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南宋末年“麻风女”形象第一次出现在南宋文人周密的笔记小说《癸辛杂识》中,至清光绪年间宣鼎《夜雨秋灯录》中对爱情坚贞不渝的“麻风女邱丽玉”形象,麻风女的文学形象经历了漫长的发展演进历程,在政治、历史、文化等多重因素的作用之下,不断被文人群体进行重塑,由“笼罩在神秘恶疾阴云下的红颜祸水”转变为“受儒家名教规训的善良贞女”,逐渐由一个身体与道德均“不洁”的存在转向一个身体被治愈、道德洁净高尚的形象。
关键词:麻风女;麻风;文学形象;过癞;《麻风女邱丽玉》
中图分类号:I207.419" " 文献标志码:A
“麻风”是麻风女故事的核心设置,这类故事以麻风病为主题,以麻风女为主要人物,围绕麻风带来的死亡威胁,情节曲折地展开。纵观中国文学史,麻风女故事是清代较为流行的文学创作题材,尤以《聊斋志异》仿作《夜雨秋灯录》中哀感顽艳的《麻风女邱丽玉》一篇最广为人知。就当前学界对于“麻风女”文学形象与“麻风女”型故事的研究而言,围绕“麻风女”题材的论著不足十篇,内容大多是从社会风俗角度讨论“过癞”习俗,或围绕单篇麻风女故事进行剖析,忽视了这一类型故事的发展演变流程与促使其不断演进的社会文化因素。“麻风女”故事尚有较大的研究空间。
本文旨在探析文学史上麻风女文学形象的嬗变过程,并梳理麻风女故事的发展演进脉络。麻风女故事的演进具有一定代表性,亦能为文学史中特定题材故事的形成发展过程提供典型意义。
一、“麻风”概述
麻风是麻风分枝杆菌感染、涉及人文的一种古老的慢性传染病,极易传播,死亡率高。该病主要侵犯皮肤、黏膜和周围神经,表现为皮肤麻木及溃疡,重者可累及深部组织和内脏器官,严重者毁容致残。中医古称厉、疠、癞、病、恶疾、大风及天刑等。宋太平兴国三年(978)《太平圣惠方》始称麻风,曾称疯、麻疯,中国台湾称癫。[1]1麻风病的女性患者常被称为“疯女”或“麻风女”。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认为,麻风病“也许成了所有疾病中名声弄得最糟的疾病”,她写道:“疾病于是变成了形容词。说某事像疾病一样,是指这事恶心或丑恶。在法语中,描绘被侵蚀的石头表面时,依然用‘像患麻风病似的’(lépreuse)这个词。” [2]61而我国对麻风病的记载始于先秦,古书《五十二病方》《黄帝内经》都有与麻风病相关的记载,周代的周夷王患愆祈身、楚鄂王因疾去世、伯牛之疾等都是疑似麻风的病症。在唐代,麻风病渐渐开始成为小说家热衷于书写的题材。此时文学作品中的麻风病常常作为“不敬鬼神的报应”而出现,因而也被称作“天刑病”。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中称自己所见的麻风病患者均为“自作不仁之行,久久并为极猥之业”之人,且“虽有悔言而无悔心”故而才会罹患麻风病。[3]427
然而,麻风在被人们认知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具有一定本质主义色彩的地域偏见,中原的人们往往将麻风病与闽粤岭南地区紧密联系起来,并强调麻风是闽粤特有的风土病。如朱权《寿域神方·大风癞部》载:“癞疾始起于闽间……乃岛夷海蛮恶疾也。中土人过之难愈。” [4]649即是鲜明地将“岛夷海蛮”和中土之人相对立。
二、初代麻风女形象——笼罩在神秘恶疾阴云下的红颜祸水
到宋代,麻风病的性传播方式引起人们的关注,时人渐渐达成一种普遍的共识,麻风病患者中的年轻女性可以通过交合的方式将疾病传递给男性,自己则能获得健康,这种方式被称为“过癞”,亦称“过毒”“过渡”“过疯”或“卖疯”。性传播确实是麻风病传播途径的一种,但通过性传播病毒是双向的,过癞则仅仅指女性单向将病毒传播给男性,且女性成功传播病毒后即被认为是能够自愈的,这显然缺乏科学依据。因此过癞不仅是一种出于迷信的误传,亦是一种对于女性的污名化,使弱小的女性成为承载可怕病毒、带来群体恐慌的化身,这隐喻了人类社会对女性的固有歧视。[5]46-49然而,过癞的轶闻传说却为麻风病镀上一层愈发阴暗恐怖的色彩,也为文学创作的产生提供了契机。
南宋末年周密《癸辛杂识·过癞》是目前最早的关于过癞的记载:“闽中有所谓过癞者,盖女子多有此疾,凡觉面色如桃花,即此证之发见也。或男子不知,而误与合,即男染其疾而女瘥。土人既皆知其说,则多方诡作,以误往来之客。”接着他讲述了一个名叫嵇供申 ① 的人与麻风女相遇的故事。“杭人有嵇供申者,因往莆田,道中遇女子独行,颇有姿色。问所自来,乃言为父母所逐,无所归。因同至邸中。至夜,甫与交际,而其家声言捕奸,遂急窜而免。及归,遂苦此疾,至于坠耳、塔鼻,断手足而殂。癞,即大风疾也。” [6]43-44
明代祝允明在《猥谈·过癞》中曾提及:“南方过癞,小说多载之。近闻其症,乃有癞虫自男女精液中过丢,故此脱而彼染……若女染男者,亦自女精中出随精入男茎中也。” [7]108祝允明将麻风病毒称作“癞虫”,反映了时人对于“过癞”原理的认识。
清代初期屈大均《广东新语·疯人》有云:“粤中多疯人……当垆妇女,皆系一花绣囊,多贮果物,牵人下马献之。无论老少估人,率称之为同年……是中疯疾者十而五六。其疯初发,未出颜面,以烛照之,皮内赭红如茜,是则卖疯者矣。凡男疯不能卖于女,女疯则可卖于男,一卖而疯虫即去,女复无疾。自阳春至海康,六七百里,板桥茅店之间,数钱妖冶,皆可怖畏,俗所谓过癞者也。” [8]244-245
由此,从南宋末年到清代初期,文学书写中麻风女的初代形象逐渐确立起来。初代麻风女的故事大多被记载于笔记小说中,篇幅较短,颇似轶闻传说。在形象上,她们常被描述为生长于边地的绝色佳人,并惯于诱骗男子以解除自身病症,男子一旦与之交合就会顽疾缠身,凄惨死去,而麻风女则可另选人家结亲。闽粤蛮荒之地恐怖的毒瘴恶疾、身体不洁而善于魅惑男性的女子,地域与性别双重因素的叠加使得笔记小说中的初代麻风女成为传统文人眼中亟需规劝与拯救的近乎精魅的可骇形象。
三、传统文人改造后的麻风女形象——受儒家名教规训的善良贞女
文人对麻风女形象的改造始于清代中期,其对此类故事的改造大致出于三方面的原因。其一是劝善戒恶之意。劝诫世风、导人向善本是小说创作重要的社会功能,而麻风女以诱骗行为实现自身目的的达成无疑是“不善”且需要规劝的。此外,清代统治阶级所推行的劝善运动已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全国性的劝善运动也促使小说家自觉地通过小说创作参与其中” [9]93-104。其二是当时社会对女性节烈的要求。麻风女为实现“过癞”目的,随意与人交合,之后又另行婚配,在当时人们眼中无疑是“不贞”“不善”的存在。而明清时期人们对于女性贞节的强调也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康雍乾三朝,官方政府热情表彰节妇的势头愈演愈烈 [10]226-232,正如罗慧兰在《中国妇女史》中所说的:“到了清朝,贞节观念宗教化,开始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中国人的社会心理和道德观念中,对妇女的影响也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11]237有着险恶谲诡的骗术与浮浪轻佻的作风的麻风女在当时士人眼中无疑是需要改造的对象。其三是文人群体对至情的歌颂。麻风女“过癞”引诱男性与之交合的题材天然包含了爱情萌芽的因素,且明代中后期以来,李贽“童心说”所倡导的尚情思想、袁宏道的性灵说、汤显祖的至情说、冯梦龙的情教说已然在社会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故而文人群体在对麻风女故事进行改造之时,便不自觉地将“情”的因素引入,并以专一与真情来取代不贞与诱骗。
在此三重因素的推动下,文人开始了对初代麻风女故事的改造,笔者将他们的改造方式称为“一体两翼”,“一体”即引入“以毒攻毒”疗法作为故事的结局与基底,“两翼”则指为麻风女形象赋予善良真诚与坚贞纯情这两大性格特征。
(一)作为改造基础的“以毒攻毒”疗法
所谓“以毒攻毒”疗法即麻风患者服用含有强烈毒性(如砒霜、蛇毒)的饮食后,麻风疥癣能够得到治愈。这种疗法作为文学传统出现在古代小说文本中,并成为作者宣扬敦良劝善思想的手段——主人公常因贞节义行感动上苍,神灵福荫庇佑之下,误服毒药却使疾病得以好转甚至痊愈。将“以毒攻毒”手段治疗麻风病这一桥段引入麻风女故事中,为传统文人改造麻风女故事奠定了情节基础。
譬如始刊于明天启七年的冯梦龙《醒世恒言》中有《陈多寿生死夫妻》一篇,陈多寿与朱多福自小有婚约在身,而后陈多寿突发癞症,变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朱多福父母意欲悔婚,然其女十分贞烈,誓要从一而终。后陈多寿担心连累妻子,服砒霜自尽,却误打误撞治好了癞症。“那陈小官人害了十年癞症,请了若干名医,用药全无功效。今日服了毒酒,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这句医书,皮肤内迸出了许多恶血,毒气泄尽,连癞疮渐渐好了。比及将息平安,疮痂脱尽,依旧头光面滑,肌细肤荣。走到人前,连自己爹娘都不认得。分明是脱皮换骨,再投了一个人身。此乃是个义夫节妇一片心肠,感动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祸得福,破泣为笑。” [12]126其间流露出明显的劝善之意。
另成书于顺治年间的李渔《连城璧》中有《吃新醋正室蒙冤 续旧欢家堂和事》一篇,叙正妻杨氏患病,妾室企图毒死正妻,却不料治好了杨氏之病一事。其中说道:“谁想杨氏的病,不是真正麻疯,是吃着毒物了起的。如今以毒攻毒,只当遇了良医,发过一番狂躁之后,浑身的皮肉一齐裂开,流出几盆紫血,那眼睛舌头依旧收了进去。昏昏沉沉睡过一晚,到第二日,只差得黄瘦了些,形体面貌竟与未病时节的光景一毫不差。” [13]234也是以“以毒攻毒”疗法治好恶疾的典型,并具有明显的善恶有报、因果相应意味。
以上的两部著作均为当时名噪一时的畅销书,其中情节被后世作家挪用模仿是很正常的。
在传统文人看来,“以毒攻毒”疗法与麻风病的治愈有着一定的医学关联,加之此类题材故事天然所具有的劝善戒恶、因果相应、福德相报色彩,故而当文学创作者将其与麻风女“过癞”的故事结合在一起加以敷演之时,受儒家名教观念所规训、因其善良而获得福报的崭新的麻风女形象便呼之欲出了。
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文学传统中其他篇目常用的砒霜,文人在将“以毒攻毒”情节引入麻风女故事时,一般将治愈麻风的毒物写为蛇毒。这一方面是源于人们对于蛇毒能医麻风的认知,如屈大均《广东新语·虫语》“断草乌”条:“断草乌者,蛇也……以酒煮食,愈麻疯。” [8]608断草乌即乌梢蛇。另一方面,蛇蜕有“重获新生”之寓意,病人饮下蛇酒后,面目焕新,如蛇蜕一般改头换面。
(二)为麻风女形象增添善良坚贞的本性
在传统文人眼中,初代麻风女为治愈自身恶疾而诱骗男性,并使其无辜死去,可谓不善;又举止轻佻,惯于魅惑,婚前即与男性同房,过癞后又另嫁他人,可谓不贞。因此文人对于麻风女故事的改造主要集中于“不善”与“不贞”两方面,也相应地形成了“不忍过癞型”与“过癞型”两类麻风女故事。
1.“不忍过癞型”麻风女故事
“不忍过癞型”故事中的麻风女一改诱骗行为,具有真诚善良的品性,她们虽被家人安排或逼迫寻找男子过癞,但却无一例外地告知了男子真相并将男子放走,独自承受了病发的结果。代表作品为始刊于乾隆四十五年的山东文人王椷《秋灯丛话》中的《粤东癞女》篇、成书于嘉庆年间的曾衍东《小豆棚》中的《二妙》篇、成书于咸丰末年的宋芬《虫鸣漫录》中的《麻风女》篇。
在传统文人改造过的麻风女故事中,王椷《秋灯丛话·粤东癞女》是较有代表性的一篇,讲述了一位麻风女在母亲要求下,“夜分怀金候道左” [14]185以等待可以过癞者的出现,但她不忍嫁祸于人,说出了真相并将金子送给了遇到的少年。此后她恶疾发作,被家人逐出,在行乞的过程中饮下了有乌梢蛇溺毙其中的胡麻油,麻风病得以痊愈,并与那位少年团聚,结为夫妇。
曾衍东《小豆棚·二妙》情节与《粤东癞女》类似,讲述了麻风女二妙的父亲令她过癞于褚生,二妙则告知了褚生真相并令其快速离开。半年后二妙病发,“众共弃之” [15]235,二妙沦为乞丐,一路颠沛前来投奔褚生,褚生安排她住在废弃的菜园中,后二妙因吃下了菜园中曾被蛇所食的食物,病症痊愈,褚生纳其为妾。
“不忍过癞型”麻风女故事的元情节可总结为:1.麻风女在家人安排下过癞给男子;2.麻风女不忍过癞给无辜男子;3.麻风女病发,被家人抛弃;4.麻风女来到男子居住地;5.麻风女误打误撞服下某种含有毒性的食物或饮品病愈;6.男女主人公终成眷属。
“不忍过癞型”故事情节较为复杂,易写出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之感,但却存在一些缺陷,其中最明显的不足之处就是乏于人情味,在爱情关系中,男主人公相较于女主人公显得情感淡漠。《秋灯丛话·粤东癞女》与《小豆棚·二妙》中的麻风女均出于善良的天性不忍过癞于男子,在某种程度上对男主人公称得上有救命之恩。而俗语云,患难见真情,当她们麻风病发、面目丑陋之时,却没有得到男主人公等量的关怀和善待。与麻风女分别后,男主人公无一例外的从未打探过她们的近况,而当他们再度与麻风女相遇时,给予她们的关怀也少之又少。《秋灯丛话·粤东癞女》中,曾被粤东癞女救下的少年在不知蛇毒能医麻风的前提下,因“有乌梢蛇浸毙油器中,难于售,遂尽以饮女”,才误打误撞治好了粤东癞女的病症。《小豆棚·二妙》中,二妙虽被褚生收留,但仅令其居住在蛇虺常常出没的废圃,且“家人日投食,皆掩鼻”,生活环境可谓恶劣。
2.“过癞型”麻风女故事
“过癞型”麻风女故事的作者更多地将改造的重点放在了为麻风女塑造坚贞节烈的品性之上。此类故事中的麻风女虽已在有意或无意的情况下过癞给了男子,但她们坚贞刚烈,誓要从一而终,对已经恶疾缠身的夫婿不离不弃,绝不另嫁他人。代表作品有成书于嘉庆五年(1800)的《益智录·开癞》与成书于道光三十年(1850)的吴炽昌《续客窗闲话·乌蛇已癞》。这类故事的元情节可总结为:1.麻风女过癞给男子;2.男子病发,女子不离不弃;3.男子因蛇毒病愈。
比之“不忍过癞型”故事,“过癞型”故事的情节虽较为简单,但其中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情则更为坚贞。《续客窗闲话·乌蛇已癞》中,女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过癞给了介弟,介弟由此身染顽疾,奄奄一息,甚至连介弟的嫂嫂也认为:“叔病癞,已不起矣……以妹品貌,何患无好逑君子,何必恋及此泉下人耶?”女子却反复表明自己“誓不二夫,必欲同死”,她与身染癞疾的介弟“相抱而泣”,并遣散了仆妇婢女,“亲为其夫调养”。最终介弟误饮乌梢蛇酒而痊愈。作者为此感慨道:“粤女贞一之操,有以感召之耳!” [16]215
《益智录·开癞》中的女主人公同样对爱情坚贞,她强调“妾不可二夫”,不顾父命暗中与日渐病重的丈夫周璋一同从家中逃离,最终其夫因蛇涎与蛇衔草而病愈。此篇麻风女故事中,有一处情节尤其值得称道——当女子提出丈夫如将体内麻风之毒传泄给妓女或许可以痊愈之时,其夫义正言辞地拒绝:“妓非人乎?损之而有益于吾,吾亦不为,况未必能愈耶?” [17]278这无疑体现了人性善意的光辉。
(三)文学经典的诞生:《麻风女邱丽玉》
《夜雨秋灯录》成书于光绪三年(1877),作者宣鼎,安徽天长人,字子久,号瘦梅。《夜雨秋灯录》追踵《聊斋志异》,多用虚构、想象、典型化写作手法,擅描摹情韵,堪称清代文言小说的压卷之作,而《麻风女邱丽玉》又是《夜雨秋灯录》中最负盛名的篇目。宣鼎在创作《麻风女邱丽玉》时,同时受到了以上两类既有故事的影响,他在借鉴“不忍过癞型”故事构架的基础上,着力渲染男女主人公忠贞不渝的品性,热烈赞颂二人生死不移的爱情。由此麻风女故事真正实现了广泛的流传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亦产生了诸多仿作,如陈天尺的《病玉缘传奇》与评剧《麻风女》等。应当说,恰是宣鼎对麻风女故事的整合改造与再创作方使之成为了文学史上脍炙人口、盛传不衰的经典。
其中,宣鼎对于麻风女故事的加工改造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
1.文学性的笔法与叙述技巧的运用
《麻风女邱丽玉》语言清丽雅洁,情节百转千回,富有张力与感染力。在《麻风女邱丽玉》之前,现存的所有麻风女故事均选择在开头处点明“过癞”的奇异风俗,而《麻风女邱丽玉》的开头则是“淮南禹迹山,林壑深幽,神龙窟宅也。至明季,始有居人,渐成聚落。陈生名绮,字绿琴,亦卜居山麓” [18]123。一段优美的环境描写不仅自然地引出了故事主人公陈绮,更为此后山中蛇王的出现埋下伏笔。宣鼎通篇采用第三人称限制叙事,将过癞之事秘而不宣,很好地把握了叙事的神秘性、故事性,巧妙地设置悬念,吸引读者。过癞的恐怖传说则被安放在了新婚之夜,由邱丽玉亲口对陈绮讲述。在洞房中邱丽玉见到陈绮的第一句话竟是:“郎亦知死期将近乎?” [18]126这无疑会极大地激发起读者的阅读兴趣。
宋欣认为《麻风女邱丽玉》与其他麻风女故事相比,“存在着质与文,也就是文学创作与非文学创作的区别” [18]3,即点明了《麻风女邱丽玉》叙事上文学性的特点。
2.对至情与人情的摹绘
在《麻风女邱丽玉》中,宣鼎笔下的男女主人公均对感情忠贞不二。在洞房中,邱丽玉与陈绮的剖白声声落泪,字字泣血。陈绮得知二人之中只能存一这一惨痛的真相后,宁肯共同赴死,邱丽玉则情愿牺牲自己,坚决不肯害及陈绮。
(邱丽玉)曰:“郎且与妾和衣眠三日,得资即返。妾病发,亦不久人世。乞归署木主曰:‘结发元配邱氏丽玉之位’,则瞑目泉台下矣。”言已,抱持隐泣。生愤然悲曰:“噫!婚则仆死,否则卿死,曷饮鸩同死,结来生缘乎?”曰:“不可。请书居址门巷,与妾纫衣缝中,俾他日柔魂度关山省舅姑,受郎君一盂麦饭耳。”生虽书与之,而涕不可仰。[18]126
此后邱丽玉病发,在陈绮亡舅黄海客鬼魂的带领下前往淮南寻夫,路途中邱丽玉自编的《女贞木曲》即是她的内心自白。该曲以比兴而始,接着是邱丽玉的自叙身世之语,含有大量的心理描写,描述了自己出生即患麻风的冤屈,洞房中初见陈绮的欢喜,不愿害及陈绮的坚毅,病发被遣送麻风局后的凄怆,哀婉悲戚,感人至深。结尾处邱丽玉以女贞木意象表明了自己坚贞不渝的爱情,又以鹣鲽意象表明了愿与心上人陈绮“生同衾,死同穴”的强烈愿望,然而自己知晓这终究是不可能实现的——“衾穴即不同,妾心若明月”。于是随着象征着麻风女生命凋零的“李代桃僵被虫啮”一句的出现,此曲走向一个低沉落寞的收尾。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女贞木因四季常青而象征着永恒持久的爱情,又因其冬季仍有果实,可为鸟雀提供食物,故象征着默默奉献、不求回报的生命。应当说,女贞木与邱丽玉的形象是十分契合的,这首哀感顽艳的《女贞木曲》进一步深化了邱丽玉至情的形象。
女贞木,枝苍苍,前世不修为女娘,更生古粤之遐荒。生为麻疯种,长即麻疯疮。衔冤有精卫,补恨无娲皇。画烛盈盈照合卺,侬自掩泪窥陈郎。翩翩陈郎好容止,弹烛窥侬心自喜。妾是麻疯娘,郎岂麻疯子?妾虽麻疯得郎生,郎转麻疯为妾死。郎为妾死郎不知,洞房绣阁衔金卮。孔雀亦莫舞,杜鹃亦莫啼,鹦鹉无言愿飞去,郎坠罗网妾心悲。郎不见,骏马不跨双鞍子,烈女愿为一姓死。郎行依旧貌如仙,妾命可怜薄如纸。肤为燥,肌为皴,云鬓拳曲黄且髡。掩面走入麻疯局,不欲传染伤所亲。昔作掌上珍,今作机上肉;昔居绮罗丛,今入郎当屋。月落空梁悬素罗,一缕香魂断复续。妾虽生,妾不愿守故居;妾既生,妾自当寻我夫。可怜虽生亦犹死,不死不生终何如。女贞木,枝扶疏,上宿飞鸟,下荫游鱼。鸟比翼者鹣鹣,鱼比目者鲽鲽。生同衾,死同穴。衾穴即不同,妾心若明月。月照桃花红欲燃,李代桃僵被虫啮。女贞木,红枝叶,悉是麻疯之女眼中血。[18]128
当邱丽玉与陈绮重逢后,陈绮的表现与以往麻风女故事中凉薄的男主角迥然不同,他对邱丽玉关怀备至,“至饮食药饵,皆生手调”。后陈绮中举的消息传来,上门提亲者不计其数,均被陈绮拒绝,而后陈绮“又恐己去,女无人照看,遂告病,罢南宫试” [18]129。因担心邱丽玉无人照拂而放弃了会试的机会。这使得邱丽玉深感自己连累了陈绮,遂饮蛇酒自尽,却误打误撞治好了麻风病,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在《麻风女邱丽玉》中,邱丽玉可谓至情的化身,她为了爱情,不惜两度“自杀”,某种程度上也是《牡丹亭》题词中“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诠释。而陈绮亦无论妍媸与否,始终钟情于邱丽玉一人。二人的坚贞感情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爱情之光在麻风恶疾的阴云之下显得愈发熠熠生辉。可以说,《麻风女邱丽玉》中的爱情书写超越了前代所有麻风女型故事,富有极强的文学感染力,与《牡丹亭》《长生殿》中生死不渝的爱情相比亦不逊色。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宣鼎出于自身认识与时代的局限,加之受此前麻风女故事的影响,将邱丽玉善良的品性与真挚的爱情很大程度归为对贞洁的坚守。如邱丽玉对陈绮表示:“妾虽女子,颇知名节。常恨是邦以地限,无贞妇,愿死不愿生。”在《女贞木曲》中,也有“郎不见,骏马不跨双鞍子,烈女愿为一姓死”之语,即是将至情解释为贞烈。这确乎有损于小说的艺术内涵,却也可使我们从中窥见当时的社会风貌与人们的思想认识——即使是在清末,士人仍将对女性贞节的强调摆在十分重要的位置。
除了歌颂爱情之外,《麻风女邱丽玉》对人情之善也有所渲染。如陈绮之舅携邱丽玉赶往淮南与陈绮团聚;陈绮之父告知儿子不可辜负邱丽玉,应当终身善待她;婢女甘蕉不惧污秽,情愿照顾恶疾缠身的邱丽玉,这无不体现了人情之美。
3.神异力量的引入
在《麻风女邱丽玉》中,宣鼎创设了陈绮之舅黄海客这一典型的功能型人物,作者塑造他有两个主要目的,一是将陈绮引到粤地去——陈绮之母死前告知陈绮若不堪忍受继母虐待,“可遁粤寻依舅氏”;二是将邱丽玉引到淮南来——黄海客极具豪侠精神,如同《霍小玉传》中的黄衫豪士,以鬼魂形态活动的他将邱丽玉自麻风局中救出,带往陈绮所居的淮南。
黄海客充满神秘色彩,他拥有奇异的神行术,“叟以唾涂女莲钩,口喃喃若符咒,即迈步若健儿”;来到淮南陈家后,他告知邱丽玉“惟祈寄语绿琴父子,云海客奉谢”后便即刻消失了(“言已即杳”)。陈绮猜测他也许已经成为了地仙(“是吾舅也,其地仙耶?”)。更值得称道的是,小说中对黄海客外貌的描述是“面白多麻”“麻面叟”,“麻面”恰恰是麻风病患的特征,且他又曾娶青楼女为妻,死后“女窃资随仆遁”,黄海客已然“客死于此久矣”,这似乎隐喻着黄海客曾有着被过癞后客死他乡的凄惨经历。或许正因如此,他才对宁肯自己死去也不愿将麻风病过渡给陈绮的邱丽玉心生敬意,故而助她与心上人团聚。
此外,治愈邱丽玉麻风病的黑蛇也充满神异色彩,其形“遍体黑章成云篆,顶有独角,色殷然,盖此山蛇王,名乌风者也”。陈绮之父认为此蛇是因邱丽玉贤良贞洁感动了上苍,而专门为治愈她的麻风病而出现的,惊呼:“吾幼闻蛇王居此山千年矣,番僧求得片鳞为人医癣疥,不可得。孰知天专留此为吾疗贤妇疾耶!” [18]129这些神异的情节既增加了小说的玄异色彩,使小说更具可读性,也呼应了“善德感神”“劝善戒恶”的教化主题。
4.结尾所传达的普济众生的博爱情怀
《麻风女邱丽玉》第一次为麻风女故事的结尾注入救治其他孤苦无依、恶疾缠身之人的博爱精神,小说提及陈绮做官后,“专恤流亡与贫病无告者”,被百姓称为父母官。他与邱丽玉重返粤地后,更是“出蛇酒,制药设局,济粤之患麻疯者,活无算” [18]130。由一己之身推及天下,这无疑为人物形象增添了温度和厚度。
站在文史互证的角度,从南宋到清末,在麻风女文学形象的不断演进中,我们可以从中窥察到种种社会政治文化因素是怎样作用于文学作品,亦能发觉以麻风女故事为代表的文学作品又是怎样回应着时代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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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the Du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Literary Image of “Leprosy Woman”: Discussion on
the Evolution of the “Leprosy Woman” Type of Stories
Guo Xiaoyu
(Center for Studie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of 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00,China)
Abstract: From the first appearance of the image of the “leprous woman” in the meticulous note taking novel Guixin Zashi by literati Zhou Mi in the late Southern Song Dynasty,to the unwavering image of the “Leprous Woman Qiu Liyu” in Xuanding′s Ye Yu Qiu Deng Lu during the Guangxu period of the Qing Dynasty,the literary image of the “leprous woman” has undergone a long process of development and evolution. Under the influence of multiple factors such as politics,history,and culture,it has been constantly reshaped by the literati group,transforming from a “dangerous beauty shrouded in mysterious and evil clouds” to a “kind and virtuous chaste woman trained by Confucianism”,gradually shifting from an“impure” existence in both body and morality to an image of a cured body and pure and noble morality.
Key words: leprous women;leprosy;literary image;leprosy transmission;The Leprous Woman Qiu Liyu
(责任编辑:景晓璇)
文章编号:1002⁃3712(2024)04⁃0127⁃12
收稿日期:2023-12-27
作者简介:郭晓雨(2001- ),女,山东淄博人。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硕士研究生在读,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①上海古籍出版社王根林校点版《癸辛杂识》作“嵇供申”,中华书局吴企明校点版作“嵇供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