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克利的中国文艺精神

2024-01-01 00:00:00曾分良
艺术研究 2024年5期
关键词:克利书法绘画

摘要:在保罗·克利的艺术中,有不少作品受到了中国文艺精神的影响。有评论认为:在音乐和诗歌之后,克利艺术中的第三个决定因素是东方精神,表明他与东方的亲和力是显而易见的。而在东方精神对克利的影响中,来自远东,尤其是中国文艺精神,对克利的艺术创造影响很大。克利通过对中国哲学、诗歌、书法、绘画等文艺形式及其精神进行深入研究和借鉴,创作出各种具有中国元素或受中国文艺精神影响的作品。

关键词:保罗·克利艺术作品中国精神

在保罗·克利(Paul Klee,1879—1940)的艺术中,有不少作品受到中国文艺精神的影响。有评论认为:在音乐和诗歌之后,克利艺术中的第三个决定因素是东方精神,……他与东方的亲和力是显而易见的。①而在东方精神对克利的影响中,来自远东,尤其是中国文艺精神,对克利的艺术创造影响很大。克利通过对中国哲学、诗歌、小说、书法、绘画等文艺形式及其精神的深入研究,创作出各种具有中国元素或受中国文艺精神影响的作品。其中中国哲学对克利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方法论上,如来自老庄哲学和《易经》的观念,“形而上学”②和“道”的哲学、阴阳辩证法,从中衍生出事物对立属性的宇宙观和相生相克的“五行”观念等;中国诗歌和小说所反映的神秘与象征观念,对克利作品的诗意精神和符号运用产生了重要影响;中国书法对克利的影响最为具体而深远,其中包括书法的形式和观念、象形文字对于形式起源问题的重要意义,书法的节奏与形式运动观念等;中国绘画对克利的影响,主要体现在线造型特征方面。

一、源自中国哲学精神的创造

1912—1913年冬天,克利第一次冒险进入艺术与“形而上学”结合的领域:研究人和他的命运,客观世界和宇宙,以及独立的形式问题。他从中国哲学入手,大胆地抛弃了以西方古典主义传统为代表的写实主义方法,通过借鉴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形式,转向以线造型和书写性为特征的艺术风格。“形而上学”在中国也被称为玄学,是研究宇宙万事万物的道的哲学。在西方最早由亚里士多德构建,而其源头则是中国的《易经》。由于《易经》是采用符号来象征事物的属性和运转变化状态,因此,在克利的作品中,他广泛采用了符号化的象征手段来造型和用色,这种创作方法贯穿克利的整个艺术生涯,如1937年创作的《黄色字符》(图1)和《杜伊斯堡的莱茵河》(图2)就显示了这一特点。他甚至直接采用“字符”二字来对作品进行命名。

1931年至1933年,克利在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任教,他向学生们推荐中国书法,并高度评价了中国书法对于造型的价值和意义。他指出,中国书法源自道家的阴阳哲学,其中阴的原则代表柔性事物,与坚韧不拔的属性有关;阳的原则代表刚性事物,具有变革、活力和创造力,阴阳两种事物往往处于不断交替变化的过程中。他利用中国书法的观念进行创作,对后来的美国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们产生了深远影响,马瑟韦尔(Robert Motherwell)受其影响,创作出《西班牙共和国的挽歌》系列;马克·托比(Mark Tobey)受其影响,在旧金山拜一位来自中国的艺术家滕圭③为师,学习中国书法和东方哲学,并前往日本学习书道和禅宗,从而发展出“白色书写”系列作品。受克利的东方观念影响,斯塔莫斯(Theodoros Stamos)也在亚洲书法中找到了节奏和创作方法。

艺术如何与宇宙相合是克利在20世纪初期的主要关注点之一,这类似于中国道教的核心观念“天人合一”,因为他不愿切断任何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广泛联系。艺术家怎样才能最自由地在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之间架起一座桥呢?这是他思考的问题。他找到的答案,就像唐代画家张璪所追求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理论一样,画家要以大自然为师,并结合自己的心灵感悟进行表现,才能创造出好的作品。但在创造的方法论上,张璪并没有给出答具体的答案。可是克利找到了,他说自己的方法就是减少:“如果一个人想要表达的东西比自然多,其艺术创作手段就必须减少,而不是更多”。④这是可能的,因为他的形式可以被客观地解读,就像他在中国书法中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样。至于绘画和图像艺术,克利已经实现了他的目标。1909年10月7日,他在给夫人莉莉的一封信中表示:书法说明风格已经完成。他在伏尔泰的著作《糖果》插图中展示了最终的完美。自1906年以来,他就在为此目标而工作,但由于当时还没有完全掌握这项任务而一再放弃。

二、借鉴中国诗歌和小说的象征性表现语言

克利对中国诗歌和小说的借鉴,主要是吸收和借鉴其中的象征性表现语言,并在他的绘画中以象征符号的形式表现出来,其形式有的类似在中国书法作品中加入色彩,有的像是采用文字构成符号进行打散后的重构,只是克利采用的是对拉丁字母进行的符号式解构。此类作品主要创作于1916年至1918年间。在对中国诗歌象征性语言的借鉴中,克利还采用字母和图像结合的方式进行创作,说明了他对字母、文字和图像意义的态度。字母首次出现在1912年立体主义创始人勃拉克(Braque)的一幅作品中,克利后来采用了它们,不是为表现技术或空间构成,而是表达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记忆。字母代表文字,物体的图像代表思想,发明的符号代表象征性的内容。德国的浪漫主义者在更自然的基础上尝试了这种东西,并谈到了关于“有创造力的象征主义”和“精神意图的象征符号”等方面的内容。克利既不倾向于文艺复兴的寓言式表现,也不倾向于浪漫主义的情感本质象征,而是采用一种密码式的象征性语言进行表现,它像神秘的文本一样加强了画面层次与色调的复杂性。除书法作品中的字母外,此类密码符号还包括数字、感叹号、点、铅垂、钟摆等,在更高的层面上,还包括十字架、旗帜、眼睛、闪电、星星以及物体或构成物体的碎片等。

值得注意的是,克利绘画中的符号,并不是可以阅读的字符,而是精神的象征。他通过绘画形式的重新构思,来表现诗词的内在精神,就像亨德米斯(Hindemith)的玛丽亚(圣女)赞美诗是诗歌的音乐演绎一样。在他的一些作品中,中国诗词以绘画的形式重新构思,单独的字母具备了造型和图像表现的意义,不再是字母表中的平庸字符,其形态的表现力与其它绘画符号类似,如作品《明月高悬,1916.20》(图3)和《曾经在黑夜中出现》(图4)。这些作品的表现语言,并不是更抽象,而是“更绝对”,并且充满了魔方一样的感觉。从风景画的角度来看,它们可能是一位圣人的临终遗言,其象征含义与中国的诗歌和志怪小说相似,并且在精神因素上具有一致性。作品的主体形式采用类似字母的书写性符号构成,并与特定氛围的色块相结合,字符可能来自中国诗歌或小说中的某些短语和单词,但是谁又能写出诗来重新诠释这些字符的意义呢?

三、吸收中国书法的符号化表现方式

1916年,克利创作了一系列的“书法式绘画”,与现实世界的距离也反映在这些作品中,其中字母和文本构成了图形结构框架,成为艺术表现的一种手段。创作稿的出发点是克利的朋友齐娜(Zina)和亚历山大·伊莉亚斯伯格(Al-exander Eliasberg)于1909年赠送给克利夫妇的一本中国诗集。克利依据该诗集创作了六幅水彩画,其中包括对中国古代诗人王僧孺⑤的忧郁诗《孤独的妻子》两部分插图所进行的改编。该诗集由汉斯·海曼(Hans Heilmann)翻译成德语。诗中高度大气的诗句,孤独、明亮而闪耀的月亮形象成为诗人忧郁和悲伤的反映,与克利自己的情感世界相呼应。作品从小幅水彩画《明月高悬,1916.20》(图3)开始,随着文本的情绪变化,“色彩的旋律”从柔和的色调开始扩展,通过几块变得更暖的红色,集中到诗歌的情感高潮。从此,克利开始对中国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兴趣,并将中国作为他逃离现实和表现情感的创作灵感来源之一。

克利在20世纪20年代的许多绘画都是在中国书法观念的引导下创作而成,如由花、鱼和象征性符号等元素构成的作品,那些形象和符号有的涉及中国主题,如《中国瓷器》(图5)和《中国中篇小说》(图6)等。他将想象中的世界从西方的局限中解放出来,并引入那些已成为欧洲日常用语一部分的东方元素,为一种全世界通用的艺术铺平了道路,扩展和强化了人类的潜在经验。与1918年的作品《动物园,1918》(图7)相比,克利于1928年创作的《动物园,1928》看起来像一篇动植物的“字母”手写稿,主题屈服于形式的表达和心理轮廓以及画面构成。在德绍时期的后期,此类作品要求不仅能被“观看”,而且要求能被“阅读”。这显然受到中国书法观念的影响,让风景绘画不仅能被观看,而且能被阅读。

中国书法兼具审美和思想内容表达的双重功能。根据笔迹学理论,克利说:“书写是手控制笔的表现性运动。”⑥上文提到克利在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任教时,曾向学生推荐中国书法。他指出在图形和绘画的关系中,发展和表现书法本身的特性,是一种手段,也是艺术创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一主题似乎预设在他当时的艺术作品中,如作品《抽象的书写,1931.284》(图8)所展现的那样。克利认为艺术作品首先是一种形式的开启,就像书写动作的开始一样,是情感表达的恰当比喻。线条为自身的艺术表现在平面展开,没有任何具体的描述。阿拉伯和亚洲书法、史前绘画和象形文字都是克利的重要灵感来源之一。特别是在他职业生涯的最后十年,他发展出自己的书法意象作品,如《秘密字体,1934.105》(图9)等。他不关心复制现有的符号,而是抽象和改造它们。他那难以辨认的符号同时也是图形。克利利用他们,试图达到原型的起源,并实现普遍的表达。

四、从中国绘画中寻找灵感

克利在20世纪20年代喜欢从中国绘画中寻找灵感,如他于1923年创作的《中国I》(图10)和《中国II》(图11)最初是一幅画,但在分开后才成为“正确”的作品。⑦他称这些作品是中国漆画的感觉,黑色底子上物象的松散排列,棕色系的颜料和精致的裂纹,除了眼睛细长的蒙古人头像之外,实际上有一种汉字的特征。克利选择用中国漆画的观念来表现,可能是从中国诗歌的文本出发,就像从博物馆参观或复制作品一样。在作品《中国I》中,右下角的蒙古人形象,据说可能是克利的一幅自画像,其灵感来自一位中国元代僧人画像(图12)和梵高《作为佛教僧侣的自画像》(图13)。

克利在1916年至1921年间创作的“文字绘画”系列,将中国主题融入作品中,题材以人物画和风景画为主,其风格特点是以平面几何结构为主,色调主要采用水彩透叠和色块渐变的方式构成,有的作品还融入了童话和奇幻元素。这些中国题材作品的丰富性,显然受到魏玛包豪斯对东方文化的兴趣影响。至20世纪20年代初期,克利创作了一系列有关中国题材的作品,其中包括人物画和风景画等,如《中国人,1920.19》《中国中篇小说,1922.80》(图6)《孙猴子,1922.217》和《中国瓷器,1923.234》(图5)《从昂克莱赫到中国的路,1920.153》《异国情调的河流景观,1922.158》(图15)等。这些作品结合了中国传统艺术风格,但《中国Ⅰ》和《中国II》的不寻常之处在于,它们不仅在内容上与中国有关,而且也启发了克利的绘画技术,产生了独特的画面效果。⑧

在包豪斯任教期间的一个讲座上,他这样描述艺术形象的出现。他说:“艺术作品的创作过程,首先最重要的是形式的起源问题,这可以简要描述为一个隐藏在某处的火花,它发光,并点燃人类精神的火花,移动人类的手,从那里传播一种产生艺术形式的运动,从而发展成为作品。”⑨他把艺术作品的起源理解为一种混沌状态,一个神秘时刻,一种天才和直觉行为。对克利来说,进入这个“原始的领域”,只不过意味着从潜意识中开始工作。从这个来源中产生的东西,无论它叫什么,梦、想法或幻想—只有当它与适当的创作手段结合起来,形成艺术作品时,才能被认真对待。他指出,和其它领域一样,直觉,或来自无意识的工作,不足以创造艺术,而且艺术家也必须掌握绘画手段并正确地运用它们。根据克利的说法,最好的艺术创作方法是将自发性和控制性、无意识和有意识的创作行为结合起来。这一方法与中国画的写意观念不谋而合。中国画的写意在于不求形似求生韵,强调主观精神的表达,因此在绘画过程中,艺术家往往无意于客观自然的形象描摹,而有意的则是一种主观控制的精神表达。

五、结语

克利对中国文艺精神的研究,在当时的西方艺术界掀起了东方艺术和哲学研究的热潮,欧洲乃至美国的艺术家,受克利的影响,创作了大量与中国有关的艺术作品。到1965年,受克利影响的美国艺术家已变得越来越多。他的“形而上学”艺术语言,具有高度个人化的特征,对20世纪中期抽象表现主义和色域画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在克利之后,一大批美国艺术家通过他或者间接地受他的方法论影响,发展出自己的艺术语言,其中不乏汲取克利东方观念和风格,尤其是受中国书法风格影响的艺术家,包括阿道夫·戈特利布(Adolph Gottlieb)、布拉德利·沃克·汤姆林(BradleyWalker Tomlin)、马克·托比(Mark Tobey)、罗伯特·马瑟韦尔(Robert Motherwell)、狄奥多罗斯·斯塔莫斯(Theodoros Stamos)和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等。引发了现代艺术史上对于形式起源问题的探索,也促进了抽象表现主义在美国的发展。尤其是二战以后,伴随着大量艺术家逃离欧洲,来到美国,逐渐促成了表现主义、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这三个现代艺术运动在美国的融合,最终形成具有美国特色的现代艺术。这一切的根源,都无不与克利对中国文艺精神的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注释:

①Paul Klee,by Will Grohmann,Harry N.Abrams,Inc.,Publishers,New York,1954,p.380.

②形而上学是研究世界本质的一门学问,源自中国的《易经》和道家哲学,又名玄学,在西方最早由亚里士多德构建。

③滕圭,号白也(1900~1980),现代雕塑家、画家。江苏省奉贤(今属上海市)人。

④Paul Klee,by Will Grohmann,Harry N.Abrams,Inc.,Publishers,New York,1954,p.124.

⑤汉斯·海曼翻译成王成宇应为音译,中国古代忧郁诗人中很难找到这个名字,只有王僧孺或王僧儒(465~522)符合这一点,另有王僧虞,为南北朝时期书法家,非忧郁诗人。

⑥Ten Americans:After Paul Klee,Published in 2017 by the Zentrum,Paul Klee,Bern,and The Phillips Collection,Washington,DC,p.93.

⑦Paul Klee,by Will Grohmann,Harry N.Abrams,Inc.,Publishers,New York,1954,p.208.

⑧[日]野田裕比(YUBII NODA):PAUL KLEE’S CHINESE PICTURE AND CHINESE II,SEPTEMBER 11,2016,ZITSSCHER-MASCHINE.

⑨Ten Americans:After Paul Klee,Published in 2017 by the Zentrum,Paul Klee,Bern,and The Phillips Collection,Washington,DC,p.93.

注:本文系2022年度黑龙江艺术科学规划项目《保罗·克利学东方及其影响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022B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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