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文学创作这条路,与故乡的地域文化、风土人情对我的熏陶,有很大关系。我的故乡山东省东阿县陈店村,在黄河与京杭大运河交汇处,黄河东去,运河北上,滋润着两岸古老的土地。小时候物质生活匮乏,吃不饱穿不暖,但是精神生活并不差,因为经常有游街串乡的说书人光顾——儿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夜晚听说书人讲故事。
家乡原本就是个盛产故事的地方,《隋唐演义》《水浒传》《金瓶梅》等历史小说对我的家乡一带都有涉及,我家离“东阿王”曹植的墓园只有十公里远,离程咬金的故乡斑鸠店大约三十公里远,离武松打虎的景阳冈、武松杀西门庆的阳谷县狮子楼也不过三四十公里的距离。听多了别人讲的故事,没事的时候,无聊之际,自己常常在脑子里编织、演绎故事,渐渐成了个“故事迷”。上初中和高中时,想方设法借书看,那时也只能读到《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红日》《苦菜花》这一类的作品。
1980年,十六岁的我参加高考,被长春的一所空军军校录取。初期的军校生活是艰苦的,在冰天雪地的北国长春,每天要进行大运动量的队列训练,手脚耳朵都长了冻疮,但再艰苦的生活对于我这个乡下孩子也不成为问题,我不怕吃苦,我只是不甘平庸。业余时间,同学们打球打牌下棋,我不喜欢热闹,我喜欢安静,发现最好的去处是学校的图书馆和阅览室。
在那里,我终于找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小时候在故乡,想看书,没有书,这里的书简直读不完,就像黄牛进了菜园子,可劲儿吃吧!两年的军校生活,业余时间基本上是在阅览室度过的,它为我打开了一个如此丰富多彩、如此自由浪漫的广阔天地!我走上军旅之路,小时候在故乡读过的红色经典是引路明灯,后来我走上文学创作道路,这时候在军校阅览室读过的中外文学名著是催化剂。我觉得,沉浸于文学天地,是战胜平庸、驱逐孤独、成熟自己的一剂良药。
两年后,毕业分配到位于山东潍坊市的一座军用机场。到了部队发现,部队不像学校,没有图书馆,师机关仅有一个很小的图书室,而且基本不公开,基层官兵想去那里借书,非常不便。没办法,我就定期跑到市邮政局门口的报刊亭购买杂志。记得当时必买的杂志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人民文学》《当代》《解放军文艺》等。那几年通过这几本刊物,我几乎把最好的中短篇小说都读到了。当时中国作协每年都评选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20世纪80年代末停评),每到评奖通知颁布之后,我就把上个年度的《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第12期找出来,上面刊有全年的选载目录,我根据自己心中的评奖标准遴选作品。记得在1985年之前,有好几届评奖,差不多都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得奖作品被我猜中!可见我的眼力还是不差的。
书读多了,手就痒痒,觉得别人写的那些生活,我也有过;参加飞行训练之余,我总觉得“有话要说”。这话不是说在当面,人前我比较木讷腼腆,话不多,我想写在纸上。于是就买来方格稿纸,动手写作。起初也搞不清写的小说还是散文,反正是“文学创作”;还不敢承认是写作,怕别人笑话,只说是写日记、写心得体会、写信。连队住房困难,我这个排级干部和战士一起住八个人的大房间,上下铺,白天上机场工作,晚上等忙完,想写作,也该熄灯了。有时我就背靠下铺的床头,于黑暗中摸索着往白纸上写,第二天再抽空誊到稿纸上,常常是好几行叠写到一起,已经认不出来。星期天节假日,战士们在房间大呼小叫打扑克下象棋,我就在震耳的嗓音中伏在小桌子上写作。指导员听说我爱写东西,交代一个任务给我,让我替他写当月的工作报告。我写出来交给他,他看了看,点点头说,文笔不错嘛!其实他是在考察我呢。也许他认为我是块写作的材料,开始有意地关照我。每天晚上熄灯后,只要第二天不飞行,他就把连队俱乐部的钥匙给我,允许我加班两小时,不能超过十二点。但也有个条件:每月的工作总结由我来替他写。
那段时间,宁静的夜晚,我趴在俱乐部的乒乓球台子上,文思泉涌,写出不少作品,床头柜很快塞满了。师宣传科需要一名新闻干事,有人推荐了我。师里来了两个人上门找到我,没说几句话,从我床头柜里拿走一沓稿件,过了不久就电话通知我,到宣传科报到。而那时我一个字都没有发表过。这一年是1985年,我二十一岁,并没有在团一级机关工作的经历,据说师政治部主任看了我的稿子,说这个年轻人文笔顺畅,有潜力,值得培养,不用帮助工作,直接下调令吧!就这样我有点稀里糊涂到了师机关。首先改善了条件,住单间,可以通宵熬夜加班,第二天早晨还可以有理由不用出操。
从1983年开始学习写作,到1986年,足有三年多的时间,我写了大约二三十万字的短篇小说,四处投稿,却是屡屡碰壁,只字未发。一开始胆子贼大,老想着给北京上海的大刊物投稿,《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上海文学》都不止一次地投过,结果要么石沉大海,要么遭遇退稿。后来感觉既然高攀不上这些大刊,给省内的刊物投投试试,于是转而给《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当代小说》等刊物投稿,也是接连遭遇退稿或者无声无息。为了防止手稿丢失,每次誊稿我都用复写纸,即使是刊物不退稿,也还留有一份底稿,但是这份底稿已经不便再投稿,一是担心投丢,二是担心编辑看到这样的底稿,会认为你一稿多投,更加不重视,所以还得另抄一遍再投递出去。后来我有了经验,每次到邮局寄稿件时,另买一份相同价格的邮票,放在信封里,恳求编辑,如果这篇稿子不采用,请用我的邮票把稿子给退回来。如此一来,基本就不用担心稿件遗失了。
然而,连续遭遇退稿,渐渐地,我有点心灰意冷,终于认识到文学这碗饭不好吃。宣传科的老干事提醒我,说你写的稿子,每篇都长达万儿八千字,你又没有名气,人家怎么会给你登?不如写点短的。我觉得这话有道理,开始改写小小说。一口气写了十几篇,到处投。还好,1985年9月份的《空军报》刊用了一篇,名为《老马与小马》。新兵小马入伍后因为工作艰苦,情绪波动大,在“师傅”老马默默无言的带动下,他终于认识到工作的价值和自身的价值,从此振作起来,没过多久就接替了老马的班长职务。因为《空军报》是内部报纸,不公开发行,所以我并不认为这篇小小说是我的处女作。
但不管怎么说,毕竟发表了一篇文学作品,对于我这个写作时间长达三年未结一果的人来说,总是一个比较大的鼓舞。所以我没有放弃,继续在文学之路上摸索,小小说和短篇小说都写,陆续在《空军报》发表了几篇小小说。别人晚上打牌喝酒,我躲到房间里看书写作;一同毕业的同学谈恋爱结婚,我也不羡慕眼馋。却因为进步缓慢,连续遭遇编辑部退稿,其实这时候别人已经不那么正眼看我了,认为我有点不正常,好高骛远;也有领导认为我不务正业——我的职业是新闻干事,应该多写新闻稿,最好别写什么劳什子小说。因此,我由过去大张旗鼓地写小说,改为偷偷摸摸写,尽量不让人知道。
然而,经常遭遇退稿——那些厚厚的、落款为编辑部的大信封,是瞒不了人的。为减少负面影响,有一段时间,我不留师机关的地址,而是留下边团里一个老乡的地址,他收到退稿再转给我。
转眼到了1986年。那年夏天,我跟随领导到位于山东济宁的一个机场蹲点。机场附近有一座山,不高,可以爬上去。每天晚饭后,只要有空,我就一个人爬山,坐到山头上眺望机场和平原、村落。这时候,我的文学梦基本上要破碎了,因为两个大抽屉的退稿让我无地自容。每每见到公务班的战士把厚厚的邮件拿给我,我就满脸通红,不消说,又是退稿!实际上我有很久没有新作了,都是一些旧稿,在全国各个编辑里打转转,这里不行,再投那里,无非就是想碰碰运气,看有没有“识货”的。
有一天,我坐在山头上,情绪不佳,暗暗下定决心——从此以后管住手,不再写作,老老实实多写新闻稿,争取干好工作,让领导满意,尽快得到提拔。为了表示自己有这个决心,我还合计,等回到潍坊驻地,就把那些小说稿一把火烧掉——既然不再惦记写作,留着它也没啥用,看着就伤心,不如一烧了之——想到这里,心里反而感到了踏实,因为丢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像丢掉一个沉重的包袱,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自在。
几天后,返回师部驻地,看到办公桌上有一沓蒙尘的书信,其中有两个厚厚的信封,不消说,一定是退稿。此刻,面对创作已经心如死灰的我,不再沮丧,正犹豫着是不是把这两件退稿丢到废纸篓里,赫然发现中间夹着一个薄薄的信封!……落款地址为四川省成都市某某路《青年作家》编辑部——几个月前,我的确给这本杂志投过一篇比较长的稿件。
我抑制住剧烈的心跳,迫不及待打开信封——果然是一封简洁的用稿通知单,上面写道,短篇小说《愿望》将在本刊留用。惊讶之余,仿佛不相信似的,反复读了好几遍。放下信封时,眼里噙满了泪水——将近四十年过去,我一直没有忘怀这一刻。
这篇小说长达八千多字,写村子里一名跑运输的个体户,在自己富裕起来之后,逐渐有了“为富不仁”的苗头,但是在某些事情的触动之下,有一天他终于觉悟——自己的富裕,离不开好心人的帮助,自己有了钱,不能忘本。这篇小说现在看来很是粗浅,但对于一个偷偷摸摸写作长达三年多的人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发表于1986年第九期《青年作家》杂志的短篇小说《愿望》,被我视为我的小说处女作。去年在宜宾见到该杂志前主编、著名诗人梁平,我还提到过这件事,向《青年作家》表示永远的感谢!
由于这篇小说的发表,我像一棵濒死的小树,突然得到雨露滋润,重新发出了绿芽。静下心来,重新审视自己的创作,突然开了窍一般,发现了太多问题——创作就像“悟道”,一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眼前世界顿时丰富而开阔,感觉一步跨越了好几层境界。
从此,我不再轻言放弃,铁了心一条道往下走,自然愈写愈顺。从1987开始,陆续在《山东文学》《当代小说》《前卫文学》《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并且于1991年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第四期作家班,1993年毕业后顺利进入济南军区空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成为一名军队专业作家,那年我还不到三十岁,可能是当时军队专业作家里面年龄最小的人之一。
文学创作,坚持就是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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