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地区产业发展的适应性研究

2024-01-01 00:11李雪萍
江汉论坛 2023年12期
关键词:产业发展民族地区适应性

摘要:产业结构形态是复合生态系统内诸要素相互形塑的过程和结果。藏民族聚居的青藏高原,在长期演变中,形塑产业结构形态的因素由“二维”(地理环境、社会文化)增长为“四维”(地理环境、社会文化、市场导向、政府引领);产业结构形态演变轨迹是农牧互补—隐性的农业革命—净土健康产业。适应性是考察产业结构形态演变的重要视角,核心内容是地理适应性、社会文化适应性、市场适应性,适应过程是顺应与转换的结合。历史上的农牧互补显现了地理环境和社会文化的契合,凸显了农牧民的生存性智慧。如今发展的净土健康产业,是政府引领下走向产业发展的三高区间,呈现出“以绿色为底色”的地理适应、集体再组织化的社会文化适应、农文旅一体化的市场适应。净土健康产业发展是在顺应中转换,是深刻的“产业变革”,也是农牧民的“劳动革命”。

关键词:民族地区;产业发展;适应性;产业结构形态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构建民族地区社会治理的理论与实践研究”(项目编号:20CSH003)

中图分类号:F12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23)12-0038-07

一、问题的提出

青藏高原是藏民族聚居区,自然环境严酷,有着自身的区域特质,即自然生态、社会文化、经济等诸多方面形成并维持的独特性质和品格。关于区域产业发展的研究,“常见理想主义与绝对主义的倾向,想象着有一种理想化的、最优的模式可供复制和推广,而文化相对论的视角则被忽视”(1)。从文化相对论角度看,藏族地区产业发展整合了自然、生态、文化、社会、经济及风土人情等诸多方面的特质,发展模式其实就是这些特质的整合与维续。(2)同样,藏族地区产业发展路径的探索,需要有道路自觉意识,尊重自己的历史,自知现实的问题和发展趋向,重新认知并发现区域特质的价值,寻求在新时代将特质转化为特色资源以及把传统特色与现代元素重新整合的多样性道路。区域特质形塑下,藏族地区产业发展走了一条怎样的路径?相关的系统性研究成果非常有限,本文在适应性的理论视角下,探讨藏族地区产业发展的变迁及变迁背后的逻辑。

二、  产业所适应的环境结构变迁:由“二维”到“四维”

中国的乡村面积广阔,“各地农民居住的地域不同,条件有别,所开辟的生财之道必定多种多样,因而形成了农村经济发展的不同模式”(3)。在经济人类学视野下,经济利益的获取、自然生态保护和传统民族文化传承的有机统一是民族特色产业发展的应有之义。(4)一定区域的产业发展是该区域自然环境、社会文化环境和市场环境相互形塑的过程和结果。产业发展既是产业与自然环境、社会文化环境、市场环境的共生,也是多种产业的共生。历史上的产业结构形态根植于复合生态系统,目前新产业发展能否成功,取决于其根植程度。藏族地区在历史演进过程中,形塑产业发展的因素由“二维”(地理环境、社会文化)增长为“四维”(地理环境、社会文化、市场环境、政府引领)。在自然经济条件下,产业结构形态主要涉及人与自然的交换,农牧业生产中浸透着长期的自然环境适应和社会文化适应;在市场经济环境下,影响产业结构形态的因素主要有地理环境、社会文化与市场环境;脱贫攻坚及乡村振兴实施以来,政府引领成为重要的影响因素。

(一)产业在适应中不断根植进复合生态系统

复合生态系统理论描述了产业发展的宏观环境,即产业在复合生态系统内与诸要素共生。根植性理论既呈现产业发展结果(静态),也表述产业根植过程的动态。产业在复合生态系统内的生长以及根植的过程,是既顺应又转换。

系统论认为自然、经济、社会、文化的相互作用建构起“复合生态系统”(5)。一定区域的“复合生态系统”是该地区产业发展的场域。文化功能论强调不同的文化有着各自完整的动态系统,这一系统是“人类所居之环境、经济生产方式、社会组织与认同体系三方面的综合体。在特定自然环境中,人们以某种或多种生产策略来获得生活资源,因此结为种种社会群体以合作从事生产活动,保护及扩张共同生存资源,并在内部實行资源分配。”(6)青藏高原独特的自然环境下,在长期的历史演进中,其“复合生态系统”建构起较为独特的内在关联:恶劣的自然环境形塑了以“自然主义”为中心的藏族文化;藏族文化规约下,农牧民的生产生活方式以及经济形态最大程度地契合了当地的自然环境。

经济学对根植性研究有着深厚的理论基础,根植性是经济社会学的研究对象之一。波兰尼将根植性用于经济理论和经济现象分析,认为经济活动根植于社会和文化结构中。格兰诺维特认为,经济活动、社会网络关系、社会结构以及文化、信任、声誉之间,存在一定的作用机制,且根植性可以作为研究经济活动的信任、秩序的新方法。概言之,产业根植性指涉产业的存续、发展与其所在地的经济、社会、文化等诸多因素的高度粘合。(7)从长时期来看,某一区域曾长期存在的产业结构形态是在千百年的历史演进中,相关产业根植进所在区域的复合生态系统的结果;从短时期来看,新产业能否顺利发展,关键在于新产业能否根植进该区域的复合生态系统。前者如经历千百年的自然淘汰以及藏族地区农牧民的理性选择(社会淘汰)等,藏族地区种植最多的是高杆青稞,而不是矮杆,因为秸秆是藏族地区农牧民为了应对冬春而需要贮存的饲草料。在草料产出有限的青藏高原,秸秆直接影响牛羊养殖以及农牧民的生活水平。(8)这与内地农民相对喜欢种植矮杆植物,并抛弃秸秆的行为截然不同。藏族地区农牧民与内地农民对秸秆的不同态度,是他们基于不同自然环境,经历长时期、整体性的适应性选择(9)而形成的有自身特征的“生存性智慧”(10),乃至成为社会底蕴。新产业根植的过程,是在复合生态系统中不断适应的过程,既顺应又转变。

动态地考察,产业结构形态是各产业根植于当地的地理环境、社会环境(社会结构、制度与文化等)、市场环境之中的过程与结果(11),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产业根植所要适应的环境有所变化。

(二)适应性因素:由“二维”到“四维”

在经济社会发展的不同历史时期,产业所要适应的环境因素有所差异。在自然经济状态下,“嵌入于社会中的经济”的主要影响因素是自然环境、社会文化。市场经济下,制约产业发展的因素转变为“三维”,即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市场环境。近年来,在国家实施脱贫攻坚及乡村振兴的背景下,政府引领的作用突出,影响产业发展的主要因素由“三维”转变为“四维”,即自然环境、社会文化、市场环境、政府引领。政府引领统合地理环境适应、社会文化适应、市场适应。

自然经济主要受制于地理环境、社会文化这“二维”因素。长期以来,藏族地区传统的产业结构形态及其演变等主要受制于地理环境以及由地理环境所形塑的社会文化,农牧民的生产生活方式是社会文化的直观体现。首先,在一定的区域里,地理环境直接影响当地民众的生产生活方式与文化。其次,地理环境和社会文化共同形塑了当地的产业结构形态和产业发展过程。很长的历史时期,藏族地区受制于特殊的地理环境,形成了农牧互补的产业形态(有少量的采集业)。农牧互补并不排斥产品交换,广义的农牧互补是农、牧业结合区域的种植产品与牧区养殖产品的交换,但农牧民不是为了交换而生产。

市场经济下的“三维”因素包括地理环境、社会文化与市场环境。长期以来,市场交换没有成为青藏高原农牧业生产的决定性因素。直到“1980年起,市场经济在西藏逐步发展,但是西藏的农业(特别是粮食生产)直到2000年之前都很少受到市场因素的影响。所以,市场还没有作为独立的行为体参与到技术变迁过程中,也不会影响到国家或农民的行为选择”(12)。21世纪伊始,市场交换逐渐渗透进藏族地区的经济社会中,牵引着产业发展。脱贫攻坚及乡村振兴政策实施以来,发展什么产业、如何发展产业等,既要考量自然环境是否适宜、农牧民是否愿意参与,更要考虑产品和服务能否被市场,甚至是藏族地区之外的市场接纳。

脱贫攻坚政策实施以来,政府引领不断地强化地理环境适应、社会文化适应和市场适应。政府实施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政策,通过甄别、选择、投入、扶持、包装等方式引领产业发展,“在某种情况下,地方政府干预产业发展的政治意涵与社会意涵会超过其经济意义”(13)。政府引领贯穿着调适地理环境、农牧民生计、市场等之间的关系,使之相互契合,成为影响产业发展的重要因素。据我们调查所知,藏民族聚居区、南疆四地州等边疆民族地区,政府引领是产业发展最重要的因素。当然,政府引领不同于相对“自然而然”的自然环境、社会文化、市场环境,它不是彻底替代或消除这三个因素(或者之一),而是通过多方面的顺应和转变来发挥作用。

(三)政府引领的产业方向:适应着走向三高区间

我们将地理适应性、社会适应性、市场适应性整合起来,建构起“产业发展的三维区间图”(见图1),便于分析“三维”因素不同组合下,产业在不同区间的特征。

图 1 产业发展的三维区间

我们以地理适应性为纵轴,以市场适应性为横轴,以社会适应性为斜轴,划分出A、B、C、D四个产业区间。A区间是“三低区间”,即地理适应性、生计适应性和市场适应性都很低的区间。这一区间是我们抽象分析的需要,实际上应该不存在“三低区间”的产业。一般情况下,农牧民和企业都不会从事环境不适宜、缺乏技能,也没有市场前景的产业。B区间可以称为“改造环境区间”,这一区间产业的地理环境不适宜,但因为产品很有市场,农牧民已经掌握或愿意努力学习相关技能(如新品种种植),政府引领的方向主要是在环境保护允许的范围内,适度改造生产环境(如设施农业的发展)。C区间可以称为“开拓市场区间”,这一区间的产业,市场适应性差(即市场有限),但地理条件很好,农牧民乐于从事。这一区间主要包括藏族地区特色农牧业及其加工产品(如青稞加工产品),还有当地资源的加工业(如饮用水)等。在这一区间,目前最主要的任务是开拓市场。D区间是“三高区间”,位于这一区间的产业特点是:地理环境非常适宜,民众有从业偏好且掌握(或愿意努力学习)技术,产品很有市场前景,如青稞种植、牦牛养殖与加工、乡村旅游。对于这一区间的产业,政府引领的方向主要是提高产能、延伸产业链等,即积极发展。

三、不断适应中的产业结构形态演变:由传统农牧互补到净土健康产业

千百年来,藏族地区延续着农牧互补的产业结构形态;21世纪初,隐性的农业革命缓慢进行;脱贫攻坚政策實施以来,净土健康产业逐渐普及。农牧互补是地理适应、社会适应的契合;在隐性的农业革命中,地理适应性、社会适应性显著,市场交换的作用非常有限;净土健康产业发展呈现着政府引领下地理适应性、社会适应性与市场适应性不断契合的过程。

(一)传统农牧互补:地理适应形塑农牧业生产与交换

藏族地区长时期农牧互补的产业结构形态有着自然经济的典型特征。狭义的农牧互补是指在农牧业结合区域的农牧民为了保障生存,实行种植和养殖相结合,尽最大可能实现自给自足。广义的农牧互补是牧区与农、牧业结合区域互通有无,互为生活品补充地,交换农产品、畜产品,表现了二者间的唇齿相依。(14) 农、牧业结合区域产出粮食(青稞、小麦等);牧区因为海拔太高,无法种植,只能产出畜产品。广义的农牧互补有两种交换方式:牧民组织驮队到农牧业结合区域进行交换,农牧民都到固定地点参加贸易集会。广义的农牧互补中的交换,不同于市场经济下的交换(为了交换而生产),它是农牧民为了生存而生产和交换。

农牧互补的产业结构形态是当地自然环境与社会文化相互形塑的结果,同时农牧互补影响甚至固化当时当地的社会文化。农牧互补源于藏族地区脆弱、严酷、恶劣的自然环境,并由此形成“自然中心主义”的生态-文化适应模式,即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解与互惠的实践-知识体系。(15) 由于自然环境的特殊性,在藏族地区形成广泛的自然禁忌和神山圣水的集体表象,作为一种观念体系,它是藏民族在适应特殊生态环境的基础上形成的整体文化适应的一部分,反映出藏民族对脆弱生态环境的谨慎适应。(16)“‘农牧结合的生计模式充分体现了藏族农民的生存性智慧,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方式。相反,很大程度上,它其实是迫于环境压力和自身技术条件限制的无奈之举。”(17)西藏和平解放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政府通过公共产品供给(18),包括通过农业技术更新,促进农牧业发展。但农业发展不仅是一个技术问题,它与本地生计传统以及自然环境紧密关联。(19)

(二)20世纪80年代以来,隐性的农业革命渐次展开

“农业从低值粮食生产转向越来越高比例的高值菜果、肉禽鱼生产,从而形成了‘小而精‘新农业的发展,推动了中国的‘隐性农业革命”。“隐性的农业革命”不是体现于主要作物的单位面积产量的增加,而更多是体现于从低值农产品转向越来越高比例的高值农产品。(20) 20世纪80年代以来,藏族地区粮食生产逐渐增加(21) ,经济作物的比例不断提高,蔬菜产业尤其明显,“隐性的农业革命”在藏族地区渐次发生。与内地省市相比,藏族地区隐性的农业革命进程相对缓慢,变化程度也没有那么深。

1980—2010年间,西藏粮食作物播种面积占农作物总播种面积的比重,由1980年的 90.3%下降到2010年的70. 8%,降低了近20个百分点。与之对应,油料作物、蔬菜作物播种面积比例显著增加,分别从 1980年的 5.31%和3.49%增加到2010年的9.99%和8.87%。西藏农业种植结构逐渐向经济作物发展。(22) 这与全国的变化趋势(23) 一致。

藏族地区海拔高,历史上很少生产蔬菜,许多地方无法进行蔬菜的生产和贮存。(24) 如在西藏阿里地区,历史上农牧民没有种植和食用蔬菜的习惯,只有少数的马铃薯、萝卜等。(25) 改革开放前,西藏的蔬菜品种,除土豆、萝卜和白菜所谓的高原三大名菜外,其他精细菜种非常有限,尤其在漫长寒冷的冬日,西藏农牧民包括干部职工的餐桌上,基本只有冬储的“高原三大名菜”(26) 。20世纪80年代,西藏引进了塑料大棚,为喜温蔬菜栽培创造了条件,全国能够生产的蔬菜,西藏都可以生产。1998年与1981年相比,西藏的蔬菜产量由26085吨增加到137920吨,平均亩产由229公斤增加到1251公斤。(27)

(三)脱贫攻坚实施以来,推行净土健康产业

政府实施脱贫攻坚政策之后,藏族地区产业变动剧烈,发展起净土健康产业。(28) 净土健康产业是立足于藏族地区的水、土壤、空气、人文资源的“净”的独特价值,以有机农牧业为基础,开发有机健康食品、生命产品、保健药品、心灵休闲旅游,融合第一、二、三产业,共同发展。净土健康产业是在已有的农牧业基础上发展出的更为绿色的种植业、养殖业,并以此拓展加工業、旅游业。从种植、养殖到加工,再到旅游业,这是产业链的延伸。

特质本身就是一种资源(29) ,藏族地区的“净”是多方位的。自然环境中的水、空气、土壤等基本无污染,这是自然之“净”;藏族老百姓温暖、善良、淳朴、厚道,这是人文之“净”。发展“净土健康产业”看重“净”的价值,并将资源节约与环境友好理念贯穿于产业生产过程,应用绿色技术生产绿色产品,提供绿色服务。(30)

净土健康产业是符合藏族地区区域特征的地方性产业。如种植养殖的品种是绝无仅有型和品质更优型。绝无仅有型生产的是藏族地区的特有产品,存在于采集、种植、养殖业中,如采集业中的冬虫夏草等。品质更优型是指内地有,但在高原品质更优,这类产品来源于驯化本地野生植物和从外地引进。藏族地区无污染的种养殖、自然资源产业都属于品质更优型,包括种植业中的藏药材、蔬菜瓜果、油料作物等;养殖业中的蜜蜂、藏香猪、藏鸡等;自然资源业中的水资源加工业等。

净土健康产业在发展传统特色种植和养殖业的基础上,增添了更多具有市场适应性的种植养殖业、农文旅一体化产业,目的是将特色产业转化为优势产业。(31) 净土健康产业所发展的很多产业属于“三高区间”,如绿色制造和拓展产业、农文旅一体化产业,具有很强的地理适应性、较强的社会文化适应性,也很有市场。青稞种植、牦牛养殖等是藏族地区的优势产业,地理适应性很强,而且农牧民善于种植和养殖,政府引领的主要方向是拉伸产业链、提升附加值、拓展市场。对于那些市场适应性很强,但地理适应性较差、农牧民也缺乏技术的产业,政府引领的方向是改善环境,如建设设施农业并积极培训农牧民等。

四、净土健康产业的适应性推进

净土健康产业发展过程是走向“三高区间”的顺应与变革。地理适应性的集中表现为“以绿色为底色”,社会适应性是强化“集体性”的社会基础,农文旅一体化地适应市场。

“以绿色为底色”是地理适应性的集中表达。净土健康产业以发展绿色产业为方向,这是把生态文明建设摆在更加突出的位置,守护好藏族地区的生灵草木、万水千山,把藏族地区建设成为全国乃至国际生态文明高地。净土健康产业实现了绿色的内涵式拓展和外延式拓展。外延式拓展主要是通过植树造林等,将无绿色之地变成绿地,我们称之为从无到有的绿色制造。作者调查的典型案例有西藏曲水县的万亩苗木繁育基地、拉萨南北山绿化工程等。内涵式绿色拓展有绿色延伸和绿色覆盖。绿色延伸是指依托已有的绿色资源发展相关产业,包括扩展现有林地、湿地等,并将之发展为旅游基地。典型案例如曲水县建成“西藏拉萨净土健康动物保护园”。绿色覆盖即实行全域有机生产和加工,将绿色的水资源、光资源加工成绿色产品,如饮用水和光伏电站等。(32) “以绿色为底色”是藏族地区在产业发展中原有地理适应性的不断强化。

净土健康产业强化着“集体性”社会基础。净土健康产业是在一定的社会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其发展也要需要适宜的社会基础。产业发展的社会基础包括多种社会性因素。(33) 不同文化语境下,“集体性”与“私人性”的差异,往往是导致社会经济发展差异的真正原因(34) ,集体与藏族地区的产业存续、发展有深度关联,也是理解净土健康产业发展不可忽视的因素。(35) 净土健康产业发展依托企业、农户,在乡村层面更强调以集体的方式来发展。(36) 集体经济成为净土健康产业发展的重要组织方式,这体现了藏族地区产业发展在社会适应性方面的特殊性。较之于内地省市,藏族地区具有更强的“集体性”,这种“集体性”经历了千百年的长期沉淀。曾经的合作化契合了“集体的责任”的社会底蕴;草场承包后的联户经营,是农牧民的智慧,政府给予支持;在某些牧区,至今仍有人民公社在延续,集体经济活力依然;脱贫攻坚实施以来,村庄集体经济得到发展。净土健康产业发展过程中,不断地新增添集体经济。新增添的集体经济主要是由政府与村社投入、村集体所有的集体经济。“此集体非彼集体”,它专注于发展产业,强调市场导向;它将“小农户对接大市场”转变为“农户组织化对接大市场”;它旨在“再造和重塑共同体”。新增添的集体经济有两种类型:政社耦合型在地集体经济、政企社耦合型飞地集体经济。新增添的政社耦合型在地集体经济所发展的产业既有市场,又符合村庄禀赋;投资者是政府和村民;运营者可以是村集体,也可以是市场组织;管理者是基层政府和村集体;直接受益者是全体村民。新增添的政企社耦合型飞地集体经济建构起超越本村、本乡的更大范围的集体,促生区域内“共有-共享”格局。透过新增添的集体经济,可以发现政府引领产业发展的多层意涵:最直接是产业发展方向引领,传统优势产业与新兴产业齐飞;潜藏其后的逻辑是联结着益贫性的集体化和进一步组织化,拓展了公共性。(37)

市场适应中的农文旅一体化。农文旅一体化有很高的地理环境适应性、社会文化适应性,也有很广阔的市场空间。曾经,藏族地区的文旅产业与农牧业相对分离。净土健康产业的发展将文旅产业延伸至农村农业农民,逐渐建构起农文旅一体化。对于乡村来说,农文旅一体化的发展是休闲农业和乡村旅游的有机结合。藏族地区的农文旅一体化有着极强的地理适应性,它契合藏族地区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的自然环境(38);它有着厚重的文化意涵,还原旅游的本真,变符号式消费下的拥挤的时尚、麦当劳化(39)为真实的体验(极简休闲旅游),实现宽松的内在体验(40),真实地展现了藏族地区文化的独特性,更能激活民族文化的生命力。农文旅一体化有着巨大的市场空间,能全链条增值,让沉睡的资源活起来,既富区也强民。(41)

五、净土健康产业在顺应中转换,具有革命性意义

发展净土健康产业是在顺应中转换的,带来了藏族地区的“产业革命”和“劳动革命”。

(一)适应性的两个侧面:顺应与转换

适应性包含着顺应与转换两个方面。环境适应中的顺应是指“以绿色为底色”,转换是指绿色产业的拓展。社会文化中的顺应是指尊重已有的文化惯习,转换生计方式、组织方式等。市场适应是指依据市场需求来发展新产业,并不断拓展市场,是

顺应与转换的集合。净土健康产业发展中的顺应与转换可具体罗列为表1。

藏族地区净土健康产业发展是顺应和变革的综合体。第一,顺应了该地区的自然地理环境,发展“以绿色为底色”的产业,同时不断拓展绿色产业,并改善微观环境。发展绿色农牧业、加工业,改良种植、养殖品种,规制生产和加工;增加林果业并拓展为旅游业,政府按绿色的要求规制其生产和加工;有限度地使用绿色资源(如水资源加工等)。第二,尊重藏族地区农牧民长期的生产、生活惯习,促进其生计方式的多样化和改善组织方式。政府引领农牧民优化传统的种植和养殖业,培训农牧民,使其获得新技能,形成新觀念;利用集体的方式发展新产业(这并不排斥引入市场组织发展产业)。第三,顺应市场,发展净土健康产业。增加市场需求的绿色种植、养殖产业;围绕市场的农产品加工业;农文旅一体化使旅游进入乡村,展现农牧民生活生产实践的真实,超越表演式的“景观旅游”。

(二)净土健康产业带来了“产业革命”和“劳动革命”

净土健康产业的发展带来了藏族地区深刻的经济变革,也是农牧民的劳动革命。

净土健康产业的发展,使得藏族地区的经济形态由相对典型的自然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即以市场为导向,追求竞争力的货币化经济。这集中表现在净土健康产业发展前,产业结构包括农牧互补以及与之分离的旅游业;发展净土健康产业以来,强化第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由于经济形态的变化,经济类型也由农牧互补的区域经济演变为多产业的国际经济,其中,市场边界由区域地方市场演变为无边界的全球市场。

净土健康产业的发展过程中,农户的追求由温饱上升至小康,生产目的由满足家庭所需演变为既满足家庭所需,还要获取市场利益。相应地,农牧民为了适应“产业革命”,进行着“劳动革命”。“劳动革命”涉及劳动的知识、技能和观念等,因为净土健康产业基本是尽可能地适应市场需求的,农牧产品深加工和销售都不是农牧民原来所擅长的。种植业换了新品种,使用新设施,种植方式与传统迥异。农牧民习惯于大田种植青稞、小麦、土豆、油菜等传统作物,而净土健康产业种植的基本是藏族地区以前没有或少有的作物,如蔬菜、水果、花卉、药材等,有的采用温室大棚种植或者林下套种。新的种养殖业,迫使农牧民重新学习,不断转变观念。农牧民由传统的种植养殖者逐渐转变为农业工人、企业工人或者旅游业从业者。

总之,藏族地区复合生态系统的各因素相互作用推进了产业形态的演变,产业发展是自然地理、社会文化、市场、政治相互作用的演进。从纵向来看,藏族地区产业形态的演变,历经了农牧互补—隐性的农业革命—净土健康产业。这一演变的内在逻辑在于影响因素由“二维”(地理环境、社会文化)增长为“四维”(地理环境、社会文化、市场环境、政府引领)。在经济社会发展的驱使下,藏族地区由自然经济缓慢向市场经济演变。基于政府引领,漫长渐变的农牧互补急速变化为净土健康产业。目前,政府引领在产业发展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藏族地区产业发展的适应性变化,由被动到主动,由慢到快。净土健康产业的发展过程是政府引领下走向“三高区间”的顺应与变革过程,呈现出由生存性智慧向发展性智慧的演进。

注释:

(1)(2)(29) 陆益龙:《村庄特质与乡村振兴道路的多样性》,《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

(3) 费孝通:《从实求知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01页。

(4) 方青云:《经济人类学视野下的民族特色产业规模化发展的反思——来自浙江景宁县的畲族特色茶产业的调查与分析》,《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

(5) 马世骏、王如松:《社会-经济-自然复合生态系统》,《生态学报》1984年第1期。

(6) 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页。

(7) 付晓东、付俊帅:《主导产业根植性的理论渊源与启示》,《区域经济评论》2017年第1期。

(8) 强舸:《发展嵌入传统:藏族农民的生计传统与西藏的农业技术变迁》,《开放时代》2013年第2期。

(9) 李雪萍:《转型期藏族农牧民生计适应的复杂样态与内在逻辑》,《江汉论坛》2018年第9期。

(10) 邓正来:《“生存性智慧”与中国发展研究论纲》, 《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邓正来:《生存性智慧模式——对中国市民社会研究既有理论模式的检视》,《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1年第2期;杨善华、孙飞宇:《“社会底蕴”:田野经验与思考》,《社会》2015年第1期。

(11) 陈晓敏、袁波、张海熔等:《文旅产业的地域根植性——以成都市龙泉驿区洛带镇为例》,《成都行政学院学报》2019年第1期。

(12)(17)(19) 强舸:《权力、技术变迁与知识再生产——当代西藏作物种植史的政治学叙事》,复旦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

(13) 冯猛:《基层政府与地方产业选择——基于四东县的调查》,《社会学研究》2014年第2期。

(14) 罗绒战堆:《藏族地区“惜杀惜售”问题的研究》, 《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1期。

(15) 赵旭东:《乡村何以振兴?——自然与文化对立与交互作用的维度》,《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

(16) 索端智:《从民间信仰层面透视高原藏族的生态伦理——以青海黄南藏区的田野研究为例》,《青海民族研究》2007年第1期。

(18) 李雪萍:《公共产品供给促进反脆弱发展:甘孜藏区发展策略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3—25页。

(20) 黄宗智:《“家庭农场”是中国农业的发展出路吗?》,《开放时代》2014年第2期;黄宗智、高原:《大豆生产和进口的经济逻辑》,《开放时代》2014年第1期。

(21) 1951年,西藏农作物播种面积为134150公顷,粮食总产量为153200吨(数据来源于西藏自治区统计局等编:《西藏统计年鉴2013》,中国统计出版社2013年版,第179、176页)。1985年,西藏粮食单产达到91.3公斤,当年人均粮食产出为267.9公斤(数据来源于西藏自治区统计局等编:《西藏社会经济统计年鉴1990》,中国统计出版社1990年版,第128页)。2014年西藏的粮食总产量为94.9 万吨,粮食单产已达364.5公斤/亩。2014年西藏农牧民人均粮食产出为798.68公斤,人均每日可支配粮食为2.19公斤(数据来源于西藏自治区统计局等编:《西藏统计年鉴2014》,中国统计出版社2014年版,第178、189页)。根据每日人均0.6公斤可以吃饱的标准,西藏农牧民不仅完全可以吃饱,而且每人每年粮食余量达616.1公斤,占其总收成的2/3。总体说来,西藏农牧民人均可支配粮食量得到大幅度提升,粮食生产安全趋于充分保障,餐桌内容更加丰富多样,营养搭配趋于科学合理,食物来源多元化,食品安全有充分的保障。参见罗绒战堆、曾薇:《从粮袋餐桌试析西藏农牧民的生计变迁》, 《青海社会科学》 2017年第2期。

(22) 刘合满、曹丽花:《1980—2010年西藏农作物播种面积与人口数量变化的相关分析》,《中国农业资源与区划》2013年第3期。

(23) 陈印军、易小燕、方琳娜等:《中国耕地资源及其粮食生产能力分析》, 《中国农业资源与区划》 2012年第6期。

(24) 闵治平、姚金萍、周军:《发展西藏蔬菜产后加工业的基本思路与设想》,《西藏科技》2002年第6期。

(25) 白玛格桑、普布顿珠、加玛次仁等:《西藏阿里地区日光温室蔬菜生产现状和发展对策》,《中国蔬菜》2013年第11期。

(26) 罗绒战堆、曾薇:《从粮袋餐桌试析西藏农牧民的生计变迁》,《青海社会科学》2017年第2期。

(27) 林珠班旦:《西藏蔬菜产业发展50年》,《西藏农业科技》2001年第3期。

(28) 在藏族地区不同的地方,对这一产业有不同称谓。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称之为“全域旅游”,西藏山南市称之为绿色发展,西藏拉萨市称之为“净土健康产业”。我们采用西藏拉萨市的称谓,因为这一称谓富含产业发展的价值理念,也更能表达藏族地区产业发展的内在意蕴。

(30) Song Yijun, Ecological City and Urban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Procedia Engineering, 2011, 21, pp.142-146.

(31) 汪谦慎:《特色资源开发、现代农业扶持与市场能力培育——革命老区岳西脱贫致富的“三元驱动”》,《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

(32) 具体案例参见李雪萍:《青藏高原产业发展的适应与转换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3年版。

(33) 付伟:《农业转型的社会基础:一项对茶叶经营细节的社会学研究》,《社会》2020年第4期。

(34) 在反思中国的反贫困比其他国家更有成效时,有学者认为集体的传统和集体经济是“中国道路”,“靠资本不如靠集体”。参见严海蓉:《中国反贫困的经验与反思——靠资本不如靠集体》,“南风窗”公众号2020年11月29日。

(35) 肖龙、马超峰:《从项目嵌入到组织社会:村级集体经济发展的新趋势及其类型学研究》,《求实》2020年第3期。

(36) 产业发展中,注重集体经济并不排斥私有经济(私有企业或个体经济)的发展。作者在调研中发现,在藏族地区、南疆四地州等很活跃的龙头企业,既有家族企业,也有国有企业。脱贫攻坚实施中,产业的培育与发展涉及企业、村集体、农户。

(37) 李雪萍、陈艾:《乡村与国家的“交集”:藏族地区集体经济的逻辑》,《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

(38) 德吉央宗:《西藏生态旅游资源开发现状与生态旅游发展思路研究》,《西藏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王汝辉:《西藏建设世界级旅游目的地差距诊断及战略选择研究——基于SMED评估体系视角》,《中国藏学》2013年第3期;刘志扬:《民族旅游与文化传统的选择性重构——西藏拉萨市娘热乡民间艺术团个案分析》,《开放时代》2005年第2期。

(39) 刘志扬、更登磋:《民族旅游及其麦当劳化:白马藏族村寨旅游的个案研究》,《文化遗产》2012年第4期。

(40) 李燕:《资本逻辑、符号式消费与生态文明》,《江汉论坛》2018年第10期。

(41) 柳应华、宗刚:《西藏旅游业的富民强区贡献及其区域差异》,《中国藏学》2012年第4期;柳应华、宗刚、杨涛:《西藏旅游业发展对城乡居民收入的影响研究》,《中國藏学》2014年第1期。

作者简介:李雪萍,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79。

(责任编辑 李灯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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