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保持敏锐生动的心灵触须

内容提要：迟云将写作视为神圣的事业，沉潜于宇宙万物，起兴于个人感悟，以其充满理性和哲思的灵性书写在当代诗坛独树一帜。诗人在诗歌中书写了知识分子的矛盾和痛苦，诗歌中的自我挣扎在集体与个人、城市与乡村、白天与黑夜之间。在经历了精神的痛苦挣扎之后，诗人获得思想的澄澈和启悟，他在乡村记忆、灵性自然、诗歌书写中获得了精神的慰藉，在审视内心世界的同时与前辈诗人对话，通过个人独特的审美体验透视时代的变化，传递出哲理的光芒。

关键词：迟云 矛盾 乡村 城市 自然

迟云的诗歌是非常真诚而且纯粹通透、充满灵性的作品，在诗歌中传达了对于人生、社会、人性的深切思考，既有睿智的眼光，又有人性的关怀悲悯，有对于现代社会人性异化的犀利认识，同时也有毫不留情的对于自我的审视与反省。诗歌中体现了作者在理想与现实背离下形成的自我分裂，诗人大胆地袒露内心的挣扎、精神的困境，敢于直面灵魂分裂的矛盾与挣扎。诗人将眼光投向了静谧广阔的自然，在孤独的行走中聆听世界万物的本真言说，在诗歌的书写中挥洒率真自由的性灵，在与经典作品的对话中安慰了孤独的灵魂，从而消解了现实与梦想撕裂的痛苦，获得了生命的和谐圆满。

一、欲海沉浮的矛盾之我

迟云是一位典型的“60后”诗人，上大学期间正值文坛上风起云涌的80年代，“本质上仍属于一个具有上世纪八十年代烙印的理想主义者，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精神求索的道路上踽踽独行，苦苦跋涉”。a作为一位理想主义者，诗人的心中始终怀揣着理想的火焰，在欲望泛滥的都市社会中深刻地感受到自我的矛盾，“现实与梦想，寻找与失落，逃避与陷入，构成矛盾的复合体，道出了一个职场诗人复杂的心声，真实，纠结，有深度”。b

散文家周作人曾幽默地宣称，自己的心中住着两个鬼，绅士鬼与流氓鬼。其作品中流露出高雅淡泊的士大夫风范与叛逆野性的流氓气质，创作了平和冲淡与浮躁凌厉两种不同风格的作品。而在迟云的作品中，呈现了现实之我与理想之我的分裂，现实中的我西装革履，在职场中挤压着自己的灵魂，默默无闻地成为了城市机器中一颗螺丝钉，“我就是契诃夫笔下的公务员/灵魂被附体/思想被打结/纵是心中想着一百个情人/纵是想穿过整个世界去睡你/却迈不开腿上的脚”（《在现实与浪漫的夹缝里》）。理想中的我神游物外，在文学的天地中自由翱翔，灵魂在回乡的小路上游荡，保持着独立清醒的自我反思，“灵魂独上高原/因为自由无羁/因为超凡脱俗/如一棵不和谐的树独饮苍茫中的美丽和孤寂”（《独饮苍茫中的美丽和孤寂》）。

诗人时而清醒时而麻木的心境使人联想到鲁迅笔下著名的意象“死火”。诗人在青春年少时豪情万丈，睥睨世间，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经过社会的历练之后，胸中那团燃烧的青春之火已经冻结，“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c死火面临着冻灭还是烧完的两难选择，最后选择不如烧完。燃烧意味着生命无可挽回的结束，而冻灭则昭示着人生难以摆脱的逆境，而诗人也承受着灵魂撕裂的痛苦，“经常陷于此岸与彼岸的困境”（《穿越》）。渴望寻找精神的家园，但无法做出毅然决然的选择，“假如我是一支香烟/很难断定自己是否渴望燃烧”（《很难断定自己是否渴望燃烧》）。如珊瑚般绚烂多姿的“死火”已经蜕化为随处可见的“香烟”，是否燃烧似乎已经无关紧要，因为不过是一支燃烧了一半的烟卷，在诗人的眼中也许代表着往昔生活的回忆，在他人的眼光中这只是不值一提的生活碎片而已。

（一）诗歌中的自我挣扎在集体与个人之间

屈原在《渔父》中提到的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究竟做一个目标坚定、清高孤傲的理想主义者，还是做一个和光同尘、随遇而安的现实主义者，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在纷繁的现代社会中，诗人感觉自己是一粒沙子，是一粒平凡而又沧桑的沙子，习惯了被动地接受外在的苦难，在任何时候都保持沉默，“沙子是不会有情绪表达的/沙子已经习惯了被有意无意地强暴”（《沙子在任何时候都是沉默的》）。一粒普通的沙子，对于自己非同寻常的经历闭口不提，过去的繁华人生不过是幻梦一场。“经历过岩浆的迸裂喷发/经历过斗转星移的分裂风化/却始终不说一句话”。岁月的沧桑早已经磨去了个人的棱角，“在孤独中磨平一切无意义的幻想”（《潜入沙子的内心》）。

个体无法抗拒这个时代，为了生存和发展，必须要适应这个时代，有时候难免进行妥协。诗人在灵魂撕裂的痛苦中行走在人生道路上，他悲天悯人，对步履匆匆的现代人充满了隐忧，“谁都改变不了总体的运动方向/谁都逃脱不了内心冲压膨胀的熬煎/真担心若干年以后，呆头呆脑/你我都变成只有躯体没有思想的啤酒瓶子”（《都市心境》）。迟云用千篇一律、形状粗短的啤酒瓶子来形容大腹便便的现代吃货，可谓形神兼备。

（二）诗歌中的自我游走在城市与乡村之间

在迟云的笔下，都市的生活节奏加快，都市人容易被欲望蒙蔽双眼。这与沈从文批判都市文明、赞美自然人性的文化立场是一致的。沈从文发现都市中人来人往，“可是许多人一眼看去样子都差不多，睡眠不足，营养不足”，“俨然已多少代都生活在一种无信心、无目的、无理想情形中，脸上各部官能因不曾好好运用，都显出一种疲倦或退化神情”。d

在诗人的眼中，尽管都市中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但充斥着欲望的诱惑与陷阱。诗人借用动物行走的姿态表达了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思索。“像狼狐一样游弋/像鹅鸭一样蹒跚/或磊落或猥琐，每个人的行走/都能在动物界找到仿生的影子/也有一些人腿脚健全/却丧失了行走的思维和功能/他们习惯了匍匐爬行/如冰凉的草蛇/在人丛里涎着笑脸，不停地/滑动”（《关于行走》）。物质的诱惑不断激发人类的欲望，“欲望/让一些人灵魂出窍/如隐形的苍蝇/听不见嗡嗡的声音/但传播着腐烂的病因”（《膨胀的鬼魂渴望去飞》）。

诗人无奈地发现，“身子在城里/灵魂在故乡”。乡村是人们灵魂的栖息地，是安顿心灵的精神家园。但是，那个美好的田园乌托邦似乎遥不可及，诗人的家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乡村不断在衰败，父母已经老去，诗意的乡村世界只能留存在记忆中。“父亲已经去世/母亲风烛残年/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歌声/催生出一行忧伤的泪滴”（《故乡的秋叶》）。诗人只能无奈发出一声叹息，在水泥钢铁构筑的都市丛林中怀念着记忆中宁静和谐的故土，“这是诗人对于精神建构的呐喊与叹息，迟云的叹息也与沈从文、老舍、曹禺一样，充满了现代化进程中对过往传统和文化的留恋与无奈，而呐喊则至少能证明诗人如殉道者一样的执着向往，一样的努力超越”。e

（三）诗歌中的自我徘徊在白天与黑夜之间

“‘世界’是阳光在大地之上的一件得意之作，它使大地上的一切都敞开了，成为一个日常喧闹的世界。而夜的宁静、朦胧和神秘则解放了人的想象力和感受力，让人发现白天所没有的另一种真实。于太阳的炽热和强光之外，另辟一个清凉幽邃的世界，一种月光下的诗意，一种黑暗中的神秘。”f白天是正常理性的世界，诗人打着领带，穿着西装，俨然成功者的姿态，茫然而辛苦地奔波在职场之中，时刻感觉到莫名的压力不断挤压着自己。“办公室墙体壁立空气安静/第六感觉却捕捉到周围有偷窥的目光/它们阴冷的力量要撕开我的衣裳”，此时“晴朗的天空/瞬间晦暗”。黑夜是属于自己的隐秘的世界，是思想自由飞翔的自我天地，诗人可以抛去外在的伪装，回归真实的自我。夜色覆盖之下可以真实地袒露自我，诗人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操一张古琴，思接千载，神游八极。在诗歌《心中刮起真实的风》中，“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操一张古琴/弹出思接天地的心音/琴是素琴/有形而无弦/有韵而无声”。夜晚的灵魂是自由舒展的，“在夜色的覆盖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按照弗洛伊德学说，人的心理人格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白天，诗人戴着厚重的人格面具，超我严格地压抑着本我的冲动，扮演着成熟职场人的形象，黑夜之中，诗人终于可以卸下面具，压抑的本我得以释放，灵魂获得短暂的喘息。自我则试图在满足本我的需求和超我的约束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我已经是一个分裂之人/上身穿戴西装领带进出职场/下身高挽裤脚行走田间堤堰/肉体在城区挣扎/灵魂在乡村放牧/白天活得紧紧巴巴/晚上在梦中采摘梨枣与地瓜”（《分裂之人》）。诗人以极大的勇气真诚地解剖自我，审视自己的灵魂，反思自己的分裂人生。“只有灵魂的敞开才会使批判获得力量。作者的坦诚在这里可谓达到了勇敢的地步。自我曝光是最难的，但迟云近年的诗中真的拥有了这样一种自觉和勇气，这使他对于世态人情与权力文化的批评，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讥嘲与讽刺，而达到了自省的灵魂剖析与精神对话的高度。”g

二、回归自然的本真之我

在迟云的诗歌中，主人公挣扎在现实的泥淖与理想的美好之间，在经历了精神的痛苦挣扎之后获得思想的澄澈和启悟。现实世界中总是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诱惑，让人寝食难安，欲壑难填，灵魂陷于牢笼之中难以解脱。诗人在看透滚滚红尘之后找到了解脱之道，那就是回归自然，寻求心灵的栖息之地。“如果有诱惑就崇尚自然吧/自然的社会自然的生态自然的内心/如果有欲望就渴求平静吧/平静的工作平静的家庭平静的生活”（《诱惑》）。

（一）“那些曾经风干的记忆”——对乡村的美好回忆

诗人来自莱西农村，对自己的家乡始终饱含着赤子真情。在都市辛苦忙碌的生活中，诗人渴望逃脱喧嚣，摆脱灵魂的枷锁，寻找一片宁静的心灵家园。于是，“那些曾经风干的记忆”再次萦绕在诗人的脑海，成为他在都市中灵魂挣扎的温暖慰藉。

“乡路一直以恬静的姿态/拖着断断续续的记忆/弯曲着纠结着/延续丝丝缕缕的乡愁”（《乡路是从天空飘落的炊烟》）。乡愁既是个体的生命体验，也投射了都市社会中现代人共同的文化心理。当个人义无反顾地离开乡村来到都市生活时，都市的急速变化让个人无所适从，在紧张忙碌的生活中找不到人生的安全感，为了缓解个人焦虑的状态，个人自然会将情感投射到乡村。乡愁“总是指向过去、故土和来处。而当这种对过去的眷恋投射到家园之上时，人们极易将家园理想化，使其成为承载眷恋、宁静乃至有‘母性’同源的所在”。h

拥挤的现代城市将陌生的人群紧紧地挤压在一起，个人的生存空间被极度压缩，这样不可避免会让个体陷入孤独的状态中。在现代化的滚滚洪流中，乡村已经悄悄地走向颓废凋敝，那个曾经温馨和谐的乡村世界成为了“遥远的梦”。“寒冷的季节常希望时光倒转/心境凄凉时就容易回忆/开满星星花的青草地呢/剃了光头的小牧童呢/哞哞叫着的黄牛犊呢/飞来蹿去的山鸡和野兔呢/过去的故事充满色彩/你们都有一个舒适的家吗”（《一棵树，孤独地站在山坡上》）。

诗人渴望拥有《我的天坑生活》，有了《逆城市化的梦想》，“可能是农民意识的隐约残留/梦想乡村是一种情绪的自动/反时代的东西常常涌上心头/分辨不出它从属于感性还是理性”。这种乡愁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怀旧性的想象，填补了都市中人们的普遍性情感匮乏，安抚了拥挤的人群中孤寂的个体灵魂。“这种农耕式的生活/涵养在很多乌托邦之人的梦想里/他们并不想真正地出力流汗/他们的思想浮云般游荡在天空/期望找到一方宁静朴实，找到一块/可以歇脚的地方”（《活在自己的世界》）。人们凭吊逝去的乡村文明无法解决现实中的文化冲突，田园牧歌的生活终究只是都市生活中酒足饭饱小憩时做的一个不切实际的美梦。

（二）“我的灵魂附身于一只幸福的羔羊”——对灵性自然的诗意寄托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诗人鄙夷都市中私欲膨胀的灵魂，渴望回归自然，亲近自然界中形形色色的动植物。在诗人的笔下，描写了羔羊、耕牛、鱼、蝉、青蛙、蝈蝈、苍鹰、蝼蚁、鸭子、燕子、松鼠等动物，也出现了谷子、麦子、种子、老柿子树、蘑菇、板栗、白杨树、原始森林等植物。

诗人借物言志，在自然万物生长枯荣现象中获得了人生的领悟和思考，将人们习焉不察的风景上升到哲理的层面进行反思，获得了心灵的慰藉和超脱。“草木枯荣归万象，人生皆在转轮中。”诗人借助动植物的独特意象表达了自己达观豁达的人生态度，“而你看那些落叶，当年它们也曾/春风得意/如今一地的暗红灰黄/有说不出的忧伤和无奈”（《尘埃落定》）。诗人看不惯“草们禁不住集体自慰随风陶醉”，愿意做一粒《松树的种子》，孤寂成了难以摆脱的人生宿命。“我想在蘑菇的身边长成大树/但不知道悲壮的身心将如何忍受孤寂”（《在蘑菇的身边长成大树》）。诗人的愿望不是成就一番伟业，而是像一颗成熟的板栗，无声无息地回归到泥土中来，完成自然的轮回。“我想如秋日山岗上爆裂的板栗／在北风的摇晃中回归泥土／世俗的社会有干旱有虫害／开花结果也成为一个必然的过程／就在那堆枯黄的山草旁边安身／任雨水淋泡／任冰雪覆盖／享受果落归根的意境与情怀”（《当我很老很老的时候》）。无论是风吹雨打、干旱虫灾，还是开花结果、果落归根，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发生的，认同自己的命运是自然界最好的安排。

诗人囿于都市之中，喜爱自由飞翔的飞鸟，“想到飞翔／是因为喜欢鸟儿滑行的姿态／即使背负着远方的欲望与诱惑／也有沉静的从容／也有俯视享受的过程”（《滑行的境界》）。诗人经历了世事变迁，认为人生可以有不同的选择，“蛰伏的可以冬眠/翱翔的拥有蓝天/而我只想做一条普通的鱼儿/游动在一处不冻的水湾”。快乐源于简单的生活和充实的内心，“一孔树洞足以栖身/一枚果子足以忘忧/松鼠没有更多的占有意识/松鼠的快乐源于内心”（《松鼠的果子》）。

他最终无奈地发现，“血性不仅通过血脉偾张实现/在没有动物的世界里/即使没有气血灵性的草木/欲望依然蓬勃/倾轧依然激烈”（《即使在没有动物的世界里》）。“我听懂了蟋蟀内心的交响/却无法交流命运的坎坷与铿锵/我从身体里抽出一根肋骨/在霜色里如一只诡异的短笛/我想吹出人生的四季/却只听到金属绷紧了的鸣响”（《与蟋蟀交流》）。“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都市中浸淫已久，心灵被琐碎的事物所堆砌，感受能力已经变得迟钝麻木，命运的琴弦已经难以拨动。

（三）“我把文字拢在一起/搭成一堆柴火的模样”——对诗歌写作的情有独钟

诗人自年少时便喜欢诗歌，1991年出版诗集《走上旅途》，之后由于俗事缠身，工作繁忙，诗歌创作中间停滞了18年，直到2008年在缪斯女神的召唤下，再次拿起笔来创作诗歌。“学诗、写诗成为我理解世界、体察人性、洞明世事的一条独特的通道。我把诗歌当作日记来写，记下自己的视觉感受，记下自己的心理体验，也记下自己相对理性的一些思考。记录的过程，就是情感梳理的过程、心灵净化的过程、思想沉淀的过程，更是促使自己人生境界提升的过程。”i

诗人对诗歌有由衷的热爱，在写作中袒露自我，直面幽暗的内心世界，“舍弃包袱让本色充盈本心/放飞精神还世道本色面目/在尘世的熏陶中丰富思想/在本色的理念中纯净心灵”（《世道·人生》）。只有真正放下心灵的包袱，才能“永远保持敏锐生动的心灵触须”，创作出纯粹的诗歌，震撼读者的灵魂，让读者产生心灵的共振。

诗人的写作既有“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慷慨悲壮，又有以生命祭旗的义无反顾，“立躯体以为旗/笔端自有溢出的精血”（《立躯体以为旗》）。如何才能让早已枯涩的笔端涌出汩汩清泉，诗人认为要回归本心，“这时候夜深人静/独自听心灵独语/看魂魄笨拙地跳舞/心中仿佛有一株豆芽在破土”（《诗歌创作》）。尽管个体要面对孤独的状态，灵魂的书写还有几分笨拙，诗歌的种子已经开始萌发，将要爆发出澎湃的能量。

诗人在诗歌《在深夜聚拢》中表达了自己的文学理想，“哪怕只是瞬间的一次爆响”，“我”也希望能够在熊熊的燃烧中释放文字的力量，“拥有一份曾经的温暖”，“我把文字拢在一起/搭成一堆柴火的模样/我渴望燃烧/希望借助风的力量释放烈焰”。诗人把文学当作毕生的志愿与理想，只能在夜深人静中聆听灵魂的独语，承受作品难觅知音的寂寞。月光如水的冷静与“我”内心炽热的情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文学在功利化的现实世界中终究是寂寞的。

诗人把诗歌比作是一棵树，用树木的成长形容诗歌写作从幼稚走向成熟，幼年的树木，“叶芽嫩绿/枝条风情万种/在不同的季节/诗歌树忸怩作态/被风弹拨出不一样的声音”，这时候的诗歌写作蓬勃向上，活力迸射，由于少年不知愁滋味，难免有了几分矫情。壮年的树木，“这时节叶子的喧哗愈来愈轻/粗黑的树皮遮挡了年龄的悬浮”。写作进入成熟期后，少了几分浮华，变得更加厚重朴实。老年的树木，“它潜藏的根系，远远超出树冠覆盖的面积”（《如果诗歌是一棵树》）。诗人的诗歌写作进入炉火纯青的阶段，我们所能窥见的只是冰山一角，诗人能够深度开掘时代更为深刻本质的内核，传递出人类生命共同的经验。

三、对话经典的诗人之我

哈罗德·布鲁姆认为：“诗歌不过是一些词，这些词指涉其他一些词，这其他的词又指涉另外一些词，如此类推，直至文学语言那个无比稠密的世界。任何一首诗都是与其他诗歌互文的……（写作）不是创作，而是再创作，就算是强势诗是一个新的开端，亦只是再次开始。”j诗歌文本是一种互文性建构，原来的经典文本珠玉在前，对于后来的作家创作产生了影响的焦虑，后来的诗歌通过对先前诗歌的加工、延伸、改造、升华实现对经典文本的超越，从而达到创新目的。迟云的诗歌赓续中国传统诗歌悲天悯人的情怀，顺应时代发展的潮流，能够在审视内心世界的同时与前辈诗人对话，通过个人独特的审美体验透视时代的变化，传递出哲理的光芒。

（一）对话

迟云借助诗歌的灵性传达，用饱含情感的笔触向圣贤哲人和经典作家致敬，表达了诗人对现代化都市工具理性困境的忧虑和人文关怀，与先辈诗人进行了一次次超越时空的对话，达到了精神的同声共振和高度契合。诗人在《端午忆屈原》《感悟海子》《鲁迅雕像》《孤独的背影越来越远》等诗歌中表达了对于屈原、鲁迅、海子等前辈文人的敬意，延续了文学与时代、个人与社会等话题的当代思考。“因为内心芬芳/所以一路歌唱/在歌声里痛苦/在歌声里徜徉/纵有岁月蹉跎/端午源远流长”（《端午忆屈原》）。诗人赞美了屈原的高洁品性和家国情怀，虽时光远去，这份寄托随着端午的传承而源远流长。

诗人延续了鲁迅先生对国民性的思考，反思当下消费社会中的人性异化和精神空虚的现象。诗人认为鲁迅笔下的故事还在现实生活中继续上演，“阿毛的故事已经传了几代人/穿破衣衫的祥林嫂还得唠叨/阿Q被示众后枪毙了/很多人遗憾那个瓜子形的圆/孔乙己脱掉长衫坐下喝酒/闰土却承袭了香炉的香炉和烛台/永远有悲喜剧上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鲁迅雕像》）。这显示了鲁迅思想具有的深邃性，现代社会中的人性蜕变依然值得警惕。诗人感叹现实中金钱造成的人性的堕落，“实惠代替实际/灵魂游离形体/媚俗成为时尚/低劣得到粉饰/长脖子的看客韭菜般疯长”。诗人感时伤怀，无言叹息，“烛照心壁/校对世相/咸涩的泪滴结晶为/无言的叹息”，诗人执着于时代的精神困惑，怀念鲁迅所带来的力量和温暖，“浮华的日子里/英雄走了/模糊的视线里/孤独的背影越来越远”（《孤独的背影越来越远》）。

（二）拼贴

诗人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诗歌高歌猛进的辉煌时期，在写作中呈现的理想主义色彩和哲理思辨因素还隐约带有80年代的印记。诗人对于海子、顾城等人的诗歌十分熟悉，他将不同作品的文本拼贴在一起，由此产生的文本张力形成一个新的文本。“文学不是把生活贴在艺术里，而是对别人的文本做深层的改动，并把它移到一个新环境中，继而载入自己的文本与之相连。除了有关术语的简单问题以外，人们还要考虑，借用和重提的关键不仅仅在于转述别人的言语，还在于转述所产生的结果。”k

在诗歌《一只眼睛睡了 一只眼睛醒了》中，诗人在“夜色的边沿”里陷入了忧郁，随后自然而然地引用了诗人顾城的名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顾城的理想固然纯粹高远，在现实中却是背道而驰，陷入世俗的泥淖中难以解脱。这句振聋发聩的一代人的宣言，曾经在黑夜中鼓舞了多少青年人，随后竟成为诗人顾城传奇而又唏嘘的命运的注脚。诗人感慨万千，“他憧憬着光明却融入夜色/沉沦的姿态如蝙蝠的滑行”。命运似乎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童话诗人”顾城向往诗的天国，在现实生活中却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

在诗人北岛的名作《回答》中，“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充满了对于未来的坚定信心。如今的夜空依然群星璀璨，“凉风刮过/吹落一颗两颗星斗”，“脱落的星斗坠入遥远的湖水里”，在朦胧的夜色中，诗人陷入无边的忧郁之中，“忧郁像露水一样凝结”。星斗在不断吹落、掉落，暗示着某些昔日大名鼎鼎的诗人已经离开人世，文学的辉煌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迟云将八十年代的名句拼贴在诗句中，折射出时代沧桑巨变的背景下悲天悯人的赤子情怀和坚持理想永不放弃的文学信念。“当思想穿上黑色的衣袍游走，天地一片寥廓/心胸自由旷达”，诗人已经到达“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境界，顺其自然，心如止水。

（三）戏仿

戏仿通过对经典文本的有意模仿产生新的文本，在新的语境下创造出新的意义或视角。“戏仿是一种独具特色的文学艺术创作手法和文化实践形式，同时又是一种独特的文艺体裁。它通过对前文本的带幽默滑稽意味的模仿和转换以实现对该文本的形式和主题的致敬、玩味、批评等等复杂矛盾的意图。”l迟云通过对经典文本的戏仿并不是后现代主义意义上的解构和反讽，而是从自己的体验出发，进一步延续原来主题的思考，在新旧文本的张力中焕发新的活力。

诗歌《套子里的人》致敬俄国作家契诃夫著名小说的《装在套子里的人》，诗人对都市社会中人性异化的主题进行深入的思考。马克思高度关注人性的问题，“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m人同时具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人性会随着人类生产方式不断发生变化。

诗人发现，人的生命被现代性挤压，人也因此对自我存在意义产生怀疑。现代社会的都市人与沙皇时代的小公务员同样被束缚在光鲜亮丽的套子里，与政治重压下小公务员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同，都市人是在欲望的蛊惑下变得圆滑世故，蜕化为“圆的眼睛/圆的脑袋/圆的肚子/圆的嘴唇/圆的臀部/罗圈的双腿”。原本人们蜷缩在重重套子中苟活是被动无奈之举，如今的人们被推半就地套上套子，处在重重套子中却是腾挪跳转，舒展自如，“脖子上安装了轴承/脚底下固定了滑轮/形态滑如泥鳅/运动就是画圈”。人们主动地适应、调整外面的套子，套子已经成为人们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了“单向度的人”，“已经习惯于套子中摸索蜗行/也为别人编织更严密的套子”。诗人从契诃夫的名作中获得了灵感，通过戏仿《套子里的人》，对现代性进程中的弊病进行反思和批判，引导人们思考生命的真正意义，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诗歌《每一个圆圈都碰撞着坎坷》与诗人艾青的名作《手推车》有异曲同工之妙。诗人迟云坦言，“四十年以前/在北中国一个偏僻的农村/我曾经做过独轮车夫”，他亲身感受了底层农民的辛苦劳作，“独轮车夫的腰身仿佛一直是弓着的/独轮车的车筐仿佛始终是填满的/行走于庄头堤堰/串联起乡村城郭/车轮上凝结的泥巴，沉淀了/农人们浑浊的叹息”。“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如今串联在各个偏僻的村落，那份沉重而浑浊的叹息体现了作者悲悯的情怀。

战争年代的手推车承载着农民的苦难与现实的无奈，“发出使阴暗的天痉挛的尖音”，让人揪心不已。如今的手推车依然与农民的生活紧密相连，车轮在不断地旋转，意味着生活在不断重复，“车轮不停地旋转/一个圆圈叠加着又一个圆圈/每一个圆圈都碰撞着坎坷/纠结着把时光碾成粉末”。

迟云秉持诗人作为“天地之心”的使命，坚持写诗数十年，将写作视为净化心灵、抒情言志的重要方式，“诗人啊/你头颅的花冠应该是带刺的月季或蔷薇”。他的诗歌经历了青春年少的激情与空灵，走向中年的沉稳与成熟，诗歌具有多元的内涵和博大的情怀。他的内心充满了被城市挤压的痛苦，徘徊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无处遁逃，写出了一个出身乡村的知识分子灵魂撕裂的煎熬与无奈，沉重叩问灵魂又无悲观颓废之感，文笔厚重质朴而无雕琢的匠气。他“永远保持敏锐生动的心灵触须”，以赤子之心满怀悲悯，以忧患意识奋笔直书，以自省精神反躬自身，在诗歌中建构中国风骨，在写作中记录灵魂独语，他的诗作犹如一面多棱镜，折射出诗人的写作初心与社会意识，表现出他对时代的感应和理性的思考，为众声喧哗的当代诗坛增添了富有气度、力度、温度的精品力作。

注释：

ae刘东方：《删繁就简三秋树 标异领新二月花——迟云〈一只眼睛睡了 一只眼睛醒着〉阅读札记》，《百家评论》2017年第1期。

b石兴泽：《独饮苍茫中的美丽和孤寂——诗人迟云创作散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6期。

c鲁迅：《死火》，《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0页。

d沈从文：《北平的印象和感想》，《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83页。

f耿传明：《“新浪漫派”文学的“黑夜情调”》，《中国现代文学丛刊》2002年第2期。

g张清华：《释放出思想幽蓝的锋芒——〈行走 穿过思想的树林〉》序，迟云：《行走 穿过思想的树林》，明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13页。

h陈月异：《回不去的故乡，挥不去的乡愁：乡愁纪录片的现代性焦虑》，《华中学术（第33辑）》，2021年，第233—240页。

i迟云：《关于诗歌（后记），行走 穿过思想的树林》，明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354—358页。

jHarold Bloom， Poetry and Repression： Revisionism from Blake to Steven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6， p3.

k[法]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7页。

l程军：《西方文艺批评领域“戏仿”概念的界定》，《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

m[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页。

（作者单位：菏泽学院人文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