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兰之人生与文学,选择的都是绕开时局与政治走的路线。然而,朝代盛极而衰,社会大势将去,却是笼罩着乾隆年间满洲朝野上下的那道许多人不愿或不敢说出口的谶语。庆兰终非世外之人,他对政治的清明和阴暗总还是有自己的判断。像他笔下《斗蟋蟀》《虢国夫人》《黄灏》《女南柯》《玉镜夫人》等篇目,都属于《萤窗异草》作品集中借古喻今、针砭时政的作品。对诸如奸人误国、无耻之徒得道等现象的暴露,体现了作家由衷地鄙薄上层社会丑恶淫荡的态度。小说集内开篇第一则,就是《天宝遗迹》。唐明皇李隆基当年极度宠幸贵妃杨玉环及其族人,终于酿成安史之乱及中原涂炭的往事,历来被看作是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殷鉴。作家庆兰却好像觉得既有的记录还不够。他在《萤窗异草》当中又特意补写了这篇《天宝遗迹》,描述了骄奢淫逸的李隆基杨玉环们曾在某山洞中精雕细刻出自己寻欢作乐场景,以及后世被人们所发现的情形。小说讲到,这孔山洞为世间发现了,后来又找不到了,但是这不妨事,起码有庆兰书写的这篇《天宝遗迹》在,已然展示了满族作家庆兰对历史及现实的认识倾向。
在中国历史上,国家政局一旦露出颓败端倪,总要伴随着世风的江河日下。跟前文所述的满族作家和邦额相仿佛,庆兰也是一位注重反映时人道德面目的作家。满族作家的笔,由他们的书写起始即已显现出——并将长久地显现出——与本民族的传统伦理文化接轨的特点。满族是一个重视道德修身的民族,他们的文学一以贯之地赞许忠勇、正直、诚信,非议丑恶、伪善、狡诈,愿为校正世间的善恶与忠奸力量对比而尽心力。
《萤窗异草》当中《卜大功》篇的同名主人公,是明末清初一员武将,为张献忠部所虏,张看上了他的勇猛过人,便差遣他的故友来说降于他,他却宁折不弯,以死相抗,感动了一位贞节美貌的女鬼,把他救出牢狱。《钟鼐》写了一对身为太守家门客的钟氏兄弟,在主人无辜陷入冤狱之际,哥哥数年间顽强不懈历尽艰险终救主人脱难,弟弟为侍奉主母且顾全彼此名节,竟毅然自阉。兄弟二人的忠勇之举抑或难以面对今人之评点,却是十分符合那个时代满人普遍服膺的道德准则。
在揭露和批判世人的丑陋灵魂与龌龊行径上头,庆兰的态度是坚定的、明确的。《苑公》讲到一个生在富豪家庭的婴儿被阉割的事件:他的乳母淫荡成性,主人治家严格使她三年不能外出与姘夫幽会,便心生歹意,残忍地用生丝把孩子的生殖器绑住让它坏死。凶残的妇人事后怕恶行败露,只得自缢身亡。而那个遭人暗害的贵公子,则因自幼被净身而终生不幸。讲罢了这个事件,作者十分感慨地借“外史氏”之口言道:“谓他人母,亦莫我有。儿固以乳为母者,乃不第不有其子,且并其所有而去之,穷凶极恶,要之,则淫之一字,实为厉阶。淫则必阴,阴则必毒,吾因以告夫天下之为父母者。”《翠微娘子》的故事,从亲兄弟间的冤冤相报开始,兄嫂在老人去世后想把弟弟逐出家门,弟弟一气之下,手持尖刀去杀兄嫂,为亡父魂灵所拦阻。亡父生前行医有恩于翠微娘子,便将小儿子的终身托付给后者,后来这个小儿子在妻子的帮扶教化下,不但生活美满,且将他由娘子手里获得的大量家产馈赠于兄嫂,使兄嫂既惭愧自省又感激不尽。这是一篇善德感化恶行的故事,否定了弟弟以凶杀了结恩怨的选择,肯定的是亡父与翠微娘子用伦理亲情来化解仇恨的方式。书中尚有像《固安尼》及《白衣庵》之类的作品,均对佛门败类伪善、污浊的嘴脸,做了无情的展示和鞭笞。
在《萤窗异草》集子里,收有接近十篇的公案(侦破)题材小说,教人们得以从其他角度观察认识当时的社会状况。《折狱》一则,讲述年轻县官路遇出殡队伍,见大风吹起未亡人的衣裙,瞥见其丧服之下竟套有鲜艳的红裙,顿时心生疑窦,决心要审一番这个没有原告的案子。然此案数日难以突破,办案人受到了很大的舆论压力。关键时刻是县官的老父亲深入民间,访出了案情真相,使那个居心叵测的未亡人及其一伙受到制裁。原来,死者是一名监生,其妻与表兄私通,把一根长长的银针刺入其阳具,造成了他很难查明的死亡。而办案时大造舆论围攻县官的,都是些急于等待瓜分死者家产的族人。另外一篇《定州狱》的案情更为曲折:一个年轻美貌的乡村少妇连续几晚上到邻村观戏,引来丈夫不满,便去看戏地方偷回了她的绣鞋,她回家后,丈夫借此一再羞辱她。少妇唯恐人们耻笑,就上吊了。丈夫发现了,怕被追究,把她的尸首投进寺庙井里。少妇失踪使娘家惊慌,告到了太守那里。这位太守是个聪明干练之人,很快就找到了夜里赶驴送少妇回家的人,少妇之夫被拿押,只好供出事实。不料官府派人到井里找寻少妇尸体,却不见少妇而只见到一个头被砸烂的和尚尸体。至此案情出现僵局。原来少妇上吊未死,被丢进井里也没摔坏,醒来乃大呼求救,适逢庙里和尚晨起汲水,知有人失足落水,便把绳子放下去待她攀爬。正巧一个农家短工路过,说下面的人既无力攀爬,不如和尚下去将绳子拴在妇人腰间,再由自己拉她出井。待少妇出井和尚还没出来之时,农家短工心泛歹念,竟用大石头把和尚砸死,随后又将少妇强暴。农家短工要求少妇跟他回家过日子,妇人推托无鞋不能远走,那男人只好去弄鞋。令他得意的是居然在路旁捡拾到一双绣鞋,便高高兴兴地拿回来给少妇穿。孰料他的末日也接踵而至,两个衙役尾随即到,立刻锁上了他,其实那双绣鞋就是太守差人放在路边的,因为他知道少妇无鞋走不了路……此外,《陆厨》《货郎》《袅烟》《庞眉叟》等,也都通过各自的办案经过,栩栩如生地展现了清代中期社会的维安场景。
即便是在庆兰这样衣食无忧的贵公子笔下,读者还是可以看到作者用心书写民瘼的一面。《银筝》篇,描写了一个战乱年代的悲剧,明末清初社会动荡,匪患也横行无度,秀美的少女银筝为了防备歹人们施暴于己,连续几年将身上脸上涂满污泥浊水甚至粪便,才保全了自己的贞节,也以此面目沿街乞讨才使父母存活。《假鬼》篇,叙写了一个同样叫人辛酸的故事,一个贫困至极的家庭惟有少女与老母二人,女儿只好把母亲安顿在一处墓穴之内,自己则夜夜扮装为鬼,打劫行人财物以度日。作家笔下的这两则苦难叙事,实在是叫人过目而难以忘怀的。
庆兰一向擅长描绘心智优良相貌美好的少女少妇形象。前面所述诸作品有些已具这一特点。属于这类叙事的还有《拾翠》《痴婿》《秋露纤云》等等。《拾翠》写了个有胆有识的婢女,为了让自己服侍的小姐嫁给她的意中人,设下“调包计”,将自身嫁与陌生郎君,而叫小姐有了称心的归宿。《痴婿》讲述的是一个智慧貌美的姑娘因父母双亡,被俗气的哥嫂变卖成婚,嫁给了低智商的痴婿,她不向命运低头,忍耻含悲,坚毅而有耐心地帮助丈夫步步脱离混沌状态,教他学到种种生活技能,夫妻还产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过起远胜当初的日子。满族文学的读者常常会注意到:这个民族的作家,总把笔下的许多女性形象写得聪明智慧有才干。其实,满族文学的此项特征,是与该民族独特的女性观相联系的,与中原民族相比,满族从其先民那里起始,就不大喜欢将女性看作是男权的附庸。
庆兰早年跟随爷爷和父亲走遍天南地北,他的经历在《萤窗异草》当中多有留痕。《翠衣国》讲到了陇西、巴蜀地方鹦鹉介入人们生活的故事。《昔昔措措》讲到了贵州苗疆所谓女子“放蛊”的故事。《化豕》讲到了藏区与西域双方战争时后藏女僧阵前作法的故事。《胎异》讲到了粤东地区少女“假孕”的故事。《辽东客》讲到了关东地方土匪杀人越货的故事。《奇遇》讲到了父亲因清初战争流落西疆回部(今维吾尔地区)多年后被儿子重临当地相认的故事……所有这些天涯海角的故事,都带有相当浓重的传奇性,也多带有庆兰对时变世变的咀嚼品评,包含着满人的特有感慨。例如在《辽东客》的收尾处,作者说:“僧(即做过土匪的辽东客——引者注)遇先大父时,即已六旬,此其壮年事也。比及先大父秩满回都,东道之民,竟有夜户不闭者,而行人之无虞,又何待问哉!”
庆兰所作《萤窗异草》,在艺术上亦存有诸多价值创造。
首先,作为小说家,他注意对作品结构与气氛的悉心营造。《瓢下贼》写一个强盗持刀入户胡作非为,家中主人是个弱女子,却在被逼之下跟盗贼斗智斗勇。妇人虚与委蛇而取得了优势,把盗贼反锁在房中,待她四处喊来邻居们,盗贼却已藏入一口水瓮,没被发现。众人误以为是妇人开玩笑,便纷纷离去,房内只剩妇人的时候,凶顽的盗贼则突然从瓮中窜出,将妇人杀死。这篇小说,情节发展紧张曲折,变幻难测,几乎令读者喘不过气来,其中蕴含的哲理又耐人寻味。它证实了在现实生活的各种博弈当中,局势的扭转演变往往就在刹那间。前文述及的侦探小说《折狱》,情节推进不似《瓢下贼》那般瞬息变幻,乃是张驰有度的类型,移步易景终至柳暗花明,其结尾处蓦然写到年轻有为的县令突然辞官告归,更让读者在意外处平添感悟。
小说集中诸如《青眉》《消魂狱》等作品,或以倒叙方法结构故事,或在情节主干旁衍生辅枝,都收到了使作品层次更其丰满的效果。至于《潇湘公主》一篇,更是采用了以两位主人公对话为主脉而多次穿插回叙故事的体式,据认为,在中国小说史上,这种包孕数端次第道来的谋篇技法,还是首次出现。可参见薛洪《〈萤窗异草〉论略》(《民族文学研究》1987年第4期)一文的有关论述。
另外,《销魂狱》《仙涛》《田一桂》等作品中对人物心理活动大量而细腻的描绘,在中国当时的小说创作中,也属罕见。我们知道,在文学作品中对人物的心理做有效准确的摹写,本不是古国文坛先前许多时代文学作品的长项。由清乾隆时期庆兰笔下人们所读到的这一方向的积极尝试,也应当与满族文学家一向葆有的一个特点联系起来认识——那就是,不停歇地探索跟不停歇地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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