市馥郁而古老的文化气质,彰显主体自身的智性存在。从城市现实的“力之美”过渡到城市过往的“古典之美”,体现了作家城市情感的位移。“资本之都”的崇拜弥散过后,诗人们更愿意相信“追想往昔的去,胜于明天的来”(李金发:《不相识之神》),于是开启了对文化故都的寻访之旅,凭吊异国城市的过去,进而推衍至“凭吊他的过去,他的祖国的过去”[12]。荒凉的废墟,陈旧的雕像,看似衰败的文化之城,勾连着死亡般的沉静和寂寞。“城”与“人”在情感空间的层面实现互文,共同指向诗人的异国怀乡症。

从规模上看,早期象征派诗人的城市“吊古”诗文数量有限,远少于表现“城市之恶”的篇章。大概是源自《恶之花》的影响,诗人们也如波德莱尔,将恐怖、丑恶的幻象纳入城市形象建构的范畴,拟现梦幻化的都市异空间。在他们笔下,对幻象的摹写成为抒发潜意识的特别通道。如李金发的《寒夜之幻觉》便细致描绘城市的阴暗面,为后世留下了巴黎书写的经典篇章:“巴黎亦枯瘦了,可望见之寺塔/悉高插空际。如死神之手,Seine河之水,奔腾在门下,泛着无数人尸与牲畜。摆渡的人,亦张皇失措。”寒冷夜色下的巴黎,如《恶之花》中的“恶浊之黑夜”,是一幅恐怖的景象——死者堆积在丑陋的塞纳河水中,张皇不安的生者犹如被欲望操纵的虫豸,皇皇不可终日,宗教建筑的尖塔枯瘦如手指,扼住世人的咽喉。王独清的《塞因河边之冬夜》同样写到巴黎,与《寒夜之幻觉》奇诡地形成了姊妹篇式的呼应结构。“象死了一样的卧着不动”的贫民与咖啡店里“在猥抱紧拥/短发半裸的黑奴”的妖女交错呈现,文字间流动着抒情者对“文明都市不过是罪恶的深坑”的哀叹。两首诗都夸张渲染了巴黎塞纳河边的街景,且均放弃了对现实的写真还原,更偏向于以“梦幻”叙事的方式介入城市形体和内部人群,塑造城与人共同拥有的世俗、堕落、空虚形象,使得都市情感空间内部涌入了大量即时、跃动的视听元素,最大化地实现了城景与人心的交响。相较之下,冯乃超的《岁暮的Andante》也是在城市的夜晚展开幻象,但笔法又不似欧游诗人那般变形夸张:

烟雾迷㳽地迷㳽的烟雾

街头 落叶 歪首的街灯

人去人来 浮动的风景

车往车来 点抹的画图

Santa Maria蹑足走过了

忧愁夫人展开广阔的衣襟

冬天 严肃的冬天到了

带着宿命的幽暗残酷的沉吟

教堂的尖塔放弃了现世的苦痛

十字架高蹈地飞升到上层的天空

Holy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教堂照得天国一样光明

街头的夜色沉淀如墨

作家从“物哀”美学中汲取养分,没有过多明言城市的“罪恶”,而是逐层烘托冬夜的萧索氛围,把城市拟造为一个边缘漫漶不清的舞台。理应出现在中央的演员,亦即诗歌中的浪荡子,则隐身在舞台边缘窥测“浮动的风景”“点抹的画图”,以之联通人类自身“现世的苦痛”。这样,凝滞的冬夜、城市的街景、幽暗的命运便不断向着一个难以言明却又勾连着“永恒的死亡”的意义空间靠拢。文本“审丑”效果虽不突出,却依然透过物象和心象的“共振”,将都会的残影投射至属于游子的哀愁时空。轻绡一般的文字,透着唯美朦胧的画风,既关联照应了留欧学子的城市幻思,又延展出切近东方美学的寂静清幽情调,从而彰显异域诗风与古典诗韵的内在调和。

综上所述,早期象征派诗人构建的都市情感空间中,蕴含的情思大致分为三个向度:一是诗人从以农业文明为主体的乡土社会抵达以工商业文明为主体的城市社会后,凭借朴素的阶级观念和国家富强意识的召唤,对城市形成的“艳羡”与“厌恶”并存的情感,偏向探勘都市“丑陋”的面影。二是在这种复合性情感的引导下,生发出的对异国城市既往历史和中华故土古典文化的怀恋,以之承载知识分子的主体意识。三是在城市消费文明中发掘能够激活精神主体的质素,以便游离于凡俗的都市经验,在超现实的境界中吐露游子难以消散的幽怨,以及生命不可捉摸的神秘,完成对个体生命变异感的捕捉与呈现。当然,殊异于西方诗人的生存体验和跨文化的身份焦虑,使得中国象征派诗人朝着正统的象征主义观念汇集的同时,也在自身美学惯习的影响下,或多或少地产生认识或理解上的偏离。就都市情感空间而言,波德莱尔等诗人使用丑恶意象抑或调用幻觉意象的原因,不仅停留于表现颓废情绪,或是对城市既往之病的机械复述,还在于他们要穿透熟悉的现实表面,将诗歌提升至超验的哲思层面。而中国诗人多停留在对自我即时、变异的官能感受的表达,其哲思深度同波德莱尔等先贤相比,差异自是明显。这些“流血之伤兽”(李金发:《小诗》)极致张扬了特定环境下的个体情绪,将新诗的抒情焦点从外部社会拉回内心世界,其对都市眩惑、梦幻场景的调用,乃是拟建出了一个城市幻景,使浪荡子的自我情感在暂时性的空间内有所附丽。其内充盈的幻灭语象和忧郁气氛,不像西方诗人那样具有对人类生命整体的形而上反思,也极少展现出更为精美的、面向未来的拯救性力量,从而与超验性的哲学境界无缘。因此,与其说中国象征派诗人在诗歌中“复制”了西方先贤的城市情感空间,不如说他们是从象征主义诗歌的“颓废”“浮纨”等观念中,摘取到利于架构去国之情与怀乡之思的语料,他们所展开的都市情感空间,实则包含着对城市的态度和对自我的期望,二者结成了互喻式的密切联系。正如龙泉明对中国象征派诗人的评价:“李金发、王独清笔下的‘巴黎的忧郁’,穆木天、冯乃超笔下的都市的忧郁,就是他们悲哀、病态的情感世界的写照。”[13]城市的悲情与个人的不幸,均统一在他们对城市的态度中,其情感空间和感觉结构既有世界文学的经验元素,亦有着挥之不去的“中国性”特征。

1Flaneur一词在不同学者那里被翻译成都市浪荡子、城市游民、闲逛者、游荡者或漫游者。

1比较典型的例证是李金发在巴黎美院学习期间,看到了“为了面包出卖肉体”的裸体模特、霸凌他人的法国学生以及青年人堕落、放任的生活方式,不由发出了“自诩文明的法国人也不过如此”的失望叹息。见陈厚诚编:《李金发回忆录》(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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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龙泉明.中国新诗流变论[M].修订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259.

Construction of Urban Emotional Spac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Sense of Exoticism”

——Taking Early Symbolist Poets as an Example

LU Zhen

(College of Literature,Nankai University,Tianjin,300071)

Abstract: Most of the early Chinese symbolist poets had the experience of studying abroad,and the baptism of foreign city culture and the stimulation of humanistic spirit influenced the genera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their urban emotional space.The urban transportation culture,consumer culture, architectural culture,and such all provided these poets with a spatial experience field for new life and an experimental field for new poetic language.Originating from the fate and experience of foreign countries,the early symbolist poets intentionally weakened the expression of material culture in the city,and instead focused on presenting the“marvels of the historical city”and the“evils of the real city”.They explored the urban landscape within the two types of spaces,i.e.the city of culture and the city of evils,uncovering the spiritual qualities that could activate the subject,and thus captured and presented the sense of variation of individual life within the surreal realm of poetry.

Key words: early symbolist poets;symbolism;urban emotional space;wanderers

责任编辑 石恩宇

收稿日期:2024-05-26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项目编号:63243002)。

作者简介:卢桢(1980-),男,天津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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