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土仗
打土仗颇有意思,也有点野蛮,实在是小孩子发泄精力的游戏。其实,说是游戏有点勉强,不过是双方找一处无人地方,两边有掩护的矮墙之类,打土仗就可以开始了。
几个孩子分成两拨,各自选好隐蔽的地方,就赶紧四处收集可以用来投掷的土坷垃。那时候不像现在,到处都有空地,空着的土地上随处可以找到土坷垃。有时也能找到废弃的土坯。两边的孩子收集得差不多了,问一句,可以开始了吗?对方回说,好了!可往往不待那个“了”说完,土坷垃就飞了过去。那边的还击也开始了。于是,两下里土坷垃飞来飞去,打在对方的隐蔽处,土坷垃“砰”的一下,碎了。
那时候的孩子经常练这个,飞出去的土坷垃都很有准头,因此如何躲避不给打着,而又能在对方抛掷暴露身体的时候,准确地反击一块土坷垃就很重要。常常两边隐蔽的地方不止一处,打着打着,两边就打游击一样,不时调整着位置。调整位置是为了从另一个角度投掷土坷垃,好打中对手。也有的是原先的位置,土坷垃已经投掷完了,需要另找一个地方,再收集一些新的土坷垃。也有两边挪来挪去,几处的土坷垃都打完了,有的孩子就不讲规矩了,随手能找到的砖头瓦块瓜皮垃圾也抓起来,飞了过去。那边的孩子见砖头瓦块飞过来,狠骂一声,操!也随即捡起先前不肯用的砖头瓦块抛了过去。
两边或是一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抛掷的时候,哪一边喊一声,没有子弹啦!这边也回,我们也没有子弹啦!两边就讲和了。不打了。土坷垃这些打仗的东西,那时候孩子们叫“子弹”。也有的孩子狡诈,一边喊着,没子弹了!待那边呼应了,正走出隐蔽处的时候,手里的土坷垃或是砖头瓦块就突然飞了过去。
打土仗,不是每一次都平安无事,偶尔也有真的打到了人的时候。土坷垃打上了还好,尤其是没有打到头上脸上,身上不过是一块青紫。可偶尔的砖头瓦块,虽然是小小的碎块,打到头上脸上,却是要伤人的。
有一次,院子里一个孩子把另一个孩子的头打破了。那孩子去医院缝了七针。被打的孩子知道这事回家不能跟大人说,说了就更麻烦。可他心里气不过,本来说好了,只用土坷垃,结果那个孩子却捡了一块瓦片飞了过来。头破的孩子那几天进出都戴着帽子,好在天凉,大人也忙,也顾不上,竟然没发现他的头破了。一天晚上,打人孩子家的玻璃给人砸了。那孩子自然知道是谁砸的。第二天俩人碰见,打人的孩子说,咱俩两清了。砸玻璃的孩子,眼神恨恨的,瞪那孩子一眼,不说什么,走了。
过了几天,两个孩子又在一起玩了。
尜
尜,是用约略三寸长一寸粗的木棍,两头削尖,像是超级版的枣核那样的玩物。此外,还需要一块木匠手里瓦刀那样形状的木板。大人笑话说,那就是“遛狗腿”。
尜,一般是两个孩子一起玩。各人手里一块可以连敲带打的瓦刀那样的板子。那东西我不知道叫什么,姑且就用板子来称呼吧。“猜包嗤”猜了输赢,赢的一个把尜放在地上。放尜的时候,要尽量找一小块鼓起来的地面,顺着小小的斜面,把尜放稳,尜的那个尖要从斜面露出。看看远处,没有什么遮挡,也没人,就用手里的板子,泥瓦匠敲砖头那样,瞬间发力,敲击尜的一头,尜就跳了起来。半空中,不待尜落下,孩子手里的板子就忽地一下打在尜上,将尜打向远处。
尜打得越远越好,为什么?好“遛狗腿”啊!也因此这一下几乎是要抡圆了胳膊,使出全身力气的。有力气,且有技巧的孩子,有时候能将尜打出七八十米,甚至更远。看着尜给打得远了,另一个孩子就赶紧跑过去,用板子把尜敲起来,再一次打向更远处。两个孩子就这样,你打了我打,一路就从家属区打到街上,后来就不知道打到什么地方去了。
也有捣蛋的孩子,故意把尜打到墙角。打到墙角的尜,从墙角的内侧就没有办法敲打,只能轻轻地敲起来,将尜打出去,再找机会折腾对手。也有时候,这个孩子故意,轻轻地将尜敲起来,“啪”地用板子一挑,将尜打到了墙那边。没办法,那个孩子只能翻到墙的那边去,也或者将好不远处有一个门可以进去。若近处有门,看门的老大爷较真,孩子就只得原路回来,找一处地方翻墙过去。那个孩子翻过去了,却不见尜打过来,捣蛋的孩子无可奈何,知道自己造的孽自己得受着,只好也翻过去。若里面那个孩子存心报复,下一板的尜,干脆就往大门口那边打去。看门的老头在那边,若是过去,会给抓住,问,从哪里翻进来的?也说不定就将孩子扣下,请家长来领。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天色昏黄,似乎竟然是当年黄昏时的样子,望望外面,没有小时候熟悉的声音,更没有打尜的声音,那声音的脆响,让那个黄昏薄薄凉凉的。偶尔的声音,是收家具的。收家具的多是临夏这边的东乡人。“哎——收家具!哎——”那“哎——”叫人听着,心里惶惶的。
呲水枪
呲水枪不是现在的呲水枪,是偶然有人在热水瓶厂子附近的荒沟里发现的。那条荒沟是热水瓶厂倒垃圾的地方。吹制热水瓶,不知怎么会剩下一截中空的比筷子略粗的细玻璃管。玻璃管的一端有孔,另一端是一个尖嘴。
玻璃管捡回来,有孔的一端轻轻磨平,以免玩的时候划到手。尖嘴的那一头,找一处水泥台子,或是一块细腻一些的石头,轻轻磨那个尖嘴,小心地磨出一个可以呲水的小眼。再从家里拿一根筷子,根据玻璃管的粗细,在筷子上缠上一些棉线,试试,松紧合适了,呲水枪就做好了。脸盆里倒一些水,把筷子轻轻插到呲水枪里,有眼的一端放到水里,轻轻往外抽那根筷子,水就抽了进去。
这时就可以背着手,或把手揣在兜里出门了。呲水枪不过六七寸长,随便一藏就看不见。遇到想呲的孩子,悄悄拿出来,忽地就呲在人家的脸上。
也有的孩子,会呲大人,呲女人。悄悄跟在背后,看旁边无人,悄悄把水呲在人家的屁股上。呲水枪的水量很少,多数时候大人感觉不到。偶尔,有敏感的人,或是裤子很薄的,感觉屁股上有点湿湿的凉,一摸,给人呲了水了。待回头看的时候,只见一个孩子兔子似的飞跑着。待看清了是谁家的孩子,就在后面骂,这死孩子,等着告诉你家大人收拾你!若是女人,尖刻的,会骂出很难听的话,大抵是跟小流氓联系在一起的。若是害羞的女人,刚要骂,忽然看见对面有人走过来,就赶紧躲着,看看没人了,羞红着脸急忙往家走,一边用手遮掩着。
沿 墙
没什么玩的,沿墙也可以玩。顺着学校一楼窗台,有一道长长的宽四五寸的楼沿。楼沿很窄,大人不行,可孩子却能站在上面,沿着它,肚子壁虎一样地紧紧贴着墙,手指抠着砖缝,慢慢移动,沿着走过去。反正不高,站不住了,跳下去就是。
孩子从地上,攀住楼沿,再扣住掉了油灰的窗框,胳膊腿慢慢蹭着,就爬了上去。沿墙的时候,孩子向外横出半步,手指摸索着寻找可以抠住的砖缝。抠紧了,脚往外蹭半步,另一只脚再跟过去半步。这时另一只的手指也紧跟着寻找一个可以抠住的砖缝,待抠紧了,脚再往外半步,另一只脚再跟上。身子紧贴,没太大作用,关键是手指必须找到能抠住抠紧的砖缝。不仅是不掉下来,还得比快慢。没有表计时,谁快谁慢,不过是后面沿墙的催着前面的走。有时候后面的急了,急着追,一急就掉了下来。下来不甘心,在地上顺手拽住上面孩子的裤腿,一起扽了下来。也有后面的催得急了,前面的沿不过去,不好意思,自己跳下来认输的。有极窄,或砖缝很浅的,就成了挑战的地方。手指紧紧抠住很浅的一痕砖缝,怎么也用不上力,手指战栗着,脸憋得通红,终于过去,或不能过去。
现在,还有这样的青砖红砖的楼房,每每经过,若有楼沿的话,会仔细看看墙的砖缝,想象一下,手指在哪儿抠住,如何能沿了过去。走过去了,也会低头看看自己苍白的手指。那时候的孩子,大多玩这游戏,手指都练得极坚韧有劲,不管抓住点什么,都能抓得死死的。
“背三角”
“背三角”玩的是三角,也就是折成三角形的烟盒。自然,这些三角都是用低级的烟盒纸折的。
玩“背三角”的时候,两个孩子的手藏在背后,猜测着对手会拿出多少三角,再决定自己拿出多少去赌。一、二、三,两个孩子出手了。三角出得多的,先“背”。比如一个孩子出了三十个,另一个少于三十,赢了的孩子就先“背”。有的孩子只是想多出,多出就可以先“背”。也有的孩子“背”的技术好,就想着叫对方多出,等他“背”的时候失误了,自己好捡便宜。
“背三角”的孩子,有玩得不多的,二三十个,五六十个,抛和抓都很容易。但这些孩子里,真有奇才。我见过这样的孩子。有时候两下里都出得多,先手“背”的,那些三角几乎从手掌的第一指节,一直排列到胳膊肘内侧上面的位置,码了有一尺多长。三角码好了,一般都是在右胳膊上,这时左手再把码好在胳膊上的三角理理整齐。“背”的时候,只见那个孩子稍稍把身子一蹲,手臂上下轻轻起伏几下,就忽地一下猛地向上,那一溜三角就给整齐、纹丝不乱地抛了起来。随着三角抛起来,孩子的手臂迅速翻转,手背和胳膊肘的外侧抻平,稳稳接住了刚刚抛起来正落下的三角。这一下还不算完事,还要再次从手背和胳膊肘外侧把三角抛起,再用手掌到胳膊内侧的部分,迅速搂住那些抛起来的三角。搂住的这些,就归了“背”的孩子。也偶尔有失误的,看着搂住了,却没有搂稳,手里几下动作,终于还是没搂住,散了,掉了下去。
又快又稳,能那样“背三角”,又能搂住大部分甚至是全部三角的孩子,我们那一片也不过有两三个。看着他们黝黑的手,细长的胳膊,这样的孩子若在乡村,该是绝好的可以骄傲的好手艺人。若是生在条件好的城里人家,这样的心态,这样灵巧的手,会弄出什么样的东西来呢?
那个时候,漫长时光就那样荒废了。我说荒废,其实也是谬误,但凡时光,只要愉快地度过,都是圆满的。荒废的圆满,也是圆满。如今的孩子,已是没有这样圆满的荒废的时光了。
“憋蚊子”
孩子们的有些玩法,对现在的人来说真是匪夷所思。其一,是“憋蚊子”。
蚊子真多,尤其是夏天的晚上,几个孩子凑在一起,围着外面的电线杆,上面有路灯,穿短袖的便利,支着胳膊就是,长袖的则要把袖子撸起来。支着胳膊干啥?等蚊子。
蚊子“嗡嗡嗡”飞过来了,悠悠的,小孩子耳朵好,很快听见了。听见了,不动,只是轻轻转着身子,转着头,支着胳膊,一动不动。蚊子落在脸上,轻轻一晃,蚊子落在脖子上,也轻轻一晃,要等蚊子落在支着的那条胳膊上,落在胳膊内侧的肌肉部分,才不晃了。这时候还不能急,一急,稍稍一动,蚊子忽地飞了,还得再等。
蚊子飞过来了,孩子的头随着蚊子,慢慢低下,瞪大眼睛盯着,看着蚊子落稳了,不动了,朝前伸着的小小尖嘴试探一样扎了下去。蚊子的嘴扎进去,稍稍一点痒,还不能动,一动,蚊子又飞了。要等它埋下头认真吸吮,像一根吸管那样,血液进入半透明的体内的时候,猛地紧缩肌肉。蚊子一惊,想跑,可是它扎进肉里的尖嘴已经给绷紧的肌肉挤住了。蚊子的翅膀乱动着,几只小爪子乱蹬着,可没办法脱开。
几个孩子围着,乐呵着,快乐地骂着,看你小子往哪儿跑!蚊子还在折腾着,翅膀“嗡嗡嗡、嗡嗡嗡”,小爪子乱蹬,可怎么也飞不了了。看够了,看舒服了,孩子用手指轻轻捏住,一捻,蚊子死了。也有的时候,轻轻捏住蚊子,把它一边的小翅膀扥去,看它在人的手心里乱飞乱撞,一会儿,不动了。也有时候,干脆把蚊子的尖嘴拔掉。没有尖嘴的蚊子,就一头栽到地上,弓着身子,祈祷反省那样。
一晚上,几个孩子比赛,看谁逮到的蚊子多。逮着逮着,忘了,腿上忽然乱痒,蚊子早咬了几个大包了。小街上,早没人了。谁喊了一声,几个孩子忽地就往家跑,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串皮”
那时候还用大头针,将几页纸别起来,或者是用它将学生的作业别在教室后面的学习园地里。
对孩子们来说,大头针别有用途。不知是哪个孩子发明的,手掌的外侧有一些老皮,孩子们就用大头针从老皮下面穿过。其实穿得极其薄,大头针几乎就在半透明的老皮下面银亮地显现着。那个孩子用一根大头针穿过老皮,炫耀一样给别的孩子看,尤其是给女孩子看。女孩子吓到了,赶紧捂着眼睛。
后来,许多孩子都学着这样用大头针穿老皮。为了“惊人”的效果,越穿越多,有的孩子竟然用几十根大头针,穿满了半个手掌,像是长满了针的刺猬一样。慢慢地,这些已经不够刺激了,甚至有的男孩子比试着看谁的大头针穿得深,看谁不怕疼。甚至就用别针,也就是曲别针穿过,还在扣起来的别针上,挂上一点什么。也有的孩子,把大头针别在脸皮上,装出哭脸笑脸,大头针就一动一动。
孩子们英雄一样比赛着,看谁不怕疼痛。现在看,那时候似乎也并不是纯然用来比赛谁是英雄的。更微妙的是男孩子已经在悄悄发育着,有一点说不清的对女孩子的懵懵懂懂。
“琉璃咯嘣”
买玩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还是有一次,可能是外婆给我买了一个玩具,那是我在老家那年。
老家当年有一种叫做“琉璃咯嘣”的玩具,是玻璃厂吹制的。“琉璃咯嘣”的外形跟喇叭相似,不过大头是堵着的,吹制得很薄,从玻璃嘴这边轻轻一吹,因为玻璃的薄,会忽地鼓起来,就“咯嘣”一声响。走街串巷的卖“琉璃咯嘣”的人,跳着担子慢悠悠走着,不吆喝,嘴里噙着一只“琉璃咯嘣”,“咯嘣、咯嘣”吹着,再吹,又是“咯嘣、咯嘣”。
他走得很慢,等着街坊们听见,好出来给孩子们买。再一个是因为“琉璃咯嘣”娇贵,走得快了,一颠簸,说不定就会碰着,万一碎了,那就赔钱了。“琉璃咯嘣”,应该是几分钱的玩具。可几分钱也不容易,外婆要靠着给一家做鞋的小厂子“抿袼褙”才能挣到。抿一张大约两尺长宽的袼褙,卖出去,能得一毛三分钱,除去布衬和糨糊的成本,只能挣几分钱。
我吹着“咯嘣”“咯嘣”。这玩意一般都是吹一下,吸一下,我想,要是我连着吹两下或是吸两下,会怎么样?记不清是吹还是吸的,连着两下,“琉璃咯嘣”大头的那一边“啪”地碎了。我沮丧地看着破碎了的那一边,手里不能吹响的“琉璃咯嘣”,扔了也不是,留着也不是。
这么危险的玩具,是谁想出来的?万一玻璃碎了,随着孩子的呼吸,那些碎的玻璃碴子,吸到孩子的嗓子里怎么办?我在别处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玩具。现在想想,这玩具也可能是小舅给我买的。外婆会觉得危险,应该不会给我买。
【责任编辑】涉 祺
人邻,河南洛阳老城人。现居兰州。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我已寂寞过了》,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儿》《行旅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