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人村》是新中国建立初期以改造被旧社会遗弃的人为题材的纪录片。影片中关于“旧人”的改造的内容很大程度上是对以政治为导向的社会变革的真实反映。在记录和表现将旧社会里“被遗弃的人”改造成新社会里的“新人”,特别是在呈现一个与以往迥异的,人人劳动、人人平等、人人受尊重、人人有尊严的“新人村”的样貌及其建立过程方面,《新人村》具有典型意义。考察该片对人和空间改造的呈现,可以揭示其影像内在的文化逻辑与意识形态、劳动教育及身体之间的互动关系。
[关键词]《新人村》" 纪录片" 政治变革" 劳动改造" 文化身份" 意识形态
《新人村》是高维进编导,张永、董健摄影,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的纪录片,于1950年公映。影片记录了解放后上海市昔日的流氓、小偷、妓女等“被旧社会遗弃的人”被集中送往苏北垦区参加劳动改造,从而成为新中国“新人”的变化历程。从时间上看,《新人村》呈现的“新”指向新政权已经取代了旧政权,社会主义制度正在建立的社会发展阶段;从空间上看,《新人村》的“村”指向从都市(上海)到乡村(苏北农村/垦区)的地域转换;从被拍摄对象的身份上看,《新人村》的“人”指向被旧社会抛弃的人,人民政府要通过劳动与教育的方式改变他们“旧”的文化身份,将他们重塑为“新人”,最终纳入新的社会中来。
《新人村》所记录和表现的人和空间,是一个与以往迥然相异的,人人劳动、人人平等、人人受尊重、人人有尊严的“新人村”。在话语方式上,该片力图建构起“新人村”与“新中国”的隐喻关系,表现“旧人”如何成为“新人”——“新人村”本质上是“新中国”的一个缩影。由此,我们借助马克思的劳动理论、斯图亚特·霍尔的文化身份学说等理论方法,重新认识和阐释高维进的《新人村》的意义和价值,既是试图走入历史现场,了解建设“新人村”的社会作用,也是通过《新人村》去理解新中国在“革命之后”的政治文化,进一步认识空间重构、“人”的文化身份及主体性建构等问题。
一、“革命之后”语境下的“治理”与“建设”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以武装夺取政权为特点的“革命”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向,社会进入所谓的“革命之后”语境。“这个‘革命之后’有两个方面的特征:一是强调建设,政权建设和经济建设”;第二,“它还强调了治理,也就是说,它明显突出了国家的重要性。原来的革命是挑战和颠覆原有的国家形式,但是1949年之后,一个建设的社会必定需要治理,因此‘治理’这个概念,构成了‘革命之后’的第二个特征”。" 蔡翔:《社会主义的危机以及克服危机的努力——两个“三十年”与“革命之后”时代的文学》,《现代中文学刊》2009年第5期。而且,“革命之后”的人成了“主人”,“不止是由没吃没穿,翻到有吃有穿,而且是奴隶翻到主人的地位”。" 谢觉哉:《民主政治是救人民的,反民主政治是断送人民的》,载《延安民主模式》课题组编《延安民主模式研究资料选编》,西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4页。“因此,一方面是经由政治的教育,从而确立‘大者、远者’的乌托邦图景;另一方面,这一‘大者、远者’又必须符合人民的利益,即‘切身的事’,只有如此,才可能构成一种人人参与的‘政治社会’……”" 蔡翔:《社会主义的危机以及克服危机的努力——两个“三十年”与“革命之后”时代的文学》,《现代中文学刊》2009年第5期。
在政治变革的语境下,文艺作品也须“强调治理、强调规范、强调生产、强调秩序的整顿和建设——这一秩序同时包含道德和伦理秩序”" 同上。。于是,这一时期的文艺工作者纷纷投入对新社会的“治理”与“建设”的叙事洪流中。作为其时刚成立不久的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新闻片组组长,高维进自觉地将“革命之后”的“建设”与“治理”纳入纪录电影《新人村》的创作中。高维进说:“拍这样的题材的确是上面的指示与我们的选题相结合的,一方面这些是我们改造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政治任务,另一方面也是我们创作人员出于一种社会责任感,我们对这些人抱有同情心,希望通过改造使他们成为社会新人,这是两方面的结合。”“当时这样的影片一共拍了三部,北影拍了一部表现收留改造流浪儿童的《踏上生路》,一部(表现)改造妓女的《烟花女儿翻身记》;上影还拍了一部《新人村》。”" 高维进、钟大丰:《记录与表达——关于新中国纪录电影的对谈》,《电影艺术》1997年第5期。
作为同一时期反映社会改造问题的纪录片,《新人村》与《踏上生路》《烟花女儿翻身记》不约而同地以“革命之后”的语境为背景,叙述了对被旧社会遗弃的人进行全面改造这一历史事件。
《踏上生路》的片头文字强调了影片的政治语境:“这是一部京津两市人民政府处理乞丐的纪录片。”《烟花女儿翻身记》的片头同样借助字幕说明这是由“北京市妇女生产教养院全体工作同志和学员”助力完成。《新人村》则在片头介绍道影片获得了“上海市垦区管理局、上海市劳动生产教养所、全体干部垦民大力协助”。与此同时,这三部影片均通过画外音来简要说明旧社会中人们悲苦生活的原因,并通过镜头呈现了他们当时的生活样貌。例如,《踏上生路》里说明了常人变成乞丐的原因是国民党的统治;《烟花女儿翻身记》表明妓女们的生活之苦源于过去的皇帝、军阀、外国侵略者的欺压;在《新人村》里,高维进通过对新旧社会的不同景观进行蒙太奇式呈现,既表现出了霓虹灯闪烁、纸醉金迷的奢靡上海,又展现了流氓、小偷、妓女等被旧社会遗弃的人流落街头、食不果腹的生活惨状。按照《新人村》的陈述,旧社会的上海并非乐园,它“长期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统治下畸形的(地)发展”,而且“饥饿的人民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冒险家为了获得更高的享受,都要想尽一切办法去搞钱,去讨、去要、去偷、去骗、去抢”。到了新中国,上海市人民政府通过“教养院”的教育和苏北垦区的劳动“规训”,才将旧社会所遗留的种种病态予以改造,将上海变为一个安定、繁荣、和谐的城市。
“教养院”(或者说“教养所”“收容所”)看上去只是一个接收被旧社会遗弃的人的居所,实际上也是当时语境下“国家机器”的组成部分。不过,在强调“教养院”的政治功能时,三部影片的表现是有所差异的:《踏上生路》与《烟花女儿翻身记》突出“教养院”的教育改造功能,强调的是对人的思想的改造;《新人村》则重点把握劳动的改造,着重表现思想与身体的双重改造。
比如,在《踏上生路》中,干部教育乞丐们“劳动是光荣(的),寄生是可耻的”。在《烟花女儿翻身记》里,干部组织妓女们观看曹禺的话剧《日出》第三幕结尾的场景:被恶势力逼迫为娼妓的“小东西”,因为端茶水溅落于“四爷”身上而遭辱骂、毒打,最后自缢身死。在这个瞬间,在场的妓女既是看者,又是被看者。她们坐在舞台下看“小东西”,也看到有“人”在看她们——这是重要的时刻,最终“把自己界定为了被看的对象——对象的观看对象”" 宋晓萍:《欲望、货币和现代都市空间——重读施蛰存的〈春阳〉》,《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4期。。正如齐奥尔格·西美尔所说:“个体的联系和互动正是存在于个体的相互注视之中”,并且“双方借由互相注视而建立的一致性事件与官能之中保持着悬而未决的状态”。" [德]齐奥尔格·西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吴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4页。观看者(妓女们)看到了相同身份的“小东西”的悲惨命运,感受到人民政府的救赎力量,在压迫妓女的老鸨、老板等人都被人民政府处置之后,“教养院”里获得人身自由的妓女们逐渐认同了新逻辑——“翻身”的意义与成为“人”的可能性。
与《踏上生路》和《烟花女儿翻身记》不同,《新人村》里的“教养院”为了彻底地改造被旧社会遗弃的人,除了讲述革命和伟人的故事,进行“劳动改造,重新做人”等观念教育之外,还连接了另外一个物理空间——苏北垦区。两个空间看似不同,但在某种意义上,又是具有同样性质的政治和文化空间。对此,高维进在影片中强调了苏北垦区的政策性与政治性。
首先,影片说明了选择苏北作为垦区,是当时的上海市市长陈毅批示的,是贯彻党中央有关在劳动中改造的政策。其次,影片通过画外音介绍了苏北的情况:“苏北,黄海边上的大荒原,原是曾经开发过的棉垦区;抗日战争时期,日寇三番五次的(地)扫荡;解放战争时期中,又经过国民党反动派、蒋匪帮的烧杀,人逃光了,河道淤塞了,土地荒芜了,历史倒转了三十年。黄海边又成了茅草丛生的荒原。”进一步说,苏北之所以是“荒原”,是因为旧社会让人们无法在此生活。被称作“美国新环境理论的创始者”的奥尔多·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一书中,曾描述了这类荒原的重要性:“荒野是人类从中锤炼出那种被称为文明成品(的东西)的原材料。”" [美]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侯文蕙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78页。而在“革命之后”,人民政府要改造和利用“原材料”,不仅要将荒原变成具有生产能力的田野,还要让荒原蜕变为一个能够建造居所的“新人村”——让被旧社会遗弃的人翻身做主的场所。于是,透过摄影机镜头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荒草被除掉了,土地翻新了,并且种上了棉花、麦子等农作物;“垦民”们拿着锄头在地里耕种,在工地里修建房屋,儿童们在农田里锄草……由此可见,荒原只有在“革命之后”的语境下才能成为有价值的“原材料”,才得以形成“文明的成品”。高维进通过影片传达了在苏北垦区建立人人劳动、人人平等、人人受尊重、人人有尊严的“新人村”的可能性与现实性,这是人与空间辞旧迎新的新世界愿景。
苏北荒原演变为垦区的过程,还表征着“革命之后”土地的生产与再分配的问题,“表征着意识形态的界限与对抗”" 路文彬:《论“十七年”中国乡村文学中的空间政治问题》,《文学评论》2011年第6期。。《新人村》中,在苏北垦区的原本的乞丐、妓女、小偷/扒手等形成一个“联合体”,而“这个联合体的总产品是一个社会产品。这个产品的一部分重新用做生产资料。这一部分依旧是社会的。而另一部分则作为生活资料由联合体成员消费。因此,这一部分要在他们之间进行分配”。" [德]卡尔·马克思、[德]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九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8页。但是,在劳动与生产的再分配过程中,《新人村》里一些被旧社会遗弃的人是具有消极意识的,他们认为劳动是“不属于他的本质的东西;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 [德]卡尔·马克思、[德]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二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3页。。所以,高维进通过几组镜头反映出了这种现象:吃饭时,他们像饿鬼一样,抢夺饭食;喝水时,他们拿着碗、杯子疯抢,水洒落一地;发放新衣服时,有些人将其撕碎;集体出去劳动时,有些人不为所动,躲在一处不肯出工,或者是偷懒不出全力……高维进并没有将这些问题上升到阶级对立的层面,而是凸显他们“不仅尚处于物质极端贫乏、生存无法保障的‘非人’状态中,而且意识领域也处于矇昧状态”" 孟庆澍:《无政府主义与五四新文化——围绕〈新青年〉同人所作的考察》,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6页。。所以,经过“教养院”的教育和苏北垦区的劳动改造后,他们获得了“平等”的满足感,逐渐地认同了“革命之后”的生活方式与价值理念,开始了“自我”改造。王沪宁在《革命后社会政治发展的比较分析》一文中提及:“在革命后社会中无产阶级政治统治的确立,从根本上为社会主义民主提供了保证。然而,要建成社会主义的高度民主,整个社会还必须有这样的信念:从政治体系上和法律上建成社会主义民主体制,使全体公民共同享有管理国家和宪法所确认、保证的各项自由、平等、民主的权利,各个经济、文化、社会单位的人民群众享有直接参加管理本单位事务的权利。”" 王沪宁:《革命后社会政治发展的比较分析》,《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4期。这与《新人村》中高维进通过镜头呈现的一些具有消极意识的旧社会乞丐、妓女等人主动走向劳动的转变是一致的。也就是说,这些起初有消极对抗表现的人,在体会到国家和宪法的保护后,其对自我的私人追求才转变成了一个政治议程。而且,他们在旧社会的一切都在“革命之后”得到了彻底的改变,获得了“人”的身份。
《新人村》自始至终都在强调“革命之后”的政治变革:它既为被旧社会遗弃的人提供了融入新中国的机会,使其被压迫、被压抑的身体在“教养院”与苏北垦区的劳动中获得新生,也为苏北荒原成为垦区设置了最具说明能力的元素——法律。如此一来,法律、“教养院”与劳动形成一个迥异于旧社会的政治空间——对进入苏北垦区的被旧社会遗弃的人而言,改造的保障正源于此。某种意义上说,“新人村”在新社会建设中改变了旧社会的政治图景,改变了被旧政权毁坏的荒原属性,也改变了这些被旧社会遗弃的人的文化身份。
二、教育与劳动:人的改造与文化身份重塑
“革命之后”的政治工作实际上要解决被旧社会遗弃的人有关“我是谁”与“我要到哪里去”的文化身份问题。按照斯图亚特·霍尔的思路,对所谓的文化身份(cultural identity)至少有两种不同的理解方式。第一,他“把‘文化身份’定义为一种共有的文化,集体的‘一个真正的自我’”,“反映出共同的历史经验和共有的文化符号”,并在此基础上为我们提供“一个稳定、不变和连续的指涉和意义框架”,以便揭示文化身份所隐藏的历史。" [英]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陈永国译,载罗钢、刘象愚主编《文化研究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9页。第二,文化身份是有差异的,它的核心是“真正的现在”,认为“文化身份既是‘存在’又是‘变化’的问题”,“它们决不是永恒地固定在某一本质化的过去,而是屈从于历史、文化和权利的不断‘嬉戏’。”这种“嬉戏”的再现并非是简单的“过去/现在”“他们/我们”的二元对立,而是超越了这类二元结构,因此,“没有差异关系,再现就不能发生。但是,在再现内部所构成的东西总是要受到延宕、动摇和序列化”。" 同上书,第211-215页。
这种文化身份的“差异”似乎从一开始就奠定了《新人村》的基调。因为在新中国,这些被旧社会遗弃的人是病态的。
一方面,他们的行为是病态的。《新人村》通过几组并列镜头展示了他们不符合“革命之后”之规范的行为:扒手偷走行人的钱袋,乞丐抢夺小孩的烧饼,流氓抢走人们的粮食、帽子等……高维进在影片中还通过画外音分门别类地讲述了这些病态的原因:因为灾荒,中年男子不得不背着简单的行李前往上海谋出路,却在上海遭遇了流氓的欺负,还拜了流氓头子的码头,而成了流氓;因为失业了,青年男子受了坏“朋友”的蛊惑,就此当了扒手;资本主义的公司没有保障,辛辛苦苦工作了几十年的员工,因为年老而被开除,最终流落街头;因为吸食白面,一群男子面容消瘦、一贫如洗……
另一方面,他们的身体是患有疾病的。在《新人村》中有关垦区医院的段落,画外音介绍了他们患病以及医治的情况,例如儿童患有癞头的疾病,妓女感染梅毒等。从上海来的医生分别针对他们身上的疾病予以治疗,并且有护士专门照料。按照医学社会学的观点来看,“人们表述健康、疾病所使用的语言,解释健康、疾病原因、表现、后果的语言,并不是身体语言,而是表现为从个人到社会的关系的语言,疾病成为一种具体化的社会冲突关系”" [英]菲力普·亚当、[英]克洛迪娜·赫尔兹里奇:《疾病与医学社会学》,王吉会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页。。并且,“卫生和疾病在帝国主义情境之下,既呈现为中国积弱积贫的集中体现,又成为通过特定的任务‘唤醒’中华民族、种族以及身体,实现身体的现代性的中心议题”" [美]罗芙芸:《卫生的现代性——中国通商口岸卫生与疾病的含义》,向磊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也就是说,《新人村》中医护人员(人民政府)针对儿童和妓女等人身体上的疾病的治疗,“并不是消灭,而是一种‘革命’与‘人道主义’的有机结合的‘救助’;这种‘救助’既体现为使妓女摆脱生存困境,过上自食其力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以主体性的唤醒与重构为依归,重塑其精神世界,诞生出既与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相适应又具有主人翁感觉的新人”" 董丽敏:《身体、历史与想象的政治——作为文学事件的“50 年代妓女改造”》,《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很明显,教育与劳动是《新人村》中呈现的重塑被旧社会遗弃者的文化身份的主要手段。在《新人村》中,高维进不仅直接呈现他们在苏北垦区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使垦区转变为一个独特的劳动场域:这是一个在党的领导下,充满了活力与希望的、具有新中国独特性的地方。被旧社会遗弃的人或新奇地坐着火车,或唱着歌谣乘坐船只进入苏北垦区,似乎是一次有主动性的文化身份“解放”与重塑。导演高维进作为女性,使得影片中这一“新生”的主题尤为独特,也强化了被旧社会遗弃的人的文化身份再造的问题:镜头对准了前往苏北垦区的、载有孕妇的船只,影片先用画外音问道“又发生了什么”,进而通过船舱里婴儿出生后的啼哭声、特写镜头下母亲微笑的脸庞,以及全景下妇女们高兴地看着婴儿的场景,暗示了这些被旧社会遗弃的人的文化身份已经改变,即将迈向新的生活——正如此时影片的画外音所说:“祝贺大家,像初生的婴儿一样,走上新生的道路。”
《新人村》中,被旧社会遗弃的人在来到苏北垦区进行劳动后,他们的文化身份就在“革命之后”的语境中进一步重构了。马克思把这种通过劳动行为改变文化身份的路径视为“创造了人本身”" [德]卡尔·马克思、[德]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九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50页。,因为“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 [德]卡尔·马克思、[德]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6页。。他们加入劳动的情形被高维进放置在一组组镜头之中:他们砍掉杂乱生长的茅草;他们在农民的指导下学习如何耕地;他们扛木头,搭建茅草屋;他们提着篮子,播撒棉花、麦子等农作物的种子;他们拿着锄头翻新土地;他们驾着牛犁地……在展示劳动的镜头中,他们不再受压迫,反而是劳动的直接获益者。借用马克思的话说,他们“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 [德]卡尔·马克思、[德]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1页。。
更为重要的是,在劳动中,他们“生产自己的生命”" 同上书,第532页。,不再被称为“游民”“游手好闲者”“浪荡子”等,而是有了新的文化身份——“垦民”。换言之,“垦民”身份的确立,真正地确立了他们在“革命之后”语境下的文化身份,重建了一套新的生活“法则”。正是这一新“法则”,使得小偷、妓女、流浪汉、乞丐等被旧社会遗弃的人成了真正的“人”,有了活着的尊严和意义。他们不再是迫不得已屈服于流氓威胁之下的“神女”(《神女》,吴永刚,1934),不再是被逼迫得无路可走的“小云”(《马路天使》,袁牧之,1937),而是依靠新的“法则”,在新中国生活的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正常人。在《新人村》末尾,这批被旧社会遗弃的人作为“垦民”定居在“新人村”,就说明了这点。如《人民日报》刊文所述:“谁又会想到这里的工人、学生、垦民便是来自上海的游民呢?谁能想到这几个村庄和大片的棉田是他们用双手创造的呢?这些过去不事生产的人,今天变为勤劳而诚朴的劳动人民了。他们每天学习时事,每周开检讨会;检查自己有什么缺点,劳动态度好不好。他们和睦而愉快地生活着。过去被料面毒害得面黄肌瘦的人,今天都变成脸色红润,身体健壮,成为劳动的能手。”" 大铁:《新社会里的新人——介绍影片〈新人村〉》,《人民日报》1951年3月27日第3版。
事实上,在《新人村》中,高维进呈现了在一个特定的垦区中,被旧社会遗弃的人完成重生的一种“可复制、可推广”的改造模式,呈现了试图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建立起新时代理想居所的可能性:教育与劳动可以让苏北的荒地焕发新颜,可以将在旧社会沾染了一身毛病的人予以改造,那么在更大的范围内确立“旧人”生产的主体性与“公民性”,使之最终成为拥有新中国身份的“新人”,参与到国家的生产与建设之中,也是完全可行的。
三、“新人村”与“新人城”:空间
改造的现实策略与未来愿景
在《新人村》的叙事中,高维进多次表达了对一个和谐、美丽、团结的“新人村”的向往。所以,垦区的劳动改造并没有将“垦民”纳入“阶级斗争”的“敌/我”模式之中,而是试图消除阶级的差异,并在确立“垦民”主体性的同时,建立起一个共同劳动、共同生产、共同生活、共同教育、各尽其能的理想乐园。这也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新村主义”——“新村从根本上来讲是一种社会重建理论。相较于鲁迅式的以‘铁屋中的呐喊’唤醒‘具有独立意志的自主的近代精神的人’,以个体的思想启蒙为根本的社会改造理念,新村所强调的是‘再造新屋’式的社会重建主张:譬如一所破屋,大家商量改造……”" 李培艳:《“新村主义”与周作人的新文学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11期。
《新人村》里“再造新屋”式的社会重建实践,经历了从荒原到茅草屋,再到“新人村”与“新人城”的复杂转变过程。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新人村”的“再造新屋”,难免延续了民国初期人们对“理想的乐园”的乌托邦式理念与某种文化特质的想象——比如,“1912年,刘师复与丁湘田、郑彼岸等人曾计划筹办‘红荔山庄’,实行‘半耕半读’的生活,但没有成功。不久,刘师复在广州成立了晦鸣学舍,既是无政府主义的宣传机构,又是共产主义社会的雏形,初步实现了‘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学习,一起生活,相互协助,人人平等’的社会理想。”" 孟庆澍:《无政府主义与五四新文化——围绕〈新青年〉同人所作的考察》,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87页。但是,影片中的“新人村”并非是无政府主义的“法朗吉”(傅立叶语),而是新中国社会主义改造的“理想乐园”,具有“革命之后”的政治文化的宣传功能,也是社会主义整体话语体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新人村》“再造新屋”的方式有其特殊性。“革命之后”,被旧社会遗弃的人转变为“垦民”的过程,即表露了新中国对他们的“解救”,暗示了人民政府并未抛弃他们。与此同时,为了更好地改造他们、改造自然,苏北垦区的干部在“盐城区动员了五万民工,兴修水利”,防止海水倒灌。并且,“为了不耽误春耕的时间,垦区用以工代赈的方法,请了附近的农民来教那些不会耕作的游民耕地”(画外音解说词)。值得一提的是,“垦民”们在克鲁泡特金所谓的“互助”的基础上,重建了自我与他人的关系,还在垦区的领导下,齐心协力地建造了整齐划一的房屋。片中,不同时期、不同形态的房屋也由此成为新中国语境下的劳动改造的空间符码。这与同一时期的《踏上生路》与《烟花女儿翻身记》只是将乞丐、妓女等改造好后,送往不同的地方参与新中国建设的故事线不同——比如,《踏上生路》中有33人进平民习艺所,47人进妇女教养所,107人进育幼所,849人进安老所;而《新人村》更加强调的是“就地乡村化”,即“垦民”不再返回上海,而是在此地安居,通过劳动发展生产,改善居住环境和自然环境,改变过去的生活方式,最终成为“新人村”的主人。
从物理空间上说,在记录和呈现“新人村”的过程中,高维进通过画外音与全景镜头组合的方式,“还原”且“结构化”了垦区房屋建设的不同阶段。首先,影片交代了垦区第一批建设的景象:荒原上仅有四间残破不堪的、三角形架构的茅草屋——用五根木头搭建草屋的主架,用茅草铺挂而成。它们就是改造“旧人”、改造自然和建设“新人村”的最初指挥部。接着,“垦民”们在干部的领导下,一边拿着锄头除草,一边固定主架上的木头,搭建了临时的茅棚——虽说茅棚也是三角形架构,但铺挂的不再是茅草,而是用竹篾编成的、具有防雨性能的席子。经过一段时间劳动后,“垦民”们开始搭建真正用于居住的“新人村”。在拍摄过程中,高维进以分切镜头的方式表现“垦民”们的建设情况:他们或编织竹篾,或挑着泥土快速地小跑,或在屋顶搭建房梁,或拉着木桩打紧地基……与此同时,高维进利用歌曲渲染的方式,将“垦民”们劳动的节奏与音乐的节拍恰到好处地联结在一起,再配以充满了盖新房的欢喜精神的歌词,以凸显“垦民”们建造“新人村”时的激情、热忱和向往:“……弟兄们呐,嘿呦/加油干呐,嘿呦/打紧地基,嘿呦/盖新房呐,嘿呦/打紧地基,盖新房呐,嘿呦……”于是,经过了半年的建设和近一万人的劳动后,一排又一排整齐的新房在垦区拔地而起,成了初具规模的“新人村”——编上了号的新一村、新二村、新三村和新四村。
作为一个社会变革符码的“新人村”,此时所展现的不再是残破不堪的、漏雨的茅草屋,而是一个崭新的、有着较好居住环境的地方。在新的房子里,“新人村”的指挥人员邀请到了一些被旧社会遗弃的人的家属,让她们走进“新人村”,鼓励她们的丈夫或儿女参与到劳动的生产之中,甚至让其落户于“新人村”,成为“新人村”的“村民”。但是,“新人村”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乡村,“新人村”里的“村民”也与分散性的农民明显不同。“新人村”强调在党的领导下对“旧人”与自然进行改造,带有一定的“专门性”与“封闭性”,有一定的“农场”性质,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城市社区与乡村生活空间。而且,这里的居民都是经过了劳动改造的,还按照年龄的不同接受了工作的统一分配。影片中还有这样的内容:“新人村”为老弱病残的人设置了老残院,老人们也劳动,但只做一些轻松的工作,像编草鞋等;有宽敞、明亮的学习室,供孩子们阅读、写作业;配备了医院,治疗他们的疾病,如癞头等;修建了图书馆,满足他们的精神生活需求;建立了各类工厂,可以让他们做桌子,或造铁桶,或打镰刀,或纳鞋底等……毋庸置疑,“新人村”寄托了各种新生活的希望,但也制度性地改造了实际乡村中的生活图景与文化意义。可以说,“新人村”源于一个解决“旧”世界遗留问题的动机,客观上又成了呈现美丽“新”世界愿景的存在。
颇有意味的是,在《新人村》的结尾,高维进还展现了一幅理想中的“新人城”的景象,就像片中所说,“新人村”要变得不再称为“村”,而是称为“新人城”。它将不再是木屋,而是钢筋混凝土房子。这种向城市化迈进的理想,实则是一种“农村从属于城市”的现实国情与固有观念的凸显。在对“旧人”和“荒原”的改造完成,实现“就地乡村化”之后,“新人村”的美好未来是要通过“就地城市化”来实现的。这样的想法尽管带有一定的“乌托邦”色彩,但却是那个时代追求社会现代化的缩影。
从《新人村》公映的两年后,也就是1952年开始,上海的“工人新村”建设如火如荼地展开,曹杨新村、彭浦新村、曲阳新村、田林新村等一大批如今依然是上海区域坐标点的“新村”涌现。“新人城”的主体不再是“垦民”,而是工人。当然,不管是“新人村”,还是“工人新村”,都是新中国在“向世界展示社会主义国家人民的样板生活”" 王安忆:《英特纳雄耐尔》,载王安忆:《乌托邦诗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转见徐刚:《“工人新村”与城市空间的文学建构》,《文艺理论与批评》2013年第1期。,其体现的社会主义改造和建设都是社会现代化进程的有机组成部分。
结" 语
在“革命之后”的语境下,如何改造被旧社会遗弃的人是新中国无法规避的议题,它始终是需要“治理”和“建设”的。“新生的政治体系得到初步的巩固之后,便会面临一个首要而艰巨的任务,即全面改造整个社会的各种关系,如政治关系、经济关系、思想关系、社会关系等,为新的社会制度创造更为良好的环境和条件。”①
《新人村》通过对被旧社会遗弃的人在新社会“教养院”里接受教育和在苏北垦区“新人村”进行劳动改造的记录,解释了这一群人在“革命之后”语境下的文化身份的转变,以及“新人村”这一空间“就地乡村化”的事实与“就地城市化”的愿景,不仅在当时起到了以影像建构社会变革合法性、积极宣传主流意识形态的作用,如今看来也依然具有历史和文化研究的价值。
本文系浙江科技大学青年科学基金项目“新时期中国电影中的新农村风景及其演进机制研究”(项目编号:2023QN079)的阶段性成果。
①" 王沪宁:《革命后社会政治发展的比较分析》,《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4期。
作者简介:何国威,浙江科技大学艺术学院讲师,艺术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电影。
The Visual Presentation of Human and Spatial Transformation in the Context of “After the Revolution”
—A Case Study of the Documentary Xin Ren Cun
He Guowei
Abstract:Xin Ren Cun(New People Village)is a documentary film in the early days of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which focuses 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people who were abandoned by the old society.The content about the transformation of “old people” in the film is largely a true reflection of politically oriented social change.In recording and portraying the transformation of “abandoned people” in the old society into “new people” in the new society,especially in presenting the appearance and establishment process of a “new people village” that is completely different from the past,where everyone works,everyone is equal,everyone is respected,and everyone has dignity,Xin Ren Cun has typical significance.By examining the presentation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people and space in the film,we can infer the cultural logic,ideology,labor education,and the interactiv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body and the image.
Keywords:Xin Ren Cun;documentary;political transformation;labor transformation;cultural identity;ide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