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丘词
作为金庸迷,我给学生讲课常常会联想到他的武侠小说,比如,对于元好问,学生大都不太了解,若要问大魔头李莫愁的出场词,每次学生都能大声齐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于是成功引出那阕元好问十六岁时写出的千古名篇。“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摸鱼儿·雁丘词》写的是一对生死相随的大雁的爱情,虽作于八百多年前,至今却仍能让很多人读后泪眼婆娑。茫茫天地间,痴情之鸟,除了大雁,还有很多,比如丹顶鹤。和大雁一样,丹顶鹤一旦确定伴侣则此生不易。
读了格致的散文《五号鹤》后,便对鹤乡向海心生向往,于是,有了白城采风之行。
当地的作家朋友告诉我们,来向海,一定要看一次鹤飞。可是那天,当我们匆匆忙忙赶到通往鹤场的那条水泥路上的时候,看到如水的车流从鹤场方向迎面向我们涌来,作为向导的本地诗人葛筱强遗憾地说:鹤已经飞走了。
为了弥补错过看鹤飞的遗憾,葛筱强特地与一位饲养员沟通,让我们有了一次与丹顶鹤近距离接触的机会。饲养员在衣兜里揣了些玉米,边走边喂,把几只在鹤棚里休息的丹顶鹤引了出来,于是,这几只鹤就跟着我们一直走到了一座铺着松木板的观鹤台上,几位胆子大的女士还从饲养员那要了一点玉米试着与鹤亲近,同时大家不失时机地为她们拍照。不一会儿,饲养员和女士们手里的玉米就喂光了,几只鹤就都迈着优雅的步子到草丛中找吃的去了。
就在我们刚要离开观鹤台返回鹤场大门的时候,有人喊道:“又来了两只!”此时,两只鹤一前一后,缓缓地走上了观鹤台,可我们手里已经一粒玉米也没有了,大家只能静静地看着它们,显然,它们也不是冲着玉米来的,它们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体型稍小一点的那一只转过头来,用它长长的嘴梳理起洁白的羽毛,像极了一个待字闺中的羞涩少女,眸子里满是柔情,但我看到它的羽毛明明一丝不乱;体型稍大的那只则伸长了细细的脖颈,轻轻扇动翅膀,绕着身旁的那只鹤慢慢地走了几圈,停下来后对着梳着羽毛的那只鹤轻轻地鸣叫了几声,另一只鹤就不再梳理它的羽毛,也轻轻地回应了几声,随后两只鹤相对而立,两颈相交,好像在低声耳语。全场的人都看呆了,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纷纷上前和两只鹤合影,而它们也非常配合,并没有因为人们打扰而离开。饲养员说,他在鹤场这么多年,从来没看到过这种场面。我想,对爱情再怎么懵懂的人也能看出来,那是一只鹤向另一只鹤表白的过程,并且表白成功。我特意看了看它们的腿,一只编号是X21,另一只则没有编号,显然,有编号的那只是鹤场的留鸟,没有编号的那只是迁徙来的候鸟。那个秋日的下午,在向海湖畔,我们见证了一对丹顶鹤的爱情。
江城子
讲苏轼的时候,我经常以问学生杨过在断肠崖畔想起的是哪几句宋词开始,学生总能轻松答出“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豁达如苏子,至爱去世多年,依然年年肠断月夜松冈,那么,世间的爱情,是不是都能够,久如地久,长如天长?
白城采风的另一地点是乾安泥林。作为国内唯一的泥林潜蚀地貌景观,泥林的确壮观,但并没有让我感到多么震撼,真正使我震撼的是泥林附近大布苏湖东岸出土的两只生活在晚更新世的披毛犀的化石。
大布苏湖博物馆的一间屋子里,一雌一雄两头披毛犀巨大的化石骨架并肩而立,据东北师范大学碳14实验室测定,他们来自20530年前。博物馆的资料显示,两头披毛犀的化石是从同一个土坑挖出来的。当然,泥林之侧,大布苏湖边,近些年陆续出土了猛犸象、原始牛、诺氏驼等许多古生物化石,但唯有这一雌一雄两头披毛犀备受关注,引人遐想:它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是什么原因让它们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死亡?
它们的死亡原因自有地质学家们去考证,且不去管它。它们的关系生物学家们以现在的科技手段还无法断定,据说仍在继续研究,但不论结论如何,我都愿意相信它们是一对情侣,因为从体型上看,它们大小相当,已经成年,那么它们只可能是兄妹、姐弟或者情侣,而成年的披毛犀,兄妹或者是姐弟独处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它们更有可能是情侣。可以想见,就在两万多年前的某天,这对披毛犀情侣像往常一样,在大布苏湖东岸的草甸上悠闲地吃草,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瞬间把它们埋入地下。那么,不管它们是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至少,它们的的确确是在同年同月同日死。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它们信守了这一爱的誓言,这一守,就是两万年。
九张机
经常给学生拓展课外古诗词,有一次提到了乐府雅词《九张机》,学生们一脸茫然,于是再问:瑛姑送给老顽童周伯通的手帕上绣的是哪几句诗啊?“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学生大多都能随口答出。“一掷梭心一缕丝,连连织就九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九张机》用谐音双关的手法写出了女子对爱人的绵绵思念,可见,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不是每一对恋人都能“相对浴红衣”,也不是所有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刚刚从向海回来,就接到堂弟的电话,告诉我族中的一位长辈去世了,于是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故乡的小村白沙村。起灵后,依照族规,我们直系子孙沿路跪拜,为逝去的长辈送行。偶一回头,看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也跪在队伍里,和我们一样,走几步就跪下来磕头,极其虔诚。事后我问堂弟那人是谁,他说,那是疯子九叔啊。
九叔是我所熟悉的。他原本不疯,而且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就考上了大学,而在此之前,他已经与后村的一个女孩相恋并且定了亲。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在九叔大学毕业之后,两家父母却无论如何都不再同意这门亲事,而九叔和那位女孩又都非常孝顺,不肯违背父母的意愿。最后,在家人的坚持下,女孩和同村的一个男孩定了亲。虽然九叔在县城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娶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城里姑娘并不是难事,但任是亲友同事介绍怎样优秀的女孩,他都从不上心。就在后村的那个女孩结婚那天,他回到了村里,之后就再也没去县城上过班。后来,村里人才渐渐知道,九叔疯了。他每天都在村后的杨树林里走来走去,还经常面对着某一棵树自言自语,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因为没有人敢靠近他。村里人说,那片树林是他和那位姑娘经常约会的地方。
再后来村里人发现,他也有不在树林的时候,那就是村里或者是周围某个村有人结婚的时候,他总是不请自来地参加人家的婚礼,而且衣着相当整洁,不认识的人都以为是新郎或新娘一方的亲属。当然,大喜的日子没有人家会和他过不去,其实,还因为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可怜人,他也从不在结婚那一家吃喜宴,常常是看完拜堂仪式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我问堂弟:“我记得他以前不这样啊,他从来都是穿得干干净净的,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的,还总参加别人家的婚礼,不管他认不认识人家。”堂弟说:“他早就不参加婚礼了,认识的也不参加,只参加葬礼,不认识的也参加,而且一直磕头给人家送到墓地。”我问堂弟九叔怎么会变成这样。堂弟告诉我,后村那个姑娘知道九叔疯了之后不久就得了抑郁症,大约十年前死了。从那之后,九叔就再没参加过婚礼,也不再打理自己,从那之后,不管谁家的葬礼他都去磕头。”
经常和朋友聊起九叔的事,末了朋友们都会感叹一句:那个年代的人对爱情真执着啊!我明白他们言外之意是现在的人不会再有那么执着的爱情了,对此,我是不以为然的。别的不说,这次白城采风已经让我看到:虽然远涉层云万里,历尽暮雪千山,丹顶鹤的此生所爱不会变;纵使深埋泥下百尺,石化黄泉万年,披毛犀的前世深情从未移,浩浩向海湖可以作证,悠悠大布苏湖也可以作证。
【责任编辑】涉 祺
刘立山,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第六届公木文学奖(吉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