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生即盛”

1956年浙江国风昆苏剧团的昆剧《十五贯》自杭州演出后晋京演出，并获“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的盛赞。新中国成立以来，可以与其相提并论、对当代昆剧发展产生重要影响的剧目，首推2004年在苏州大学首演的青春版《牡丹亭》——这部由白先勇先生统筹组织创作、制作、运作的“白《牡丹》”，可谓“一出戏传播了一个剧种”。2024年4月底，第九届中国昆剧艺术节在苏州开幕，同时举办的还有第十届昆曲学术座谈会。座谈会的两个议题之一便是“青春版《牡丹亭》首演20周年纪念”。在青春版《牡丹亭》首演20周年之际，再次审视这一让现代观众重新发现昆曲古典之美的经典传播学案例，重新回顾其创制历程、总结其成功传播经验、探讨其时代价值显得格外重要。

一、青春版《牡丹亭》的创作与制作

一个戏曲剧目从创排到成功演出，至少包括剧本创作、演员表演、音乐创作、舞美设计、导演调度等必不可少的创作环节。青春版《牡丹亭》在各创作环节上均配置了高精尖的顶级艺术家，通过白先勇这一强大的协调枢纽，凝结凝聚在复兴昆剧这一高远理想之下，协作奋斗。

青春版《牡丹亭》在剧本改编上本着“忠实”二字，改编的首要任务是继承传统。从剧本整编团队（著名学者华玮、张淑香和辛意云）以及担任顾问的高校教授（古兆申、郑培凯和周秦）可知，知名学者的加入保证了这一首要任务的实现。剧目的整编宗旨如编剧之一华玮所言：“……目的之一就是要‘完整’地呈现汤氏原著对‘情’的上下求索的旨趣……”因此从剧本层面，青春版《牡丹亭》从一开始就是“守正”的。

艺术总监由汪世瑜、张继青二人担任，有昆曲界乃至中国戏曲界的顶级表演艺术家执导并负责教授演员表演，表明昆剧表演原汁原味传承的“正统”“嫡传”，更为重要的是，当年的“小兰花”俞玖林、周雪峰、沈丰英、顾卫英等一批“小演员”如今已经成为著名的昆剧表演艺术家。这不仅对青春版《牡丹亭》贡献巨大，对昆剧传承、剧团发展、人才培养等都有深远意义。

白先勇先生组织的这一创举，是在苏州昆剧院开花结果的。苏州昆剧院的周友良先生承担了唱腔设计与音乐创作，其宗旨亦是遵循传统。唱腔设计上他“根据剧本要求和所传曲谱进行了细致的整理，经典唱段基本不动，再根据情节和表情需要酌情创作、改编和润色，尽可能从场上所传《牡丹亭》的音乐风格出发，保持原有的‘南昆’特色”。在音乐创设上，周友良则根据当代人的审美要求，增创了几个主题音乐用以辅助剧情、衔接场次等，增强了听觉统一性。

王童、曾咏霓受邀担任美术总监、服装设计，二人在舞美和服装上下足了功夫，融入了创新元素和最有诚意的匠心。任永新受邀担任舞台设计，林克华担任舞台及灯光设计，现代剧场的灯光舞美被运用到舞台制作中，“在不妨碍舞台表演的情况下，将现代灯光舞美技术不露痕迹地融入昆曲舞台抽象写意、以简驭繁的美学传统中，使整个戏曲舞台既有古典美又有现代感，体现了尊重古典又巧用现代的原则。”书画大师的原作被用作舞美道具，如书法家董阳孜书写了多个条幅供青春版《牡丹亭》无偿使用，画家奚淞为“拾画”“叫画”创作了多幅仕女图。此外，著名摄影师许培鸿受邀拍摄剧照，有丰富演艺制作经验的樊曼侬受邀担任制作人，等等。

白先勇先生以其特殊的身份地位和强大的号召力，组建了一个一流的艺术大师团队，与苏州昆剧院协力创作青春版《牡丹亭》，这是剧团的幸运，更是昆剧的幸运。

二、青春版《牡丹亭》的传播理念与经验

从诸多客观条件来看，青春版《牡丹亭》对于大多数戏曲院团而言是一个难以复制的案例，但是我们可以从其传播手段中总结出成功经验，以便更好借鉴。

（一）对青年观众持久悉心养护的传播理念

纵观青春版《牡丹亭》的各种传播手段，其核心指向实为对青年观众尤其是大学生观众的持续、悉心养护。在青春版《牡丹亭》创作推广时，白先勇先生曾说：“……我的目标是必须把它引进校园。我把它定名为‘青春版’有双重目的：一是借这次机会，训练一批年轻演员，因为昆曲演员有断层的危险；二是要培养一群年轻观众，没有观众，戏就会死掉。首先我要从大学做起……”在青春版《牡丹亭》演出的最初几年，即在海内外掀起了一股昆曲热，人们尤其是大学生对昆曲的关注超乎寻常。与本世纪初戏曲观众寥落、市场衰微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青年观众尤其是大学生对青春版《牡丹亭》的极大热情。从白先勇先生设定的目标以及20年来昆曲发展的现状可见，他成功了，青春版《牡丹亭》也成功了。

自青春版《牡丹亭》巡演之后，相比较于大多数剧种，仅“观众”一项，昆剧发展可谓遥遥领先。笔者从近二十年的观剧情况看，身边越来越多的“昆虫”粉丝群线下活动异常活跃；身处各大昆剧剧场时，发现昆曲演出的上座率都很高，而且以年轻观众居多。再看全国的八个昆剧院团，演员传承有序，新人辈出，传统戏重排与优秀新剧目上演不断。昆曲的良好传承，在很大程度上是青春版《牡丹亭》掀起的“昆曲热”传导出的效应所致。可以说，青春版《牡丹亭》的创排对昆曲经典剧目、表演的传承，以及对人才、剧团和昆曲观众的养护，做出了全方位贡献，甚至是昆剧发展生态得到扭转的关键事件，功莫大焉。

（二）与传统戏曲传播不同的经验举措

昆曲是文学遗产，传承中应当尽可能原汁原味，而不能随意改动。但是传播途径与传播方式可以创新多样。青春版《牡丹亭》在这一点上做出了经典示范。

如果从传播学视角看，青春版《牡丹亭》的体验式营销策略，是其成功的重要因素。从白先勇团队的传播举措来看，其一，无论是在国内巡演，抑或在海外演出，白先勇团队必定在演出之前即走进大学校园做好必要的宣传与宣讲。比如2005年十大高校巡演之际，白先勇团队先在校园内张贴大量、大幅演员剧照，销售与青春版《牡丹亭》相关的书籍、碟片、纪念品等，营造与该剧相应的气氛，举办与昆剧保护、古典美学、发展中华传统文化等主题的演讲。2006年青春版《牡丹亭》赴美演出前两个月，白先勇团队即赴加州高校开设昆曲选修课和讲座、在华人社区做昆曲导赏等，其轰动效应以及各方的反馈是史无前例的。剧团在四个校区演出，全部爆满，反应热烈。美国国会、洛杉矶郡县、圣芭芭拉市都颁发表扬令。甚至有美国戏剧专家认为青春版《牡丹亭》赴美演出可比上世纪30年代梅兰芳先生访美：“这是继1930年梅兰芳轰动美国东西两岸的巡演后，中国戏曲第二次盛大而辉煌的登陆。”如此高度评价，仅“白《牡丹》”所有。其二，在即将演出的大学做一场关于《牡丹亭》的演讲。学者许倬云、昆剧专家古兆申、郑培凯等都曾为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做过配套讲座。讲座的举办不仅为学生欣赏中可能出现的疑问解惑，更为该剧在高校的演出增添学术光环，也最大范围扩大了青春版昆曲《牡丹亭》在高校学子中的影响力。当然，在白先勇讲演中播放青春版《牡丹亭》制作花絮也是传播举措中的重要一环。制作花絮包括：从策划人对演员的挑选、艺术总监对表演的排练、服装设计师对服装样式的构思和面料的选取，到舞台美术的创新；从策划人、艺术总监，到演员的内心独白；从开始排练到台北首演成功——组构成每个观众心中预想的《牡丹亭》。花絮释放的信息，进一步勾起观众的兴趣与好奇心。在戏曲观众寥落且并不了解昆曲的当时，这一体验式营销十分奏效，可以说是一次系统、精准、多维的整合传播。

三、青春版《牡丹亭》的时代特质与启示价值

今天是一个传播多元的时代，跟20年前相比又有了巨大差别。当我们再看青春版《牡丹亭》的戏剧行为，依然能发现它给今天的戏曲发展提供了具有启发意义的新视角。

昆曲是中国传统戏剧的典范，凝聚了中国文化许多最根本的精神。当我们沉浸在“日用心不觉”的传统文化之中，一旦被民族文化的某个符号或载体勾起，这种民族文化认同感会在瞬间爆发。青春版《牡丹亭》便是这种符号或载体。当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青年人在近距离接触昆曲时，民族文化认同感会在瞬间被勾起。是青春版《牡丹亭》的内在文化基因，唤醒了我们根植于内心深处的价值回归；是青春版《牡丹亭》策略性的传播方式，更多纬度地连接了经典与未来的无限可能。白先勇团队多年的良苦用心与悉心坚持，目的就在于以“青春”之名与“青春”之美吸引年轻观众，将昆曲与中国文化之美、东方意蕴之精致典雅多维呈现——这样的“多棱镜”总有一个维度能够震撼人、打动人。

2004年的戏曲观众需要什么、期待什么，可能当时的观众自己也无法说明。正如苹果手机生产之前，人们并不知道智能手机是什么样子——但是当乔布斯推出第一款智能手机，人们很快欣然接受一样，青春版《牡丹亭》就是这样出现在2004年的大学生面前的。大学生很快迷上昆剧，成为深度“昆虫”。甚至笔者朋友中不乏当年从北方城市来苏州继续读硕博的朋友。从本质上说，是白先勇理解观众、理解昆曲、理解时代需求，他才呈现出这样一版《牡丹亭》——这是一版从艺术指导、导演、音乐、舞美等各创作环节都采用全明星阵容，从舞台表演到舞美设计处处充满诚意、匠心与创新，由名剧、名人、名师汇聚创作的《牡丹亭》：如今她已经走过青春，正走向经典。

汤显祖写作《牡丹亭》和2004年白先勇组团排演青春版《牡丹亭》时，观众的接受是完全不同的。观众的审美发生了变化，在创排青春版的时候，应当根据观众的审美接受和时代审美标准有所突破和创新。突破和创新是成为经典的必要要素。如果仅仅是重复原来的经典，那它不会成为第二个经典。文艺复兴的画家将绘画对象从神转向现实生活中的人，从而创造出绘画中的新经典；当照相术出现，莫奈跨越对形状把握的瓶颈，寻找到光影变化即瞬间色彩而创造出印象派绘画；当形和色达到绘画极致之后，凡·高寻找到绘画的突破口，那就是情感和心灵；劳德累克第一个将广告画提升为艺术；安迪沃霍尔代言了波普艺术……美术史上的他们不断发现突破口，给创新不断注入新动力。

白先勇正是看到了大学生这个群体对剧场的期待，并将这个期待作为突破口，才创排出青春版《牡丹亭》放置在时代的风口。20年后的今天，当《牡丹亭》再次排演，可能还会被注入新鲜元素、创新要素，这是一个剧目持久地保持新鲜度、持久地拥有市场、持久地培训培育观众的一个重要因素。任何对创新创作进行阻止的行为必将被证明是错误的。可能一些创新在当时看来尚不成熟，但是真正优秀的艺术作品是耐得住检验的，历史自会给出公正的判断。

四、青春版《牡丹亭》对戏曲属性的多维论证

一部剧目，即便是改编的传统经典剧目，也要有经营策划的理念。如果不考虑戏曲的商业属性，或者是羞于谈论商业价值，可能这部剧目就难以持久、独立地在市场生存。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再一次证明，戏曲不只是艺术行为、文学行为，它更是商业行为，戏曲不仅具有艺术属性、社会属性，更具有商业属性。

青春版《牡丹亭》在20年的巡演历程中能做到场场满座——尽管白先勇说并不是奔着盈利而去，甚至有些商演还亏本——但是从长远看，“昆曲热”“牡丹热”席卷了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从2004年首演那一刻起，多家昆剧院团陆续推出各具特色的《牡丹亭》版本，甚至其他艺术门类的院团也陆续加入“牡丹卷”的行列——芭蕾版、舞剧版、多媒体版、中日版等。可以说，青春版《牡丹亭》是这拨“牡丹卷”的“卷轴”，其商业影响持续至今，并将不断延续。

正是因为戏曲具有商业属性，我们的剧团一定不能只拥有、培养艺术人才和文学人才，还需要大胆吸纳经营人才。经营人才应该了解市场、了解观众、了解时代美学。当我们把目光转向百年前就会发现，20世纪二三十年代京剧的高度繁盛离不开背后诸多优秀经营人才的参与和助力，是商业经营行为的广泛介入促进了京剧的繁荣。

青春版《牡丹亭》给我们做了很好的商业示范，提供了具有超越性的传播策略，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更新、更好的视野。然而，踩在巨人的肩膀之上，我们需要继续思考的是，如何在新媒体环境之下打开一条传播的新路。因为与青春版《牡丹亭》诞生时所处的环境不同，今天我们处于更加复杂的新媒体环境之中，这也意味着我们不仅需要商业人才，还需要技术人才，需要了解传播生态的各个环节，这对当下的戏曲从业人员无疑提出了更高的挑战。

“随遇发生，随生即盛”。或许20年前的白先勇并没有想到排演青春版《牡丹亭》会在20年后甚至更久之后对昆剧的发展有如此深远的影响，但置身传统文化复兴的时代大潮回眸之时，我们才发现青春版《牡丹亭》正是伴随新时代传统文化复兴大潮应运而生，并“随生即盛”的——时代终将以其特有的方式与之相遇。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