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说一,如果你非要问我《无根的脸》写了什么,我只能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或者说,我可以告诉你,这小说写了悲伤如何逆流成河,写了亲人间冰冷的温情,写了一个少年怎样在非常态的生活中孤独地成长,写了命运的不可知,写了彝族某处的现实一种。类似的“中心思想”还可以总结出一串子。但这些“中心思想”在我合上小说之后,发现它们中无一能让我与这篇小说建立起精确的联系。而我必须承认,小说读过之后,记忆如此深刻,我几乎不需要任何“中心思想”就可以完整地想象出整部小说。
这感觉有点像大学里读的卡森·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二十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小说中人物歪歪扭扭的古怪生活。《伤心咖啡馆之歌》写了什么?至今我也只能语焉不详,但那么多“中心思想”正大、深刻的小说都烟消云散了,艾米莉亚小姐、马文·梅西和雷蒙表哥三个人之间诡谲的爱情还记忆犹新。原因无他,辨识度高也。它的诡异的故事、它的独特的语言、它的阴郁的氛围、它的决不迎合读者的结局,以及叙事艺术上的几乎无可挑剔,让它跟其他小说醒目地区别了开来,单独站成一支队伍。这就是它的辨识度。
《无根的脸》也是独自站成一支队伍的小说。当然,我不是说它就好成了《伤心咖啡馆之歌》,而是说它自有其辨识度。
首先取材就稀罕,彝族生活。我读过一些讲述彝族生活的作品,也认识一些彝族作家朋友,但这“一些”放在整个阅读视野中还是极少数。彝族生活对绝大多数读者来说依然是陌生的领域,尤其是更为本质化的彝族生活。小说中的人名、生活习惯、民俗风情,处理家庭和感情的方式,都有其强烈的陌生化效果。还有作者加主布哈,这名字你看一眼未必能记住,但下次再见,你多半想得起来。
然后是故事。即使不如作者一再渲染得那般“悲伤”,起码是个压抑的故事。欢欣的故事转瞬即逝,压抑了,你得缓半天才能吐出憋心里的那股闷气。对少年普诺的命运我断无乐观的期许,但他们回到奶吉镇自己家里,又兼父亲刑满释放,想一个孩子,十年辛苦不寻常,总不能让他一条道走到黑吧?嘿,都不是走到黑,而是走到更黑。当然,其他人物也各自有戲,舅舅达野的秘密,父亲鸠阿垛的急速赴死,母亲诺莫施泽慌乱又绝望的人生,姐姐戈玛的隐忍、爱和坚硬,就连相对单面的科莫阿果,哪一个人的故事单拎出来,都可以敷衍出荡气回肠的一段故事。这些故事很容易跟别的故事区别开来。
最具辨识度的,当属诗歌的语言和叙述。加主布哈应该是个诗人,起码在这个小说之前写过非常成熟的诗。通篇都弥漫着浓浓的诗意,很多句子摘出来,不分行也是相当棒的诗,遵循的也是诗歌的思维和语法。“这一生都在适应,抱紧不会发光的木头”。“一些风在另一些风里走散,一个人注定在另一个人的世界徘徊不止”。这是小说中的歌词,有诗的属性正常。扎眼的是小说中不断闪现的比喻句,绝大多数比喻放在诗歌里当更从容自在,在小说相对现实和平实的故事逻辑里就显得跳脱。当然跳脱也有跳脱的美,在“吹着细长的口哨”也是“召唤风”的氛围里,诗是对小说强调和提升。
如果《无根的脸》之诗意仅枝蔓于语言和叙述,那也只能算“无根的诗意”,加主布哈让他的诗意渗透到了人物的骨子里,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化”小说——至少作者在做着这般的努力:不论小说里的人物歌哭与哀乐,他们说到底都在过着一种诗化的人生,那些流浪的、自我放逐的,乃至好勇斗狠、快意恩仇的生活里,隐隐都飘出来笛子、月琴和木吉他的音乐之声。
这些共同成就了《无根的脸》的辨识度。就一个短篇小说而言,如果无意创造为社会、为人生、为形而上的意义,那么,经营出独特的辨识度,也是小说可堪立足的资本。从这个意义上说,辨识度本身也是好小说的标准之一。
认真地表扬完了小说,照例也得说说作为读者的遗憾。我不是一个较真的读者,比如埋在树下那神秘之物究竟为何,能知道当然很好,不知道也无妨;就小说艺术论,大可略过不提。但我是个认真的读者,我觉得鸠阿垛之死还是草率了。他可以死,死也可以来得更猛烈些,只是铺垫必须够,对一个人来说,死比活着更需要充分的理由。
徐则臣,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