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醒世姻缘传》中有丰富的饮食描写,增加小说真实性的同时往往有丰富的言外之意。薛素姐和童寄姐的怪异饮食嗜好基于其变异的性情,虐食背后也反映着她们吊诡的夫妻关系;孙兰姬的盛宴含有明暗两重目的,小家庭的危机与拯救同美食之“盛”密不可分;昔日明水镇是小说家的理想表达,朴素的丰年乡馔可以疗救横溢饕餮之欲的堕落世风。小说虽以“姻缘”为题,但对以之为中心辐射的个人、家庭乃至社会有相当的关注,对三者的臧否均可从饮食描写中体现出来。
关键词:《醒世姻缘传》;饮食;虐食;盛宴;乡馔
中图分类号:I207.37" " 文献标志码:A
《醒世姻缘传》原名为《恶姻缘》,因前世晁源之过,来生狄希陈饱受妻妾折磨,具体生动地展现了一幅“阴阳倒置、刚柔失宜、雌鸡报晓” ① [1]313的乱序社会图景。小说以夫妻关系为出发点,批判的锋芒扩展到家庭人伦和帝国权力的崩溃 [2]329-330。食与色作为最基本的生理本能,在文明的发展中逐渐融入社会伦理体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食色的社会性意义超过其生理性意义。《醒世姻缘传》中的饮食描写不亚于男女笔墨,在营造扎实生活感的同时不乏深意:人性的变异、家庭的裂痕和补救与“吃”密不可分,堕落世风若要自赎,当从昔日明水镇的饮食中寻找答案。
一、虐食中的妻妾与婚姻
《醒世姻缘传》设置两世姻缘以见果报不爽,在此意义上狄希陈备受薛素姐和童寄姐的折磨是理所应当;另一方面,阴阳颠倒、恶妻悍妾又是作品批判的对象,小说对薛、童二人不乏负面描写与评价,她们的虐食行径可见一斑。一般来讲,“虐食是用极端残忍的手法对待被吃的动物,以满足变态的口腹之欲和心理需求” [3]209,其实,当饮食者的饮食超出一般性的生理需求与伦理规范时,“虐食”的色彩便出现了。本文所说的虐食,指的是饮食者在反常的心理状态驱使下,展现出来的异常饮食需求或行为,怪诞、越轨是显著特色 ① 。
素姐婚后性格大变,连同饮食习惯也发生了变化:从前喝一口黄酒就醉,婚后能连喝两碗烧酒,再吃六七个煮鸡蛋。旺盛的胃口与突然的饮食偏好使其不仅与出阁前的自己不同,也与社会对已婚妇女的预期背离。素姐刚迈入狄家大门,就一面与丈夫、公婆闹得十分不愉快,一面在自己房中大快朵颐,与“少年妇女,最要勤谨。比人先起,比人后寝。争着做活,让着吃饭,身懒口馋,惹人下贱” [4]54的女诫背道而驰。此后素姐更是变本加厉,打丈夫、气公婆的越轨行径屡见不鲜,婚后的疯狂在素姐新婚时怪异的饮食行为中便有所暗示。小说将素姐的转变归结为被换了心,她异样的饮食可视为这颗“恶心”的作祟。
小说第45回和第61回对素姐的鸡蛋与烧酒宵夜有详细描写,其中含有丰富的隐喻意义。元代《饮食须知》说烧酒“味甘辛,性大热,有毒” [5]47;袁枚认为烧酒“性狠”,是“人中之光棍” [6]223;甚至存在喝烧酒能将人“烧死” [7]354的说法。烧酒的浓烈甚至毒性象征着素姐婚后骤变的性格,“烧刀子”推动了素姐对狄希陈的非人折磨。另一方面,虽然初次接触者仅闻到烧酒“辣芥”的味道就会咳嗽 [8]392,但对饮酒者别有一种吸引力,李时珍言“其清如水,味极浓烈,盖酒露也” [9]1567。第61回中,素姐不仅被“那酒香触鼻,欲火攻心”,她也成为狄希陈眼中的烧酒,毒性(虐待丈夫)被此时的浓香(“标致”“有情”)遮蔽,狄希陈宛如嗜酒者一样“没得不疼”素姐。《金瓶梅》写了各色酒,尤以金华酒为夥,是人物迎来送往的重要见证者。相形之下,烧酒则是风月之事的忠实伴侣,如韩二捣鬼调戏王六儿讨要的是烧酒(第38回)、与和尚“养老婆”并提的是“喝烧酒”(第57回),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西门庆每次服用胡僧药必饮烧酒。烧酒性烈,饮后容易发散生热,故而常在服药时饮用,即使对烧酒不屑的高雅之士也不得不承认它无可顶替的制药价值 [10]7。兰陵笑笑生将烧酒的药用价值与“色媒人”的风月属性结合,助力西门庆的床榻狂欢。西周生熟读《金瓶梅》,沿用烧酒之意并非不可能,学者指出维系狄希陈与素姐夫妻关系的力量之一就是“非理性的原欲” [11]113,烧酒在其他小说中也确有助燃情欲之意 ①" [12]183,烧酒化解了夫妇间的敌意、使二人麻醉在生理性的迷狂中,暂时的和谐反衬出这段婚姻的反常:和谐以丧失主体意识为代价。相比之下,吃煮鸡蛋的虐食性质更加突出,也更接近虐食的“残忍”义,在文言小说尤其是宗教题材作品中,人物因吃鸡蛋而受到报应的例子屡见不鲜 ② 。煮鸡蛋的风月意义也是较为显豁的,在两次夜宵中分别指代了狄希陈与素姐被情欲缠绕的身体,“吃与被吃”的阴霾在床笫之上挥之不去。
《醒世姻缘传》中好吃煮鸡蛋、喝烧酒的并非素姐一人,诱奸汪为露遗孀魏氏的狐狸精每日要“三十个白煮鸡子,一斤极酽的烧酒”(第42回)。烧酒、鸡蛋是狐狸(精)的典型饮食嗜好,李剑国先生已在古代小说与笔记中发现了诸多例证 [13]380-382。此外,清代笔记《见闻随笔》中记人们“每月朔望日以鸡蛋烧酒”供奉狐狸、防止其作祟 [14]13b,小说《姑妄言》第十八回也说“得道的仙狐,酷好的是烧酒、熏鸡、白煮蛋” [15]2162。素姐与男狐狸精的饮食喜好不谋而合,可视作素姐狐狸精转世身份的暗示。于是,不仅她残忍怪诞的性格得到了解释,性欲中包含的危险气息也渗入到她与狄希陈的夫妻关系之中 [16]108。素姐此饮食嗜好是嫁给狄希陈之后才出现的,即狄希陈唤醒了素姐的狐狸精记忆,二人的夫妻与仇敌关系同步确立,狄希陈处境艰难是必然的。
好在狄希陈在童寄姐处感受到了女性的柔情,但很快琐碎的生活就将寄姐的浪漫天真消耗殆尽,加之狄希陈对丫鬟小珍珠心怀不轨,婚后的寄姐也逐渐粗暴蛮横起来,这从她的饮食要求中也有表现。小说第79回,怀孕的寄姐列出了一张菜单,其中食物之丰富、罕见堪称全书之最:
四川出的蜜唧,福建的蝌蚪汤,平阴的全蝎,湖广的蕲蛇,霍山的竹狸,苏州的河豚,大同的黄鼠,固始的鹅,莱阳的鸡,天津的螃蟹,高邮的鸭蛋,云南的象鼻子,交趾的狮子腿,宝鸡县的凤肉,登州的孩儿鱼。
有学者从史料价值的角度审视《醒世姻缘传》,对这些奇怪的食物进行逐一考证后,认为这反映了“明代奢侈性食品消费的阶层下移趋向” [17]21。但是,过于重视史料价值会遮蔽小说的文学属性 ① ,考证中有些问题也较难权衡,如欲证明菜单上的食物在晚明真实存在,需要使食物的时代、地域与物产恰当对应 ②。我们认为,小说家为寄姐特设一张如此怪诞的菜单,主要是出于“以食写人”的目的。以“交趾的狮子腿”为例,交趾少狮子的现实情况使得相应的文献缺乏,考证之路被迫终止,但若视之为修辞则会柳暗花明。《水浒传》第23回中,装作老虎的猎人看到武松孤身一人在景阳冈上,大惊“你那人吃了犭忽犭聿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 [18]296猎人通过食用三种猛兽来形容武松胆大包天。以食用猛兽形容人物胆大狂妄的方式在其他作品中也存在,如《醒世恒言》卷34“吃了大虫的心,豹子的胆” [19]703、《型世言》第7回“吃了狮子心” [7]97、《醉醒石》第9回“吃了豹子心” [20]77等,《醒世姻缘传》第94回也有“吃了狼的心肝、豹子的胆”,想吃狮子腿的寄姐此时也逐渐褪去青梅竹马时期的恬静贤淑,变成大胆泼辣的悍妇。“‘吃掉’野性的、生猛的、厉害的、有力的动物,表现出人类特殊的欲望、权力和力量” [21]103,觊觎狮子腿暗示了寄姐婚后性情的日渐泼悍和欲望的膨胀,进而颠覆常规的夫妻秩序,从狄希陈披头散发地为其觅食便可见一斑。
具体来说,寄姐菜单之怪诞主要是因为它以虫兽为主,与常人饮食有较大差异。蜜唧、蝌蚪汤、全蝎、蕲蛇、竹狸、河豚、黄鼠在方志中大部分会被归入物产中的“虫类”。蜜唧、竹狸和黄鼠都属于鼠类,食用黄鼠在明代成一时之风尚,背后隐藏着常人对权力的渴求,但是食用蜜唧和竹狸则被视为土人、夷人的野蛮行为,食鼠风气甚至导致了明中后期大面积鼠疫的发生 [22]。全蝎和蕲蛇更多的是出现在药典之中,均是利用其较高的毒性达到以毒攻毒的目的,若食用不当则会引发其他疾病甚至死亡。同有剧毒的是河豚,鲜美的味道与致命的毒性成正比 [23]111,《养鱼经》和《闽中海错书》言其毒“能杀人”。相形之下,蝌蚪汤十分少见 ① 。食用虫类被人鄙夷,一则是因为其毒性,二则是因为这是一种野蛮甚至动物性饮食喜好,蝌蚪就是在人变成老虎后才被视为食物 [24]1170。象鼻子、狮子腿、凤肉、孩儿鱼则以珍异为特色,珍稀动物与珍贵权力间的隐喻关系已经被饮食人类学关注 [21]241。寄姐的菜单展现了她的异化与毒性,来自天南海北的食物与野心达成同构关系,悍妇最恐怖的地方就在于以己之毒颠倒乾坤。
寄姐菜单出现的时机也值得关注:正当寄姐怀孕。女性怀孕后因身体内部的某些变化确实会出现一些反常的饮食爱好,但对此不能一味纵容,一是出于对胎儿健康的考虑,《便民图纂》列“孕妇食忌”,寄姐菜单中的鸡、螃蟹和鸭蛋榜上有名,孕妇食用会使得孩子陷入危险之中 [25]145。二是出于道德考量,孕妇的所作所为会影响到孩子未来的德行,《博物志》记“妇人妊娠,不欲令见丑恶物、异类鸟兽。食当避其异常味,不欲令见熊罴虎豹。……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故古者妇人妊娠,必慎所感,感于善则善,恶则恶矣” [26]109,寄姐的怪诞饮食完全不符合孕妇饮食的要求。与怀孕并行的是前世的复仇:在菜单出现之前,小说已经写到寄姐对前世仇人小珍珠的虐待;第79回末交代寄姐怀孕,此时她注目于各种异味,无暇顾及小珍珠;但在第80回初仅用几笔就交代完寄姐生子,笔锋一转,小珍珠之死代替了生子之喜。铺张的菜单与简省的怀孕在笔墨分配上形成鲜明对比,如此迅速的叙事节奏使得寄姐怀孕成为复仇的一个小插曲,吃虫食兽使寄姐坐上了邪恶之辇,迅速将小珍珠碾死。寄姐的饮食和所作所为与“善”无缘而“恶”意满满,全然不顾丈夫和母亲的劝说,狄家的现状和未来堪忧。
综上所述,素姐的宵夜与寄姐的菜单可视为是一种虐食行为,饮食的怪诞与越轨反映了人物与夫妻关系的异样。素姐的烧酒和鸡蛋是失妇德的前奏,也是其前世身份的暗示,薛、狄名为夫妻、实为仇敌的夫妻关系只能以原始且危险的情欲维持。寄姐的怀孕菜单以虫兽为主,暗示了性格的泼悍和欲望的膨胀,同时助长了她的“恶念”,狄希陈的第二段婚姻甚至狄家的未来风雨飘摇。
二、盛宴中的家庭危机与化解
《醒世姻缘传》中有两个长菜单,其一是上文所述寄姐的怀孕菜单,其二是第50回孙兰姬的菜单。狄希陈到秦敬宇处换钱,偶遇其时已成秦妇的旧情人孙兰姬,秦敬宇命妻子备些饭菜招待这位大顾客,孙兰姬准备了:
高邮鸭蛋、金华火腿、湖广糟鱼、宁波淡菜、天津螃蟹、福建龙虱、杭州醉虾、陕西琐琐葡萄、青州蜜饯棠球、天目山笋鲞、登州淡虾米、大同酥花、杭州咸木樨、云南马金囊、北京琥珀糖,摆了一个十五格精致攒盒;又摆了四碟剥果:一碟荔枝、一碟风干栗黄、一碟炒熟白果、一碟羊尾笋篏桃仁;又摆了四碟小菜:一碟醋浸姜芽、一碟十香豆豉、一碟莴笋、一碟椿芽。一一预备完妥。知狄希陈不甚吃酒,开了一瓶窨过的酒浆。
小说家不嫌繁冗,意在以丰盛的食物表现孙兰姬重见情郎的欢喜,十五格攒盒汇集了天南海北的特产,攒盒是和和美美、欢聚一堂、和睦团圆的象征 [27],具象化地呈现了孙兰姬的心情。剥果和小菜各是四碟,这种饮食规模在小说中是较有仪式性的,如晁源与珍哥睡前用“银镶雕漆劝杯”和“牙箸”食用的是“四碟下酒的小菜”(第2回);狄员外招待真君首先需要“四碟小菜”(第29回);请乡约说和要准备“四碟小菜,四碟案酒,四碟油果”(第34回);狄周办事周到,不仅准备了程乐宇想要的凉粉烧饼,还另备“四碟小菜”(第37回);童奶奶请官差办事必备“四碟精致果品”(第81回)。可以说,“四碟八碗”(第9回)是尽心款待的代名词,四碟中盛放的不是大菜,但对于提高兴致或表达诚意不可缺少,为饮食活动锦上添花。虽然在整部小说中有诸多“四碟”,但仅此一处详细介绍了四碟所盛放的食物,孙兰姬兴奋与焦急地将之一一摆放时的画面如在眼前。
在古代小说中,男女幽会总是免不了饮食的参与,“相约—饮食—风月”是男女幽会情节的典型叙事框架。一般情况下,小说会将笔力集中于幽会中的后两个阶段,即男女相遇后饮食与风月的交织,而对前期的食物准备较少铺排。食物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礼节意义和调节功能,食物将主客关系拉近,人物在“酒儿后,灯儿下,越看越俊俏” [7]386,推动叙事的发展。甚至饮食能将非礼的关系正当化,《欢喜冤家》第十回阮氏与许玄幽会,阮氏以“无人为媒”推脱,许玄答到“岂不闻‘酒是色媒人’” [28]192。概言之,“相约—饮食—风月”的情节高潮主要集中在后半段,即人物从享受美食到执手入榻。但狄希陈与孙兰姬的幽会描写则止步于前半段,准备好食物便迎来了尴尬的结局。所以仅从幽会角度出发,这段情节的高潮必须前移:读者的期待值随着餐桌的丰盛逐渐提高,琳琅满目的餐桌预示了男女共享时的愉悦,与后文的草草了事形成巨大落差。
幽会失败是因为孙兰姬丈夫秦敬宇的到来。丈夫突然出现在男女的幽会中并不罕见,但其意在捉奸,而捉奸有真假之分。真捉奸者,以有/无意碰到开始、以惩治奸夫淫妇终结,如唐小说《非烟传》中的武公业、《任孝子烈性为神》中的任珪和与晁源发生关系的唐氏丈夫小鸦儿等。假捉奸者,常见于“扎火囤”故事,典型的例子是《二刻拍案惊奇》卷14《赵县君乔送黄柑,吴宣教干偿白镪》,借助妻子美色,夫妇二人将“情郎”吴宣教的钱财骗尽。无论真捉奸还是假捉奸,丈夫出现时便清楚地知道这是妻子不堪的偷情,故而对情郎存有极大的恶意,丈夫的怒火将情节推向高潮。秦敬宇之不同表现在被小说家剥夺了得知真相的权利,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妻子与狄希陈的关系,甚至后来孙兰姬假意生气时,不明其理的他以攒盒并未被拿去为由为情敌开脱,试图安慰妻子。这无异于往孙兰姬伤口上撒盐:她的生气并不在于狄希陈拿走攒盒,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狄希陈没有碰这精心准备的攒盒。孙兰姬以“旧人情”招待狄希陈,秦敬宇则用之以“待客礼”,并天真地认为妻子与自己一致,发怒便无从谈起了。
除了怒火中烧的丈夫外,还有两个丈夫可与秦敬宇作对比。《初刻拍案惊奇》卷32《乔兑换胡子宣淫,显报施卧师入定》中的铁生也是一位“糊涂丈夫”,这篇作品中,由性欲搭建起的混乱男女关系旨在说明“我不淫人妻女,妻女定不淫人”的因果循环。铁生曾两次碰到妻子狄氏和好友胡生的饮食幽会:第一次是狄氏刚准备好酒果,胡生未至而丈夫先到,狄氏谎称“晓得你今日归来,恐怕寂寞,故设此等待。已着人去邀胡生来陪你了”,须臾胡生到,铁生与之饮酒尽欢;第二次是狄氏与胡生正在欢饮,胡生虽及时躲避,但杯盘狼藉的现场引起铁生的怀疑,狄氏解释“是某亲眷到来,留着吃饭,怕你来强酒,吃不过,逃去了” [29]491、495、496,铁生便不再追问。铁生两次作为不速之客出现在幽会中,对准备酒果的原因一无所知,未尽待客之道,甚至第一次有反主为客的意味。简略的描写与铁生浑沌的头脑呼应,狄氏两次危机被化解得益于铁生溺酒糊涂。《欢喜冤家》第一回《花二娘巧智认情郎》中的花二则是一个看似聪明实则糊涂的丈夫。花二知道妻子与结拜兄弟任三有不洁的关系,设计对妻子谎称“我想前日扰了任三官,今日顺便安排些小菜儿,添着几味,请他来答席。我如今去约他,他若来迟,你就陪他吃了便是”。花二娘正在欢喜之际,被人告知这是丈夫给自己下的圈套,任三未赴宴,花二计划落空从而相信妻子的忠贞,夫妻二人欢喜地“取火来打了一个醋炭,整起酒来对吃” [28]16、21。与知晓真相的发怒丈夫相比,糊涂丈夫的喜剧性意味更足,处境也更令人唏嘘——被妻子玩弄于股掌而不自知。秦敬宇则不同,虽然他对孙兰姬的私心一无所知,但他从准备阶段便主导了这场盛宴,因此“孙兰姬别要说见他的影响,你就再要听他声咳嗽也杳不可闻”。甚至,《醒世姻缘传》明写秦敬宇的糊涂,实则是为了突出他难得的细心与诚挚。秦敬宇突然回家是因为他“要留狄希陈小坐,恐怕家中备办不来,吃了饭,将铺子托了伙计,回家料理”(第50回),这桌美食不仅是孙兰姬的内心表现,也是秦敬宇细致、热情的性格写照,孙、狄婚外幽会的私心在坦荡而真诚的秦敬宇面前局促不安,以致于当秦敬宇诚恳地留狄希陈吃饭时,后者只能干饮“十来钟酒”后落荒而逃。
这场盛宴并不单纯,因为它有明暗两个目的,妻子的幽会目的暗藏在丈夫待客的目的之下,这一双重性质暗示了秦敬宇家庭生活中的裂痕。这决定了这段故事存在两个情节高潮,美食的铺排带来第一个幽会小高潮,秦敬宇不期而至使情节暂时回落后,又迅速转向捉奸大高潮,小说的情节张力就体现在待客与捉奸的争竞之中。在一定程度上,是盛宴挽救了这个家庭,使得矛盾没有爆发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明成化后奢华之风大盛,待客食俗日渐奢靡:万历年间的李乐回忆儿时赴喜筵“水果不过五盘,肴不过六盘,汤不过三盏”,这种朴素之风在其弱冠之后就看不到了 [30]299;几乎同时期的何良俊的童年记忆亦然,到他晚年的时候则“寻常燕会,动辄必用十肴,且水陆毕陈。或觅远方珍品,求以相胜” [31]314。这种时代风气在小说中也有表现,《鸳鸯针》第四卷第一回范顺听闻吴元理是个大米商,一改傲慢的态度,“起身走将进去,只见四大盘点心,两碗粉汤,拱吴元理上坐。他横席相陪,碗去不多时就排桌吃酒,都是美烂丰精的肴馔,大盘大碗,堆架桌面。把酒来,劝得吴元理一个不耐烦”。[32]168清代袁枚倡导“戒耳餐”“戒目食”,“耳餐者,务名之谓也。贪贵物之名,夸敬客之意,是以耳餐”“目食者,贪多之谓也。今人慕‘食前方丈’之名,多盘叠碗,是以目食” [6]30、31,并非无病呻吟之论。孙兰姬的盛宴聚集了天南海北的特色美食,且与寄姐的虫兽菜单相比更加世俗化,修辞意味淡化而史料价值增加,可视为晚明奢华民风的展现。孙兰姬利用以盛宴待客的风俗掩盖幽会情郎的心思,“我只说你认得他,叫我摆这们齐整攒盒待他”,秦敬宇甚至会因此感激妻子的贤能。待客和幽会的矛盾集中于这桌美食之上,美食铺满餐桌也遮盖了二者的冲突,这段情节收束于秦、孙“两个说笑了一会,秦敬宇依旧往铺中去讫”(第50回),待客之食、幽会之食最终成为了夫妻之食。盛宴的目的、主导者和享用者都是秦敬宇,可见小说对这段婚姻关系的认可。从家庭的角度看,狄希陈才是不速之客,他使秦敬宇的婚姻陡生波澜。秦敬宇或是无意中挽救了自己的家庭,但他先是因细心诚挚提前回家而避免了幽会发生,之后接客、上茶、上酒菜、请留尊号的餐桌礼节无不使狄希陈的歪心思更显龌龊,从而无心、无颜逗留。
综上所述,孙兰姬的盛宴包含着明暗两重目的,一方面它是待客之道的展现,另一方面它是故人幽会的伴侣。孙兰姬满怀期待的准备过程只是一场空欢喜,半路夭折的计划使得这桌美食担负起幽会的情节高潮,饮食与男女遗憾错过。使幽会中断的是丈夫秦敬宇提前到来,不同于意在捉奸的愤怒丈夫,《醒世姻缘传》将糊涂丈夫正面化,赋予其难得的细心和诚挚,掌握了餐桌上的绝对主动权。盛宴的双重目的暗示了秦家的潜藏危机,但盛宴之“盛”也与真诚的秦敬宇共同挽救了这一家庭,因为它不仅是情人情谊的展现,也是奢靡世风下的正常待客礼仪。最终夫妇二人在说笑中独享美食,便具有了秦家复归圆满的象征意义。
三、丰年乡馔的世风救赎
结束前世晁家故事后,小说笔锋一转,用两回的篇幅描写了昔日明水镇“无儇薄俗”而“有古淳风”的“芳淑景”和“太平时”,叙事者收起了之前调笑、讽刺的语调,叙事态度突然变得端正严肃起来,这两回是作者的理想表达几成学界共识。第23回以绣江的名山胜水引出明水镇的淳朴风俗,举的是三个例子:退仕的杨尚书、教书先生舒忠和农夫祝其嵩。三者或是“士”或是“农”,“士”与“农”是古代社会最基本的阶层,是国之“本”,所以他们的高尚的品德与行为极具太平天下和纯良世风的象征意义。第24回则在前一回的基础上由点带面,进一步将笔触深入到明水镇居民的日常生活中。此回叙事恬淡流畅,没有具体的人物与情节冲突,文字以抒情文的方式静静流淌,讲述了百姓春种、夏忙、秋收、冬藏的农耕生活以及四季中的“昼夜阴晴,月风雪雨”,乡民的太平福分在风调雨顺的劳作及之后的享受中展露无疑。这两回中的明水镇是一个桃花源,它特有的“山水养人”属性使得村民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人与自然实现良好互动:名山胜水滋养人们的物质与精神世界,而人们的劳作与德行又反过来为山水增色。
第24回的关注对象、书写顺序以及作者“西周生”的化名很容易使人将此回与西周名作《诗经·豳风·七月》关联起来。作为《诗经》中篇幅最长的作品,《七月》不啻为一幅详尽的西周早期的农村风俗画,是作“仰观星日霜露之变,俯察昆虫草木之化,以知天时,以授民事。女服事乎内,男服事乎外,上以诚爱下,下以忠利上。父父子子,夫夫妇妇,养老而慈幼,食力而助弱。其祭祀也时,其燕飨也节” [33]121-122。天人相顺、伦理有序、勤勤恳恳地从事农业劳动,正是农业社会最朴素的样貌,也是后人心向往之的缘由。朱熹认为《七月》第二至五章言“衣之始”,六至八章言“食之始” [33]118,而《醒世姻缘传》第24回的劳作恰恰主要围绕衣食进行,年底也是“家家富足,男有余粮;户户丰饶,女多余布”。与《七月》相比,《醒世姻缘传》第24回对“食”格外关注,粮食生产与消费造成了明水镇居民大部分时间的忙碌:春季耕地播种、收麦、种豆种稻;夏季锄治秋苗、“割菜子、打蒜苔”;入秋最忙,“签蜀秫,割黍稷,拾绵花,割谷钐谷,秋耕地,种麦子,割黄黑豆”;冬季则是“受用为仙的时节”,饮食成为闲适日常的最大期待。明水镇的食物乡土气息浓厚,“大囤家收运的粮食,大瓮家做下的酒,大阑养的猪,大群的羊,成几十几百养的鹅鸭”“腊肉、腌鸡、咸鱼、腌鸭蛋、螃蟹、虾米……栗子、核桃、枣儿、柿饼、桃干、软枣……茄子、南瓜、葫芦、冬瓜、豆角、椿牙、蕨菜、黄花”,粗粝却丰富,在数量和种类上给人以极强的安全感和满足感。中国历代帝王祭祀总是少不了祈求五谷丰登,粮食的丰收与国家的稳定有着密切的同构关系。更进一步,“农桑衣食之本,务农桑则衣食足,衣食足则民可教以礼义,民可教以礼义则国家天下可久安长治也” [34]15,自足的物质生活是礼仪教化得以进行、天下稳定太平的基础,明水镇居民的辛勤耕耘正是太平盛世下醇良世风的群像表达。
除了丰盛充足外,昔日明水镇的饮食还以朴素自然见长,“吃得早酒的,吃杯暖酒在肚。那溪中甜水做的绿豆小米粘粥,黄暖暖的拿到面前,一阵喷鼻的香,雪白的连浆小豆腐,饱饱的吃了”(第24回)。这顿早饭弥漫着乡土气息,完全不能与寄姐的奇虫异兽、孙兰姬的八方美味相提并论,却别有一种吸引力。作者一改炫目的、铺排罗列式的写法,将笔墨集中于有限食物的色、香、味与饮食者的味觉、视觉、嗅觉上,以诱人的形容词展现二者的结合:酒是“暖”的,水是“甜”的,绿豆小米粥是“粘”的、“黄暖暖”的、“喷鼻香”的,“小”豆腐是“雪白”的、“连浆”的,人吃完是“饱饱”的。给读者最为切实可感的阅读体验时,简单的乡馔实则已达到了各种食物的较高制作与食用标准 ① ,最大程度上发挥了食物的本味。细腻真挚的描写也透露出作者的价值取向:肯定、歆羡于明水镇朴素自然的饮食与生活。这顿早饭还有一个特点:水具有极高的参与度。酒、粥不必多言,连浆小豆腐之嫩更是因其含水量多所致 ① 。水在食物烹饪中具有重要作用,唐代的《茶酒论》讲述了茶和酒的一场激烈辩论,可最终的获胜者却是作为和事佬的水,因为“茶不得水,作何相貌?酒不得水,作何形容” [35]3023。水不仅是酿酒的前提,也决定着酒的品质,所以要求“水泉必香” [36]232。水对粥同样重要,做粥之水“宜洁,宜活,宜甘”“忌苦水、卤泉” [37]55、57。豆腐制作中也离不开水,不仅豆子需要长时间浸泡,磨豆也必须随料定量加水,以提高制作的效率和豆腐的质量 [38]。明水镇具有优质的水源,水有四美,即清、轻、甘、洁,其中“轻、甘乃水之自然,独为难得” [39]821。明水镇之名“明水”本就有“甘”的属性 [9]393,镇中龙王庙下发源出的“滔滔滚滚极清极美的甘泉”(第23回)汇入白云湖,为百姓们生产生活提供了保障。恰如伊尹所言:“凡味之本,水最为始” [40]417,明水镇的好水使得简单的制作激发了食物的至上本味,在滋润味蕾的同时也滋养着人们的精神:朴素的食物便能让人心满意足,使过剩的欲望无处产生,避免了“生以口腹,又复多其嗜欲,使如溪壑之不可厌:多其嗜欲,又复洞其底里,使如江海之不可填” [41]525的疯狂,安稳宁静的生活得以维持,美味早饭开启的一天以“怀中抱子,脚头登妻”结束。“明水”又与“德”有密切关系,韩愈作《明水赋》,解释水名源于“明为君德,因取以名焉” [42]656,明水镇的水的确反映着居民们的道德水平。在世风浇薄后,温柔的泉水融入汹涌的洪水中,洪水之后干旱接踵而至。骤然的旱涝使得人们遭遇前所未有的食物危机,全然不顾伦理道德而走向吃人。尽管在贤官明宦的帮助下挺过灾年,但待年成转好时“人又死了一半”,剩下的人也不再安于“食力”的耕种,而是在文化意义上延续着“食人”:大量好吃懒做的短工寄身于富人家,不仅对工钱提出过高的要求,吃饭也从“只吃两顿稀粥”变成“晌午要吃馍馍蒜面,清早后晌俱要吃绿豆水饭”(第31回)。食物和饮食态度的转变暗示着人心的变质与社会伦理道德的堕落,品尝食物本味并从中获得喜悦的日子成为遥远的过去。
明水镇的堕落并非全然虚构,已有学者通过对比地方志获得小说描写的现实依据,社会动荡、政局混乱是导致“淳庞之气益漓浮薄”的主要原因;不同之处在于,世风转变之端却是在“岁大穰”后 [43]。换言之,丰收带给人们的并不是安分守己,而是转向斗鸡走马等的其他欲望追求。小说家放大了农业丰收的正面意义,满足于朴素乡馔的描写实为理想表达的性质就十分明显了。在一定程度上,昔日的明水镇践行了老子“小国寡民”的设想,百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44]190,安于朴素稳定的生活是农业伦理的重要内涵。小说家对农业的重视与明代的商业崛起密不可分。不少晚明文人意识到社会正处于衰落阶段,其中商贾对道德与秩序的冲击最为明显,在普遍的怀旧心态下,农村因为较低的商业化程度被认为更接近古代 [45]157-158。“西周生”的化名及其对昔日明水镇农村生活的深情描写展现出他受到以农救世的怀旧思潮的影响,暗示着他对社会现状的焦虑。将明水镇的乡馔与童寄姐、孙兰姬的菜单对照,后二者明显得益于商业市场,天南海北的食物若无忙碌的商人和发达的交通网络难以出现在同一张餐桌上。尽管老饕张岱在“梦忆”当日享受过的“方物” [46]173-174时洋溢着浓烈的幸福感,但商业过高的流动性阻碍管理、浮躁人心和滋蔓奢俗的负面影响仍被文人所高度警惕 [47],童寄姐和孙兰姬的饮食可视为商业浪潮下骄奢世风的产物,其中寄姐的菜单更显此浪潮对道德人性的侵蚀。个人品性和家庭的危机正是社会秩序混乱、世风日下的缩影。
综上所述,《醒世姻缘传》虽然以婚姻家庭为主要关注对象,但在表达理想时却对此鲜有涉及,因为小说有更大的现实关怀。在第23回和第24回中,作者明确表露了对农业社会的迷恋,基于辛苦劳作获得的丰富而朴素的饮食给予人们味蕾和精神的双重滋养;以水为线索,洪灾前后人们对食物的态度迥异,暗示着伦理道德的堕落。尽管明代的山东还主要以自然经济为主 [48],但气势汹汹的商业浪潮导致的奢靡、嗜欲之风已经渗入,引起了文人小说家深深的焦虑。在怀旧思潮中寻找的救赎途径即返归淳朴的农业时代,简单自然的乡馔才能净化越轨的饕餮之欲、重返故去的“太平时”。
结语
《醒世姻缘传》有极高的社会史料价值,详尽地展现了明末社会的衣食住行,相关的历史研究以小说为证者甚多。史料价值之外,作为较为成熟的“文人小说”,小说的结构与修辞无不与其所欲探讨的严肃问题相协调 [2]327,小说中的饮食描写与个人、家庭和世风密切相关。素姐与寄姐的虐食行为反映了二人的凶悍和她们吊诡的婚姻;孙兰姬的盛宴险些造成家庭危机,幸亏奢华待客已成一时之风气,并未引起率直丈夫的怀疑,含有双重目的的盛宴最终被夫妻俩享用,小家庭复归和谐;昔日明水镇是一个理想国,怀旧浪潮下自给自足的农业社会是疗救嗜利多欲的商业化世风的良药,朴素自然的乡馔引导人们回归本味,实现个人、家庭和世风的救赎。
饮食是中华大地上极为重要的一个话题,甚至国人对它的严肃态度使宗教和学问都黯然失色 [49]313,饮食勾连着诸多生活面向和文化可能,以至于“无小说不饮食”。文人小说家将这种严肃态度带进创作中,以社会观念和文化背景为依托,最平凡的吃喝便有了叙事上的深意。饮食描写与小说的场景设置、人物塑造和主题表达等紧密相连,一掠而过的饮食描写往往是小说家的春秋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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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eaning of Food:Three Dimensions of the
Narration about Diet in Xingshi Yinyuan Zhuan
Qi Mengwe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Abstract: There are colorful descriptions of diet in Xingshi Yinyuan Zhuan,which not only increase the authenticity of the novel,but also have rich implication. Xue Sujie and Tong Jijie's strange eating habits are based on their abnormal temperament,and also reflect their strange conjugal relations. Sun Lanji's feast has two purposes,the crisis and remedy of her family are inseparable from the “prosperity” of food. Mingshui Town in the past was the ideal expression of the novelist,and the simple but abundant food in the country could save the decadence of the social conduct fulling of desire. Although the novel takes “marriage” as the title,it pays much attention to the individual,the family and even the society,and the evaluation of the three dimensions can be reflected in the description of diet.
Key words: Xingshi Yinyuan Zhuan;diet;food abuse;feast;country food
(责任编辑:李汉举)
文章编号:1002⁃3712(2024)04⁃0111⁃16
收稿日期:2023-08-06
作者简介:祁梦薇(1996- ),女,山东济南人。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研究生在读,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研究。
①本文所引《醒世姻缘传》原文,若非特别注明,皆出于[清]西周生辑著,袁世硕、邹宗良校注《醒世姻缘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下不详细注明。
①关于“虐食”的定义,本文受到刘卫英先生《虐食与狂欢:〈红楼梦〉饮食书写的观念性异化》(《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启发,是文将虐食定义为出于个体情绪宣泄或特权炫耀而采取的反社会性饮食行为。
①《一片情》第十回滑仁和奇英调戏妇女,让她拿酒来“浇浇瘾”,妇人回复“我的是烧酒,也要着起来的”。
②如《冥报记·周武帝》《冥报记·冀州小儿》《冥报记·孔恪》《宣室志·鸡卵》等。
①这也要分类讨论,如从社会文化史的角度考证“固始的鹅,莱阳的鸡,天津的螃蟹,高邮的鸭蛋”是适宜的。明中叶之后鹅成为社会追求的美味,固始鹅更是公认的佳肴,清代李渔《闲情偶寄》、翁心存《知止斋诗集》、汪价《中州杂俎》都对其“肥美”不吝赞美之词,小说《歧路灯》第52回的送礼单上也写有“光州鸭,固始鹅”。鸡界争夺也很激烈,泰和鸡和莱阳鸡后来居上、取代同州鸡在美食界的地位。鸡鹅之常见使得其产地十分重要,不仅具有“品牌效应”,远程运输更能表现人物的情谊,如《歧路灯》言及固始鹅后缀以“还嫌物产太近”。天津螃蟹与高邮鸭蛋的流行在《醒世姻缘传》中就能得到体现,除了第79回,也出现在第50回孙兰姬招待狄希陈的菜单中。
②饮食的广泛性和文献的偶然性确实会使得这种对应要求有胶柱鼓瑟的弊端,但若过于宽泛也会有生搬硬套之嫌。如刘著对“蜜唧”的考证先引用的是唐代张鷟《朝野佥载》中有关岭南人好吃蜜唧的记录;又引宋代苏轼诗,言儋州有此风俗;唯有《本草纲目》是明代作品,但是李时珍指明的地点是惠州。另张岱《陶庵梦忆》卷四《严助庙》记“云南蜜唧”。概言之,如果从“时代、地域与食物”三个维度考证菜单的真实性,“明代、四川、蜜唧”并未在同一文献中出现。除了《醒世姻缘传》外,没有文献显示蜜唧与四川存在关系(庞惊涛:《〈管锥编〉中的蜀地名物》,《巴蜀文化》2018年第3期)。再如,刘著引用《本草纲目》考证蝌蚪汤,但是《本草纲目》所写蝌蚪的药用方法是外敷而非食用;考证“云南的象鼻子”援引唐代刘恂《岭表录异》中的“象鼻炙”,但“象鼻炙”却盛行于“广之潮、循州”;考证孩儿鱼也没有顾及地域,登州地方志中并不见孩儿鱼,反而是贵州、河南与陕西地方志中存在,《益部谈资》在“蜀地风物”中也有记载。另外,刘著认为“宝鸡的凤肉疑为宝鸡凤翔出产的腊驴肉”,但是凤翔当地人指出腊驴肉在清朝咸同年间才出现(雷天富、贺玉胜、吴克选、梁振华、白明科:《腊驴肉的生产工艺探讨》,《肉类研究》1994年第3期);古代食物中以“龙凤”命名的很多,但是“龙肝凤髓、豹胎麟脯,世不可得,徒寓言耳”(《五杂俎》,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17页),在写实作品中,龙肉凤肉主要是表示食物珍贵美味的修辞。
①孔尚任《节序同风录》中记载了一种似疙瘩汤的面食,“粉面洒水为小颗,煮汤中加豆豉,曰蝌蚪汤”。但是寄姐的菜单均是荤食,朴素的面汤定然不入她的法眼。
①如黄云鹄撰《粥谱》记粥“宜早食”“忌浓膏厚味”“忌清而不黏”“忌凉食”等。
①《元明清文学方言俗语辞典》认为小豆腐即掺了菜的豆腐,即菜豆腐(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85页),今山东淄博博山有“连浆豆腐”,在豆腐未完全成形时加入盐和蔬菜煮开,是与米粥相对的“菜粥”。但小说称“雪白”,指的应该是嫩一点的普通豆腐,章丘部分地区今日仍用变酸的豆腐浆点豆腐,浆点豆腐原料只有黄豆和水,配料更加自然纯净,味道上也更醇厚。朱彝尊《食宪鸿秘·豆腐》又记“北方无盐卤,用酸泔”,这里的“连浆小豆腐”指的应该是浆点嫩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