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书面文学流变(二十二)

2024-01-01 00:00:00关纪新
满族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满洲满族红楼梦

终于该说说曹雪芹与他的《红楼梦》了。

凡中国人谈到自己的古典文学,外国人说起咱们的中国文学,都绝对绕不过这部《红楼梦》去。《红楼梦》是东方艺术的大餐、盛宴,各方读者从中都会获得无穷无尽的审美快感,也就都愿意有所倾吐,那是自然的。然而,《红楼梦》也是一块不易充分消化的“硬骨头”,所有“红学”大师面对它的研究,都不敢说没有丝毫的迷失。就像一百位观众眼里会产生一百个哈姆雷特一样,一百位读者的心间,也注定会演绎出一百种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红楼梦》异常博大,然而,迄今的“红学”成果俨然比这部著作还要“博大”多少倍。有鉴于斯,笔者须做一点申明:本节对于《红楼梦》的议论,只能是侧重于讨论《红楼梦》与满族书面文学流变的那点儿关联。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三百几十年前生活在世上名曰曹雪芹的满洲作者,曾向人间怆然发问。他是否不曾奢望后世会有人珍爱他的创作读懂他的书,我们难以断言。但是,可以断言的是,曹翁当时即便再有多少倍的想象力,也还是绝想不到,今日竟有如此多的后人会用如此多的意见跟想法,宣称自己业已“破解”了他的《红楼梦》!

《红楼梦》好读,因为它是用今人依然挂在嘴边的大白话,娓娓道来在荣、宁二府生活的贵族之中发生的大事小情。《红楼梦》也难读,似乎它的读者以及作为它的特定读者的所有研究家,都还没能拿出一套令世间普遍认可的解析——例如这部书究竟想要向读者传递一种什么样的思想?——再高妙的“红学家”之阅读感受当中,也免不掉会漾起些似水中望月、镜中赏花般的心理疑惑。

曹雪芹写作《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上原本就具有一重特殊性,那本是一位由满族社会走出来的文学家,在书写一个在清代独特历史景况当中满洲豪门世家的故事。遗憾的是,差不多一个世纪以来,汗牛充栋的“红学”论文与专著几乎百分之百,均忽视此点于不顾。人们在观察和阐释《红楼梦》及其作者的学术活动中,有意无意地援例舍弃“满族”抑或“满学”的视角,大约正是他们难以准确接近目标的核心原因之一。[1]满学及满族文学研究方式的缺位,不能不说是“红学”研究迄今以来的先天不足。

人们对客观事物的认识,不可能永远板滞于一个层面,特别是这一层面假如是参差于事物真谛的话。人们注意到,近些年间,学界已经有些明眼人,或者较为谨慎或者较为大胆地,在这个方向上提出了真知灼见,即《红楼梦》与满族历史文化事实上存在着不容忽视的内在关联。[2]

在笔者看来,雪芹先生撰写《红楼梦》,乃是满族书面文学创作在该民族既定艺术道路上的一次长驱推演。尽管此书写作亦充分接受了汉族传统文化的诸多影响,但是,它的一系列在艺术创造上面特有的新突破新绽放,却多与满族文学的潜在基因环环相扣、紧密相关。

研究《红楼梦》的绝大多数著述,说到作品题材,总是好笼统地说它是在写封建末世的贵族社会,而不肯再将这一观察的镜头焦距调节得再准确些。其实,只要对于民族间的旧有心理芥蒂稍加防范,则不难看到这样的事实:《红楼梦》是作者雪芹对于他所生活时代最为熟悉的典型满洲豪门生存现象的鲜活艺术摹写。所谓贾府,是作者以“假托”方式,对当时包括自家在内的多个满洲世家遭逢过程集中的概括与抽象。“都来眼底复心头,辛苦才人用意搜。”——雪芹在精神与艺术上面的知音,由雍正时节与雪芹家同时败落的、康熙帝十四阿哥府里走出来的宗室诗人永忠,早就用他的诗句,为这一结论提供了注脚。而敦敏、敦诚在雪芹生前热衷于支持他的写作,也是因为他们的家族有跟《红楼梦》里贾府大同小异的浮沉经历,永忠、敦敏、敦诚们都与雪芹的心理感触,有着太多的共鸣。

清代是满洲人主政的朝代,奉行着“首崇满洲”的政策,满洲的皇族以及外姓功臣当中的望族数不胜数,他们多挟有“从龙入关”的战功与荣耀,分别袭有各式各样的爵位。[3]清季京师城内到处辟有王爷、贝勒以及公爵、侯爵们的府邸,到了乾隆年间雪芹写书之际,这些府邸维持“花团锦簇”“赫赫炎炎”者,多已超过百年。

在彼时的显贵门阀之中,后人不很容易想象的是,还有一批被始终称作“包衣”(完整叫法应为“包衣阿哈”,即“家奴”)的、并不袭爵的高等人物,他们不是一般家奴,不是身处下层以供驱遣劳作的粗使奴隶,而是向皇帝直接负责和效忠的超级“家奴”。这批超级家奴向上数若干辈,多不是来源于正宗女真血脉,而是以异族战俘身份得到收容,因长久效忠于女真(满洲)主子,不单早早地就拥有正式的满洲籍贯,并且在受到皇帝信赖重用方面也丝毫不让他人,有些时候,他们甚至会比王侯们更多地受命主掌国家之经济实权。这些享有特权的被称为“内务府包衣世仆”的家族,同样属于当时的豪门上层,甚至于把他们视作贵族阶层一个特别部分也不很过分。这些人的来路如何且不计较,他们从行为到心理上都已经彻底满化,并进而成了朝廷当中一支不可忽视的中坚力量,倒是一个不争的事实。[4]

雪芹时代的满洲权贵可以说是由这样三种家族一并构成:宗室袭爵者之家、非皇族袭爵者之家、内务府包衣世仆中的顶级光鲜家族。满洲权贵是当时具备规模的社会阶层。这个阶层的出现,来自朝廷对“功臣”之“恩养荫蔽”。该阶层虽尊优无限,却是不够稳定的,其所有家庭的荣辱衰兴,都要掌握在最高皇权把持者手中。翻看一下史书便知道,由于政治争斗与权益再分配等原因,从顺治朝定鼎京师到乾隆朝雪芹写书,百多年间,竟难以计数有多少贵宦家庭,遭受过了皇权战车的碾压。

《红楼梦》第十六回,宫内太监来贾府宣旨命贾政“立刻”入朝陛见。“贾政等也猜不出是何来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心俱惶惶不定,不住地使人飞马来往探信。”所幸,这次是喜不是祸,元春“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闹了个虚惊一场,转忧为乐。此情节出现在作品开头,已预先披露了当时满洲豪门权贵,随时都存着“伴君如伴虎”,岌岌然如履薄冰的心态。

建立清朝的满洲人,入关前长期处在农奴制社会,上峰对属下操有生杀予夺权力,向属正常。入关后,权力高度集中,从王爷、贝勒到基层兵丁,凡满人,名义上一概属于皇上他家的“奴才”,晋见“圣颜”时都必得自称“奴才”。[5]这也就又不断地提示和强化着满洲人对皇权铁定的人身依附关系。[6]

有论者认为,《红楼梦》是反对和抨击皇权以及满洲民族的,那大约是种误解,充其量也不过是今人从其愿望出发去赋予该书的“附加值”。“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作者说得挺清楚,连想要“补天”还遗憾没有做得到呢,何谈造反。一部《红楼梦》,用极其哀婉的笔调,状尽了清代满洲贵族之家盛极而衰的事态衍变,独独没有写出来的是作者以及作品主人公的反皇权倾向以及反满洲倾向。

有论者认为,《红楼梦》是一部清代中国社会文化的“大百科全书”,这怕是也有点儿勉强。作者书写始终紧紧围绕当时满洲贵族的生活场景展开,没有或完全没有触及的社会层面不知有多少!可是不能因为喜好一部作品,就无偿地赠给它一些不合尺寸的大号冠冕。《红楼梦》不过是清代社会贵族文化的一部“小百科”。别以为说是“小百科”就贬低了它。它对自己题材范围之内的事态物象,都有着异乎寻常的详描细绘、精勾尽勒,显示了不同凡响的现实主义笔工。在这方面,任谁也不曾接近于它的水平。

作为满洲贵族典型的荣、宁两府,从庆典仪轨、岁时应季、婚丧度制、馔食品色、服饰发型、行止则例,到人伦秩序、嫡庶纠葛、亲友酬对、主仆掣约,再到用度收支、家计操控、明暗运作、福祸酿变……作者无不了然于胸,书中无不信笔挥洒,桩桩件件无不写得从容自然、确当翔实,堪称是鲜活完整地摹现出了彼时满洲贵族生活的大千样况。

迄今所能观赏到的由这部小说改编的戏曲、影视作品,人物着装和发型均是一水儿的中原样式,显见有违书里描写。作者笔下的宝玉,本是“靛青的头,雪白的脸”(第七十八回),“在家并不戴冠,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第二十一回),乃满洲贵族少年男性剃发垂辫样式。书中还多次写到宝玉着装,是“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第三回)、“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第八回)、“大红金蟒狐腋箭袖”(第十九回)、“荔枝色嗉呢的箭袖”(第五十二回)。“箭袖”是“箭袖袍子”的简称,是有别于汉家男子宽衣大袖衣着的满式服装,因满人先民长期在高寒地区从事渔猎生产,便选择了这种有利劳作的狭窄衣袖,又在窄袖上接出半圆的“马蹄形”袖头,可收可放,便于手部的冬日防寒跟常日裸露。至于第四十九回写宝玉“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狸皮袄,罩一件海龙小鹰膀褂子”,这“鹰膀褂子”更是乾隆年间满洲阿哥们骑马显示威武的时髦装束。而书里面描绘的贾府贵妇们的衣着,也清晰显示满洲服饰特征,如第三回讲到王熙凤出场时的打扮:“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锻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红楼梦》处处落笔描绘满洲贵族家庭,还有一项颇可举证,这贾府上下,凡女子绝大多数皆是天足。历史上的少数民族多没受到过封建时代“三纲五常”的祸及,女子没有被迫裹过小脚,这是在文化上保持了尊重生命的优长之处。[7]不过,因为满人入关后跟汉人交往过于密切,别的学去不少却惟独在女孩子缠足上面不予相随,所以中原民族有许久对满族女人们那双大脚颇看不惯。《红楼梦》写了许多美貌女性,却极少写到她们的脚,也为此引来过嗜好“三寸金莲”读者的非议,挖苦说《红楼梦》只写了些“半截美人”。有论者认为,雪芹不写女足之大小,是有意掩盖他的汉人心理,掩盖对于满洲人的不满,可是笔者却得不到这种感觉,把它看作是作家不肯轻易苟同那种病态的“嗜莲”趣味,也许更符合雪芹的文化眼光。其实,庚辰本《红楼梦》第六十五回也有一处描写:“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这应是书里惟一写到缠足女子的文字,似可理解为作者在暗示尤家与贾家的不同族籍,[8]也说明了作者并没有一味躲闪对于女性的足部描写。

注:

[1]有一类情况属于例外,在某些“红学”著述里,认为曹雪芹写《红楼梦》是为了“排满”。这种思路主要来自于辛亥年间(1911)的革命宣传,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一部《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第14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

[2]在我国的少数民族文学界,许久以来就不断能够听到把曹雪芹视作满族文学家的声音。但是,真正直面各种质疑与问题,去做《红楼梦》与满族文化关系研究的著述却是凤毛麟角。在这些凤毛麟角的著述当中,近些年来的阐释尤当引起注意的有:a,张菊玲所著《清代满族作家文学概论》(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0年版),其中设有题为“产生《红楼梦》的满族文化氛围”之专章;b,红学家周汝昌、满学家金启孮等人的郑重呼吁,详见齐儆所撰《著名红学家周汝昌与著名满学家金启孮聚谈纪要》(载《满族研究》1993年第3期)、周汝昌所撰《满学与红学》(载《满族研究》1992年第1期);c,少数来自东北地区的红学家关于《红楼梦》与满洲先民原始的萨满教信仰及长白山自然风土关联的研究,其中包括陈景河《大荒山小考》(载《吉林日报》1990年8月9日)、《绛珠草·人参·林黛玉》(载《南都学坛》第24卷第1期)、《“大荒山”新考与“灵石”的象征和隐喻》(载《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等系列论文,以及静轩所著《红楼梦中的东北风神》(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2006年版)。以上这三类著述,都对《红楼梦》与满族文化二者的关系有堪称精到的分析和肯定。a、b两类意见,同时还确切地肯定了作者的满族身份。在c类表述中,陈氏似仍囿于“血统论”羁绊,把雪芹看作汉人;而静氏虽承认雪芹满族身份,却又在其书“后记”中做了如下表达,让人思忖:“把本书定名为《红楼梦中的东北风神》,是经过反复思考后才确定下来的。原本欲定名为《红楼梦与满洲文化》,这样一来,满洲文化大概念必将冲击到《红楼梦》作为中国文化之瑰宝的荣誉。因此突出红楼梦中的东北风神,似乎更含蓄、更恰当些。……我之所以将本书定名为《红楼梦与东北风神》,还是想让《红楼梦》保持作为中华经典文化传统的纯情,不让它产生习惯心理上的不悦之感。”依照这样的说法,少不了引出一项偏颇结论:中华文化传统的建设是不容少数民族来染指的。

[3]在满洲内部,授予皇族(即宗室)的爵位有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奉恩将军共十等;授予非皇族外姓功臣的爵位分为公、侯、伯、子、男、轻车都尉、骑都尉、云骑尉、恩骑尉共九等。(另外,清廷还有专门授予蒙古封建主之爵位系列。)

[4]曹雪芹的一家便属于此类人物,从他的五世祖曹世选(曹锡远)于天命年间“来归”女真(满洲)起,历经四世祖曹振彦(清入关后曾任浙江盐法参议使)、三世祖曹玺(曾任江南织造,其妻孙氏乃康熙帝玄烨的乳母)、祖父曹寅(做过少年玄烨的“伴读”,曾任江南织造)、父辈曹頫与曹颙(此二人均任过江南织造),久已成为皇家可信赖的“包衣世仆”,尤其是其中有三代四人都出任过令一切“包衣世仆”以及宗室豪门为之垂涎的“肥缺”——江南织造,更显示了得到皇上恩宠的程度非同一般。他们这个家族,很早就被收入《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享有满洲人的身份与资格。

[5]与此相对应的是,凡“民人”(即“旗人”以外的所有人),则不必也不许可自称“奴才”。这已经成了清代辨识一个人身份的标志之一,“民人”当时被认为是无权享受自称皇家“奴才”的“荣誉”的。

[6]因此,一旦遇有战事,满洲将士奉命开赴战场冲锋陷阵以至于为国(君)捐躯,便是必然的毫无二话的一件事情。

[7]有一首满族民歌唱道:“你脚小,我脚小,坐在窗前比小脚。脚大好?脚小好?阿玛(满语:父亲)揪来乌拉草,捶它三棒槌,变得像皮袄。絮进靰鞡里,冷天不冻脚。/小脚登,上山峰。跌了一个倒栽葱。鼻尖摔通红,眼眶磕曲青。扔了裹脚条,换上靰鞡草。穿上皮靰鞡,小脚变大脚。/可在云里站,能在冰上跑。回家对你额娘(满语:母亲)说,民装哪有天足好。”(转引自刘小萌《八旗子弟》第88页至第89页,福建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8]清代虽有旗民不得通婚的制度,人们还是偶能看到相反的例子,其原因应是多种的。我们在读《红楼梦》时,抑或会有一种感触,尤氏一家的女性,总是有些跟满人贵族不大相像之处,譬如尤氏与尤二姐的凡庸无能以及尤三姐虽不凡庸却嫌泼辣失度的做派。

【责任编辑】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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