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好像多次发过誓,再也不写创作谈之类的文字了。一是因为年少时轻狂,不知天高地厚,说了太多的废话;二是因为这些文字都是马后炮,与彼时彼地的创作心态完全不是一回事。另外,这类文字太正经了,搞得像自己发现了写作秘藏一样。可这一次,好像是自己主动往枪口上撞的。
我记得事情是这样的,最美人间四月天的一个午后,躺在床上刷手机,看到于晓威发了一条朋友圈,晒《满族文学》今年第三期目录。便随手点开。有个“名家回顾处女作”栏目,引起我的兴趣。心想,如果把处女作重发一下,再配上一段回忆性的文字,倒蛮有意思的。于是发了个微信,问他是不是这个样子。
午睡之后,收到于老师回信:
周兄好,谢谢关注。该栏目不是重发处女作,是请名作家回顾自己当年处女作发表的经历和故事,以观照和回望时光。我业余时间替朋友约稿,正想跟兄约写一篇,兄若有所思,请给写一篇来。
随即还发来了栏目说明和另外两个作家朋友写的文字。我说我要想想,觉得回顾与处女作一起发,更直观,更有趣呢。他说,因为杂志是双月刊,版面很紧,很多不错的稿子都在慢慢等待排发,加之国内有部分杂志已经有名作重发的做法了,所以我们这个栏目是首创,已经多年了。又说,顺便怀念和回顾一下老感情,老朋友,多有意思啊。我说我得考虑一下,明天回答你。他说,哎呀,帮我个忙嘛,不然不够意思啊。我等你哈。你得把发表处女作的构思细节或发表经历分享给读者,为未来留下文史记载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点头答应了。并不是我矫情,实在是我怕命题作文。怕得要死。套用一句俗话:我不要你教我怎么写,我要我自己想那样写。而于老师对这本杂志的关爱,对这个栏目的执着,又让我感动。他说服了我。他赢了。
我记得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橄榄镜子》发表在《钟山》杂志1986年第六期,放在“江苏青年作家作品专辑”里。青年作家,还作品,就是这两个用语,让我激动,也让我脸红。我这是中了什么狗屎运呀。这么说,同样不是矫情,还偏偏让我说中了:随后五年,整整五年,我继续写,继续阅读,继续投稿,却没能发出一个字。直到1991年,不离不弃的《钟山》杂志,在第三期的“新人小辑”里,再次推出我的短篇《白鼻子黑管的风车》,且作为带头篇。也就是说,我最初发表的两个短篇,都在《钟山》,相隔五年。印象比较深的是,这个小辑里还有李洱的短篇《越过房梁的鸽群》。还有蒋亶文的短篇,小说标题不记得了。不记得可能是因为他后来不写了,经商去了。2002年,在北京鲁院,倒是见过蒋一面,从此不知所踪。可喜的是,我的这个短篇被陈晓明看到了。在他的先锋派文学论著《无边的挑战》里,他写道:
我最早注意到罗望子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1991年,罗望子在《钟山》发表《白鼻子黑管的风车》,以舒畅而富有反讽的笔调,对城市和乡村进行一次二元对立的描写,乡村景色随着那种抒情气氛而不断流入城市,这是一次对城市的顺便嘲弄,可以看到罗望子对城市一直有着敏感的意识。对城市的嘲弄——乃是一种更加切近后现代性的“都市意识”,它与当今中国处在巨大反差和错位状态中的都市情境可能更加贴近。这种叙事不再对城市进行独断论式的质疑,也不再怀着现代性的恐慌试图超越城市,而是在对城市进行表象的拼贴中完成一次快乐的书写。那种乡村情调和城市意象,是当代小说中所少有的,我一下就被它吸引住了。
好像有点扯远了。还是说说《橄榄镜子》发表前后吧。敢于向《钟山》投稿,实在也是被逼无奈,大有背水一战的意思,也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此前我向南通的《紫琅》投过,向《青春》《丑小鸭》《萌芽》投过,向《雨花》投过,当然不止一次两次了。不记得多少次了,全是退稿。开始退稿都是杂志社出资。后来要求,想要退稿得在来稿里附上邮资。普通退稿和挂号退稿区别也是相当大的,得付上不同的邮资。有退稿总比没有好。哪怕是一张打印稿也好啊。如果是编辑手写的退稿,那就像是中了大奖了。人若至贱,天下无敌。我无比庆幸的是,在我的投稿岁月里,还没石沉大海过。从来没有。这是一种退稿综合征,且无比享受。那时我在海门师范办公室做秘书,单位买邮票,都是一买一大叠,也算假公济私了一把(如果不是写这篇文章,我都忘了这茬)。能投的杂志几乎都投遍了,那么平时想都不敢想的杂志是不是也可以试试水呢。做文学讲座的作家和编辑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这话我信(不信也得信)。信才有希望。于是我把这个短篇再抄了一遍,悲壮地投寄出去。没隔多长时间,大约两个多月之后吧,晌午,收到一封信。白色的信封,薄薄的,右下角是红字:《钟山》编辑部。不对呀,退稿信都应该鼓鼓囊囊的呀。我一时狐疑。不会是忘了塞原稿吧。主任说,怕是用稿通知吧。主任一脸的期待和鼓励。我的办公室主任叫张国强,江苏师院,也就是现在的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喜爱散文,范培松做过他的老师。
我紧张地撕开封口。
信里只有短短的两行字,漂亮的行楷。但我只记得“拟用”二字。落款:唐炳良。这也是我第一次收到编辑留名的信。那种兴奋劲儿,现在是无法形容,也无法感受到的了。没多久,又接到一个电话。那时候,学校里只我们办公室有一部拨号电话,还上了锁。只有我和办公室主任有钥匙。连学校领导要用电话,也得经过我们。我工作的大部分,不是开锁让人打电话,就是满学校喊人接电话。私人电话则不在允许之列。青年教师们,甚至中层干部,往往和我约好,晚上来打。所以,我在学校里还是蛮吃得开的。我抽烟的习惯,也就是这样被动养成的。可惜没有我的电话。从来没有。我也没有妄想过。谁知这一次偏偏找的就是我。唐炳良打来的。问我有没有收到用稿信。我说收到了。
那一期的《钟山》已经找不到了。我记得是红色封面。还有哪些青年作家,我也记不得了。但我记得同期还发了周梅森的中篇小说《军歌》,可能是因为这部作品后来获得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吧。和优秀作家发在一起,你不得不满足。我想,后来省里的作家对我这个短篇印象深刻(都能说出标题来),可能因为全文不足一万字,从头到尾,只有一节吧。整篇一段落。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阅读它,会让你喘不过气来。我要的也是这效果。所有的处女作都是模仿。我模仿的是意识流。我记得,那时候我的工资是六十八元。我是专科生,本科生略高几块,好像七十出点头。我收到的稿费是一百五十元。这是一笔巨款。我买了一包烟,一斤糖块,分发给领导和同事们。然后给自己买了一件中山装。藏青色。那个时代的标配。因为写小说,我终于有了一件像样的衣服了。这件衣服大约花了六十元。这是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回家的时候,我给母亲买了一件衣裳,也可能是一块布,还买了些糖果饼干之类的零食。因为写作,我头一次回家没有空着手。
五年没发,但也没有闲着。它开启了我的笔会模式。每次笔会,都是先收到《钟山》邀请函,再接到电话确认。学校领导颇有微词,但我们主任相当支持。后来《雨花》杂志也邀请了。整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我似乎都活在笔会的盛宴中。我记得第一次参加笔会,是在丁山,也就是丁蜀镇,陶都笔会。我跟着苏童、叶兆言他们,也买了些茶壶、花瓶。我第一次知道了碎瓷。四十年过去了,这些玩意儿还在家里,成了新古董。正是这些笔会,让我认识了苏童、叶兆言、黄蓓佳、丁帆、费振钟、汪政、夏坚勇、王干、韩东、朱文、朱朱、鲁羊、毕飞宇等等。但还是发不了。我记得唐炳良的一封来信中写道,苏童他们都期待我“早日浮出水面”,落款也变成了“炳良”。我也想浮呀。直到1991年。他们没有放弃我,我也没有放弃文学。然后,这五年间写的小说,也陆续发出了。有标题为证:《经验1987》发表于《山花》1996年第五期,《历史1988》发表于《天涯》1996年第五期。其他的,就不一一列举了。
我记得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婚姻生活的侧面》发表于《花城》杂志1993年第六期。也可以这么说,在《花城》杂志,我是先发中篇,才发短篇的。除了短篇《我们在太行山上》,发在常州的《翠苑》杂志上,我的小说都发在大刊名刊上。就是这一篇,也是《翠苑》约稿的。我的小说似乎不适合小刊物。我也认清了这一点。在《雨花》亮相,则已经到了1998年,《清贫乐》,《雨花》1998年第二期。不记得是费振钟,还是毕飞宇编发的了。很可能是后者。而我2002年调入省作协,最初就是挂在《雨花》杂志,然后才转入创作室的。造化弄人啊。
我记得这部中篇小说甫一发出,就被陈晓明选编到了《中国城市小说精选》里,与吴滨、何顿、张梅、述平、刘毅然、钟道新、叶曙明等当红作家并列,只有我和刁斗算是两位新人。但刁斗比我大了五岁。后来,我们又一起出现在了《作家》杂志1995年第二期的“短篇小说五家十篇”里,算是正式成名。我和刁斗也成了极少联系,但惺惺相惜的朋友。李静宜为“当代名篇聚焦”栏目约稿时,我邀请他为我的短篇《墙》作了评点,发在《莽原》2015年第一期。
在谈及这部中篇时,陈晓明写道:
《婚姻生活的侧面》再次讲述了一个小人物如何在城市中生存的故事。我也注意到罗望子试图对城市生活意象进行拼贴,他不再想讲述一个完整的城市故事,而是去呈现城市人情感生活的侧面。城市生活在这里被“婚姻生活”加以重新规定,以家庭为单位而构成城市的组成部分。城市生活是如此硬性地给定人们以狭窄的空间。像那些从偏远地方进入城市的人,如何能在城市中找到位置呢?他的心如何能在这个并不属于他的城市安定下来呢?罗望子书写了城市对人的诱惑,对人心的重新塑造,不可遏止的对此在的超越,当代人不断把自己推入生存的困境。
天啦,我一个乡野小子,竟然书写起了城市,这是多么的奇幻!可这就是事实。那时候我都没出过南通。除了在南通郊区读师专,我一直待在小县城。直到现在。直到死。这恐怕也是我一直在探索城市奥秘的原因吧。城市是钟表的秘密心脏。那时晓明兄还在社科院。因为小说,遇到这样的大咖,我能说什么?2002年秋,到鲁院参加全国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我和麦家、艾伟,拜陈晓明为导师。结束前,他请我们在团结湖吃了顿晚饭。
我记得我是先收到了书,然后才收到陈晓明的来信。满满两页纸。他满世界寻找我。最后还是在朱燕玲那里找到我的地址。那时我已经回到故乡,在海安县教师进修学校任教了。
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暧昧》,同样发表在《花城》杂志,1999年第四期。同时配发了张钧的访谈录《寓言化叙事中的语词王国》。英年早逝的张钧来自东北师大,到我家里,留影。我把还在如皋师范任教的汪政也约来了。那时吴义勤还在山东师大。为这个小说,他在《文艺报》头版做了点评。只记得一句,“表象主义的拼贴”。确实杂糅。其实,这部小说是为去云南参加《大家》杂志的“凸凹笔会”而写的。那时,李巍执掌《大家》,我寄了两部中篇,《南方》和《矮个子哲学家》,给海男。都发了。1998年,海男邀请我去。结识了洪峰、张锐锋、格非、张者、叶舟、谢有顺、李大卫、卫慧、陈家桥等。也由此和李洱、李敬泽见了面。我忘不了在昆明,听歌时万人摇摆的大场面。
还有一个要说的是1997年。《收获》《花城》《大家》第二期,同时发表我的短篇小说《老相好》。这也应该算是国内第一次,全球第一次吧。只有《大家》,因为看到其他杂志都发了,赶紧撤了。李巍先生不知道这是同题小说。是我的行为艺术。为了补偿我,他在当年第五期,把它发了出来,而且只发了我这一个短篇。
我记得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单行本《在腼腆的桥上求爱》,2001年9月,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洪治纲为这本书,在谢有顺责编的《南方都市报》上发了评论《向慵懒开刀》。书的责任编辑是韩敏。通信多次。签合同的感觉是新鲜的,也是手足无措的。合同之后,我才想到,为什么不在杂志上发一发呢。于是又给了《花城》。他们很喜欢。但他们要求删掉几万字。那时朱燕玲还是普通编辑。为了求得我的谅解,她打电话的时候,还交给了文能和我通话,说只能发十四五万字。我说不。宁可不发。你说嚣张不嚣张?其实过后我后悔死了。少不更事啊。我知道,纯文学还是在杂志上露露脸为好。至少也可以多拿些稿酬呀。泼水难收。意难平。直到2003年,在《布老虎中篇小说》秋之卷,以《迢迢牵牛星》为题,发了部分章节,才踏实了。可本性难移,或是小人物的轴、拧巴,中篇《福禄考》和短篇《针箍儿》,《收获》都喜欢,但要求修改。电话、短信讨论了多少次,不记得了。我改不动,或者说我觉得不需要改,都给别人发了。可能,绝无仅有吧。要感激的是,《收获》不会因此而嫌弃我,因为它是《收获》。
我记得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集《瞧,那个火星人》2009年11月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墙》2010年11月出版。中篇集请陈晓明写的序。短篇集请阎晶明写的,我不太满意。可见人人都怕命题作文。最后只在腰封上用了他一句:“罗望子总是在他的小说中呵护着古典质朴的感情,就像一个人在风中,用手呵护着随时可能被熄灭的蜡烛。”恐怕也只有我能干出这样的事了。
记忆就是一根水做的绳子,驻足回望,绳子就会越来越长。不同阶段,我们拥有不同的处女作。每一次的写作,又都是重新出发。我总是这样,开始无话可说,后来又成了话痨。但我记得,五千字。篇幅所限,不赘。余言可参看《为了写作而写作》(2014年2月10日,《收获》微信公众号)。
2024年4月17日星期三,星湖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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