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去兰溪市梅江镇的通洲桥,看见桥头那两株古樟树,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当年曹聚仁与王春翠谈恋爱的情景。
“王春翠,你是王春翠吧?”当一个男孩,终于鼓起勇气招呼一个陌生女孩的时候,其实他已经在无数的晨昏里,偷偷躲在远处看过她很多次了。
刚拜完孔夫子牌位,抬脚正要往外走的女孩突然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吃了一惊,止住脚步抬起头来。“我是曹聚仁。我常听到你在桥上晨读,读得真好听!”她脸红了,不由害羞地低下了头,内心却是欣喜的。
只听他又说:“我们一起走吧!”不管她是否同意,他走在头里,因为太紧张,只能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也不管女孩有没有听进去。
那一年男孩15岁,女孩12岁。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喜欢谁就是谁,没有任何顾虑,什么都不想,也不用想,只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这一个就行了。这种感觉多好啊,单纯、执着、无怨无悔,喜欢上了就不顾一切去喜欢,凭的是小心脏里不断跳动的那股真情。
那是1915年的秋天,毫无预兆,只因为多看了一眼那双春水般清澈透亮的眼睛,男孩陷入了对女孩的深深爱恋中。
这个陷入初恋的小男孩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曹聚仁——现代著名作家、记者和爱国主义人士。1937年“七七”事变后,他走出书斋,奔赴前线,担任中央社战地特派员与随军记者,成为首报台儿庄大捷和向海外报道“皖南事变”真相的出色战地记者,后来一直为促进祖国统一大业做出自己的努力……
当时,位于蒋畈村的曹聚仁家与王春翠家,中间仅隔着一座古老的通洲桥。通洲桥横跨梅溪,是古代金华至严州的必经要道。据《兰溪县志》记载:通洲桥康熙年间是一座木桥,光绪十二年(1886年)建成石质廊桥。桥面用条石铺就,两侧设条石护栏,桥上建廊屋二十一间,两端为重檐歇山式门楼,中悬通洲桥匾,桥中设有神龛,供往来官员和行人祭祀之用。
廊桥飞檐翼角,如长虹卧波,很是秀美。桥头两株三百余年的古樟树,枝干从岸上一直覆盖到河面和廊桥上空,成为廊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当年,曹聚仁的父亲曹梦岐在通洲桥北创办育才学堂,而桥南有一个清流见底的竹叶潭,竹叶潭边有一个与育才学堂齐名的竞新学堂。每逢周末,竞新学堂的师生都要去育才学堂朝拜孔夫子。王春翠当时在竞新学堂上学,经常在通洲桥上古樟树边捧读诗书,也常常往来于育才学堂朝拜孔夫子。
曹聚仁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她该是四姐妹中最美丽的。总而言之,我第一回在经堂里看见她,就钟情于她,苦苦地害了我得相思病了。”曹聚仁因此常常约胞弟曹艺爬上通洲桥头一座名为挂钟尖的小山,偷偷地目送王春翠过桥回家。王春翠的一颦一笑成了搅动曹聚仁心头的一池春水。王春翠当时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曹聚仁会成为自己一生永远的牵挂。
屹立在通洲桥头的古樟树,日日看着两个年轻人儿在树下卿卿我我,读书谈诗,在桥上迎来送往,依依不舍。那段时间,曹聚仁最爱朗诵北宋诗人黄庭坚的惜春词:《清平乐·春归何处》:“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他爱极了这首词,只因为他心爱的王春翠名字里恰好有个“春”字。他俩在古樟树下,听清脆的鸟鸣,看碧绿的流水,偶尔悄悄牵着手,那段日子对他们来说是如此美好。更让曹聚仁欣喜的是,一年后,曹聚仁的父亲走过古樟树的绿荫,走过廊桥,走到对岸的王家去说亲,如曹聚仁所愿为他订了婚。年少的曹聚仁心花怒放。
1921年,在曹聚仁21岁时,18岁的王春翠嫁给了曹聚仁,有情人终成眷属。
1922年,王春翠在曹聚仁的陪同下赴杭考入浙江省立女子师范学院,要去杭州读书,而此时的曹聚仁则要去上海爱国女中教书……从此,小夫妻分居两地,但两人书信不断,相约把缠绵的情感写在同一本红色绢画的小本子上,来回邮寄,并为小本子命名“心心相印”……然而时光辗转,世事难测,大部分的爱情都抵不过时光的侵蚀。
曹聚仁到爱国女中任教后,与自己的学生芙影相识相爱了。女人天生是敏感的,王春翠毅然放弃自己在杭州的学业,赶赴上海去挽回丈夫的心。
这事曹聚仁在《我与我的世界》里有记载:“我的妻子,她一听说我在一家女子中学教书,就有些不放心。有一天,她要我陪着她去参观民国女中,她的用意,我当然很明白。那位周校长就引着她去参观楼上下各教室。她们走过某教室,周校长一介绍,那些学生就站起来行礼如仪。那天晚上,我们回到了吴家,妻就对我指证某教室第几排末位的女生,便是爱你的芙影。”曹聚仁内心羞愧。他牵着妻子的手,辞职离开了上海爱国女中。
1934年,曹聚仁到上海务本女校当国文老师,又对女生邓珂云一见钟情。曹聚仁在《我与我的世界》里回忆说:“到现在,我却明白爱情并不是数量问题,今日爱了甲是百分之百,同时又爱乙,依然是百分之百,再加上一个丙,也还是百分之百,加拢来也还是百分之百。这在理上是说不通的,但理之所必无,却正是情之所必有,并不一定要讲得通的。”
虽然这只是曹聚仁为自己开脱的言辞,但这一次王春翠伤透了心,她选择了退出。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年华老去,物是人非,总之,王春翠离开了那个他们共同生活了十三年的家,独自一人回到兰溪老家的古樟树下,从此在家孝顺公婆,操持家务,接替曹聚仁的父亲主持育才学校,并提出“求真知、学真人”的办学理念,主编《育才校刊》,共办了二百多期,影响颇大。王春翠一门心思扑在教学上,不思外出,在她的眼里,那是曹梦歧先生一辈子的心血,自己必须要经营好。
在蒋畈家中的日子,十年如一日,王春翠一直保持着清早走过那株高大的古樟树,到通洲桥头站一站的习惯。她时常在樟树下向远处眺望。她在等待着什么呢?是等待曹聚仁风尘仆仆归来的身影吗?还是在等曹聚仁从远方寄回的一封家书?偶尔,她会坐在樟树下静静发一会呆。她是在思念过往的那些岁月?还是在回忆与曹聚仁相恋的那份甜蜜?少年时,她为了他去桥上晨读,如今桥边早就没有了那个偷看她的身影。只有古樟树数百年来寸步不移地屹立在梅溪岸上,像一个信守诺言的老者,心疼她,呵护她,为她保守心底所有的秘密。
两人缘分已尽,情意却没断。多年以后,曹聚仁终于明白,王春翠给他最后的爱就是放手和成全——“只要你幸福,我宁愿委屈自己。”这也许是曹聚仁后来在信中一直称呼王春翠为“爱妻”的原因了。
1959年曹聚仁应邀回北京参加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庆典,专程让王春翠到北京相聚,并特地带着她去照相馆补拍了一张结婚证,以弥补两人当年结婚时没有拍结婚照的遗憾……在他心中,王春翠永远是最初的爱恋。
梅溪水昼夜不息哗哗向前流,古樟树下那个茕茕独行的身影渐渐变老了。1962年3月,曹聚仁致王春翠的信中写道:“新春以来,没接到你的一封信,十分记挂……你的生日,我在想一个使你满意的礼物!我也想回家乡去的……”离家数十年,曹聚仁几次想回家乡,终未能成行,只能写信述怀。1967年曹聚仁又作《赠王春翠》诗一首,附于同年3月发出的长信中。诗云:“细雨霏霏薄似纱,横云绕处是金华。山称南北水牛背,塔或有无问井蛙。意涩怯题八咏壁,舌干苦忆白莲花。初平叱石浑何事,归梦年年不到家。”信中写道:“从去年起,我只要精神不安,总是做回家的梦。我所说的家乡,并不是逗留了二十多年的上海,而是我生长的家乡浙东兰溪南乡,那个小小的村落蒋畈。”
然而世事弄人,虽然曹聚仁一心想着能回一次故乡,但事情并不如他所愿。1972年7月,曹聚仁在澳门病逝。想来他弥留之际,一定想起过故乡的通洲桥、桥头的古樟树以及结发妻子王春翠。
得知曹聚仁去世的消息时,王春翠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在晚风里落泪,向着古樟树的方向凝望着。“竹叶潭深留旧网,挂钟尖外送飞霞。”从此以后,竹叶潭的日子过去了,挂钟尖的岁月也过去了,一切都消散在光阴的尘埃里。岁月变得更加宽容,王春翠静静地走过古樟树,站在通洲桥头,抬头望着那些繁茂的枝叶,自言自语道:“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就老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梅江朋友那得知王春翠还出过一本自选集,名叫《竹叶集》,是1936年在曹聚仁的鼓舞下得以出版的,曹聚仁还与王春翠一同为《竹叶集》写了序。王春翠在自序里说:“我们的老家在梅溪边上,门口对着溪流,清晰地听到溪水下堰的声音,汤汤地。梅溪湾过溪田村,水势平衍开去,潴为深潭,那儿便是竹叶潭。在潭里,叔伯兄弟们时常去浴身洗脚,我们女孩子就没有那福分。”我读了几篇《竹叶集》中的散文,其文风清丽,说到趣处让人哑然失笑,说到情处又让人潸然泪下,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江南才女的聪慧灵气。
如今的通洲桥已经成为一个旅游打卡点,往来的人们总是一次次地提起曹聚仁与王春翠的故事。清代纳兰性德《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有云:“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美好的爱情不一定有美好的结局,生活中充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变故。
朋友是王春翠的晚辈,他唤王春翠为姑妈,王春翠晚年时经常在朋友家聊天吃饭。我想哪天再去朋友家走走,听他说说王春翠这位奇女子坎坷隐忍的一生。朋友说,也许这些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