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商神灵崇拜对青铜器龙纹的影响

2024-01-01 00:00:00张婧怡
收藏与投资 2024年6期
关键词:转变

摘要:中国上古的神权政治至商代达到极点,此时神灵崇拜对象以上帝和祖先神为主。至殷墟文化二期后,祖先神地位大大提高,上帝地位下降。这一变化不仅标志着商代神灵崇拜对象地位发生转变,还对青铜器纹饰的地位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饕餮纹和夔龙纹,作为龙纹的正视形象和侧视形象的特写,与当时神灵崇拜思想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其自殷墟文化二期后逐渐失去原有的重要性,不再占据主体纹饰的地位,直至西周中期走向衰落。龙纹地位的转变,是社会观念的变革和人性觉醒的重要标志,也为理解商代历史和文化提供了新的视角。

关键词:晚商;饕餮纹;夔龙纹;神灵崇拜;转变

商代晚期至西周早期是我国“青铜时代”最为辉煌鼎盛的时期,青铜礼器在当时作为王权与神权的象征,因其华美的纹饰和庄严的造型,成为当时整个社会、科学及先民审美风尚的标志。其中,形式各异的龙纹在这一时期,更是成为青铜器装饰艺术中的主体纹饰。迄今为止,学术界对商周时期青铜器纹饰的研究已有丰富的成果,但对龙纹的研究往往较为简略。他们多延续宋代以来的称谓,将龙纹的不同表现形式称作“夔龙纹”“螭龙纹”“饕餮纹”。其中,“饕餮纹”是一种有诸多争议的纹饰,众多学者对其持有不同的观点。张光直先生认为龙纹“合观之则为饕餮纹,分观之则为夔纹者”[1]。那么饕餮纹究竟是什么?邱瑞中先生在《商周饕餮纹更名立体龙首说》中称“它是彼时的龙纹对首产生的动物面孔,立体地观察它,正是那个时代的龙纹之立体形态的平面展开图”。因此,笔者认为龙纹说已接近饕餮纹的本质,可以认识到饕餮纹实质是龙纹的正面形象特写。在商周时期的青铜器纹饰中,蜿蜒躯体,头上有角,身下一足的侧视动物形象,这些原被称为“夔”的纹饰,在本文中笔者将其视为龙纹侧视形象的特写。

青铜器装饰艺术作为商周时期最主要的艺术形式,很大程度上体现了那个时代的文化内涵和价值观念。在商代晚期,由于商人在祭祀活动中对上帝和祖先信仰观念的转变,直接使龙纹主体地位发生了重大变化。因此,本文以“隐喻学派”的研究成果为基础,以商代神灵崇拜对象地位的转变为切入点,从图像学的角度分析龙纹的正视形象与侧视形象——饕餮纹与夔龙纹,深入探究商代晚期神灵崇拜对象与龙纹之间的关系。

一、饕餮纹与夔龙纹:龙纹的两种主要表现形式

饕餮纹是商代晚期最主要的正面动物纹饰。《吕氏春秋·先识览》载:“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为不善亦然。”[2]这是最早关于“饕餮”一词的记载,但对饕餮纹内涵的阐释似可商榷。后世诸多学者对其进行研究,并根据其不同的形式进行梳理和断代,并提出“兽面纹”这一称谓。其中,马承源先生为重要的推广者。他认为这类纹饰是由多种动物或幻想中的物象头部的正视形象组合而成,并指出大量的纹饰都“有首有身”并将其特点概括为“以鼻梁为中线,两侧作对称排列,上端第一道是角,角下有目,目的两侧有的有耳,多数兽面纹有曲张的爪,两侧有左右展开的体躯或兽尾,少数简略形式的没有兽的体部或尾部”[3]。结合马先生对饕餮纹形象的概述和诸多青铜器实例,饕餮纹多是按照这一模式来塑造的,呈现出一种整体性,只不过随着时代发展或地域特征不同,局部设计上略有差异。

夔龙纹是商代数量最大、形式演变最为复杂、流行时间最长的侧视动物纹饰。其形象为蜿蜒爬行,头上有角,身下一足。“夔纹”这一称谓最早见于宋代《博古图·总说》“故圜以象乎阳,方以象乎阴……著夔龙以象不测之变”[4]。这一命名源于“夔一足”的传说。早期《说文解字》等文献中皆有对“夔”的记载,对于“夔”这种幻想中的动物,描述虽有所不同,但这些描述的共同点是“一足”。自宋代之后,学界便将这类侧视一足动物纹饰称为夔龙纹。如果一足的纹饰被称为夔龙纹,那么多足或是无足的应被称为什么?《吕氏春秋·慎行论》借用孔子之辩,认为“夔一足”并非夔为一足的动物,实际上是双足动物的侧面形象。此外,甲骨文中“龙”字也可作为一足侧视龙纹的佐证(图2)。“龙”在甲骨文中有不同的写法,似为一种抽象的表现形式,头上的角也多种多样,有足或无足,皆为侧视形象,与青铜器上的夔龙纹相似,但较纹饰更为生动丰富。因此,本文将凡是躯体蜿蜒的侧视动物形象,都归为龙纹的侧视形式——“夔龙纹”。

二、商代神灵崇拜体系及其地位的转变

商晚期处于文明社会初期,是中国历史上由原始社会进入文明社会的重要历史阶段。在这一时期,无论是思想信仰,还是社会组织,都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原始社会的遗存并不断发展。商代前期是以商民族为共主的部落联盟共同体,后期部落发展为方国,商民族就成为方国联盟共主。因此,商王不仅在这一复杂的格局中扮演至高统治者的角色,同时也具备统治其他方国的权力。这种政治层面的变革在意识形态中得到映射,形成了神界的主宰——“帝”。就如同人间的“王”统辖各方一样,神界的“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主导人间“王”的行为和民众的社会生活,同时领导掌控着自然界的风、雨、雷等众多神明[5]。对此,卜辞中多有记载,如自今至于庚寅帝令雨(殷墟文字乙编3682+5578)。“令雨”在金文中有“赐雨”之意[6]。由此可知,在商人的观念中,上帝有超自然的能力,可以呼风唤雨。上帝虽在商代的神权政治中占据核心地位,但商代神灵信仰体系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一神论”。在商人的神灵世界中,至上神、祖先神和自然神各有特色,彼此之间并无统辖关系,而是形成了一个三足鼎立的格局。

目前,对商代上帝观念的研究多集中于它是不是商代至上神的分析。郭沫若先生在《卜辞通纂》中解释“帝”:“凡风雨祸福,年岁之丰音,征战之成败,城邑之建筑,均为帝所主宰,足证殷人已有至上神之观念。”在笔者看来,无论上帝是否作为商代的至上神而存在,都不能否定他在商人心中的崇高地位。如成汤灭夏后,天下大旱,于是汤祈求上帝,自焚以求雨。“于是剪其发,磨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2]上述文献表明,上帝在商人的观念中,有宰制世间一切的力量。但是商代的神权崇拜并非静止不变,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有所演变的。在《甲骨文合集》卜辞中,有关“帝”的卜辞多集中于卜辞早期,虽商末也有“帝”类卜辞,但此时的“帝”已是祭祀先王时的尊称,并非对至上神或天神的尊称。这种现象始于周祭始发之际,相对于这一虚无不定的天神“帝”,人祖被视为商族的保护神,祖先神的地位逐渐上升。武乙首先以帝王之尊,反抗上帝的迷信。“帝武乙无道,为偶人……昂而射之,命曰‘射天’。”[7]王权开始向神权挑战,企图摆脱贞人利用鬼神束缚王权的局面。而后,帝辛“我生不有命在天乎”。殷末,祖先崇拜压倒天神崇拜,在商代神灵崇拜体系中取得绝对性优势。武乙后崇拜对象的这一转变,表明民智进步,纯粹的偶像崇拜或抽象的理论,已经无法满足时人的需要,由此形成了从具体的神灵崇拜到抽象的伦理规范的过渡时代[8]。

三、晚商神灵崇拜对象对龙纹影响

分析卜辞和传世文献,可以清楚地发现商代神灵崇拜随着时代的发展有了很大的转变。青铜礼器作为祭祀重器,其上所饰的纹样究竟与其有什么联系?目前学界公认的说法与《左传·宣公三年》中“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9]一致,明确表明青铜器纹饰在商人心中有“使民知神奸”“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之用。神超乎自然,商王无法直接与其进行沟通,因此需要借助一个超自然的“物”作为媒介,而龙便成为人们所选择的媒介,其作为“助巫觋通天地之动物”而存在。但对于龙究竟是什么,《说文解字》中有描述:“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由此可知,龙在古人心中有一种神异性,上可登天,下可潜渊,有多种变化姿态。古人将自己无法做到的登天潜渊之事赋予龙,龙便成为他们精神寄托之物。1993年,在黄梅新石器时期遗址西北部,有人发现一条用鹅卵石摆塑的石龙。其头西尾东,鹿头、鱼尾、蛇身、兽爪,龙首高昂,张口吐舌,单角上扬,尾端上卷,背部有立鳍,腹部有四足,整体形态逼真,动感极强。这一发现证实史前时期人们就相信,龙作为一种特殊动物,可以满足人们祭祀活动的需要。至商代,祭祀作为国之大事,装饰于礼器之上的龙纹,在商晚期有了极大的发展。因此,想要探究龙纹与商代神灵崇拜之间的关系,可以结合商人对上帝和祖先神的认识。

饕餮纹和夔龙纹作为龙纹的两种表现形式,在商晚期都有较为明显的变化。以饕餮纹为例,其基本结构即兽面形象相对稳定,而头顶两侧突出的双角有较大变化,可分为牛角类、羊角类及豕角类等。如侯家庄牛鼎,腹部主要纹饰为牛角饕餮纹。其双角的这一变化究竟代表着什么。林巳奈夫先生认为,其代表商代至上神的形象。马承源先生则认为这是各种幻想动物的集合体。在笔者看来,可以将其两种观点结合起来进行推测分析。商代作为一个以神权为核心的时代,无论大小事宜都依赖于祖先和上帝,导致祭祀活动在当时极为盛行。起初上帝作为至上神,有宰制一切的力量,整个社会都对上帝极为敬畏;而后思想进步,上帝作为一个虚无的角色已经无法管控当时的政治。商代不像周代大规模地分封诸侯,仅靠发展子姓部族的势力来巩固以商为首的方国联盟,因而尊崇和祭祀尽量多的先祖,便可以在更广泛的程度上凝聚子姓部族的力量。因此,商人将属于各方国自己的图腾性质的象征物,各取一部分进行整合,形成一个新的复合体。这个复合体便作为祭祀活动中礼器所饰的纹饰而存在。饕餮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逐渐发展得复杂多样。夔龙纹作为龙纹的侧视形式,其布局及演变也与饕餮纹有相似之处。

在殷墟文化一期,饕餮纹整体相对抽象,仅有双目极为突出。夔龙纹较少在商朝统治的核心地区见到。有学者根据甲骨卜辞记载推测,“龙”早期并不作为商朝的主要神祇,而是武丁时期以“龙”为图腾的氏族——龙方,其曾与羌方联合对抗商王朝,最终归顺并迁至近畿改名为“龚”。也正是在殷墟二期,夔龙纹大量出现,同时期饕餮纹也有了极大发展,出现了精美、繁缛的“三层花”饕餮纹。饕餮眼睛上常装饰几种定型的大角或羽冠,形成以饕餮纹为中心、周边配以其他纹饰的神秘装饰风格。如妇好墓司母辛大方鼎,其上所饰饕餮纹,眉目清晰,嘴角向下并与浑圆的双目相结合,更显狞厉。随着殷末王室权力逐渐加强,上帝地位下降,祖先神和上帝的结合基本完成,饕餮纹和夔龙纹作为神的象征,在殷墟三四期逐渐减少。“在同一墓葬出土的青铜器中,装饰此两种纹饰器物所占比例降低,甚至出现了不见龙纹和兽面纹的情况。”至西周中期,这种幻想式的纹饰几乎彻底消失,转而变成更加具体、写实的纹饰。由此可以看出龙纹与上帝和祖先神之间存在特定的关系。

综上所述,商代青铜器是商代文化的缩影,其上纹饰作为将各种复杂物象转化为精巧、图案化纹饰的艺术形式,创造目的完全依附当时的各种社会功能。无论是祭祀活动还是日常生活,都与之有密不可分的联系。这些看似狰狞、威严的龙纹,从早期的抽象逐渐转变为后期更加具体且丰富的形式,其背后映射出商王朝神权政治的转变。殷墟文化二期后,王权地位开始上升,神权地位下降,至末期,祖先崇拜压倒天神崇拜。这一转变为殷以后的中国树立规范,为走向伦理化道路奠定了基础。

作者简介

张婧怡,女,汉族,陕西西安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艺术考古。

参考文献

[1]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315.

[2]陆玖.吕氏春秋[M].北京:中华书局,2011.

[3]马承源.中国青铜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25.

[4]王黼.宣和博古图[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31.

[5]黄厚明.商周青铜器纹样的图式与功能:以饕餮纹为中心[M].北京:方志出版社,2014:151.

[6]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M].北京:中华书局,1988:562.

[7]司马迁.史记·殷本纪[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42-46.

[8]常乃惪.中国的文化与思想[M].北京:中华书局,2012:170.

[9]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0:669.

[10]许慎.说文解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582.

[11]吴伟华.从青铜器纹饰看商代晚期宗教崇拜对象地位的转变[J].齐鲁艺苑,2010(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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