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衣

人物表：

沈碧云（旦）云锦传承人，年16～60岁

王璨（净）沈碧云弟子，年40岁

李玉茹（旦）云锦世家金陵李家传人，年20岁

杨继之（老生）美籍华人，李玉茹曾经的恋人，年20～70岁

杨静宜（旦）杨继之之女，年20岁

云姬（旦）云锦凤袍化成的少女，年16岁

吉公（末）云锦传承人，吉公兴曾经的少东家，年85岁

其余云锦绣品化为的少女若干

楔子

〔时间：1956年。

〔地点：金陵远郊。

〔空无一物的宅院里，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童谣声。

童谣量提定格，依材取势；行枝趋叶，生动得体；宾主呼应，层次分明；花清地白，锦空匀齐。扁金绞边，白绒作陷。绒不过寸，金不过指。

〔远处传来迎亲的吹打声。

沈碧云玉茹姐，是时候了，准备上轿吧！

李玉茹……再等等。

沈碧云吉时将至，等不得了！

李玉茹昨日，我做了一梦，梦见一女子，自称云姬，锦衣秀色，哭诉于我……

沈碧云玉茹姐，轿子来了。王大哥他——是个好人。

李玉茹好妹妹，我这一走，便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沈碧云玉茹姐，如此牺牲，当真值得？

李玉茹云锦是我的根、我的魂，只要能保住它，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沈碧云只是……

李玉茹只是我心中，却还牵念一人……好妹妹，若来日你再得见他——

沈碧云得见他——

李玉茹帮我问他一句——

沈碧云问他一句——

李玉茹今生今世，可曾后悔？

沈碧云今生今世，可曾后悔——玉茹姐！

〔李玉茹盖上盖头，坐上花轿。

轿夫起轿——

〔吹打声再度响起，李玉茹坐着花轿走向远方。

〔切光。

第一场旧事

〔时间：当代。

〔地点：沈碧云家。

〔王璨心事重重上。

王璨师父，徒儿对不住您！

（唱）悉心培养二十载，一夕声名堕尘泥。日日苦练如入定，朝朝辛勤绣人衣。不成想，马失前蹄酿苦果，怎堪将，恩师辜负心肠沥。这云锦妆花，向来是我骄傲，师父将如此大事交付与我，事今未成，可如何是好？来此已是师父门前，我是进，还是不进？

沈碧云（唱）端看残片心萋萋，往事如尘似昨夕。时光流水春逝去，一盏孤灯照路歧。痛下决心今日事，旧约犹在当重提。忽闻门前窸窣声，行至窗前人独立。门外是哪个？

王璨师父！我是王璨！

沈碧云璨儿，怎地躲在门外，还不快快进来？

王璨（唱）羞对恩师竟无言，不敢高声屋内栖！

沈碧云怎么来得这样晚？今日之事，可还顺利？

王璨我……

沈碧云怎地出了这许多汗！

王璨……天气热了，跑得急了。

沈碧云先坐下喝茶！

王璨多谢师父！〔沈碧云端茶给王璨。

沈碧云（唱）一晃眼廿载光阴指尖漏，

王璨（唱）感深情结草衔环亦难及。

沈碧云（唱）一盏清茶慰心神，

王璨（唱）雨花幽韵也依依。

沈碧云（唱）半生风雨舟共渡，

王璨（唱）情比母子世间奇。

沈碧云（唱）行过了一处处沟沟坎坎坑洼洼，

王璨（唱）行过了一座座铁桥铁索无人倚，

沈碧云（唱）终盼得安安静静享清福，欢欢喜喜皆如意。

王璨（唱）只愿她无悔此生献云锦，锦绣连篇满织机！

沈碧云璨儿，你可是心中有事？

王璨师父……

沈碧云有何事情，说便是了！

王璨……我闻师父近来视物不清，腰酸背痛，可曾看过医生？

沈碧云半生织机相对，落此病根，倒也寻常。

王璨……又闻李所帮您申报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被您拒绝……

沈碧云云锦织造精深，尚有许多未知，受之有愧！

王璨师父，您培养徒儿学习织锦二十年，日日夜夜，从无懈怠，若是有一日……

沈碧云若是有一日……

王璨若有一日，徒儿不想织锦了……

沈碧云噤声！

王璨师父，所里改革，要所有织工都要讲究经济效益，赚不了钱，就得下岗！

沈碧云下岗？！

王璨云锦销售困难，订单少，这困难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容易财政给了笔资助，所里为了给大家发工资，只好将厂房一半租给羽绒服厂。现在一进所里，就是鹅毛纷飞，您说这还织个什么？还怎么织？

沈碧云可这云锦，总归要传下去……

王璨师父！您说过，这云锦是我们的根，我们的魂，传承千载，精巧无双……

沈碧云正是！

王璨云锦乃我华夏瑰宝，以师带徒、代代相传……

沈碧云不错！

王璨可是……

沈碧云可是什么？

王璨可是这云锦如今就要死了、断了、绝了！

沈碧云死了、断了、绝了？

王璨今日入京竞选国礼，徒儿输了，云锦输了！

（唱）怪只怪技不如人负所托，怪只怪料敌未前丧先机。吾本是个中好手称王霸，偏落得虎落平阳被犬欺。虽说胜败家常事，也难心甘人下居。五内俱焚酸苦味，似火浇油火更急。

沈碧云你心头难静，这败——败也应当。

王璨可是所里上下，皆盼着我拿回订单，这下可如何是好？

沈碧云你看看这是什么？

王璨这是……云锦残片？

沈碧云正是！

王璨这残片之上，龙纹纹样凹凸有致，活灵活现，乃是一等一的上上之品，竟是用久已失传的实地妆花纱工艺织成……师父，这是哪里来的？！

沈碧云定陵勘探，挖掘出明皇纱制龙袍，这是其中的残片。

王璨定陵？

沈碧云这龙袍出土之时，犹是锦绣之色，不想一被氧化，竟变得面目全非！

王璨面目全非？

沈碧云定陵博物馆，欲寻高手复织龙袍，你可敢应下？

王璨复织龙袍？

沈碧云这难道不是你期盼已久的大订单吗？

王璨师父，你不知道，如今厂里的工人已经走了大半，剩下的那几个，也难支撑起大局了。这复织龙袍，难度极高，我只能试一试……

沈碧云难，便不织了？〔王璨不语。

沈碧云我悉心培养你二十载，不想今日……

王璨今日……

沈碧云今日，竟要看你背弃所学！

王璨师父！

沈碧云你不必多说了。我知这云锦于你，不过一谋生之物，如今时事艰难，你弃之而去，本不当苛责。可是……

王璨可是？

沈碧云可是数千年传承毁于一旦，非你之过，乃是我之过也！

王璨师父，你为云锦呕心沥血，历尽艰辛，怎能说是你之过？

沈碧云璨儿，你可知这云锦，对你而言，是什么？

王璨是什么？

沈碧云自你年少之时，便跟随我学习织锦，这云锦对你我师徒来说，不仅是半生见证，更是……

王璨师父，您看看外面的世界！的确良、精纺棉，各种面料兴起，云锦已经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云锦了……

沈碧云依你说来——

王璨如今大势所趋，这云锦，实实难以保住！

沈碧云（唱）百年世事如苍狗，堂前王谢曾索衣。九十九间称李氏，独步金陵世称奇。默下决心提旧事，岂畏寂寞身后遗。李氏余脉今犹存，辗转相认在今夕！璨儿，你可还记得你的父母？

王璨王璨之母，姓李名玉茹，至于王璨之父么……

沈碧云你父亲王勇虽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却实实是个好人。若不是他，你母亲便保不住那最后一台大花楼织机……

王璨可惜徒儿命薄，父母早逝，十三岁起，便是师父照应徒儿！

沈碧云你我虽为师徒，情比母子！只有一事，我未曾告之于你……

王璨何事？

沈碧云你可知你娘的这个“李”，是哪里的“李”？

王璨师父问得好生奇怪！莫非……

沈碧云你母李玉茹，乃是金陵李氏嫡长孙女，是云锦世家李氏的嫡系传人……

王璨金陵李氏？！

沈碧云正是！

王璨为何师父你、你竟从不曾向我提起？

沈碧云不过是伤心之事罢了……

王璨伤心之事？

沈碧云当年，众人觊觎李家之宝，危急时刻，她为保全家平安，只得孤注一掷、玉石俱焚……

王璨孤注一掷、玉石俱焚……

沈碧云金陵李家为云锦世家，传承数百年，不曾中断，多少李氏族人，为了云锦捐弃生死……

王璨捐弃生死……

沈碧云当年你母亲不得已之下才纵火烧宅，为的就是保护云锦凤袍……

王璨云锦凤袍？

沈碧云那云锦凤袍乃是李家传世之宝，云锦织法大成之作！只可惜如今……

王璨如今……

沈碧云哈哈哈哈哈！

王璨师父，您这是……

沈碧云我笑李家门庭没落，竟无一人愿意担当作为！

王璨师父所说的凤袍，现在何处？

沈碧云当年大火，凤袍失踪，再无人知晓它的下落。

王璨如此说来，您并无线索？

沈碧云我不知凤袍的下落，却知道凤袍所用的织法。若你能顺利复织龙袍，重现昔日的工艺，也许那当年之人，还会再次现身……

王璨这希望太渺茫了……

沈碧云虽是渺茫，却不得不试！

王璨……徒儿明白了。

沈碧云那这复织龙袍……

王璨这订单，我接下了！

沈碧云接下了？

王璨接下了！

沈碧云既是如此，还有一处地方，要你与我同去。

王璨何处？

沈碧云黑簪巷5号，吉公兴！

〔切光。

第二场访巷

〔时间：当代。

〔地点：黑簪巷5号。

〔吉公上。

吉公咳咳！老朽姓吉，世居于此。闻听故人来访，不免出门迎接。匆匆数十载光阴，怎生便无了呵！

（唱）廿载光阴似水流，人生百年复何求。当年少年生意气，今朝老翁白了头。难觅旧人星云散，一叶扁舟天地游。

〔沈碧云与王璨上。王璨叩门。

王璨吉公！吉公！

吉公来了！（开门）多年不见……

沈碧云多年不见，吉公风采依旧。

吉公取笑了！想当年你初入公所，还是个十几岁的娃娃，而今……

沈碧云蒙先生不弃，收我入学，碧云感激不尽。

吉公当年若非玉茹替你求情，我怎肯让你入学？

沈碧云先生还是一样嘴硬心软。

吉公里面说话！

沈碧云先生请！〔三人进门。

吉公公所破败，亟待修缮，你们莫要嫌弃！

沈碧云先生过谦了！

吉公我闻所里困难，转企在即。

王璨时事艰难，前路迷茫，不知所措。

吉公又闻璨儿近日，用心商贾。

王璨工资数月，不曾发放，只得补贴补贴。

吉公你师徒二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王璨吉公渊博，王璨有事想当面向您请教！

吉公何事？

王璨定陵订单，邀我复织龙袍。只是这纱制袍样，极其罕见，难以下手，我便想起了先生。

吉公咳咳，如此说来，你是想求教我云锦之事？

王璨正是！

吉公这云锦之事么，老夫已经全然忘却了。

王璨全然忘却了？

吉公忘却了。

王璨吉先生！

沈碧云璨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王璨我的不是？

沈碧云今日亲故相逢，美事一桩，谈些什么公事？还不快快将带给先生的酒拿出来？

吉公有酒？

沈碧云好酒！

吉公哈哈哈，还不快端上来？

王璨来也！（端酒倒酒）（唱）我这厢殷勤美酒慢来端，他那厢忘却前尘琐事繁。

沈碧云（唱）先生他欲刁难不知缘由，且看我巧周旋转危为安。

吉公（唱）数百年父死子继云锦事，数十载春秋冬夏饥与寒。欲忘却难忘却金陵旧梦，清一杯浊一杯清浊难堪。好酒啊好酒！

沈碧云先生可还记得昔日吉公兴的盛况？

吉公自然记得！

（唱）遍绫罗紫袍夹道，沸喧哗车马腾欢。那时节锦绣轻偏比人重，巧手织细裁量缤纷斑斓。经与纬一道道泾渭分明，花与叶善排布细细来观。莫问那，成天衣怎无沟缝，一丝丝一缕缕皆赖人传！

沈碧云先生的祖父创办吉公兴，乃是江南锦缎响当当的名号，广州、香港，俱有分店。

吉公若非父亲早夭，怎至于家道中落，学织云锦。

沈碧云云锦多少织法，全赖先生传下！

吉公只可惜……

沈碧云只可惜？

吉公老夫织法，俱传自金陵李家，李家所藏凤袍，乃织法大成之作，只可惜老夫未曾见过，便闻它毁于火海！天亡云锦，可惜，当真可惜！

沈碧云那凤袍，也许不曾毁于火海。

吉公喏喏喏，当年为了这件凤袍，玉茹几乎死于火海之中，怎又说凤袍尚在？

沈碧云先生不信？

吉公口说无凭！这云锦凤袍么，乃李家至宝，只怕是你，也未曾见过！

王璨吉公且坐，喝酒、喝酒！

吉公嗯，璨儿，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云锦之事全然忘却？

王璨为何？

吉公云锦虽为天衣，实则人工，多少人瞎了眼睛，弯了腰身，坏了身体，只为追求它繁复之美，雍容之相。五年十年，苦苦熬煎，方能成就成衣一件，依老夫看来，如此技艺，不存为妙！

王璨不、不、不存为妙？

吉公正是！

（唱）一言既出石头落，无端胸口畅快息。织锦人身不着锦，苦日苦夜苦无期。爷以传子子传孙，代代以此谋生计。机杼声声入耳酣，瑟瑟秋日风习习。

王璨先生当真舍得？

吉公舍即是得，得即是舍，不舍不得！

王璨如此说来，这云锦所濒临破产，便不救了？

吉公不救！

王璨这云锦技艺惊才绝艳，便不传了？

吉公不传！

王璨这定陵龙袍，也不复织了？

吉公不织！

王璨此话当真？

吉公你觉真便是真！

沈碧云……慢来！

吉公怎么？

沈碧云先生之意，是让云锦自生自灭么？

吉公若无传承之坚心，倒不如让它自生自灭的好！

（唱）百千年丝织线绕，到头来云散冰消。说什么紫袍冠带，皆付与明清前朝。兀得不痛杀人也么哥，兀得不痛杀人也么哥，也只为零落人道。

沈碧云当年周公恩来南下金陵，见织机零落，不胜慨叹，遂嘱咐前人，重组云锦公所，定要将云锦传承下去。

吉公那时我与张挑花奉命建组，招收学徒，培养云锦后人……

沈碧云而今张公已逝，李氏云散，公所破败，织所转企……

吉公代代相传，何其难也！若是实在坚持不了，就……

沈碧云就什么？

吉公就忘了吧。

王璨忘了？

吉公忘了。全然忘却，不悲不喜，逍遥人世，与时俯仰。

王璨倒也自在！

沈碧云……不可！

吉公不可？

沈碧云先生便不怕么？

吉公怕什么？

沈碧云怕这传承止于我辈，怕后世咄咄刀笔，怕死后与故人会于黄泉，无言以对，羞恼惭颜么？

吉公这……

沈碧云我记得先生曾说过，云锦之美，乃华夏文明之美，乃丝织繁复之美，此等倾国倾城、艳压群芳之作，理当流传后世，万古流芳！

吉公啊？

沈碧云啊？

吉公哈哈哈！不愧是沈碧云、沈先生！

王璨吉公？

吉公我今日之言，乃为试探心意。璨儿，你比你师父，可还差得远哩！

沈碧云吉公……

吉公此番非遗传承人申报，老夫必定推你。你莫要推辞！

沈碧云可是……

吉公如此定下，莫要再言！

王璨吉公，那复织龙袍……

吉公纱制龙袍，用的乃是“沙地妆花”的技艺，讲究的就是过馆挖花。真金线需艳丽明亮，孔雀羽线要细腻多彩，袍料拼接需天衣无缝。龙袍成形之时，龙身羽绒乃是立状，七彩纷呈，龙游云中，宛若浮雕。

王璨如此惊艳！

吉公明日此时，你再来此，我便将我毕生所学，教授与你

王璨吉公不是说全然忘却了？

吉公怎忘得了，怎忘得掉！

沈碧云碧云代璨儿谢过吉公！

吉公这却不必！只有一件，你说有人将凤袍带走，那个人，是谁？

沈碧云只知他姓杨。

吉公姓杨？杨什么？

沈碧云不知。

吉公杨……杨……莫非是！

沈碧云先生！

〔切光。

第三场宅遇

〔时间：当代。

〔李家旧地。

〔杨继之低头摩挲着一张他与李玉茹的旧相片，看得出神。

杨继之玉茹！玉茹！我回来了！

（唱）四十载家国情深隔万里，终落得骨肉离散两伶仃。白发人哭哭笑笑疯还癫，梦中人青春依旧如曾经。多少年远望东南泪难禁，多少回夜半惊醒在三更，多少事烟尘远去实难忘，多少痛深藏心底总关情。只求天意遂我意，海枯石烂待天明。了却平生生死愿，方得一世心安宁！

〔沈碧云上。

沈碧云玉茹姐，我来看你了！那定陵复织，金线难觅，我辗转寻找，方有了一点眉目。若是你在，必是一般欢喜！

（唱）绕过那前厅回廊与深巷，行过了乌衣旧地柳色青。望故宅忽惊往事在心头，履故道燕雀依旧争相鸣。忽抬首三五少女溪边戏，争乞巧妙手天工织聘婷。恍惚惚此身已是百年后，待从头再与故人少年行。看故宅门前，竟有一人！（向杨）这位先生，此处乃是私人宅院，你是……

杨继之我姓杨。

沈碧云……听您口音，不是本地人？

杨继之我刚从美国回来。

沈碧云此处偏僻，寻常人难到此处，您是与主人有旧？

杨继之……数十年前，一面之缘！

沈碧云一面之缘？

杨继之金陵李氏乃金陵云锦望族，兔死狐悲，不免有慨然之叹。

沈碧云先生也懂云锦？

杨继之懂谈不上。当年云锦为皇家专供，以金线、孔雀羽为经纬，可谓寸锦寸金……

沈碧云如今呢？

杨继之如今我却有些疑惑。

沈碧云哦？

杨继之皇室已灭，世家不再，这云锦再是精巧，不过普普通通一件衣服……

沈碧云先生好大的口气！

杨继之云锦极尽奢华，仅是这用作云锦原料的扁金线，就需千锤百炼，方能细如毫发！一件织成，耗费的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五年、十年……

沈碧云先生竟懂得扁金线，与云锦渊源，想来不浅。

杨继之萍水相逢，难得絮叨许多。

沈碧云……杨先生若是不忙，可否陪我走一遭？

杨继之去哪儿？

沈碧云李氏别院曾遭焚毁，有好事者整修故地，对外开放，倒成了一处景色。先生可愿与我一同逛逛？

杨继之……倒也无妨。

沈碧云请！

杨继之请！

沈碧云（唱）眼前人疑窦丛生实堪疑，倒不妨半虚半实半逢迎。

杨继之（唱）我也想故地重游寻旧梦，怕只怕惊鸿照影把魂惊。

沈碧云来此已是门前，先生请！（唱）过李宅生死茫茫谁堪怜，

杨继之（唱）入旧门恍如隔世不敢行！

沈碧云（唱）旧窗台花开荼蘼娇颜色，

杨继之（唱）老金陵似闻昔日织机声。

沈碧云玉兰花开，开得正妙！

杨继之绿柳含烟，倒也逍遥！

沈碧云听闻李家小姐最爱玉兰，花开之日，必盛装描摹，以入画中！

杨继之（唱）那时节十三桃夭年正少，那时节笑语声声草木菁。我也曾少年得意称第一，我也曾玉山挺拔逞逸兴。相依伴一双燕儿呢喃语，同携手两相缱绻到天明。

沈碧云可惜呀……

杨继之可惜什么？

沈碧云如此佳人，倒被人辜负了……

杨继之哦，如此佳人，倒被人辜负了？

沈碧云听闻李小姐年方二八，家中来了一位少年，双手灵巧，颇有灵气。李小姐与少年切磋技艺，一来二去，竟有了感情……

杨继之后来呢？

沈碧云两人本欲结成秦晋之好，奈何身世悬殊，不堪匹配。恰恰此时，国民党战场接连失利，便一心敛财，极尽疯狂。一日，国民党一位高官听闻李家世传有云锦风袍，便逼迫李家交出此物，不然便……

杨继之不然便怎样？

沈碧云不然便屠尽李家，血流成河！

杨继之……乱世之世，怀抱重宝，岂不招人觊觎！

沈碧云……那高官将李家上下二十余口尽数关进牢笼，只留下李家小姐一人，前去取回重宝……

杨继之……那李家小姐她？！

沈碧云边看边走，竟是有些疲惫了……

杨继之石椅一把，还请上坐！

沈碧云艳阳当头，有些口渴……

杨继之清茶一杯，即当奉上！

沈碧云没想到这旧时故事，你竟如此用心……

杨继之时隔多年，难为你还记得这般清清楚楚。

沈碧云吸引先生的，究竟是故事，还是旧事？

杨继之既是如此，那便不讲故事，只游山色如何？

沈碧云也好！

（唱）紫金山岿然不动似蟠龙，玄武湖碧玉凝霜盼晓晴。梅花山山岚秀色云疏淡，紫霞湖波影朦胧水清灵。鸡鸣寺悟道红尘人海间，龙蟠里松竹悠悠深潭影。毗卢寺石叟苦思证伽蓝，阅江楼万里江波听江声。一寸寸光阴似箭，一幕幕梦残人醒，一场场生死离别，一首首曲终人静。李家大宅，当年欢声笑语，到如今……

杨继之当年……如今……

沈碧云当年，那李家小姐本与少年情投意合，甚至将家传绝学传与少年，却不想那少年竟然消失不见，从此再无踪迹……

杨继之可惜，可怜，可笑！

沈碧云杨先生如此觉得？

杨继之难道不是？

沈碧云……乱世所托非人，本是寻常之事，只是……

杨继之只是什么？

沈碧云只是那李家小姐竟至死不悟，一生一世，都念着她那心上人……

杨继之呀！

（唱）那时节少不更事无禁忌，那时节比翼双飞共飘零。我不该偷学绝技传子孙，我不该妄许承诺空口凭。悔当初恨不随你共生死，到如今此心何处寻太平！痴情之人，难免痴情之憾。

沈碧云先生如此觉得？

杨继之难道不是？

沈碧云她临走之前，嘱我一言，若我能再遇那人，必当一问……

杨继之问什么？

沈碧云今生今世，可曾后悔？

杨继之今生今世，可曾后悔？！玉茹你……

（唱）悲切切一生荣辱欺娇生，泪涟涟错身而过奔西东。长夜里梦魂牵系不曾远，弱水旁奈何桥上隔荒冢。我不曾执手相伴暮与朝，我不曾风雨一路伴卿卿。黯淡王气秦淮水，至今仍有波光涌。双目如泉涩难下，枯木临风老病行。

沈碧云你是何人？竟知晓李家小姐姓名？

杨继之你又是何人？怎会知晓她之姓名？

沈碧云当年吉公兴盛极一时，黑簪巷6号也因此成为云锦的重要集中地。那时女织工不多，是我厚着脸皮跟着吉先生学艺。李玉茹，是我进入织所的恩人，也是我的老师之一。

杨继之玉茹她……

沈碧云那时她为了避免麻烦，总是女扮男装。我却总以为她是个男子，第一眼，便喜欢上了她。

杨继之那你……

沈碧云喜欢上了她，便也喜欢上了云锦。阳光之下，那翠羽金线，熠熠生辉，鲜活夺目。就这样一年、两年、三年……这一干，就是一辈子……

杨继之阁下如何称呼？

沈碧云在下姓沈，沈碧云。

杨继之你便是赫赫有名的云锦大师沈碧云？

沈碧云虚名而已。萍水相逢，先生可否赐名？

杨继之在下杨继之。

沈碧云杨继之……恍恍惚惚、似曾听闻……

杨继之听闻定陵出土纱制龙袍，可否容我前去一观？

沈碧云定陵龙袍复织在即，正缺先生这样的人！

杨继之年老技衰，不堪重任。只是……

沈碧云只是什么？

杨继之只是心中，却还有一丝残念，望之念之，不敢相忘。

沈碧云一丝残念……是什么？

杨继之是胸怀中浓浓淡淡故乡情，是回忆里山山水水少年日，还是心中解不开、化不掉的恩怨情仇、爱恨情痴……

沈碧云三日之后，先生不妨来云锦所一趟。

杨继之我是来得的？

沈碧云碧云恭候先生大驾！

杨继之三日之后，云锦所见！

〔杨继之下。

沈碧云杨继之……杨……杨？！

〔切光。

第四场还锦

〔当代。

〔杨静宜梦境。杨静宜（唱）遵父愿远赴金陵，负使命重任在肩。百千万里家国远，游子殷勤叩乡关。蔷薇满目迷人眼，梧桐树懒絮语间。繁花落尽旧时色，谁识真人在尊前。

这大花楼织机、这云锦展……真个让人惊喜！

〔云锦绣品纷纷化为女子，与杨静宜共舞。

云锦甲（唱）舞，舞，舞，孔雀翠绿鼻烟，舞，舞，舞，妆花橘红金线。

云锦乙（唱）舞，舞，舞，飞梭行云流散，舞，舞，舞，素锦描痕花灿。

杨静宜（唱）云清月白，意匠笔底纹章淡。挑花结本，拽花摇纬工序繁。一抡二揿三抄四会，五提六捧七拽八掏，熬煎织人心头血，九撒归真为哪般？

云锦甲（唱）帝王殿中寻常见，侯门朱紫锁深院。

云锦乙（唱）秦淮河水伴人醉，濯洗天衣为郎观。

云姬（唱）长夜里孤灯冷夜熬煎盼，似梦见旧时风月旧时谈。静悄悄，星月无言，意迟迟，归心似箭。常在异乡为异客，怎堪老使不团圆？

杨静宜你是？

云姬（唱）曾与凤冠长为邻，长乐有女秀色添。妆成何必群芳妒，云雨巫山不羡仙。金陵有酒使君醉，坐看堂前飞来燕。身幻流云忘归去，从此伊人不成眠。

杨静宜你是谁？

云姬我是云姬。

杨静宜云姬？

云姬我诞生于四百多年前，大明王朝最繁盛的时候。一双双巧手翩跹，整整十年，才织就了我的本体……

杨静宜我知道了，你是爸爸让我带过来的……

云姬谢谢你送我回家。

杨静宜等等，你别走啊！别走——〔杨静宜从梦中醒来。

杨静宜真奇怪，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杨继之静宜，我让你带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杨静宜恒温恒湿，都在箱子里。爸爸……

杨继之怎么了？

杨静宜我们真的要把这么珍贵的东西交给他们吗？

杨继之静宜，还记得我对你说得最多的话是什么吗？

杨静宜云锦，是属于中国的。

杨继之没错。

杨静宜可是现在的南京，已经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金陵了。

杨继之不管它叫什么名字，它都是我们的故乡。

杨静宜可我不想你再被人误解……

杨继之静宜。

杨静宜我在。

杨继之你答应过我的。

杨静宜……我都照做就是了。

杨继之我们进去吧。〔沈碧云与王璨上。

杨继之沈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杨静宜您是沈老师吧？我是杨静宜。

沈碧云原来杨先生竟有这么乖巧的女儿。

王璨二位，请跟我来。

沈碧云杨先生，您不是想看龙袍残片吗？它就在这里。

杨继之这残片，织法精妙，布局工整……这是李家的织法！

沈碧云你果然知道。

杨继之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金陵李家，那是我，生长了二十五年的地方……

沈碧云杨先生与玉茹姐……

王璨您认识我娘？

杨继之你娘？

王璨我娘就是李玉茹。

杨继之你是玉茹的儿子？

王璨你——

杨继之我姓杨，杨继之。你本该，也姓杨……

王璨也姓杨？

杨继之当年我与你母亲情投意合，奈何……

沈碧云杨先生！

杨继之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王璨您不要过于难过……

杨继之我怎么能不难过？明明她答应过我，一定会等我回来……是我，我回来得太迟了……

沈碧云她……一直在等你。

杨继之中美交恶，政治封锁，一晃便是几十年。在这之后，我也曾来金陵寻找，可是他们却告诉我，玉茹她死了……

王璨死了……

杨继之故土重游，我只见得故人墓碑！

王璨墓碑……

杨继之（唱）只望见坟冢凄凄连衰草，只望见故人棺椁黄土间。一霎时红妆映雪殊人艳，一霎时白骨皑皑不敢前。旧时影，应人怜。人间世，悲难遣。都倒是人生百年幽梦长，何须问酒醒何日负年年。

杨静宜爸爸，您别激动……

王璨杨先生，您先坐一坐！

沈碧云四十年前，李家风雨飘摇，传家之宝遭人觊觎，生死存亡之际，云锦凤袍忽遭失窃，从此失去踪影……

杨继之你的意思，是有人偷了凤袍？

沈碧云杨先生可知凤袍下落？

杨继之原来今日此行，竟是个鸿门宴。

沈碧云杨先生误会了！

杨继之沈先生，凤袍乃李家之物，你却如此关心，却是为何？

沈碧云定陵龙袍复织，重任在肩。那凤袍，便是最好的参考。

杨继之仅仅如此？

沈碧云难道不够吗？

杨继之不够，远远不够。

沈碧云怎么说？

杨继之龙袍纹样，诸多参考，可这凤袍，你却整整追寻了它三十年……

沈碧云三十年……

杨继之你孑然一身，却将半生积蓄捐赠云锦，二十年如一日培养子弟，我虽远在海外，也知你时时处处，寻求凤袍消息……

沈碧云那是我对玉茹姐的承诺……

杨继之承诺？

沈碧云此生此世，不追回凤袍，便闭不上这双眼睛！

杨继之你这又是何苦。

沈碧云如果她还活着，你觉得，她会怎样做？

杨继之她么……她必定九死一生，也要将云锦保住、也要将凤袍找回！

沈碧云正是！

杨继之……那凤袍侥幸逃得一难，竟漂洋过海，去了海外……

王璨去了海外？！

沈碧云如此说来，恐难追寻……

杨继之你们想要的凤袍，它就在这里。

王璨就在这里？莫非！

杨继之静宜！把凤袍交给他们！

杨静宜（递凤袍）物归原主！

沈碧云这凤袍果真在你手里？

王璨这件凤袍，是如何到你父亲手中的？

沈碧云璨儿！

杨静宜你的意思，这凤袍是我父亲偷来的？

王璨我只是想问清楚。

杨静宜你和他们都一样！

杨继之静宜！

沈碧云织造一件云锦凤袍，需要5年甚至10年的时间，而李家的那件凤袍，正是明代孝文皇后去世之后遗留在李家的。

杨继之凤袍织造不易，更何况这件乃是集大成之作，织法精美，举世罕见，甚至许多织法，如今都已失传。

沈碧云杨先生，您不想再说些什么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静宜爸爸，事到如今，你为什么不解释？

杨继之你叫王璨？

王璨是。

杨继之我听说你已经向云锦所打了辞职申请，不想再做织工了。

王璨是。

杨继之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王璨想做的事情？

杨继之什么都行。

王璨……小的时候，想做村里的木匠，打好看的柜子和雕花窗子。可是后来，村里的木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批工业化生产的家具……有时候我想，也许有一天，云锦也会变得和那些家具一样……

杨继之若是真有那一天，你会怎样？

王璨我不知道，若是果真有那一天，你又会怎样？

杨继之对于你而言，云锦是你祖辈世世代代守护的宝物，可是对我来说，它是甜美的、不可复制的梦境，是一生困于其中却又不愿挣脱的牢笼与枷锁，是藏在心底里沉甸甸却又挥之不去的往事与期盼……

沈碧云（沉默片刻）杨先生……

杨继之我可以走了吗？〔沈碧云默然点头，杨继之下。

王璨杨小姐，你等等！

杨静宜还有何事？

王璨对不起！

杨静宜没有必要抱歉。父亲和我，今天就是来还凤袍的。

王璨谢谢你们。

杨静宜这云锦凤袍，对你来说很重要？

王璨是。

杨静宜祖辈世世代代守护，你便也要守护么？

王璨……我从记事之日起，母亲教我的便是织锦，师父教我的，也是织锦。

杨静宜那你又为何放弃织锦？

王璨我……

杨静宜这么多年了，即使是最困难的时候，父亲也从来没有想过卖掉这云锦凤袍。对他来说，云锦是我们的根、我们的魂，即使飘得再远，这里也是我们的故乡……父亲总是同我说，他恨云锦，是云锦毁了他的一生。可是他又是如此地爱护它，爱到只要云锦还在一天，他便愿意守着它一天；若是它不在了，便把它记在心底……

王璨如此说来……

杨静宜父亲说，云锦对我们来说，不仅仅是一份珍贵的记忆、一样高超的技艺，更是一种文明的见证。它跨过时间的长河，从古到今，缓缓流淌……它是文明的活化石！

王璨我明白了！是我错了，我这就去拿回辞职报告！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杨静宜我和父亲已经商量好了，打算回国定居。

王璨当真？

杨静宜叶落归根，这金陵，便是我和父亲的根！〔沈碧云上前，突然打断二人。

王璨师父？

杨静宜沈先生……

沈碧云带我去见你父亲！

〔切光。

第五场织心

〔1947年。

〔南京。

〔李玉茹失魂落魄上。

李玉茹（唱）怀重宝招来祸殃，无依靠寸寸断肠。他逼我一日之内交凤袍，他逼我全家性命一肩扛。孝与义重比千钧，情与恩难测难量。为今事只有一计，孤注掷苦果自尝。开门！开门！

杨继之何人叩门？

李玉茹继之，是我！

杨继之小姐，你怎么来了？

李玉茹继之，父亲他不肯同意你我婚事，你可怪他？

杨继之继之不过学徒出身，得伴小姐身侧，已是万幸，怎敢他望。

李玉茹你一口一个小姐，分明是在怪我！

杨继之我只是不想你被别人误会……

李玉茹误会什么！我李玉茹敢作敢当，我就是心悦你杨继之，那又如何！

杨继之玉茹……

李玉茹这辈子不行就下辈子，我李玉茹跟定了你，就算是焚去了魂、化成了灰，也要撒在你杨继之的坟头上！

杨继之（唱）她性似烈火真与淳，我非是冰雪结严霜。劝人之言难劝己，震耳誓约心头荡。我不愿做拦路人，阻你衣食无忧凤求凰。我不愿做负恩人，莫将掌柜恩情轻易葬。我只求，你身相伴常有我，便不负，两两相思两相忘！

李玉茹你果真如此狠心？

杨继之玉茹，非是我狠心，我——

李玉茹不用说了、不必说了……你把凤袍给我吧！

杨继之这个时候，你要那凤袍做什么？

李玉茹给我！〔杨继之愕然，还是将凤袍找出交给李玉茹。

杨继之难为你肯把它放在我这里。

李玉茹这是李家的传家之宝，是一代一代，从四百年前传下来的。你可知有多少李家先人，为了这件凤袍而丢了性命？

杨继之师父之前说过，你们李家有规矩，这件凤袍藏着金陵李家的气脉，决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李玉茹气脉一说，我倒不信，只是这凤袍藏着李家的根、李家的魂，我却是信的。

杨继之李家的根，李家的魂……

李玉茹金陵李家从明代宣德年间始入神帛堂，至今已有500多年历史，到我这里，共传承了三十二代。

杨继之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李玉茹父亲他最喜欢这件凤袍，小的时候，总是藏起来，不肯给我们看。只有我，敢大着胆子，趁着父亲不在的时候，偷偷去瞧。

杨继之老爷子最是宠爱你。

李玉茹这件云锦凤袍，你收下。带着它走，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杨继之如此贵重之物，怎能托付于我？

李玉茹你只说你是收还是不收！

杨继之你不说清楚，我便不能收！

李玉茹也罢，此事本与你无关……从此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生生世世，两不相欠！

杨继之这么晚了，你还出去做什么？

李玉茹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杨继之你不说，我不会让你走！

李玉茹说了，又能怎样……

杨继之到底怎么了？不管是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一起解决！

李玉茹一起解决？

杨继之一起解决！

李玉茹（唱）继之他目光坚定安我心，同面对共担当羡煞鸳鸯。他本是林中自在欢喜鸟，又怎堪疏忽自投陷罗网。且放他一人归去自在去，莫使他清澈双目失光芒。父亲他着我将这凤袍给他送去。

杨继之这般深夜？

李玉茹想是要事。

杨继之着急如斯？

李玉茹片刻难缓！

杨继之我陪你一同前去。

李玉茹……不可！

杨继之老爷子前日托我将新捻的孔雀羽线给他送去，正好一道。

李玉茹不行！

杨继之有何不行？

李玉茹我帮你送去便是，何必烦劳二人同去？

杨继之玉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李玉茹我……

杨继之说话！是不是老爷子遇到了什么难处？

李玉茹你果真想知道？

杨继之想！

李玉茹知道了，可就不能后悔了。

杨继之我杨继之做事，向来从不后悔！

李玉茹那冯延旭仗势欺人，拘捕我李家上下二十余口，逼我交出家传之宝云锦凤袍！

杨继之老爷子他怎么样了？

李玉茹父亲苦苦支撑让我起誓，就是李氏一门灭绝，那云锦也不能交给姓冯的！

杨继之可是一门老少，尽是性命……

李玉茹我，注定是李家的罪人……

杨继之那冯延旭反复无常、卑鄙无耻，你若真把凤袍带给他，只怕他也未必能放了你们！

李玉茹顾不得了……

杨继之我去找陈先生！李家与他相交多年，他必不会见死不救！

李玉茹陈先生，已经走了……

杨继之走了？

李玉茹继之，答应我，你是我最后可以相信的人了。织工没有土地，也不会种田，只有一身技艺傍身。我求你，帮我保护好这件凤袍，去英国、去法国、去一个可以自由呼吸、没有强权的地方，连着我的份，好好活着……

杨继之李玉茹，你想干什么？！

李玉茹我要去赌我的命！

杨继之你拿什么赌？

李玉茹经年之前，为存凤袍纹样，父亲曾命人做过一件仿品……

杨继之冯延旭凶狠毒辣，你这样太过冒险！万一被他发现你欺瞒于他，李家上下……

李玉茹仿制凤袍费时费力，我料他意想不到。更何况李家在金陵经营多年，也并非毫无依傍。

杨继之不行，还是太冒险了，我替你去！

李玉茹不……只有我去，才能让他相信这凤袍是真的。

杨继之玉茹……

李玉茹收下！等有一天，事情过去了，我总会想办法找到你……

杨继之可是……

李玉茹走！

杨继之（唱）割不断情深一片鸳鸯侣，揉不开浓浓淡淡锦花样。我愿化身油纸伞，为你挡去风雨响；我愿化身相思树，为你遮去风雪凉。你要我远走他乡望故乡，你要我舍你远去没商量。你可知我胸口灼热冰与火，你可知那山高水长风和浪。只恐这人生漂泊如逆旅，再难见画中佳人廊桥上。

〔青年杨继之渐渐淡去，老年杨继之和沈碧云上。

杨继之那时的我不知道，玉茹去向的是一条死路。她知道仿品未必能够蒙住冯延旭，也知道冯延旭并不想让事情闹大，便一把大火，让世人以为她与云锦凤袍，皆葬身火海……从那之后，这件云锦凤袍、这李家大院，便成了解不开的谜团……

沈碧云你们就不怕那冯延旭一眼识破，李家血流成河？

杨继之凤袍被我带走，李家便没有了利用价值。况且李家毕竟在金陵经营数百年，我料定那冯延旭不会落人口实。

沈碧云可是你自己呢？凤袍失踪、你也失踪，所有人都以为你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小人，一个为了得到凤袍不惜潜伏多年的白眼狼……

杨继之我不在乎。

沈碧云你可知吉先生他为你操碎了心……

杨继之我对不起先生。可我并不后悔。

沈碧云可那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杨继之杨继之可以臭名昭著，但是云锦凤袍不能落入那些窃国者手中！

沈碧云那些个日日夜夜，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杨继之……都过去了。

沈碧云当真过得去吗？

杨继之人的一生，既长又短，又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

沈碧云静宜说她想回国定居……她喜欢云锦的劲头倒是和你一模一样。

杨继之这里是她的故乡。

沈碧云是的，这里是她的故乡。这个给你。

杨继之这是什么？一个盒子……

沈碧云你打开看看。

杨继之（打开盒子）这是……？！

沈碧云这是当年复制的那件凤袍留下的残片。

杨继之残片……

沈碧云玉茹姐去世的时候，就像这样握住它、紧紧地握住它……

杨继之玉茹……

沈碧云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她说的吗？

杨继之当年我初学云锦，师父就跟我说，织锦人不着锦，我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三年、五年、三十年、五十年……织锦人累弯了腰、累瞎了眼，将所有的心血化在一处，方才织就了这一匹锦缎，这一件龙袍。

沈碧云三十年了，为了云锦，我讨过饭、坐过牢，瞎了眼睛，弯了腰身。有时候我想，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可是每次，却又都坚持了下来。

杨继之你……

沈碧云这云锦的技艺，是玉茹姐传给我的。就算丢了神、丢了魂，我也不能丢了它！

杨继之不要说了……

沈碧云那时，没有女织工，我和玉茹姐是唯二的两个。师父们觉得祖传的技艺，传男不传女，便从不肯好好教我们。只有玉茹姐，她愿意陪着我，一遍，一遍，又一遍……

杨继之那些日日夜夜，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沈碧云……都过去了。

杨继之是啊，都过去了。

沈碧云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杨继之这云锦凤袍，我已签订了捐赠书。至于我么，医生说我患了绝症，已经活不了太久了。

沈碧云静宜她知道吗？你太太她知道么？

杨继之静宜她是我的养女。我等了玉茹一辈子。

沈碧云你……

杨继之那天你问我，今生今世，可曾后悔？我想，现在的我应该可以回答你了。

沈碧云你这一生，为云锦而活，为玉茹姐而活，可曾为你自己活过？

杨继之我这一生，为云锦而活，为玉茹而活，这是我自己想要的活法，虽有遗憾，并不后悔。云锦人不着锦，但是云锦之上，有云锦人的根、云锦人的魂，就像我的金陵，我的祖国，埋着我的根，埋着我的魂……不论隔着多远，离了多久，总想要回来、回来……我的魂灵、我的骨灰，终究要撒在这片大地上！

沈碧云杨先生！

杨继之再见了。再见。〔杨继之下。云姬上。

沈碧云都走了，都走了，就剩我一个，就剩我一个……

云姬你并不是一个人……

沈碧云你是谁？

云姬我的名字，你一直都知道的。我会一直陪着你，就好像你和李玉茹陪着我一样。

沈碧云……我知道了，你是云姬！（唱）忆昔日少年初见云锦样，拨动了心弦婉转在一旁。笔墨浓淡闲庭步，意匠笔底见真章。一丝一线长相伴，一梭一缕思念长。思起那半生风云乱纷纷，思起那旧日玩伴天一方，思起那人生茕茕人独立，思起那叶落归根随风扬。一世情怀一世殇，一叶知秋遍地黄。本以为此生无悔迢迢路，不提防行至中途黯然殇。龙凤呈祥攀日月，松鹤纹金戏狮娘。冰蚕吐凤雾绡空，繁花万朵缠枝上。爱云锦笑云锦，苦云锦怜云锦，它曾将万里河山回首望，它曾见梅花山上只影长。它曾笑大江东去惊涛岸，它曾伴青纱扇底描红妆。乐也乐开怀，悲也悲薄凉。多少人间事，不堪一场忙。去也去不得，忘也实难忘。人生行路半，泪下数千行。一抡二揿三抄四会，五提六捧七拽八掏，桩桩件件寻常事，辜负春花复秋霜。忽然一夜秋风起，缘何不使永思量。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童谣声。

童谣量提定格，依材取势；行枝趋叶，生动得体；宾主呼应，层次分明；花清地白，锦空匀齐。扁金绞边，白绒作陷。绒不过寸，金不过指。

沈碧云这是……

云姬是他们来了。〔无数对师徒在舞台之上描摹云锦制作的各个步骤。无数历代云锦匠人的作品在舞台上以光影形式得到展现。

沈碧云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云锦始终是云锦，天衣若此，是无数人的根，无数人的魂……

云锦甲（唱）舞，舞，舞，孔雀翠绿鼻烟，舞，舞，舞，妆花橘红金线。

云锦乙（唱）舞，舞，舞，飞梭行云流散，舞，舞，舞，素锦描痕花灿。

云姬（唱）云清月白，意匠笔底纹章淡。挑花结本，拽花摇纬工序繁。一抡二揿三抄四会，五提六捧七拽八掏，熬煎织人心头血，九撒归真为哪般？

云锦甲（唱）帝王殿中寻常见，侯门朱紫锁深院。

云锦乙（唱）秦淮河水伴人醉，濯洗天衣为郎观。濯洗天衣为郎观。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