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消闲”到“休闲”:近代法国休闲概念的演变

2024-01-01 00:00:00唐运冠
经济社会史评论 2024年4期
关键词:休闲制度化

摘" 要:“自由时间”是界定休闲概念的核心要素。传统农业社会并不存在工作时间与“自由时间”的严格对立,因而也不存在普遍适用的休闲概念。15—17世纪的法国宫廷出现了以消磨明显过剩的“自由时间”为宗旨的“消闲”(passetemps)。这种“消闲”是贵族的特权,许多游戏和文学艺术一起具有了“消闲”性质。宫廷贵族轻视创作,看重文化鉴赏力,形成了资产阶级难以模仿的“消闲”文化。18—19世纪,工业化带来了现代的精确计时,节日和星期日逐渐失去宗教性,变成世俗化和制度化的休息时间。随着工作时间与休闲时间出现明确的区分,形成了大众化且具有现代意义的休闲。

关键词:“消闲” 休闲 自由时间 制度化

休闲是现代人的一项基本权利,也是实现人的自我和社会价值的重要体现。休闲不仅成为一个重要产业,也进入到学术研究的视野。然而,总体来说,国内学界对休闲概念的认识比较混乱,套用现代休闲概念研究前现代问题的做法屡见不鲜,导致研究出现错位。现代休闲概念源自西方。研究西方休闲概念的演变,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地认识休闲史的一些基本问题。

一、对休闲的认知及休闲概念的演化

在西方,随着社会文化史的兴起,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休闲史引起了众多历史学家的关注,其中就包括德国著名的社会史学家诺贝特·埃利亚斯,他在“文明化”的视野下探讨了休闲的社会功用等问题。他认为,在国家机器垄断了暴力的现代国家,缺乏暴力对抗的刺激导致日常生活变得寡淡无味。在这种情况下,休闲(特别是有强烈冲突的电影、戏剧、体育运动等)为平淡无奇的现代生活提供了兴奋情感补偿。现代体育之所以首先诞生于英国,正是因为英国首先形成这种类型的现代国家。埃利亚斯的研究在社会学领域影响较大,但在历史学界反应较平平。

对于休闲的历史演变,一种观点认为休闲自古有之,且从古代到现代并未发生根本变化。但更多历史学者认为,尽管古代社会也有休闲,但它与现代休闲有本质区别,这种区别与关于现代休闲起点的看法有关。多数学者认为,现代休闲是工业社会的产物,工业化之前并不存在现代的休闲概念。1990年,布莱恩·维克斯基于拉丁语词otium的语义变化,从思想史视角详细分析了从古罗马到18世纪的休闲观念。他指出,从古典时代到近代早期,西方人都是基于“美德/罪恶”的绝对伦理二分法来理解休闲,将休闲视作万恶之源,而休闲只有在产生文学、诗歌、哲学或历史工作成果的严格条件下才能被接受。尽管布莱恩·维克斯把主要精力放在对现代以前的休闲观念的分析上,但他在该文中也提出,休闲获得独立的价值并与工作平起平坐是在19世纪,其背景是工作变成一个事实的赚钱过程,而不再具有任何道德内涵——相应地,休闲也不再被谴责为罪恶。因此,布莱恩·维克斯认为,前现代休闲与现代休闲的区别在于休闲是否具有道德性。法国著名文化史学家阿兰·科尔班对欧洲的休闲史也有深入研究,他将前现代休闲与现代休闲的区别放在时间上。科尔班认为,工业革命之前,无论是农民、手工业者还是工人,他们的时间节奏缓慢且有很强的随意性,工作经常与偶发事件或游戏娱乐交叉进行。从19世纪中叶开始,工业革命导致工作的节奏发生变化,促使社会时间重新分配,原先随意的时间逐渐被计划有序、快节奏、讲究效率的线性时间所取代,从而形成了工作时间与自主时间之间的严格区分。但科尔班提醒说,切勿天真地将非工作时间与休闲时间混为一谈。

英国历史学家彼得·伯克对西方休闲观念的研究最重要。1995年,彼得·伯克在著名历史学期刊《过去和现在》上发表《近代早期欧洲休闲的“发明”》一文,明确提出现代休闲概念诞生于近代早期的欧洲。他认为,在休闲史中并不存在前工业化时代与工业化时代之间的断裂。在中世纪和近代早期的欧洲,现代意义的“休闲”一词并不存在——当时英语leisure和法语loisir通常是指“机会”或“场合”而非“休闲”。不过,当时有众多与“工作”相对的词语,其中最常用的是英语pastime和法语passetemps(或写作passe-temps),这两个词语都诞生于15世纪,主要指避免无聊的努力。彼得·伯克主张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考察所有这些词语,而不能脱离历史语境。他指出,当时这些词语主要是在教育话语、法律政治辩论、神学-道德话语、医学话语这四种语境下使用的,它们表明休闲活动在中世纪晚期以后日益从边缘走向中心。而他之所以在标题中使用“发明”一词,也是为了强调人在休闲从边缘走向中心的过程中扮演的角色,而非意指变化是突然发生的。

既然“休闲机制”在工业化之前就已存在,那就不能用工业资本主义兴起来解释休闲的诞生。彼得·伯克提出,休闲的兴起是与诺贝特·埃利亚斯的“文明化”和米歇尔·福柯的“规训”进程联系在一起的——这两位理论家的说法看似相反,实则都强调现代组织机制的强化。工作与休闲的对立就是这种现代“规训社会”的一种表现形式。换言之,伯克认为,休闲的“发明”是近代欧洲“文明化”或“规训化”进程的组成部分。

在1997年回应若昂ˉ路易斯·马尔法尼的补充文章中,伯克进一步明确,近代早期休闲意识的觉醒主要发生在精英阶层,尤其是在男性精英中间。同时,他以旅行变成一种娱乐并明确地出现现代“休假”概念为例,提出欧洲的大众休闲兴起于18世纪,因此,大众休闲不是工业社会的产物,是在18世纪末跟随商业社会兴起的。18世纪发生了两个趋势性的变化:一是休闲活动的正式化、正规化和制度化;二是出现了相对固定的自由时间,而不仅仅是工作间隙或完成任务后剩余的时间。伯克似乎把工业化等同于工业革命。笔者认为,工业化或工业社会的诞生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工业革命之前一两个世纪的发展应称作“早期工业化”。

伯克还试图解释中世纪和近代早期的大众如何看待他们的游戏、喝酒、跳舞等活动。他表示,他和质疑者一样“不接受这样的观点,即在那几个世纪,工作的人在任何时候都无法准确地分辨他们是在工作还是在从事我们现在所说的休闲”。伯克把这些活动解释为他们为忍受繁重的工作压力而引入、并为老板所容忍的插曲,就像罗伯特·达恩顿所研究的“屠猫狂欢”事件一样。他同时指出,就如同公共与私人或神圣与世俗之间的界限一样,工作与休闲之间的界限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移动并变得越来越清晰。言下之意,随着休闲的制度化,游戏、喝酒、跳舞由早期的工作“插曲”变成了在正式的自由时间从事的正式休闲。总之,伯克认为前现代休闲具有较大的随意性,现代休闲则更加正式化、制度化。

西方学者的研究有启发性,也存在明显不足。首先,他们普遍把“空闲”和“休闲”混为一谈。英语leisure和法语loisir主要有两种含义,一是空闲和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二是在这些时间里从事的偏向于享受的活动。受此影响,西方学者在研究休闲史时普遍没有在这两种含义之间作出区分。比如,布莱恩·维克斯所说的早期学者把“休闲”视作万恶之源,他们所指的实际上是“空闲”。在汉语语义中,“空闲”与“休闲”的区别是很明显的,分别对应西语leisure和loisir的两重含义。笔者认为,无论是基于中国问题视角还是西方历史视角,都有必要对这两者加以区分。因此,笔者把“休闲”定义为:在空闲和可自由支配的时间里从事的偏向于放松和享受的活动。休闲诞生的前提是严格的工作时间与不工作且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之间出现明确的区分。时间的历史性和阶级性决定了休闲必然有自己的历史,而休闲在不同阶级的发展也不同步。科尔班尽管提出了休闲的时间性问题,但笔者并不认同他以19世纪中叶的工业革命作为断代,而是认为许多变化在18世纪已经发生了。

其次,即使摒除“空闲”的概念,西方学者所使用的休闲概念仍过于随意和宽泛:他们普遍把一切游戏娱乐都视作休闲。若昂ˉ路易斯·马尔法尼甚至提出,工作以外的一切行为都是休闲。其他学者(科尔班除外)尽管没有这么说,但从他们的研究实践看,基本都采用了这种做法。这种做法完全忽略休闲与游戏娱乐之间的重要区别。就算彼得·伯克也未能免俗。他尽管从历史观念出发作了一些区分,声称文艺复兴之前没有休闲、18世纪之前没有大众休闲,但他没有把游戏娱乐与休闲区分开来。

笔者认为,在16—18世纪,法国经历了一个游戏休闲化的历史进程。传统游戏与近现代休闲的根本区别在于“自由时间”。在中世纪和近代早期社会中下层的游戏中,游戏与日常生活的其他方面并没有明晰的界限,而是相互交织、交融。换言之,在这些游戏中,“自由时间”的概念并不存在,游戏是在任何时间都可以进行的活动。但在近代早期,从宫廷贵族开始出现了明确的“自由时间”的概念(见下文),在非生产性的“自由时间”里从事的活动——包括游戏——便被视作休闲。因此,尽管游戏是一种常见的休闲形式,但并非所有的游戏都可称作休闲。总体上说,单纯的游戏受追求愉悦的自然冲动所支配,休闲则显得更加从容、理性并涉及主动的时间分配。另一个更容易理解的区分是,休闲明确地与工作相对,它以消磨非工作时间为目的;单纯的游戏则是以获得身心愉悦作为主要目标。

以此观之,不同的人做出的相同或相似的行为,或同一人在不同时间做出的同一种行为,未必具有相同的性质,即未必都是休闲。例如,17—18世纪的法国贵族、资产阶级、下层民众可能一同在巴黎集市上看戏。贵族可能是在休闲,因为其时间大概率是空闲且可以自由支配的,并且他/她是在享受戏剧演出。资产阶级则未必是在休闲——尽管其时间或许可以自由支配,但就像莫里哀的戏剧反复表现的那样,他/她有可能是在模仿贵族,假装高雅。下层民众也未必是在休闲——尽管他/她可能是在享受娱乐,但他/她很可能是在工作中偷溜出来,或是在工作时正好路过,便忘掉工作驻足观看了。同理,在18世纪巴黎的林荫大道上散步的贵族和贵妇人是在休闲,跟在后面观看他们的市民则未必。

从“自由时间”获得的第二个基本结论是,近现代的休闲总体上是城市社会的现象。阿兰·科尔班指出,由于大多数农民控制着他们的全部或部分生产资料,因而他们也是时间的主人,诸如假期、周末、工作日等由现代休闲社会学发展出来的分析网格并不适用于农民的世界。科尔班为此列举了冬季守夜(农民在冬季夜晚聚集在一起,一边听故事,一边干活)、放牧(干活的同时有很多游戏的时间)、赶集(既是交易场合,也是节日)等例子,以证明在传统乡村文明中,工作和休闲时间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区分。不过,笔者不赞同科尔班把农民的娱乐称作休闲,因为农民的世界里既然没有工作与娱乐的对立,自然也就没有了现代的“自由时间”概念。即使站在农民的立场观之,他们在守夜、放牧、赶集时恐怕也不会纠结于自己是在工作或是娱乐,因为这两者在他们那里就是一个整体。因此,笔者认为,传统乡村社会并不存在休闲的概念。古代社会也有休闲,但仅极少数精英具有明确的休闲意识。近现代休闲则是城市化和工业化的产物,它诞生的前提条件是工作时间与休闲时间之间的明确分割。

休闲从古代到现代确实存在某种连续性,但不能以此否认休闲在不同历史阶段具有明显不同的特征。笔者不赞同彼得·伯克的观点——现代休闲诞生于近代早期的欧洲,欧洲近代早期的休闲与现代休闲是一贯的;也不完全认同现代休闲起源于工业化之后的说法。尽管19世纪的休闲与欧洲近代早期的休闲明显不同,但同样的区别也存在于古代和近代早期之间。换言之,休闲在古代早已存在,但它在历史上经历了由古代休闲、近代休闲到现代休闲的演化,在各个阶段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以西方的历史观之,中世纪和更早时期的休闲只存在于文人学者等极少数人那里,比如基督教神学家很早就以弓的张弛有度来比喻游戏放松的必要性,这些以放松身心为目的的游戏便是休闲。这种休闲同样存在于布莱恩·维克斯所讨论的从古罗马到中世纪的众多学者那里。但对于绝大多数中世纪的人来说,由于工作与娱乐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区分,因而也不存在休闲的概念。大约在16世纪,西欧宫廷开始出现被称作pastime或passetemps近代的休闲形式;16—18世纪的贵族休闲是古代休闲与现代休闲之间的过渡,在这期间发生了阅读/写作、戏剧、赌博、狩猎等活动的休闲化;18—19世纪,以资产阶级、市民、工人为主体的休闲活动逐渐形成并扩散开来,而法国的休闲最终在20世纪初实现制度化,具备了完整的现代意义的休闲概念。

二、近代宫廷贵族的“消闲”特权

近代早期法国城市贵族的“休闲”与现代休闲存在重要的区别。具体来说,现代休闲是以工作之后的休养生息和恢复精力为宗旨,近代法国城市贵族的passetemps尽管也与工作相对立,但它主要是为了消磨明显过剩的“自由时间”。为了表明二者的区别,笔者借用香港和台湾的说法,将这种被法国近代早期的上层社会称作的passetemps的活动称作“消闲”。

据彼得·伯克的说法,法语passetemps一词诞生于15世纪。但该词所指的“消闲”活动出现更早。14世纪意大利作家薄伽丘在《十日谈》中描述了十个在乡村别墅躲避瘟疫的贵族青年轮流讲故事,以打发漫长且无聊的时间。16世纪上半叶,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德·纳瓦尔在《七日谈》中模仿薄伽丘的叙事框架,以恶劣天气为由把十个青年男女困在一所修道院里讲故事。这些“消闲”都发生在特殊的封闭圈子里,并不具备普遍的社会意义。不过,16世纪晚期的法国贵族作家蒙田表示,在他写作《随笔集》的年代,“消闲”(passetemps)或“消磨时间”(passer le temps)已经是常用词。蒙田还对该词的文化内涵作了解释,认为它反映了使用它的“审慎之人”(prudentes gens)逃避生活的愿望,犹如生活乃是令人厌烦的可鄙之物。蒙田还说,他自己也会“消闲”或“消磨时间”,但他与别人不同:他仅在天气不佳或令人不适的时候才这样做;当天气宜人时,他还是会珍惜时光,过积极有为的生活。因此,蒙田的“消闲”不同于他笔下的同时代的其他人,他只是希望不舒适的时间尽快过去,而非消极地面对人生。

蒙田所说的“审慎之人”大概是指贵族,尤其是16世纪下半叶进入城市的法国大贵族。在该世纪50年代诺曼底乡村贵族吉尔·德·古贝维尔的日记里,这位小贵族的日常生活中尽管有众多节日和游戏,但总体来说,我们并未看到那种悠闲的生活方式,相反,他的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另一方面,在法国王权强化和城市化加速的背景下,城市贵族变成“有闲阶级”的趋势不可避免。这是由几个方面的因素促成的。其一,移居城市的贵族远离了他们的乡村地产,不再有大量的日常事务需要处理。其二,随着冷兵器时代的终结和绝对君主制的构建,骑士贵族传统的军事地位急剧下降,他们由割据一方的诸侯变成了国王的廷臣。然而,国王在行政事务上更多依赖新兴的穿袍贵族,从而限制了旧贵族从政的机会。其三,在旧制度时期,无论是旧贵族还是新贵族都被禁止从事商业活动,否则将失去贵族的身份。正因为如此,德国社会史学家诺贝特·埃利亚斯在《文明的进程》一书中指出,在旧制度时期的法国,宫廷贵族有特权身份,却没有专门的职业。

在16—18世纪,法国的贵族和贵妇们越来越多地聚集到以巴黎为首的大城市,17世纪晚期以后则大量聚集在凡尔赛宫。这些贵族贵妇们无所事事,因而有大量的空闲时间需要打发。17—18世纪法国宫廷贵族和贵妇人的书信和回忆录提供了大量这方面的细节,旅行、散步、聊天、下象棋、打牌、听音乐、看戏、看别人玩游戏、看书、写信等,都是他们消磨时间的手段。同时,法国国王也安排了丰富多彩的活动(尤其是赌博),帮助他们消磨时间。为此,路易十四不仅给王子提供赌博所需的资金,甚至还让他的弟弟在王室丧礼期间带领大家赌博,以免大家过于无聊。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许多游戏在法国宫廷变成了“消闲”活动,其中的一个典型就是戏剧。在17世纪以前,法国的戏剧并非文学或艺术,而是一种节庆游戏。这种戏剧游戏没有演员与观众之分,而是所有人都参与其中并扮演不同的角色。17世纪前30年,戏剧在巴黎等城市开始变成由专业化的演员从事的表演,由此形成了演员与观众的区分:演员是在工作,观众则是在娱乐——但未必是休闲,比如巴黎民众经常是抛下工作去看戏或是过度纵情于观戏之中。随着权力的集中和宫廷社会的进一步发展,大约在1730年以后,戏剧在法国宫廷进一步变成了文学和艺术,并诞生了以高乃依、莫里哀为代表的第一批重要的戏剧作家,其背后最主要的动力就是宫廷人士的“消闲”需要:在消磨时间的同时,他们也希望通过高雅的戏剧鉴赏彰显高贵的身份,与粗俗的大众戏剧区分开来。

关于法国宫廷游戏的“消闲”化,有几个问题需要说明:第一,有一些“消闲”化了的游戏仍是游戏(如棋牌),有一些却不再是游戏(如戏剧);第二,游戏“消闲”化需要特定的条件,在近代早期的法国宫廷,这个条件就是以消磨时间这一理性目标作为宗旨——因此,塞维涅夫人观看别人赌博是“消闲”,作为消遣的赌博也是,以盈利为目的的赌博则不是;第三,“消闲”和游戏的范畴既有交集,也存在重要的区别。

除了游戏,文学和艺术也是具有明显特权性质的“消闲”。美国历史学家唐娜·博哈南在有关近代早期法国贵族的研究中指出,在17世纪,随着文化成为贵族身份的重要标志,教育也成为贵族寻求与其他社会阶层区分开来的新手段。不过,贵族教育的宗旨并非造就饱读诗书的学者,而是培养“在行的观众,使他能够解读宫廷芭蕾的神话隐喻或马术节庆中骑手携带的拉丁语箴言”。这段精辟的论述对于理解近代早期法国贵族的文化追求具有提纲挈领的意义。就文学艺术而言,近代早期法国贵族教育的主旨并非是为了培养他们的创作能力,而是培养他们作为文学艺术“保护人”(patron)的鉴赏能力。这个具备卓越鉴赏能力的保护人,正是路易十三、黎塞留和他们的继承者以及17—18世纪法国文化沙龙的男女主人热衷扮演的角色。对于国王、大臣、贵族贵妇们来说,鉴赏、保护甚至消费文化作品是他们比文化作品的创作者高贵的自然表现。因此,宫廷贵族的文化鉴赏必须是高贵的行为,这意味着只能把文化鉴赏当作“消闲”,而不能当作工作,更不能以此逐利。

在这种背景下,近代早期的宫廷贵族看重鉴赏力,却轻视创作本身。用17世纪下半叶的斯居代里小姐的话来说,就是“写作就等于失去了一半的高贵”。这里的写作是指创作小说、戏剧之类的流行作品,而非泛指所有的写作行为。事实上,17—18世纪的贵族贵妇们经常写作书信、回忆录,把它和文艺鉴赏一样当作非功利的“消闲”活动的一部分。如若公开出版这些文字,那就由“消闲”变成可耻的逐利了。塞维涅夫人说,“在图书馆里”或者(更糟糕)在带有完全市场意味的书店里见到自己的作品,这不仅有失体面,也有损于高贵的出身。所以她的书信最初仅在一个特定的圈子内流传,它的出版纯属意外。斯居代里小姐的话至少有一部分是针对自己的,因为她会写小说并公开出版,但她早期的小说在出版时借用了她哥哥的名字。拉法耶特夫人则至死都不肯承认自己是小说《克莱夫王妃》的作者。在18世纪的英国,玛丽·沃特利·蒙塔古夫人仍反复强调高贵的男人和女人不应该出版作品,所以在她死后,她的女儿觉得应该把母亲的日记烧掉。出于同样的原因,黎塞留尽管经常指定“五人剧作家”的创作主题,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这一角色;夏普兰则只肯在戏剧演出时承认自己是作者,却拒绝在出版的剧本上署名。

同理,17世纪的作家普遍地位不高,以致演员都不愿意向剧作家支付应给的费用。拉布吕耶尔对高乃依与演员之间的地位反差作了极其形象的比喻:“喜剧演员躺在豪华的四轮马车里,车轮甩起的泥浆溅在步行的高乃依的脸上。”甚至到了18世纪,文艺创作者们仍自觉或不自觉地自认为低人一等,无论是初出茅庐、急需获得认可的新人,还是业已成名的作家、画家,在“保护人”面前莫不如此。纵观卢梭的《忏悔录》,卢梭、迪德罗等与为他们提供保护的贵族贵妇之间的关系,与中世纪的附庸和领主之间的关系有许多相似之处。卢梭也总是不自觉地以附庸式的心态与贵族贵妇们相处,这种心态和行为模式与他执著地追求平等之间的撕裂感,正是他后来在巴黎社交界感觉极不舒服的一个重要原因。

创作者内部也有高低贵贱之分。区分的标准不是作品的质量或赚钱多寡,而是为谁创作。简单地说,当时人们认为,为上流社会的“消闲”创作是高贵的,为娱乐市场大众而创作则是低贱的。高乃依离开黎塞留组建的“五人剧作家”团队,转而为职业剧团创作,即使他写出轰动一时的《熙德》,也仍被掌握了文学权力的夏普兰视作为钱而创作的“雇佣诗人”(poète mercenaire),甚至遭到法兰西学院的刻意打压,至死都生活窘迫。一百年后,卢梭也试图反抗这个“保护人-作家”制度,以获得独立的人格和自由,为此他必须脱离对其他作家而言如同水和空气一般的巴黎社交界,转而精打细算地依靠作品的版税生活。结果他与巴黎几乎所有的贵族贵妇和作家都闹翻了,被所有人视作怪胎。卢梭本人则因为试图冲破那重社会文化的“意义之网”而患上严重的精神疾病。不过,他晚年与巴黎社交界和解,意味着随着启蒙运动的推进和大革命的降临,那重“意义之网”正在消失,作家和创作逐渐获得独立的地位。

“消闲”是贵族的特权,还表现为它是其他阶层难以模仿的。17—18世纪的法国资产阶级尤其渴望跻身贵族行列,他们通过购买官职或与没落贵族家庭通婚获得贵族身份,并竭力模仿贵族的行为方式,包括他们的“消闲”。莫里哀的戏剧表明,这种模仿往往是徒劳的。阿莱特·法尔热研究的蒙让夫人是另一个典型例子。18世纪,蒙让先生和夫人在巴黎一起经营着一家制衣作坊。蒙让先生作为作坊主,除了时装设计和制作,他还需要外出拉订单,甚至远到荷兰。因此,同为裁缝的妻子是家庭作坊不可或缺的劳动力。这个家庭作坊尽管工作十分繁忙,但生活还算宽裕。然而,蒙让夫人的一次旅行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灾难。1774年春,蒙让夫人回了一趟娘家,在那里与一个仰慕贵族生活方式的小资产阶级圈子相处了一个多月。回到巴黎的蒙让夫人性情大变。她拒绝帮助丈夫完成订单,说自己不适合工作,因为应该由男人来养活女人。她宣称,工作夺走了她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随时有人陪着去散步、看戏、娱乐,同地位高一些的人保持暧昧关系——一言以蔽之,就是18世纪令人羡慕的上流社交生活:不工作,有饭吃,有社交。蒙让夫人和她那个小圈子的人模仿上层沙龙,频频轮流做庄,大家吃喝玩乐,去王宫花园游玩,去林荫大道散步,去巨石区游泳,去小酒馆喝酒,去剧院看戏。他们是在模仿贵族的“消闲”,即在闲散的社交生活中消磨自己并不具备的“闲暇”。他们的模仿非常拙劣,比如总是在所谓的“沙龙”里酩酊大醉,腮红浓得像妓女,穿着也不得体。蒙让和他的资产阶级岳父都认为,蒙让夫人的行为并不符合她的身份和条件,若非蒙让反对,蒙让夫人早已被她父亲关进修道院加以惩戒。蒙让夫人的小群体既不工作、又渴望“消闲”的生活方式花费巨大,使他们的家庭陷入绝境。因此,蒙让夫人和她的小圈子所模仿的“消闲”并非真正的“消闲”或休闲,而是一种在过上贵族生活的幻想中罔顾现实的歇斯底里症。

三、休闲时间的制度化与现代休闲的诞生

现代休闲诞生的前提是严格的工作时间与不工作且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之间出现明确的区分,这是工业化的城市时间与传统农业时间的根本区别所在。在法国,这种区分在18世纪已经出现,并相应地出现了具有现代特征的大众休闲。

记录了“屠猫狂欢”事件的《印刷工人轶事》表明,在18世纪上半叶的巴黎印刷厂里,时间的节奏较传统农业社会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也明显不同于当时的宫廷社会。工人的时间被分割得非常精确:下班吃晚饭的时间在夏天是晚“九点”,冬天是晚“八点”;王家印刷厂的排字工人必须早上“六点整”来上班,一直工作到晚上“八点”;“十点”是该离开酒馆的时间……相比于中世纪农民“头觉睡了一半的时候”“鸡叫三遍的时候”这种典型的农业社会计时方式,孔塔的计时方式反映了城市化和早期工业化带来的精确计时需要。尽管工业革命尚未到来,但这种精心计划并严格控制的时间节奏已经具备明显的现代特征。这种变化在当时并非孤例,因为精确的机械计时技术在17世纪下半叶取得重大突破,随即是瑞士钟表行业在18世纪迎来爆发性的增长。供给侧的繁荣反映了早期工业化背景下西欧市场对精确计时的旺盛需求。当然,在樊尚印刷厂里,印刷师傅、工人、学徒的时间节奏并不相同。身为资产阶级的师傅一家可以自行掌握时间,所以孔塔说:“工人学徒都在工作,师傅师娘却独享甜蜜的睡眠。”学徒的时间则是另一个极端,他们住在印刷厂里,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就必须起来给工人开门,并跟他们一起工作,还要经常给师傅一家跑腿。相比之下,工人的工作时间和非工作时间较为制度化,尽管上午“六点”到晚上“八点”的工作时间十分漫长。彼得·伯克称工人在工作时间进行“屠猫狂欢”是老板能够容忍的插曲,但事实上,樊尚不仅中止工人们的狂欢,还对他们进行了处罚,其中一个学徒甚至直接被开除。另一方面,尽管可自主支配的非工作时间少得可怜(主要是星期日),但工人们还是有他们的休闲:酒馆狂欢。

18世纪末的路易ˉ塞巴斯蒂安·梅西耶也表示,当时的工人和资产阶级有专门的休闲时间,那就是节日和星期日。他声称,在这些非工作时间,工人的休闲就是去廉价酒馆喝得酩酊大醉——这佐证了《印刷工人轶事》的说法,尽管梅西耶有道德化和以偏概全的嫌疑。至于资产阶级,梅西耶把他们分成两类:富裕的资产阶级和“需要节俭”的资产阶级。“需要节俭”的资产阶级包括各色商店的主人,他们把商店关门歇业,早早出门去做弥撒,以便有一天的休息时间。这些小资产阶级不会离开市区,而是去杜伊勒里宫、卢森堡宫、兵工厂和林荫大道散步,在梅西耶看来,他们的这种休闲非常无聊。此外,他们还到帕西(Passy)、奥特伊(Auteuil)、文森纳(Vincennes)或布洛涅森林(Bois de Boulogne)吃晚餐。甚至宗教活动也是休闲:它是小资产阶级在黄昏时外出散步的借口,年轻女性则利用这些时间与情人幽会。富裕的资产阶级则有不同的安排,他们携带妻儿,提前一天乘坐马车前往位于城郊的乡间小别墅,在那里度过轻松而温馨的假期。节日和周日属于工人和资产阶级,还因为“有品味的人”——即上层社会,尤其是贵族——在这些日子都不出门,他们不愿意跟平民共用散步和表演场所,因而也让符合平民趣味的平庸演员和老套节目占据了舞台。

同样是在18世纪,法语loisir具有了“休闲”的含义。在上一个世纪的塞维涅夫人及其亲友的通信中,loisir只是偶尔才有“闲暇”之意,绝大多数时候指的是做某事的时机,如“他没有机会(loisir)回答这些指控”“我有更多时间(loisir)来研究这个问题”。这显然是loisir在中世纪的“机会”之意的延续。到了18世纪,loisir一词有在法国普及的明显趋势。首先是在1739年出现了一部以loisir为题的著作,即安托万·佩凯的《论闲暇时间的利用》(Discours sur l’emploi du loisir)。不久之后,迪德罗和达朗贝尔的《百科全书》出现了loisir词条,其定义是:“我们的职责留给我们的闲暇时间,我们可以愉快而诚实地支配它。如果我们受过良好的教育,对美德有强烈的兴趣,那么我们的休闲活动(loisirs)将在死后给予我们最大的荣耀,也将在弥留之际给予我们最欣慰的回忆:这些活动将完全由我们基于自身的善意,根据品味和感觉作出选择。”这里有两个重要的变化。首先,与17世纪相比较,loisir明确地具有了与“职责”相对的“闲暇时间”的含义。其次,出现了复数的loisirs,意指休闲活动。就与职责的明确对立和对德性的关注而言,《百科全书》的释义是对17—18世纪贵族“消闲”文化的批判,它在回归古典的精英休闲传统的同时,也暗含了与梅西耶相同的对放纵式的大众休闲的谴责。复数loisirs的出现则反映了18世纪法国休闲文化的扩张。

综上,在一定范围内,法国的资产阶级和工人在18世纪已经形成自身的休闲文化。不同于17—18世纪法国贵族以消磨过多无聊时间为宗旨的“消闲”,法国资产阶级和工人的休闲与工作截然分开且彼此对立,具有明显的现代休闲的特征。不过,这种工作时间与休闲时间的对立还没有在城市或国家的层面上形成制度化的安排。随着近代城市工业化的推进,法国社会逐渐意识到,劳工阶层需要有专门的休闲时间,这促成了大众休闲时间的制度化。下面以节日和星期日为例简单探讨该过程。

18世纪法国的资产阶级和工人在节日和星期日休闲只是自然而然的选择,因为它们是宗教规则所规定的禁止工作的时间。不过,从宗教伦理来看,基督徒在这些日子里应当遵守宗教纪律,出席弥撒祷告仪式,并在余下的时间里保持虔诚,而不应用来工作或寻欢作乐。随着基督教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力无可挽回地衰退,节日时间及其使用方式再次成为各方争论的重要议题。不过,19世纪以前,参与争论的法国人并不想把节日变成休闲时间。教会希望维护节日的神圣性。以拉封丹、伏尔泰为代表的文人学者则担心人们滥用空闲时间,因而要求压缩节日天数并允许人们在节日和星期日工作。王权出于经济生产考虑,同样要求减少停工节日。18世纪,法国各地的节日数量由35—45个,减少到1789年的20余个,同时全法国的日历也日趋统一。不过,这些变化是由主教们主导的,而不是统一的国家行动。由国家推行的节日统一始于大革命。到拿破仑时期,法国出台了国家历法并得到有效施行,节日从此都是全国性的,且节日改革全部出自于政府而非教会。在这之后,法国具体的节日数量不时有所增减,但节日在法律层面上的世俗化和制度化已宣告完成。这意味着节日正式成为休闲时间。

星期日不同于节日,它是一个休息日,其历史更加耐人寻味。星期日的法语词dimanche源自拉丁语dies dominicus,原意为“主日”。它起源于《圣经》中神在创世的第七天休息的故事。因此,犹太教徒和早期基督徒都遵一周的第七天即星期六为安息日。罗马帝国时期,基督教会以纪念耶稣复活为由,奉一周的第一天即星期日为安息日,以示与犹太教决裂。随着基督教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星期日休息被制度化,并成为基督教文明的一部分。

不过,法国人遵守主日的热情在18世纪迅速消退。启蒙哲学家和世俗统治者都希望在星期日工作与礼拜仪式之间寻找平衡,特别是给予穷人在结束礼拜后工作的权利。然而,更普遍的情况正如伏尔泰、梅西耶所说,大众把星期日当成了酗酒狂欢的时间。18世纪,法国劳工阶层在星期日和节日多了一个新去处:歌舞厅。有研究表明,在18世纪的巴黎,酒馆和舞厅在星期日吸引的客流占到其一周客流量的1/4。至于资产阶级,他们更喜欢去新兴的咖啡馆。此外,散步这种贵族“消闲”开始下沉,成为城市劳工阶层星期日的消遣。星期一至星期六的城市工作周期,星期日的娱乐冲动,加上18世纪的主教们还在节日改革中把一些节日挪到邻近的星期日,都促使星期日变成了休闲的节日。

但星期日作为休闲时间的制度化远未完成。18—19世纪,反对甚至敌视星期日休闲的声音十分强大,理由同样包括经济和道德两个方面。其结果是,大革命期间,革命政府推行的新历法用十日节(décadi)取代了星期日,使原来每年52个星期日和25个公共节日减少为36个十日节和5个公共节日。拿破仑尽管恢复了星期日制度,但他认为星期日休息弊大于利,并和后来的七月王朝一样对星期日的使用采取自由主义政策,导致星期日工作在帝国期间开始普及,并在七月王朝迎来爆发性增长,在世纪中叶达到顶峰。值得一提的是,19世纪的资产阶级还找到了一个要求工人在星期日工作的新理由:避免工人利用星期日的休息和娱乐进行结社或罢工,并阻止社会主义思想的传播。

然而,同样在19世纪,反对星期日工作、支持星期日休闲的声音也出现了,并且影响越来越大。这些人的论点大致可以归纳为三种,其中包含了许多19世纪的新发现。首先是道德话语,这包括宗教道德和世俗道德两个方面。1814年,复辟的波旁王朝迅速通过一项法律,要求在星期日和节日停止常规的工作。以高梅修道院长(Abbé Gaume)为代表的宗教道德家甚至把1789年以后法国经历的诸多不幸归结为星期日工作招致的上帝的报复性惩罚。从19世纪30年代开始,法国天主教徒组建了多个以恢复神圣主日为宗旨的协会,比如“纠正亵渎和污化主日行为协会”(Association réparatrice des blasphèmes et de la profanation du dimanche)、“主日和节日休息互助会”(Œuvre du repos des dimanches et fêtes)、“法兰西主日互助会”(Œuvre dominicale de France)、“人民主日同盟”(Ligue populaire pour le dimanche)。这些协会积极开展社会运动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促进了星期日非工作化的进程。

世俗道德方面,社会主义者和宗教道德家一起猛烈批评贪婪的资本主义对工人的剥削,极力恢复神圣主日的天主教协会就是在批判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浪潮中诞生的。1839年,贝桑松学院举行了一次以如何利用星期日为主题的征文竞赛,空想社会主义者蒲鲁东从世俗的角度讨论了星期日休息的意义。他认为,自摩西以来,安息日就具有造福人类的普遍意义,因为它让犹太人在每周开始时聚集在一起,这使安息日成为表达犹太人的政治存在的纪念碑,也是强化社会制度的纽带。因此,安息日关系到整个社会的福祉。工业家和商人的逐利行为助长了自私和不幸,而安息日打破了时间的节奏,抑制了工业家和商人的贪婪。安息日鼓励共同体式的生活,而不是任由无所事事的个人自生自灭和自我放纵。现代人可以利用安息日进行法律、教育、道德、家庭、自由、公共秩序等各个方面的社会建设,增进团结友爱,构建社会和谐。1842年的里昂红衣主教博纳德和略晚一些的吉罗主教则更直接地抨击自由资本主义制度让工人在星期日工作,是资本家把自己的同胞当作卑下的牲畜或纯粹的生产工具的恶劣表现。19世纪下半叶以后,支持星期日休息的人们越来越多地提到一个新论点,即该日休息有助于工人回归家庭,从而促进家庭的正常运转和工人阶级的道德化。

第二种支持星期日休闲的声音提出了全新的对健康问题的关注。他们抨击封闭式工场恶劣的卫生条件,认为在没有固定休息日的情况下,缺乏光照和空气流通会导致工人的神经系统陷入僵化,并出现不规则的躁动。过度劳累会导致工人的身体和精神退化,从而缩短寿命。支持“体液”理论的学者则提出,肌肉运动需要一定的体液,而工业生产中恶劣的空气环境阻碍了体液的再生,仅靠夜间休息并不足以让这种液体恢复。必须有一整天的休息才能让体液得到补充。因此,不应仅仅将星期天不从事任何奴役性劳动视作一种宗教制度,而更应把它视作一种自然法则。1870年以后,普法战争失败和德法矛盾加剧进一步刺激了人们对公民健康问题的关注,越来越多的人担心长时间的连续工作会导致种族退化。在面对德国压力的同时,法国不得不直面两个紧迫的问题:出生率下降和兵源减少。出生率下降被归咎于星期日工作导致家庭的乐趣被剥夺。征兵委员会则发现,在工厂实行七天工作制的地区,100名年轻人中几乎找不到20人适合服兵役。人们认为,星期日休息能让家庭生活回归正常,从而提高生育率和解决兵源问题。

在健康话语的基础上,19世纪下半叶的理论家们从社会和经济的角度,提出了支持星期日休闲的第三种理由:星期日休息和休闲不仅不会妨碍经济生产,反而能提高生产率,并促进人的自我完善和社会进步。他们用调查数据证明,不间断地工作会损耗工人的体力,导致生产率下降。如若每周休息一天,生产率至少与不休息相等,甚至每个工作日的有效产出还能大幅提高。实验生理学的进步使人们对身体和精神疲劳有了更可靠的认识,并给出了通过休息和休闲恢复精力的方法。讨论很快就从经济上升到社会层面。1880年,卡尔·马克思的女婿保罗·拉法格(Paul Lafargue)檄文式的提出人应拥有“懒惰的权利”。他猛烈抨击工人阶级“沉迷于工作的恶习”,认为这是资本主义制度下人的异化的典型表征,因为人生来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享受。他主张工人每天只工作三个小时,这样不仅可以避免生产过剩及由此导致的周期性失业,也能让工人消费自己的生产成果,并恢复人的天性。让·约瑟·高梅(Jean-Joseph Gaume)和费奈隆·吉本(Fénelon Gibon)看到了通过星期日休闲实现大革命理想的可能性:富人和穷人、主人和仆人、老人和年轻人齐聚一堂,这本身就是平等和博爱的重要课堂;从强制参加宗教活动的“邪恶倾向”中解放出来,真正实现了自由的原则;不用工作的雇员和工人既获得了自由,也感受到自己与老板之间的平等。这些讨论已经超出了单纯的星期日休息或休闲的范畴,它不仅涉及更广泛的生产与消费和休闲时间之间的分配,还有关于人与人和人与社会的关系以及人的本质问题的思考。

随着社会思想的转变,星期日休息的制度在19世纪缓慢地向前推进。世纪初,拿破仑尽管认为星期日休息弊大于利,但帝国高等法院仍在1809年将星期日固定为公务员的休息日。1848年,自由派天主教徒和社会主义者要求普及星期日休息的议案虽未进入表决程序,但学徒在星期日上午十点以后休息的权利却获得通过。1871—1876年天主教徒的立法努力同样宣告失败。然而,国民议会在1874年给予了16岁以下儿童和21岁以下妇女在星期日和公共节假日休息的权利。第三共和国继续推进每周休息一天的立法,但他们的工作有一个突出的新特点,即尽量避开Dimanche(星期日/主日)这个名称,以规避宗教化的嫌疑,同时彰显自由的原则。事情最终在20世纪初取得实质性突破,由社会主义者在1900年提出的一项修正案在1902年获得议会通过,并在1906年成为法律,它确保法国大部分劳动人口每周拥有一天的休息时间。

除了节日和星期日,法国其他休闲时间的制度化也在19世纪下半叶以后缓慢推进。19世纪中叶,包括法国在内,西欧各国每天的工作时间界于12—15个小时之间。在这之后,缩短工作时间的呼声日益高涨。19世纪60年代末,在日内瓦和布鲁塞尔召开的国际大会要求给予工人更多休息时间,并提出了每天工作八小时的要求。但根据调查,在1893—1897年间,巴黎59%的工人每天仍需要工作9.5—10个小时,38%的工人达到10小时以上,百货公司员工则长达14—15个小时。1889年,巴黎社会主义者大会通过了设立国际五一劳动节的主张,并要求实行八小时工作制。部分议员在1894年提出了每天工作八小时的议案,但未能通过。1906年,法国总工会提出的“三八制”——每天工作、休闲、睡眠各占八个小时——同样被否决。不过,1912年法国成功实现了十小时工作制。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包括法国在内的西方国家通过《凡尔赛条约》和华盛顿会议确立了八小时工作的原则,使该制度在法律上获得了认可。“英式周”即星期六休息半天加星期日休息全天的制度早在19世纪中叶就已经英国推行,其后逐渐传播到欧洲大陆,并于1912年在法国成为法律。带薪休假制度则在1935—1938年的人民阵线时期才启动立法。

结" "语

随着社会观念的转变和休闲时间在国家层面逐步实现制度化,法国的大众休闲越来越多地得到政府机构和民间协会的支持,从而形成了具有较完整的现代意义的休闲概念。从19世纪上半叶的体操和“快乐列车”(train de plaisir)旅行,到普法战争后的足球和自行车运动等,更健康、更多元化的休闲方式在法国蓬勃发展起来。

同时,尽管经历了大革命及19世纪多次革命的洗礼,但近代早期贵族的“消闲”传统仍对法国现代休闲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表现为法国人更看重高雅的文化休闲,并排斥来自英美的商业化休闲。另一方面,法国较为左倾的政治文化和马克思主义以休闲对抗异化的理论,也使法国更加关注大众和社会底层的休闲权利。总之,受历史传统影响,现代法国休闲文化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

本文作者唐运冠,温州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浙江温州" 325035

(责任编辑" "任世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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