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锐词的生成方式与传播机制

2024-01-01 00:00:00赵立博
现代语文 2024年5期
关键词:传播效果

摘" 要:锐词是指在汉语虚拟语言生活中产生的新词语,它们能够敏锐地反映热点新闻事件或热门社会现象,在一定时期内具有显著的传播效应。锐词形式灵活、内涵丰富,生成方式多样,不仅符合语言的发展变化规律,而且能适应新媒体的信息传播要求,同时还能满足网民的社会心理需要,已成为数字时代汉语虚拟空间语言传播的重要手段。不同类型的锐词呈现出不同的传播效果,有些锐词复制率高、持续性强,为语言的发展变化提供了新材料;有些锐词则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它们同样记录了社会生活的发展轨迹,在当代汉语史上留下了自己的注脚。

关键词:锐词;虚拟语言生活;生成方式;传播动因;传播效果

一、引言

语言是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作为一个开放的系统,语言需要通过创造新词语的方式来反映社会上层出不穷的新事物、新观念和新变化。近些年来,我国社会高速发展,互联网普及率不断提高,数字社会的新形态初步形成,汉语也随之进入发展变化的快车道。其中,新词新语的不断产生是最重要的表现之一。这些新词新语往往首先在虚拟语言生活中聚集萌生,传播流行,是汉语在数字媒介中的变体,具有自己的生成模式和传播特点。随着数字化的进一步提升,它们逐渐打通虚拟、现实两个空间,由线上进入线下,从数字原住民群体向更大的社会群体扩散。随着群体代际更新的完成,这些新词新语或可完成对于现实语言的部分置换,届时将对汉语和汉语语言生活产生更加深刻的影响[1]。

在这些新词新语中,有一类敏锐反映新闻事件或社会现象,在一定时期内具有显著传播效应的词语形式,被称为“锐词”[2],如“内卷”“朝阳群众”“雪糕刺客”“饭圈经济”等。“锐词”和“网络词语”“流行语”“热词”等概念既有交叉重叠,又有一定区别。“网络词语”着重强调语境,即在互联网中产生和使用的词语。锐词大多在虚拟空间产生与传播,可视为网络词语的一种类型。“流行语”是在一定时期流行于某个社会领域的词语,它主要强调使用频率。流行语和锐词的根本不同在于:流行语不一定以特定的新闻事件或社会现象作为背景造词。比如,“YYDS”“瑞斯拜”是网络语境下的流行语,但不是锐词。当然,如果锐词在某一领域口口相传、广泛流行,亦可称之为“流行语”。“热词”是在一定时期内广受关注的词语,它更多强调热点和关注度。热词和锐词一样,往往以新闻事件或社会现象为背景,但热词不一定是新词语形式。如“国足”“网课”可以在一定时期内因某些事件成为热词,但不是锐词。虽然网络词语相关新概念层出不穷,但“锐词”概念的提出有重要意义。锐词反映热点事件或焦点现象,体现出明显的社会属性,是语言对当代社会生活的生动诠释,具有记录社会生活、书写人类历史的重要价值。与同样具有社会学、新闻学意义的热词相比,锐词代表了数字社会词语生成和传播的新样态,是数字社会语言治理的新对象,对语言研究理念、研究方法等提出了新思路和新挑战,具有突出的语言学研究价值。

“锐词”这一概念,由互动百科(即现在的头条百科)网站于2010年首先提出[3](P1);2011年,教育部、国家语委发布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10)》,将“锐词”作为新词收录[4]。近些年来,《群众》《新华日报》《新周刊》《南方人物周刊》以及江西卫视、互动百科等媒体,都致力于整理、传播锐词,开设了“锐词”“锐词榜”等专门栏目,扩大了锐词的影响力。学界对锐词也有一定关注,现有研究主要从语言学角度展开,集中于以下方面:锐词的内涵、特点[5]、[6],

锐词的变异[7],锐词的规范化[8]等。还有学者从跨学科视角研究锐词,如赵立博在对锐词进行语言学概念界定的基础上,对其流行的社会心理动因进行了分析[2]。赵立博还从传播语言学视角出发,探讨了汉语锐词的传播方式、过程以及强势锐词模因的形成机制[9]、[10]。这些研究使我们对锐词有了一些初步了解,由于锐词本身尚属新兴概念,并且发展迅速,学者、媒体、网民对其认识不一,因此,锐词的研究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从根本上说,锐词是为了满足数字时代信息传播海量化、高速化、碎片化的需求而产生和发展起来的。一个锐词在虚拟空间出现并被网民争相模仿、传播,这既是网民的语言狂欢,也是数字时代语言传播的新样态。本文从语言传播视角出发,探究锐词作为一种信息传播媒介的生成方式、传播动因和传播效果,期望能窥斑见豹,揭示数字时代虚拟空间语言传播的某些内在规律。

二、锐词的生成方式

锐词由网民或媒体在虚拟空间创造,目的在于更加快捷、有效地传播信息、表达情感。为实现这一目的,锐词需要在内容上对背景事件和社会现象进行高度概括。而为了吸引受众眼球、提高传播效力,锐词在形式上需要具备新奇、有趣、灵活性强等特点。我们搜集了近年来部分媒体所整理的锐词,这些媒体包括:《群众》《新华日报》《新周刊》以及江西卫视、互动百科/头条百科、好奇心日报,并将锐词的生成方式划分为六类:焦点成词、符号成词、借词成词、混码成词、引申成词、旧词成词。

(一)焦点成词

可以说,锐词的最大特点是采用词语的形式来简明扼要地传递背景新闻事件或社会现象。不过,这些事件或现象中包含诸多要素,如5W1H分析法所提出的Who(何人)、What(何事)、When(何时)、Where(何地)、Why(何因)、How(如何),上述要素仅靠一个词语很难全面概括。因此,锐词最常见的生成方式是:把热点新闻事件或社会生活现象中最引人关注的焦点直接简缩,概括成词。如,“喝水死”将“喝水”和“死”组合成词,只采用How(如何)和What(何事)两个要素传播该新闻事件。从表面上看,这种传播是不完整的。不过,将“喝水”和“死”两个几乎不可能联系在一起的词语直接组合,抓住了信息接收者所关注的焦点,凸显了事件的蹊跷离奇。而该信息中所缺失的其他要素,则激发起接收者的探索欲望,自然会关注锐词背后的新闻事件。“楼歪歪”“范跑跑”“朝阳群众”等都是采用这种方式生成的锐词。

(二)符号成词

有些锐词会选取一个具有代表性的符号,采用比喻的手法来概括背景事件或现象。如采用传统文化符号概括成词的“佛系”“道系”“儒系”“三字经流行语”;采用当代流行文化符号概括成词的“美国往事外卖”“可云时刻”“依萍时刻”;把现代生活中的某些问题概括为病症的“断网抑郁症”“相亲病”“恐婚 症”等。此外,“钢铁直男”“共享单车坟场”“猫系男” “柠檬精”“蓝光高清天”等,也都是分别采用一个代表性符号进行比喻,然后再概括成词。

(三)借词成词

锐词是数字时代媒体和网民创造性运用语言传递信息的产物,这种新现象在多种语言中都大量出现。据我们调查,国外还没有产生类似于“锐词”的概念,但是和锐词本质相同的词语在英语、日语、韩语等语言中都是客观存在的。这些“洋锐词”有的还传入中国,在汉语锐词中形成了一批借自外语锐词的外来词。具体来说,借词的方式主要有三种:一是意译式,

如:“自拍成瘾(selfitis)”“雪花一代(snowflake generation)”“睡眠债务(sleep debt)”“玻璃心男子(broflake)”“青年震荡(youthquake)”“佛男子(仏男子)”“售罄男(매진되다 남자)”等。二是音意兼译式,如:“合法萝莉(合法ロリー)”“潘克族

(professional aunt,no kids,缩写形式是pank)”等。三是汉英夹杂式,这种情况比较特殊。如“打call”,这个词来源于日语的“コール”。网民采用汉英夹杂的方式来翻译一个源自日语的词,这在以灵活新颖著称的虚拟语言生活中亦属罕见。

(四)混码成词

锐词作为一种网络新词语,在生成过程中受到的约束和限制较少,以致出现了很多混用两种语码造词的现象,如:“diss交友”“slogan战役”“积分不care财务自由”等。需要说明的是,这类锐词虽然使用了两种语码,但它们是在中国互联网中土生土长的,和上文“借词成词”中的“汉英夹杂式”有本质区别。在这种生成方式中,有两个锐词需要特别说明。一是“taobaopedia”,可翻译为“淘宝百科”。该词的前半部分“taobao”,是“淘宝”的拼音形式;后半部分“pedia”,则源自encyclopedia,即百科全书。两者组合在一起,是指现代年轻人把淘宝商品详情页面当成百科全书查阅的现象。二是“extra-撞衫焦虑”,该词在一个汉语短语前面加上一个英语前缀,还煞有介事地添上了前缀连接符“-”。这样的锐词虽然看上去不伦不类,从语言规范性的角度来说值得商榷,但它们也恰恰体现出汉语虚拟语言生活的开放包容,汉语新词语的独特灵活。

(五)引申成词

有些锐词是通过汉语中已有词语的词义引申,产生新的含义而生成的。在中国连接国际互联网早期,很多汉语新词便由这种方式生成,如:“晒”“菜单”“病毒”“冲浪”“大虾”“恐龙”“防火墙”“笔记本”等。近年的锐词中也有很多类似现象,比如,“吃瓜”现在用以指面对热点八卦事件时,事不关己、不发表意见的围观态度。又如,“锦鲤”经网络发酵后,从一种观赏鱼而引申为能带来好运的人、事、物。

(六)旧词成词

有些锐词在形义上有较强的能产性,以它们为基础,会逐渐衍生出一些形式相近、意义相关的新锐词。这些锐词可以组成一个个构词能力强、使用频率高的新生类义词族,它们的传播效果颇佳,不仅词族内的各个锐词可以独立传播,各词还能通过引发接收者联想等方式联结合作,形成集体传播,增强了传播效果。近年来比较常见的锐词词族包括:“X门”,如“电话门”“超生门”“解说门”等;“X体”,如“凡尔赛体”“网红体”“甄嬛体”等;“X族”,如“啃老族”“恐聚族”“考拉族”等;“X系”,如“佛系”“森系”“治愈系”等;“X漂”,如“北漂”“沪漂”“老漂”等。

可以看出,汉语锐词的构词方式灵活多样,有许多突破传统构词法的创新形式。这种创新是汉语为适应数字时代虚拟空间语言传播需要而做出的积极调整,具有鲜明的时代烙印,体现出汉语虚拟语言生活的显著特点。

三、锐词的传播动因

锐词由网民或媒体在虚拟空间创造,再经媒体助推、网民热捧而传播与流行。锐词的传播动因可以从多个角度分析。从语言角度来看,锐词传播符合语言发展变化规律;从信息传播角度来看,锐词传播顺应了当代新媒体数字信息传播需要;从社会心理角度来看,锐词传播满足了网民表达集体身份认同、抒发集体情绪、增强集体效能感的需求。

(一)符合语言的发展变化规律

语言是动态的、发展变化的,不是静态的、恒定不变的。历史比较语言学、结构主义语言学、转换生成语法等学派,都将“语言是发展变化的”视为语言学的基本原理。社会语言学诞生后,语言学真正将研究视角聚焦于语言和社会的共变关系上。在拉波夫等学者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布赖特提出了著名的语言和社会结构共变论(the systematic covariance of linguistic structure and social structure),系统论述了语言和社会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共变关系,认为词语内含的社会意义与社会具有共存关系[11](P3-6)。

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数字社会的深度构建,使语言和语言生活发展变化的速度空前加快,汉语从未像今天一样日新月异、生机勃勃。而锐词的大量出现与广泛传播,就是数字社会语言和语言生活变化的一个显著表现。在剧烈的变化中,锐词的生成和传播经常会出现形义违规等负面效应。我们认为,在一种语言形式刚刚兴起并快速传播的阶段,出现这种负面效应是正常现象,传播迅速的锐词是语言活力的体现,符合语言发展变化规律。面对负面效应,当然需要语言文字管理部门的监管整治,但切不可因噎废食,为保持语言的纯洁性而打压语言发展变化的客观规律。

(二)顺应新媒体的信息传播需要

信息的传递是社会上人与人交流的基本方式。在语言的社会功能中,最基本的便是信息传递功能[12](P7)。顺应新媒体的发展需要,锐词的信息传播呈现出很多不同于传统方式的特点,可以更加高效地完成语言的信息传递任务,实现不同主体之间信息的互换与沟通。

具体来说,锐词顺应新媒体的信息传播需要,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第一,全民造词顺应当代媒体的内容生产需要。信息爆炸时代,当代新媒体传播的信息量大幅增加,以往的信息生产方式需要转变。锐词的生产主体是媒体和网民,而网民又占据主流,这就使锐词的生产具有强大的群众基础:人人皆可为造词者,人人皆可为信息生产者。锐词的这种全民生产特征符合当代媒体海量信息的生产需求。第二,词语形式顺应海量信息的高效传播需要。锐词以词语的形式将信息编码,使用几个语素概括丰富的语义内涵,具有短小精干、经济性强的特点,在海量信息的传播过程中,体现出明显的优势。第三,成本降低,顺应传播过程的用户维持需要。当前,新媒体的数量呈几何级增长,由于每个网民都面临大量的选择,用户对特定媒体的忠诚度降低,于是,提升用户黏性就成为新媒体发展的重中之重。锐词在传播过程中,因形式高度浓缩,干扰性内容减少,更容易渗透进特定群体的传播中。锐词传播的物质成本、传播消耗的资源、传播设备以及时间成本非常低,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提高用户黏性。第四,灵活开放,顺应不同主体的分享互动需要。当代新媒体特别注重信息发布者和接收者的互动关系。锐词是一个灵活开放的系统,它欢迎一切有意愿的网民创造新词、改造旧词。它还在传播的信息中留有巨大的空白,可以激发信息接收者探求与评论的欲望。锐词在造词者、传播者和接收者之间搭建起自由互动、实时交流的平台,和新媒体的互动诉求不谋而合。

正因为锐词传播顺应了新媒体的信息传播需要,新媒体,尤其是将词语作为核心传播内容的新媒体形态——“词媒体”,会充分利用锐词的传播优势,主动采用锐词发布新闻、评论现象,成为锐词大量产生且快速流行的助推器。当然,虚拟空间信息传播的随意性,也使得锐词在传播过程中出现了一些“违和”现象,比如,语场失衡推动舆论群极化、语义失范加速传播碎片化、语境泛化催生速食文化等[13],需要治理规范。

(三)满足网民的社会心理需求

锐词在虚拟空间生成后,新媒体会在第一时间发挥语言的信息传播功能。而要想取得更好的传播效果,锐词必须被广大网民自愿接纳并自发传播,这时,锐词就发挥了语言的沟通情感功能。在虚拟空间中,共同接纳、传播一个锐词的网民往往具有相似的社会心理。此时,锐词的社会方言特点便得以凸显,将网民聚集成群,成为言语社团的一种标志。

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看,锐词的传播是由集体行为推动的。所谓“集体行为”,是在人群聚集的场合下,不受现有社会规范的控制,通常是无明确目的和行动计划的众多人的行为[14](P367)。锐词的传播正是由网民这一庞大的集体共同推动的。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第52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3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79亿人,较2022年12月增长1109万人,互联网普及率达76.4%[15]。如此大规模的网民基数为锐词在虚拟空间的传播奠定了群体基础。

在集体行为的社会心理研究中,Van Zomeren等提出的集体行为的社会认同模型(Social Identity Model of Collective Action)影响很大。作者认为,“认同(Identity)”“不公(Injustice)”和“效能(Efficacy)”三个因素是影响个体参与集体行动的前因变量[16]。

所谓“认同”,是指个体对归属于哪个群体的认知[17]。互联网的发展对人们自我认同感的建构产生了深刻影响。《纽约客》杂志曾在1993年发表了一幅由Peter Steiner创作的漫画,漫画中有一条狗坐在电脑前,它转身对另一条狗说:“在互联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18]这幅漫画想表达的是,在互联网产生初期,虚拟空间的生活具有明显的匿名性和隐蔽性,这让互联网开始解构现实空间中的社会阶层,使网民的身份在虚拟空间中呈现出相对平等的状态。在这一时期,网民常常会建构一个虚拟空间身份和一个现实空间身份,两个身份相对独立。在身份平等的虚拟空间中,网民很容易对锐词背后的事件现象产生认同感,加之网民虚拟空间话语权的平等,他们很愿意通过传播锐词来表达这种认同感。2015年,《纽约客》又发表了由Kaamran Hafeez创作的另一幅漫画。这一次,两条狗正在看着他们的主人在网上冲浪。一条狗对另一条说:“你还记得‘在互联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吗?”[18]这幅漫画想表达的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人们的真实生活开始暴露在虚拟空间。当前,每个人都处在无数的社交媒体之中,数字技术开始介入到每个人的工作、学习和生活,虚拟空间和现实空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人们线上线下的两种身份正在无限接近与趋同。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在虚拟空间中的身份认同开始深度影响现实空间。比如,人们在虚拟空间中对“佛系”“躺平”“油腻中年”等的认同,很可能会影响他们对现实社会生活的判断。总之,网民的集体认同直接驱动锐词传播,同时,锐词的传播也会反过来影响网民的集体认同。在互联网诞生初期,前者是主流;在社交媒体时代,后者则表现得更为明显。

我们认为,“不公”变量并不能恰切描述汉语锐词传播的社会心理动因。虽然在部分锐词的传播过程中,“不公”情绪确实起到一定作用,但促使锐词传播的情绪因素除了“不公”外,还有“愤怒”(如“官跑跑”)、“忧虑”(如“精神内耗”)、“悲观”(如“空巢青年”)、“喜悦”(如“北京蓝”)、“自豪”(如“新四大发明”)等。因此,在分析锐词传播时,“不公”变量宜修订为“情绪”变量。锐词在传播事件、评述现象时,往往不是客观、中立的,而是带有一定情绪的。负面情绪锐词是网民表达不满的宣泄口,而正面情绪锐词则鼓舞激励着网民热爱生活、积极向上。需要注意的是,网民在传播锐词的集体行为中,经常会产生“群体极化”现象,即大多数人被锐词中夹杂的情绪(多是负面情绪)所感染,放弃主体思考,形成极端观点。这种现象必须给予高度重视,语言文字管理部门和互联网监管部门需要适时介入,对负面情绪明显的锐词加以规范和治理,以避免“群体极化”的发生。中共江苏省委主办的《群众》杂志,隔期推出“锐词”栏目,其中很少出现负面情绪词,体现出党媒在锐词传播中的正向引导作用。

“效能”是集体成员对集体能够完成特定目标能力的共同信念[19](P477)。有些锐词背后的事件或现象与网民群体利益直接相关,此时,网民传播锐词更多的是希望能借此达到表达群体利益诉求的目的。在推动锐词传播过程中,如果说“情绪”变量起作用时,网民集体是感性的、情绪化的,那么,“效能”变量在起作用时,网民集体则是冷静的、理性化的。锐词由此成为网民在虚拟空间表达民声的工具,发挥着积极正面的社会作用,体现了网络语言独特的社会价值。如“蒜你狠”“苹什么”“煤超疯”等锐词,都巧妙地表达了广大受众对物价平稳的民生诉求。

需要指出的是,推动锐词传播的三个社会心理变量“认同”“情绪”“效能”不是截然分开的,多数锐词由以上两个或三个变量共同推动。其中,“认同”是基础,也是核心变量。只有取得了网民集体心理上的认同,锐词才有传播的可能。有时,在“认同”的基础上,网民想借由锐词的传播表达明显的集体情绪,“情绪”变量便介入进来;有时,在“认同”的基础上,网民想借由锐词的传播表达集体利益诉求,“效能”变量便参与进来。当然,三个变量共同起作用的情况也是比较常见的。从理论上说,三个变量中介入变量越多,介入程度越深,网民传播锐词的心理诉求就越强烈,与之相应,锐词的传播效果应该越好。

四、锐词的传播效果

作为网络新词语的一种,锐词在大量产生的同时也大量被淘汰。如前所述,锐词由于形式灵活、语义新锐、背景事件现象吸引眼球等原因,在虚拟空间快速、广泛传播。值得注意的是,不同锐词的传播效果往往呈现出很大区别。部分锐词的传播严重依赖于背景事件和现象,它们随着背景事件现象的热议而流行,又随着热点的冷却而遭到弃用;另一部分锐词则能转化成一般指称事件或现象的词语,在原本的造词背景不再受到关注后,仍然继续流行。赵立博曾运用大数据分析方法,分析了2016、2017两年间汉语中新出现的1342个锐词,研究显示,形成强势模因的共有55个,这些词语是汉语锐词传播中的“优胜者”[10]。下面,我们将定性分析不同类型锐词在传播效果上的不同表现,以此说明锐词传播的内在机制。

(一)事件类锐词的维持与淘汰

以事件为背景生成的锐词严重依赖事件热度,其传播效果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情况。

第一,背景事件热度持久,锐词的传播频率持续稳定,逐渐被大众认识与接纳。比如,2020年以来,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的生产生活。疫情爆发之后,与此相关的一系列锐词随即出现。而随着疫情防控常态化,这些新词新语的使用范围越来越广、使用人数越来越多,一时间成为社会常用词语,如“新冠肺炎”“核酸检测”“健康码”“扫码出行” “无症状感染者”等。当然,这些锐词和典型的锐词有一定区别,其造词主体以官方部门为主,并且一出现便在虚拟空间和现实空间共同传播。不过,它们在本质上仍然是以事件或现象为背景创造的新词语,应算作锐词成员。

第二,背景事件热度消退,锐词的传播频率迅速下降,直至遭到淘汰。受当今互联网海量信息传播影响,新闻事件的热点持续时间是相当有限的。因此,多数事件类锐词会随着事件热度的消退而不再使用和传播,最终难逃淘汰的命运,如“喝水死”“蒜你狠”“双宋cp”等。我们利用百度指数①,考察了部分锐词在百度网上的搜索数据,以“喝水死”为例,在2022年9月17日至2023年9月17日一年内,除了59天有少量的搜索数据外,其余时间皆为0。可见,这类锐词和背景事件有着特殊的联结,只有在网民提起这些“陈年往事”时,才会想起这些过时的词语。“喝水死”的百度搜索趋势,具体如图1所示:

第三,背景事件热度消退,但锐词逐渐脱离背景事件,成为指代某类事件或现象的词语,仍保持较高水平的传播频率。如“打酱油”,该词源于2008年广州电视台的一次街头采访。当时,记者在街头随机采访市民对“艳照门事件”的看法。当问到某男性受访者时,他答道:“关我鸟事,我出来买酱油的。”该采访一经播出,“打酱油”便迅速在网络上走红,各种段子和PS图片随即流传开来。《中国语言生活报告(2008)》也收录了该词,并称它是由网络媒体迅速辐射到其他媒体,成为2008年的流行语词[20]。随着时间的推移,“打酱油”的背后事件早已不再是引人关注的热点,但这个锐词却脱离了背景事件,用来指称“事不关己”“漠不关心”,并沿用至今。在百度指数上考察搜索数据,在2022年9月17日至2023年9月17日一年内,“打酱油”的每日搜索量维持在224到952之间,日均搜索量为313。这些数据虽然没有它处于舆论中心时那么高,但持续稳定,说明该词已成为虚拟语言生活中的常用语词。“打酱油”的百度搜索趋势,具体如图2所示:

(二)现象类锐词的破圈与淡出

现象类锐词的传播效果和事件类锐词有明显区别。一般来说,现象类锐词流传范围更广,热度保持时间更长。原因之一是,相较于新闻事件而言,社会生活现象与网民现实生活的联系更为紧密;原因之二是,社会生活现象的消退速度要比新闻事件慢得多。现象类锐词的传播效果,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情况。

第一,背景现象维持时间久,锐词的传播频率持续稳定,逐渐被大众认识与接纳。比如,“佛系”“钢铁直男”“油腻中年”“饭圈”“割韭菜”“内卷”“社死” “标题党”“键盘侠”“奔现”等。这类锐词在传播过

程中,形义的保真度高、复制量大、持续时间长,并且随着传播影响力的逐步扩大,往往能打通虚拟、现实两个空间,从线上走到线下,改变现实空间语言生活。以“佛系”为例,该词出现于2017年底,由日语中的“佛男子”演变而来。2017年12月11日,微信公众号“新世相”推送了一篇题为《第一批90后已经出家了》的文章,介绍了90后的“佛系”生活方式,使该词引爆网络。各大网站、网络大V纷纷跟进,发表评论,网民自发使用、传播、创造衍生词语,形成一场语言狂欢[3]。在百度指数上,该词单日搜索量的最高点出现在2017年12月15日,达到50363次。从2017年12月11日到调查时间2023年9月17日,整体日均值达到2284次。其中,在2022年9月17日至2023年9月17日一年内,单日搜索量依然维持在596到1100之间,整体日均值保持在889的较高水平。从这些数据不难看出,“佛系”的热度峰值之高、热度持续时间之久、总体传播复制量之大。不仅如此,“佛系”还从新媒体走向传统媒体,实现“破圈”,《人民日报》《中国教师报》等都对它发表过评论。2017年12月11日至2023年9月17日的“佛系”百度搜索趋势、2022年9月17日至2023年9月17日的“佛系”百度搜索趋势,分别如图3、图4所示:

第二,背景现象维持时间久,但描述相关现象的新锐词出现,旧锐词和新锐词之间形成竞争关系,在维持一段时间的共存状态后,其中一个可能会被淘汰。比如,“吃货”曾是一个颇具传播效力的锐词。2021年,网络上又出现了内涵相似的“干饭人”。根据百度指数,“干饭人”在2021年11月16日第一次有了搜索量,到2023年9月17日,日均搜索量为466;同一时间段,“吃货”的日均搜索量为705。“吃货”在“干饭人”出现之前一年时间(2020年11月16日到2021年11月16日),其日均搜索量为784;再往前倒推一年(2019年11月16日到2020年11月16日),其日均搜索量为867。从867到784再到“干饭人”出现后的705,不难看出,“吃货”的搜索量处于正常衰减状态,它的传播并未受到“干饭人”的实质影响。由此可以推断,在这一组新旧近义锐词的竞争中,“吃货”应该更具生命力,而“干饭人”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遭到淘汰。这类锐词还包括“上班族”和“打工人”,“粉丝圈”和“饭圈”,“草食男”和“暖男”等。“干饭人”与“吃货”的百度搜索趋势,具体如图5、图6所示:

第三,背景现象改变或消失,锐词的传播频率逐渐下降,直至遭到淘汰。事件热度的消退常常是在短时间内发生的,而现象的改变与消失往往要经历一个过程。因此,现象类锐词在传播的持续性方面比事件类锐词要强得多。但社会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语言和社会结构的共变关系,决定了部分现象类锐词也会随着社会现象的改变而退出历史舞台。比如,随着互联网技术的深度发展,人们的虚拟空间生活发生了巨大转变,互联网早期所产生的锐词“论坛潜水”“火星文”“斑竹”“大虾”“隐身族”等,现在已基本消亡。再如,近些年来,我国各地大力整治空气污染,“雾霾脸”“雾霾难民”“雾霾贫困”等锐词,便失去了传播价值;当各地蓝天白云成为常态,给民众带来过欣喜的“北京蓝”“广州蓝”“武汉蓝”“南宁蓝”等,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语言生活。

五、结语

随着互联网和信息技术的发展、数字社会的形成,人类构建并完善了虚拟空间。在虚拟空间中,语言传播在遵循传统规律的同时,也体现出一些新变化。其中,以热点新闻事件和热门社会生活现象为背景创造出的锐词,成为虚拟空间语言传播的新手段。锐词的构词方式新颖灵活、语义内涵新锐丰富,是媒体和网民竞相追捧的对象。锐词在传播事件、现象中所独具的优势,还催生了将词语作为核心传播内容的全新媒体形态——词媒体。

锐词在虚拟空间的复制与传播是一个相对复杂的过程,会受到语言、传播和社会心理等因素的影响。语言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是语言系统运转的内在机制,锐词的大量产生并对既有系统产生冲击,是符合语言社会共变规律的。同时,促使锐词完成语言传播的原因,还在于语言“通事”与“通心”功能的实现,即完成信息的高效传播和情感的有效沟通。因此,符合语言发展变化规律、顺应新媒体的信息传播需要、满足网民社会心理需求的锐词,仍将持续广泛传播。

在语言学、传播学、社会心理学规律的制约下,不同类型的锐词呈现出的传播效果千差万别。事件类锐词因受背景新闻事件的限制,虽然舆论焦点期的传播复制率高,但持续性往往较差,只有少数锐词能在事件热度冷却后脱离原造词背景,成为指代某类事件或现象的词语。还有一些背景事件受到持续关注的锐词,它们的传播频率能够保持相对稳定,会得到更广大群体的认可与接纳。在现象类锐词中,较为常见的是背景现象维持时间久、传播频率高的锐词,有些锐词还能从新媒体走向传统媒体,从虚拟语言生活走向现实语言生活,有机会进入汉语语汇系统,成为汉语的新鲜血液。有些现象类锐词的背景现象维持时间较久,但又有同义新锐词产生,旧锐词和新锐词之间会形成竞争关系,在维持一段时间的共存状态后,其中一个可能会被淘汰。除此之外,随着社会的变迁,相关社会生活现象发生了变化甚至消失,由这些现象生成的锐词传播频率将逐步下降,直至消亡。

锐词在虚拟空间中极度活跃,每天都在大量产生并广泛传播。那些在传播过程中复制率高、持续性强的锐词,为语言的发展变化提供了新的材料。而那些被淘汰的锐词,同样记录了社会生活的发展轨迹,在当代汉语史上留下了自己的注脚。就此而言,即便部分锐词还存在一些问题,如形义“违规”、传播“违和”等,需要语言文字工作部门和互联网监管部门介入治理,不过,在治理时应坚持“鼓励创新、适度规范”原则,推动数字时代汉语语言生活持续健康发展。总之,锐词等语言新现象正在深刻改变语言的生成方式与传播机制,“数字语言/方言”也正在加速形成[1]。“数字语言/方言”将带来丰富多元的语言新生活,需要语言学研究和语言治理与时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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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eneration Method and Dissemination Mechanism of Chinese Sharp Words

Zhao Libo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China)

Abstract:Sharp words refer to the new words produced in the Chinese virtual language life. They can sensitively reflect hot news events or hot social phenomena, and have a significant communication effect in a certain period of time. Sharp words are flexible in form, rich in connotation and diverse in generation methods. They not only conform to the law of language development and change, but also meet the requirements of information dissemination of new media. At the same time, they can meet the social and psychological needs of Internet users. They have become an important means of language communication in Chinese virtual space in the digital era. Different types of sharp words show different communication effects. Some sharp words have high replication rate and strong persistence, which provide new materials for the development and change of language; Some sharp words gradually withdrew from the historical stage. They also recorded the development track of social life and left their own footnotes in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Key words:sharp words;virtual language life;generation method;dissemination motivation;dissemination eff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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