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鲁东对路易·波拿巴的态度及其转变

2024-01-01 00:00:00林剑锋
经济社会史评论 2024年4期

摘" 要:长期以来,蒲鲁东因对路易-拿破仑·波拿巴的暧昧态度为人所诟病。批评者认为蒲鲁东旨在通过波拿巴的专制实现社会革命。事实上,蒲鲁东像许多左翼社会民主派人士一样,最初对波拿巴抱有希望。此后,在制宪议会和秩序党的斗争中,蒲鲁东将隐藏在幕后的波拿巴推到前台,斗争矛头直指波拿巴。入狱期间,蒲鲁东因无政府主义理念与山岳派的国家主义发生冲突,这使他短暂地缓和了与波拿巴的关系。最终,随着波拿巴政变,蒲鲁东对波拿巴的态度彻底改观,但他仍将社会革命的希望寄托在波拿巴身上,认为波拿巴是实现革命的不由自主的工具。探究蒲鲁东对波拿巴的态度,是了解波拿巴主义的重要历史参照。

关键词:蒲鲁东 波拿巴 社会革命 普选

一直以来,关于蒲鲁东与路易ˉ拿破仑·波拿巴的关系流行着这样一种论调,即认为蒲鲁东支持波拿巴的专制统治,希望借助波拿巴的专制集权推进社会革命。这种看法的根源来自蒲鲁东于1852年发表的著作《从十二月二日政变看社会革命》,他在此著中说:“12月2日是朝着革命道路前进的标志,路易ˉ波拿巴则是这一道路的首领。”这本著作在当时就引起极大的争议。时人屈维利耶ˉ弗勒里(Cuvillier-Fleury)认为蒲鲁东憎恨普选,在暴君面前卑躬屈膝。进入20世纪后,随着纳粹的兴起,一些学者探究纳粹思想的起源一步步挖掘到蒲鲁东身上。1938年,德国历史学家卡尔ˉ海因茨·布雷默(Karl-Heinz Bremer)在一篇文章中提出,波拿巴是第一个融合了社会主义和民族主义的领导人,法兰西第二帝国的指导思想是蒲鲁东思想的体现。1945年,学者夏皮罗(Schapiro)写了一篇名为《蒲鲁东,法西斯主义先驱》的文章,标题开明宗义。而左翼历史学家克洛德·维拉尔在1978年出版的《法国社会主义简史》中,蒲鲁东仍被认为是“拿破仑三世的良师益友,在《从政变中得到证明的社会革命》(1852年)中指望由拿破仑来领导社会变革”。自21世纪以来,随着蒲鲁东日记的整理出版,使人们得以窥视蒲鲁东在政变后的第一反应。著名史学家莫里斯·阿居隆指出,蒲鲁东在日记中以一种出奇的愤怒记录了军队、警察以及总统政府的残暴行为。显然,日记中蒲鲁东的态度与其著作中的观点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近些年有学者指出,传统的观点存在过于武断或断章取义的嫌疑。在2018年的一篇名为《面对波拿巴主义的蒲鲁东与社会革命》文章中,学者弗雷德里克·克里耶(Frédéric Krier)对夏皮罗随意截取蒲鲁东的著述以论证自己的观点表示质疑。

探究蒲鲁东对波拿巴的态度必须放在第二共和国这一较长的时间段中进行考察,不能拘泥于政变后的态度和著作。蒲鲁东与波拿巴的关系错综复杂。他始则将波拿巴视为共和国的保全者,继而又揭露其违背宪法、争权夺利的本质,最终却重新将社会革命的希望寄托在波拿巴身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出于对普选的清晰认知,当蒲鲁东将社会革命的希望寄托在波拿巴身上时,他没有将波拿巴视为自上而下通过敕令推动社会革命的天命之人。在蒲鲁东看来,社会革命是历史的必然,平庸的波拿巴只不过是实现革命的不由自主的工具罢了。

一、蒲鲁东的态度与波拿巴最初上台的形象

1848年9月,波拿巴在制宪议会的补缺选举中再度获胜,此时的蒲鲁东将波拿巴视为有可能保全共和国的人。蒲鲁东日后在一封信中回溯了与波拿巴初次会面的观感。他写道:“整个谈话围绕着组织工作、金融、外交政策、宪法等内容。波拿巴先生不怎么说话,友好地听我讲,并似乎在所有方面都同意我的观点。他完全没有被那些针对社会主义者的诽谤所误导……总之,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站在我们面前的人不再与斯特拉斯堡和布洛涅的阴谋者有任何共同之处。共和国曾经因一个波拿巴而灭亡,在我们这个时代,共和国可能因另一个波拿巴得以保全。”

波拿巴是一名王位觊觎者,蒲鲁东竟将保全共和国的希望寄托在波拿巴身上,这背后自然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波拿巴与蒲鲁东初次会面的日期为1848年9月26日,这天波拿巴离开下榻的莱茵酒店,特地前往意大利大街去见蒲鲁东。此时距波拿巴从英国抵达巴黎不过两天时间。按照《新闻报》编辑吉拉丹的说法,蒲鲁东是波拿巴抵达巴黎后想见的第一个人。两人此时的身份和状态颇值得玩味。

此时的第二共和国已经选出一个比临时政府更为保守的制宪议会,卡芬雅克的刀枪镇压了工人们的六月起义。克里斯托弗在《拿破仑三世传记》中这样描述此时波拿巴的形象:“政府、军队、国民议会、共和国无法藏起他们沾满鲜血的手。拿破仑亲王来到巴黎时,他是清白的。”波拿巴的名字与巴尔贝斯以及路易·勃朗的名字一起受到欢呼。卢森堡宫里的工人、手工业行会及国家工场中的社会主义活动分子,以及大批失业者都把这位拿破仑的侄子视为社会民主派的首领之一。

六月起义失败后,大部分社会主义思想家要么被捕,要么逃亡,蒲鲁东是唯一一位公开存在且具有较多受众的社会主义理论家。7月的议会风声鹤唳,蒲鲁东却慷慨陈词。他与梯也尔针锋相对,提议债权人放弃过去三年中1/3的钱款,并将这部分钱款平分给佃农、租客和债务人。蒲鲁东“恐怖之人”的名声开始在社会上传开。

那么,波拿巴造访蒲鲁东是否属于情投意合、息息相通呢?蒲鲁东后来如是说:“1848年9月26日,我非常惊讶地收到一则让我与路易·波拿巴先生见面的通知……若利先生参加了会面,他是山岳派的委员之一,是赖德律ˉ罗兰先生的密友。正是若利先生建议波拿巴先生来见我。因此,我完全与我的极左派同僚处于同一阵线;此外,路易·勃朗不是在伦敦接受了路易·波拿巴先生的拜访吗?他不是在六月与朱尔·法夫尔先生一道为波拿巴辩护吗?这些人难道不都是一些完美的社会主义者和共和主义者吗?”蒲鲁东对波拿巴的最初态度代表了当时左派普遍存在的一种心态。

在接下来的总统选举中,波拿巴以 534 万张选票当选为第二共和国总统。这一时期,尽管蒲鲁东撰文直言不讳地批评波拿巴,但其真正的落脚点仍在于敦促和告诫。波拿巴当选总统后不久,蒲鲁东便于12月17日在其主编的《人民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路易ˉ拿破仑·波拿巴》的文章。他指出,波拿巴是反动派的总统,不过这个反动派不是任意的反动派,而是刚刚在二月革命中被推翻的立宪君主制(monarchique-constitutionnelle)的反动派。从表面上来看,此时的波拿巴的确是旧王朝的代言人。波拿巴所任命的巴罗是昔日王朝反对派的首领,是路易ˉ菲利普在仓皇之际挑选的最后一个大臣。梯也尔等一批奥尔良派把波拿巴视为“弱智的傻瓜”,他们躲在幕后操纵并监视着这个内阁。正统派人士兼耶稣会会士法卢出任文化部部长,马尔萨斯主义者莱昂·福适出任内务部部长,正统派尚加尔涅执掌塞纳省国民自卫军,特朗斯诺宁街的刽子手毕诺元帅出任阿尔卑斯军团司令,似乎一切都回来了。

不过,蒲鲁东注意到在总统的票仓中,有相当多的社会主义者。比如,波拿巴在巴黎及其郊区获得了191 000张票,其中就有30 000张票来自社会主义者。蒲鲁东在上述文章中指出,波拿巴自进入议会以来便保持着谨慎的沉默。波拿巴早年曾写过一本名为《消灭贫困》的小册子,在总统竞选期间,波拿巴非但没有藏着掖着,反而大张旗鼓地宣扬这本小册子,将其作为自己竞选的资本之一。因此,在蒲鲁东看来,波拿巴明白自己的竞选策略意味着什么,“消灭贫困就是解放无产阶级,就是劳动权,就是把社会颠倒过来。总而言之,波拿巴的言行与拉斯帕伊和赖德律ˉ罗兰相比亦不遑多让;为了获得选票,他成了一个社会主义者”。波拿巴是普选之子,因此需要忠于共和国、维护宪法、大赦参加六月起义的人员。他还需要消除贫困组织劳动,这些都是波拿巴对人民背负的债务。倘若波拿巴违背自己的诺言,不履行人民赋予他的义务,那么人民同样会使他破产。至于秩序党内阁,那是波拿巴身不由己的选择。由此可见,此时的蒲鲁东虽然批判波拿巴,实乃抱着治病救人的态度。

二、从最大胆的批评者到寻求合作

进入1849年后,制宪议会与秩序党内阁的矛盾激化,而蒲鲁东一下子将矛头对准了波拿巴。1月26日、27日和28日,蒲鲁东在《人民报》上连发三篇雄文,标题分别为《战争》(La Guerre)、《共和国总统是有责任的》《共和国总统是有责任的;拉托提案使其不可侵犯》。在《战争》一文中蒲鲁东指出,拉托的提案以及朱尔·格雷维反对此提案,使制宪议会与波拿巴之间的“决斗”公开化了。制宪议会拯救了革命,建立了民主共和国,波拿巴则要将其摧毁。《战争》一文给人一种“决斗”乃是在蒲鲁东和波拿巴之间进行的观感。蒲鲁东旨在揭露波拿巴的违宪责任,他成为最大胆的批评者。

蒲鲁东对波拿巴态度的急剧转变与当时法国政局息息相关。在第二共和国的历史上,制宪议会的黯然收场是件影响深远的事。从此,共和国在下降线上越走越远。1848年宪法制定后,制宪议会的历史任务已然完成,制宪议会本该依法结束。但是,温和共和派主导的制宪议会希望尽量拖延解散时间。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制宪议会提出还应该制定一系列“组织法”,以确保宪法与共和制度的施行。

为了迫使制宪议会尽快交权,巴罗内阁一方面动员报刊进行宣传,在全国掀起要求制宪议会隐退的请愿运动。另一方面,右翼势力也加紧了武力上的逼迫。1849年1月26日,莱昂·福适提出了关于结社权的法案,要求取缔俱乐部。然而,俱乐部是无产阶级的集合中心,是无产阶级讨论、密谋的活动场所。27日,大批军队在首都集结。29日,巴罗在议会中数次被置于少数地位,但他违背惯例继续留任。是日,尚加尔涅的军队占领了制宪议会举行会议的场所,并扬言倘若制宪议会不表示顺从,就将使用武力。当波拿巴在杜伊勒里宫前检阅军队的时候,军队高喊“皇帝万岁”,波拿巴则回以“共和国万岁”。秩序党跑在前头冲锋陷阵,波拿巴躲在暗处,“波拿巴本人好像完全隐退了,代他行动的是秩序党”。从后见之明来看,这是波拿巴的一贯手段,制宪议会如是,立法议会亦如是,波拿巴放任议会自行其是,自己则火中取栗。

蒲鲁东却在此时戳破了波拿巴的伎俩。面对着秩序党联合波拿巴的抢班夺权,蒲鲁东在文章中指出,拉托的提案完全是违宪的。因为根据1848年宪法,立法权高于行政权,权力主要集中于国民议会。当时有人称总统为“但是先生”,也就是说,总统拥有大权,但无法独断专行。蒲鲁东对宪法条文进行细致的梳理之后指出,拉托的议案是基于总统和议会享有同样的权威提出的。由于制宪议会不配合总统的工作,所以拉托才提议解散议会。因此,真正违背宪法的是拉托的议案,拉托提案使共和国总统变得不可侵犯。

蒲鲁东还在多篇文章中坚称,在优先考虑合法的抗议之后,当人民面对反动政治力量的时候,人民应该有反抗的权利和途径。蒲鲁东指出,称波拿巴为反动派不是为了论争,而是事实。蒲鲁东在文章中列举了波拿巴所犯的各种错误,声称波拿巴如今想要重拾跌落的皇冠。蒲鲁东激烈的批评招致了法律风险。波拿巴这位共和国总统如今明白蒲鲁东是最大胆的批评者。尽管蒲鲁东享有议员豁免权,但议会还是于2月14日认可了政府起诉蒲鲁东的要求。1849年3月5日和22日,《人民报》又刊登了另外两篇出自蒲鲁东之手、充满怒火的文章。一篇文章是写给军队士兵的,另一篇文章是写给各党派市民的。后一篇文章刚一出版就被当局盯上了,不过至少有45 000份报纸已经流通出去了。蒲鲁东在文章中写道:“路易·波拿巴及其各位部长根据宪法的规定,负有提供援助的责任。但是他们丝毫没有考虑到这一义务……30万市民不得不面临一个两难的选择,要么饿死,要么在绝望中诉诸最极端的方法来逃避死亡。当权力当局没有履行好基本契约的委任,市民就有权利有义务用他们自己的行动代替权力当局的行动。”5天之后的3月28日,蒲鲁东被刑事法庭判处3年监禁,并判处3 000法郎罚款。罪名是辱骂共和国总统。整个新闻界,即便是非社会主义阵营的人士都对如此严苛的判罚感到震惊。6月5日,蒲鲁东被捕。

入狱之后,蒲鲁东与波拿巴的关系曾有过一段短暂的缓和期。然而,蒲鲁东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又与山岳派的国家主义观念发生了冲突。

在革命策略上,蒲鲁东主张无政府主义,强调通过社会改革和经济自主管理来实现社会正义,而不依赖国家机器或议会的权力斗争。他提倡和平的社会改良,通过联邦化的经济合作模式削弱资本主义的压迫机制。然而,山岳派作为激进的共和派,倾向于通过国家权力和议会斗争推动变革。他们希望通过议会立法来实现社会的民主化和共和体制的巩固。在革命方法上,蒲鲁东强调去中心化和自我管理,而山岳派则更倾向于通过国家集中力量的方式进行改革和保护革命成果。这种策略上的分歧是他们矛盾的核心。1848年革命后,蒲鲁东对议会政治持非常怀疑的态度,认为无论是温和的共和派还是激进的山岳派,最终都会变得和资产阶级同样保守,甚至背叛革命的初衷。蒲鲁东对山岳派在议会中的表现感到失望,认为他们没有采取足够有效的措施来改变不公正的社会经济制度,而是过于依赖议会斗争,远离了革命的初衷。他对山岳派屈从于议会程序、未能更激进地推动社会改革表示不满。蒲鲁东和山岳派领袖之间的个人关系也比较紧张。蒲鲁东公开批评皮埃尔·勒鲁、路易·勃朗以及卡贝等人,尤其对他们领导下的策略进行严厉指责,这导致他和山岳派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冲突的副作用却拉近了蒲鲁东与波拿巴的关系。1849年初,蒲鲁东花了大力气且十分重视的人民银行濒临破产,蒲鲁东在6月份被捕入狱则给人民银行带来了最后的致命一击。但是,蒲鲁东不是那种会被挫折轻易打败的人。在圣佩拉吉监狱里,他一直筹划着重建人民银行,并设想由总统亲王本人作为主要的赞助人。1849年12月3日,他写给人民银行的前任代理人纪耶曼的信中说:“关于人民银行,我必须向您通报一项重大事务,目前这件事正在圣佩拉吉监狱与爱丽舍宫之间酝酿。其事不在于别的,而是想让路易·波拿巴来资助人民银行。我会递交相关的出版物、章程等文件,此事会被审议;或许政府或总统——我也不知道是哪个——会为我们做与工人住宅相同的事:通过一次大规模认购,发起一家股份公司。您怎么看?”蒲鲁东接着表示,如果这件事能够谈妥,那么山岳派、共产主义者、伊加利亚派、法伦斯泰尔派,全都会被打垮。至于路易·波拿巴,他会借此赢得“在共和国中的一席之地”,但这并无不妥,路易·波拿巴与路易·勃朗也没有什么不同。

蒲鲁东实际上是在拿自己的声誉冒险,而且他对此有着清醒的认知。因此,蒲鲁东很快就改变了对波拿巴的态度。

三、作为社会革命工具的普选之子

在共和国的最后两年及至波拿巴发动政变,蒲鲁东对波拿巴的态度呈现出明显的反差。一方面,蒲鲁东对波拿巴的个人形象及其品行几乎恶化到人身攻击的程度;另一方面,蒲鲁东似乎仍延续对波拿巴的希望,将社会革命寄托在波拿巴身上。不同之处在于,此时蒲鲁东的理论构建已经完成,他将波拿巴视为实现社会革命的被动工具,从而使自己对波拿巴的个人态度与理论著作的号召调和了起来。

在此之前,蒲鲁东曾一度与波拿巴的关系暧昧,但这一阶段持续的时间很短。当时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蒲鲁东已经背叛了革命,认为他更多地在批评左派而非反动派。《人民之声》报失去了近一半的读者。自12月以来,发行量一直没有超过20 000份。销量下跌之势如此迅猛,报纸的资助人赫尔岑感到非常愤怒。

突然,蒲鲁东于1850年2月2日和5日发表了两篇与之前完全迥异的文章。蒲鲁东以一种极其反讽、戏谑的腔调在《人民之声》报上嘲讽波拿巴。这两篇文章分别题为《致共和国总统,社会主义感谢您》和《皇帝万岁》。蒲鲁东在文中讽刺波拿巴:“你本可以与一些极端派合作,夺取革命的成果,像你的叔叔一样成为一位骑马的罗伯斯庇尔。波拿巴传统与雅各宾专制政府理念之间确有相似之处。你本可以与路易·勃朗和赖德律ˉ罗兰一起实行独裁统治。但你没有做到或不愿这么做。6月13日,你与极端派决裂,现在你让总统职位逐渐丧失其意义。总统已经抹去了你的野心,法官胜过了雇佣兵。很好,你变得如此平庸和渺小,对民主不再构成威胁,社会主义感谢你。”在文章《皇帝万岁》一文中,蒲鲁东仍旧以戏谑的口吻说道,考虑到如今混乱的政治情形,发动一场政变是非常必要的。

1851年12月2日,波拿巴果真发动了政变。政变发生之时,蒲鲁东仍处于服刑期。不过,在狱中听到风声后,蒲鲁东利用他所拥有的例行放风权益,申请外出,并获通过。蒲鲁东在街上溜达,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发生什么事。蒲鲁东在巴黎四处观察了两天,于12月3日晚返回监狱。蒲鲁东在那几天的日记中记叙了他对政变的第一反应,他写道:“一个民族的信义从未受过如此的攻击;此举不再是一个篡位者或多或少以必要性和法律为借口的行为;此乃强盗之举,是布洛涅和斯特拉斯堡行为的实现。”

遍览这几天的日记不难发现,蒲鲁东多次将巴黎比作一位横遭强暴的妇女,将波拿巴视为一个罔顾宪法、寡廉鲜耻,用暴力手段迫使法国人民接受暴政的无耻冒险家。更有甚者,在《从十二月二日政变看社会革命》出版的同一年,蒲鲁东甚至扭曲了自己对波拿巴的第一印象,写了如下的一段话:“这个人身材不好,外貌丑陋。腿很短又歪歪斜斜,就像拉伯雷说得那样,面目可憎。身体相对的部分总是不协调,眼睛一只高一只低,前额没有威严也没有智慧,眼神黯淡!1848年第一次见到他,我就感觉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从来不知廉耻或者说羞耻心已经泯灭的人,就似那马西那的妓女永远记不起自己曾经是处女。1848年12月底,我在一本小册子里将我对路易ˉ拿破仑·波拿巴的这种本能的厌恶表露了出来。我把他描绘成一个不知廉耻的怪物,有一天他将带着一小撮强盗绑架共和国,在他们的手中对共和国进行凌辱……”

既然如此,蒲鲁东为何又在其1852年的著作《从十二月二日政变看社会革命》中为波拿巴辩护呢?他为什么要将实现社会革命的希望寄托在波拿巴身上呢?众所周知,波拿巴是普选之子,这是毫无疑义的。在抢班夺权的过程中,波拿巴正是挟持着民意步步为营。在1848年的选举中,是民众将波拿巴抬上了总统之位。政变发生后,民众的抵抗并不激烈。因为在议会的反动统治下,民众已经失去了结社权、集会权、出版自由和武装。最重要的是,5月31日的法案剥夺了第二共和国最鲜明的权利——普选权。波拿巴发动政变的口号之一就是恢复普选权。1851年12月21日和22日举行了公民投票,投票内容为:“法国人民想保持路易ˉ拿破仑·波拿巴的政权,并授予他必要的权力,以便在12月2日宣言的基础上制定一部宪法。”投票结果,回答“是”的为7 145 000票,回答“否”的为592 000票,赞成票为反对票的十倍有余。这就为波拿巴的政变盖上了民众认可的印章。

由此可见,蒲鲁东之所以将社会革命的希望投射到波拿巴身上,并非因为波拿巴雄才大略,有伟人之姿。蒲鲁东极度厌恶雅各宾主义,他并不会将波拿巴视为通过法令推进社会主义的君主。恰恰相反,蒲鲁东在“赞颂”波拿巴是革命的领袖,是无政府状态的实现者时,并不是在赞美一个积极领导革命的独裁者波拿巴。蒲鲁东将波拿巴描绘成因缺乏智慧和性格软弱而注定成为革命不由自主(involontaire)的工具,一个消极意义上的无政府状态的被动执行者。蒲鲁东将波拿巴置于两种选择之间:凯撒主义(强权专制)或无政府状态。他预见到,波拿巴的统治不会导致社会的重建,反而会促成社会的逐步瓦解和解体。这种“消极革命”的观点意味着波拿巴无法通过有意识的努力实现社会主义或革命,而是通过对国家权力和政党的破坏,间接导致社会结构的崩溃,使无政府状态成为可能。当时蒲鲁东在创作《从十二月二日政变看社会革命》时眼睛盯着英国。他认为,波拿巴如今取得的一切成就都要归功于他的叔叔拿破仑一世。不过,波拿巴毫无军事才华,平庸的波拿巴暗含了1850年代法国的和平精神。波拿巴不可能突破1815年的维也纳体系,拿破仑一世在战场上的失败将由波拿巴在商业和工业上赢回来。

值得注意的是,在蒲鲁东最初的一些著作中,他已经批评了政治弥赛亚主义。在蒲鲁东的第一部著作《关于礼拜日的讲话中》,蒲鲁东指出:“有些人认为在人类中即将出现一位伟大的人物,这种人被称为天命所归的存在。他将汇聚所有的思想,揭示真理,清除谬误;铲除古老偏见的根基,使各种观点趋于一致;并凭借他强有力的手引导当代人进入一条崭新的轨道。然而,伟大的改革者和宗教创始人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社会必须靠自身的力量来实现变革:它不应寄望于外界的救赎,而应依靠自己的双手来获得拯救。”

事实上,蒲鲁东认为人们之所以会产生伟人引领革命的想法,是因为人民本身就是专制且愚昧的。这从蒲鲁东对普选的看法便可见一斑。

第二共和国成立之时距离第一共和国并不遥远。在许多人的心目中,共和国即代表着限价、战争,恐怖政策与断头台。当时众多的共和派人士认为,问题出在议会权力一家独大、缺乏制衡。作为临时政府的灵魂人物,拉马丁主张总统由普选产生。在他看来,人民选出的总统不可能发动政变,也不会搞专制统治。拉马丁进一步说道:“如果人民愿意放弃他们的安全、尊严以及自由而重新选择建立一个帝国的话,那是他们活该。”托克维尔虽然是贵族出身,但追求自由的激情贯穿着他的一生。第二共和国成立后,他便着手为共和国的稳固添砖加瓦。作为《论美国的民主》的作者,托克维尔希望能够引入美国的总统制来制衡议会。拉马丁和托克维尔等人代表了共和国初期流行的一种信念:他们都相信普选,相信人民对共和政体的热爱。

1848年11月4日,制宪议会以压倒性的优势——739票赞同、30票反对——通过了由普选产生总统的宪法。在30票反对中就有蒲鲁东的一票。蒲鲁东之所以反对宪法,是因为他反对普选产生总统。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并非不存在反对普选总统的声音。朱尔·格雷维和费利克斯·皮阿都持反对意见,但他们都是从担心总统贪图权势的角度出发的。蒲鲁东则不同,他属于最早意识到普选制度本身存在问题的人之一。早在1848年3月26日,蒲鲁东就在《人民代表报》上控诉普选权的滥用。这一时间节点非常重要,此时波拿巴还未被选为总统,制宪议会的选举尚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之中。许多共和派只是在1848年下半年才表现出对普选的慌乱。比如,拉马丁在其《政治回忆录》中辛酸地指出:“普遍选举!它是个谜,而且带有一种神秘。”在地方选举之后,《共和国报》悲伤地指出:“我们今天将不可能通过普选来夺取政权……我们实际上极为清楚地知道,我们的力量并非处于多数之中。”

其实,蒲鲁东早在3月份就对普选进行了长篇累牍的攻击。蒲鲁东批评普选的论点很充分,比如所谓的普选并不普遍。根据1848年的宪法,只有年满21周岁的成年男性才享有普选权。蒲鲁东指出,“但是不论人们怎么做,在任何选举制度中都会存在例外、缺席、无效票、错误票和非自由票。最大胆的革新者也不敢赋予女性、儿童、仆人和惯犯投票权。这就差不多有4/5的人没有得到代表……”在蒲鲁东看来,普选如果真正想要代表人民,那就应该将所有的人都纳入其中。

其次,蒲鲁东认为,即便真正做到了实际意义上的普选,普选也无法表达出公意。普选至多只是一种多数人的意见,“普选是一种原子论。在这种理论下,由于立法者无法使人民表达出一致的想法,因此立法者邀请每个市民一人一票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这完全就像伊壁鸠鲁派的哲学家通过原子的组合来解释思想、意志和知识。这是政治上的无神论这一词汇语义最糟糕的使用。仿佛随意累加选票的数量就能产生总体的思想!”

因此,在蒲鲁东看来,普选的思维方式与野蛮人的风俗习惯无异,野蛮人缺乏推理能力,只能通过欢呼和选举来决定事务。作为普选之子的波拿巴,自然也不可能是所谓天命所归之人,将波拿巴视为伟人,希望他自上而下推动社会革命的想法是荒谬的。归根结底是历史选择了波拿巴,波拿巴只是历史自身意志的要求。

结" "语

长期以来,昙花一现的法兰西第二共和国被认为是一个巨大的成功。莫里斯·阿居隆在其著作《1848或共和国的学习期》指出,这一阶段是共和主义的准备期,是为法国永远成为民主议会制国家奠定基础的一段时期。正是有了这一经历,日后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方能如弗朗索瓦·傅雷所说的那样,“法国大革命的船只终于驶进了港口”。不过,在关于第二共和国的负面认识中,一个重要问题是人们认识到民主并不总是代表着进步。

这一点上,蒲鲁东表现出难得的前瞻性。早在波拿巴当选为总统之前,蒲鲁东就批评普选的不普遍性、欺骗性、野蛮性,乃至反动性。虽然早在1840年申请苏亚尔奖学金的时候,蒲鲁东就在申请信中写道:“我,蒲鲁东,生于长于工人阶级之中,我的心、我的秉性、我的习惯,尤其是我的利益,不论现在还是以后都会永远属于工人阶级。假如我能得到你们的青睐(指奖学金评选委员会),诸位先生,请不要怀疑我最大的喜悦就在于通过我本人引起了你们对工人的关切;在于我有幸成为你们身边的第一个工人代表;在于从今以后能够通过哲学和科学,始终坚持不懈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人伙伴和兄弟们的彻底解放之中。”作为19世纪为数不多真正出生底层的社会主义理论家,蒲鲁东正如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他知道人民是什么样的,知道人民到底想要什么。

第二帝国的历史证明,蒲鲁东的预估完全失策了。由于蒲鲁东只是把波拿巴视为社会革命的不由自主的工具,因此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那样:“蒲鲁东呢,他想把政变描绘成以往历史发展的结果。但是,在他那里关于政变的历史构想不知不觉地成了对政变主角所作的历史辩护。”《从十二月二日政变看社会革命》的出版过程也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马克思的判断。此作出版之时,正值政变后政府当局进一步收紧舆论,对新闻报刊和著作实行严格控制之际。蒲鲁东亲自给波拿巴写信,波拿巴居然批准了此作的出版。不过,或许我们不应过分苛求前人。在第二共和国波诡云谲的历史图景中,不论是右翼的秩序党抑或是左翼的社会主义者都曾被波拿巴所欺骗。蒲鲁东早期对波拿巴抱有的希望体现了那一代社会主义者面对波拿巴的最初心态,后期的转变则体现了蒲鲁东独具一格的历史观念。蒲鲁东对波拿巴的态度或许能为我们理解现代政治中的波拿巴主义提供历史参照。

本文作者林剑锋,杭州电子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杭州" 31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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