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聪说:“光彩街上有山丘。”
妙香说:“山丘顶上是白色庭园。”
管家说:“我是白色庭园的管家。”
阿聪说:“我是管家之子。”
妙香说:“我是园主女儿。”
管家说:“阿聪是我的儿子。而妙香却并非园主女儿。”
妙香说:“园主早年在吕宋买下了整片珍珠岩矿场。有一日,突然飞来一只通体洁白的鸟,形似鹭鹤却毫无斑点,悬停在矿场边那棵百年条纹乌木上。原本那一带是密密匝匝的乌木林,后来都被砍尽做成黑檀木家具,这是余留的最后一棵树。这鸟钻入枝头,两只细脚灵巧摇摆,翅膀像细卷波浪,在惨白日光下,它竟逐渐变得全身红黑斑点交加。随后是一段嘶叫,声如雨夜海豚,既有水声又带高音鸣啼。所有矿场工人都忍不住停工,三三两两聚拢过来,谛听之间,有人看见幻象,有冰河雪女乘坐莲花舟。可鸣唱猝然停下,怪鸟绕树三圈,直击地面,鸟头如莲雾爆开,血点四溅。矿工中有当地土著,报告监工后众人大喜,在鸟血喷溅的范围连日下挖,得一处清凉洁白的冰晶矿藏,日间吸吮阳光调节凉热,夜晚依旧闪亮发光,摸上去温润细滑。”
阿聪说:“正逢叶太太四十大寿,叶先生欢喜地将石料运到岛上,在山丘上建了一座白色庭园,当作寿礼庆祝。叶先生和太太虽然恩爱,可惜园子建成三年后,叶太太就病逝了。叶先生悲痛,停棺于白园不肯下葬,每月初一和十五,令我父亲拿白瓷碎末与清漆混合,一层层漆棺。叶太太棺材密实,毫无异味,反倒因为停棺的亭子四周繁密的桂花和缅栀子而显得清香宜人。”
管家说:“太太死后,叶家离开园子前的最后一秋,叶先生买来千盆巨型白菊,放在白色庭园的中心,瘦石疏苔之上,花朵堆积如雪山,每一朵菊花都大如面庞,每片花瓣都是苍白灵巧的手指,在海风里一刻不停地朝天空抓挠。老爷让每位来宾作诗,小诗可换盆花,我亦得花两盆。所有花散尽之后,老爷连烧了三天书稿,带着所有子女乘船离去。临走前,老爷告诉我,照看好人去楼空的家里和庭院,他们会从国外寄钱回来,等局势稳定就回岛上。记得务必照管好太太的棺木,其余随势而行。随后主仆码头话别。头七年还有钱辗转从海外流入,后面时间越拖越久,逐渐也就没了。丰年积攒的,被瘦年吞吃了。但我还是守着园子,直到死前最后一天。”
妙香说:“太太的棺,竟然就这样停了十二年。管家的妻子常在棺材边躺卧行走,捡拾落花。有一日,睡去后,感觉有人轻抚面庞。睁眼,是一位慈秀的太太,嘱咐她秋季天凉,海风日盛,还是找有遮盖处早早入眠,莫再流连。管家的妻子醒来,跟我们众人说梦。管家沉默多时,觉得其妻所说的梦中人,正是太太模样。可她此前从未见过太太。管家犹豫三天,最终在园里找了花木掩映之处,让太太入土为安。这地点管家谁都不讲,哪怕在十几年后,他在街心公园里被吊起抽打,都没有说过一句。多年后,阿聪才在上面竖起了一面乌金石碑。这是他父亲当年偷偷叫他保守的秘密。”
管家说:“阿聪算是我们老来得子。将太太下葬后第二个月,妻头发散乱,身体发出臭汗酸味,而后才知有孕。那时我已年逾半百,妻过了四十。孩子眼睛像妻,面形随我,鼻子却像挂起的古画中人。那画是妻子家传下的,或许是先祖遗像。”
妙香说:“我会说,我是园主的女儿。灯笼花和牵牛疯长,甚至联合起来吞没了假山,把庭园拧成了一座荒草和野花的迷宫。就在迷宫里,我不费力气地长大。一日,我坐在花园的海滩边玩沙子,捏出父亲的样子。我认定自己的父亲就是叶先生,我知道时间完全对不上,我是在叶先生离开两年后出生的。但我认父的动作,不应被这小小差异影响。我手头有足够的照片,供我把足够的幻梦纤维编织到故事里,跟捏造出来的父亲的形象联想到一起。父亲坐在白色庭园的中心,目光炯炯,他身下的那只凳子我常坐。我的母亲美莲,不愿意承认我,好像我不在她面前晃,她就依然可以是个无忧放纵的女人。”
阿聪说:“无子女的这些年,我父母把妙香姐当作契女儿。妙香姐的母亲不爱照顾孩子,都是我父母在照应。如今他们有了我,妙香姐也常帮忙照看,与我相疼相爱护,我们之间有十岁距离。我阿母总说妙香姐太爱眠梦,以后总要吃苦。无论如何,她在这个逐渐荒弃的庭园里长大,整个人如同从草木里剥落而出的一只白玉蝉。”
妙香说:“我仰面躺在草地上,闭眼想象父亲的脚步。他如何走过湿软的草地,如何看见我然后笑着皱眉。我撒娇似地不肯起来,他就陪我一起躺卧,与我一起在热天里回忆冰凉日子。那时候父亲府中人满,我母亲连妾都不是,只能搬到山丘上的庭园。叶氏府,那是父亲的住所,是我从未进入过的府邸,但我薄薄的眼皮如同帐幕,轻易就帮我进入那个靠海的府邸中。佣人们端着闪耀光辉的白瓷瓶,里面装着微波荡漾的热牛奶,长长的庭廊挂满带流苏的灯笼,大宅深处有南音琵琶、拍板与洞箫。我突然睁开了眼睛,阿聪在向我靠近。”
阿聪说:“妙香姐的头发黑浓,像某种金属,从富裕的矿藏慷慨地生发出来。每一根都亮闪闪,连带着睫毛和眉毛,有种水涔涔的潮光。现在,她正倒在草坪荫凉处,大叶樟为她筛去烈阳。鹅黄雏菊穿过她的耳际,在她面庞撑开一把伞。她闭上的眼睛是两只薄陷阱,里面怀藏深渊。她总爱躺着造梦,当作耳后軟枕。她的头发被无限的长草延伸,风吹过来时就是海上的卷浪。蚯蚓成了海鳗,柔软狡猾地钻来钻去。白蝶是海面上幼小的白翅浮鸥。她的笑声是整片海域的粼粼波光。我的拖鞋,拖成两只小小的船。我走路飘摇,我的心也飘啊飘。我在她浸泡的绿海上航行,却迟迟不敢靠近最中心的她。我踏住草,甚至轻轻踩住她被拉长的影子。她是所有风的来源,所有的风都带着她的香气。我就这样站着,她的好看让我害羞,我红着脸张望。我想叫阳光轻一点,不要叫醒我的妙香姐,等她自己情愿醒来。突然,她睁开眼睛。妙香姐招手呼唤我,她说阿聪啊,我们来玩捉迷藏。”
“而此时,妙香姐的母亲美莲正在湖边踱步,她扬手将整把瓜子皮抖入园心的湖中,手腕处的胎记露出蛇皮质地。她穿的浓艳旗袍上一朵花压着另一朵花,满满当当地泼出来。她走到哪里,湖中滑溜溜的鲤鱼和乌龟就跟到哪里,像色彩斑斓的水影。自学会走路开始,我就忍不住冒冒失失地每日掐给她一蕊花,她便欣然收下,放在掌心揉捏成芬芳的香泥,然后向远处掷去。她会伸出细长鲜艳的指甲轻挠我的脸,然后说这胖小子从小就知道讨女人欢喜。只是后来,我不再追着她,而成了妙香姐的跟屁虫。”
妙香说:“我母亲本在上海唱歌为生,被人带回岛上,当作物件赠给老爷。馈赠者并非出于友情,更多出于权势和面子,他说如遭拒绝,他就将这件礼品砸碎。老爷的仁厚让他接纳了我母亲。这个家里,老爷是商人,太太是官家小姐,商人听官家的。母亲去见了太太,美莲这名字就是太太赐的。名字定了,一切也就尘埃落定。在岛上,花名都是贱名,就算叫牡丹,一听也是丫鬟。太太没有为难母亲,虽然不让她进门做妾,但允许她在远离宅邸的山丘庭园里住。那已经是太太的最后一年,把我母亲美莲安置好后没几个月,太太就离世了。”
“老爷也问过我母亲,要不要一起走。可她偏要骄纵,她太喜爱这花园,不愿意去别的地方了。她选择了留下。我母亲美莲无拘无束地享乐过一阵子。在沙滩上租来马驹沿着波浪骑,去荷花舞厅亮晶晶的舞池中心跳几支舞,到外国人开的红砖饭店顶楼喝茶,她要一遍遍强调那时候的红茶,加的都是岛上牛奶场运过来的当日鲜奶。这段日子极其短暂,瞬间如飞而去。在飞翔的日子里,她的身体鼓胀起来,意外结出一个孩子。初见我时,她哭了,心里愤恨。但随后,她恢复了身段,就把我当做一个梦中来的朋友,不太在意,也不再记恨。”
管家说:“哀哉,园子往昔的荣光,靠我们夫妻二人是护持不了的。家仆都已散去,我们需要用双手去劳动,用滴落的汗去换粮食。一日,土匪来了,说要租下园子。我要拒绝,美莲按住我,自己出来挡他,说勿要乱想。他说那我就抢下来。美莲曾对我们说,她依稀认出,这人是荷花舞厅早年的落魄汉,被她赠过一盏茶。他粗硬地握住美莲的手说,只要美莲喜欢,就把世界给她。美莲最终顺从了。他住了进来,我们无力反抗,只能继续照顾园子,那是我们的本分。”
妙香说:“那土匪的脑袋像颗番荔枝。我母亲美莲与他彻夜饮酒,我不愿意见到他俩,这白色庭园是起伏的帐幕,我在里面躲藏。土匪不在的时候,母亲成了园子的王,在中心的小湖泊搭台让人来唱歌仔戏。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园子的湖里冒出了许多烟灰色的蟾蜍,跟唱戏的人比嗓门,还有的跳到演员头顶。母亲的笑声总会灌满园子,像一只最聒噪的蛙。比起听戏,她更愿意看人出丑。我有时去找她,希望她不要与那土匪再来往,但两人最终总忍不住争吵。她却不恼,只是说,我倒是希望,你往后比我强。那阵子,管家伯出来治理蛙灾,死掉的蟾蜍堆成一座座湿答答的山峦,它们黏腻地融化在一起。后来埋它们的地方竟冒出一株株肉粉色的曼陀罗,花朵倒挂下来摇曳如钟摆。”
阿聪说:“有些林中种子,刚出天日时,就明白体内没有成为挺拔大树的材料,于是就以自身的孱弱放射、网罗、缠绊、攀援、绵延。那是自然里另一种缓慢流淌的巨蟒。我每日都需清理园中的爬山虎,那些附着在红砖墙上的细爪,常以令我惊奇的力量反抗。美莲的手臂,就是有力的藤蔓,只要给她一截树干,她的身体就会变得绵软却不可挣脱,像浸水的布匹。这是精心设计的结果,她坦然决定如此过一生。一株蜿蜒却坚硬的藤,一种结冰的火。一旦失去可倚仗的外在,她便果断地决定不再活。母亲的身份也不足以攔阻她,她的懦弱过于强悍。”
管家说:“哀哉,美莲是如此的女人,连罪和死都恋慕她。土匪头子死了,有许多人闯进了我们的园子。哀哉,先前居首位的,现在堕地如泥。涌入的人们,狂欢似地在园子里面寻宝,无所获后便扩散开来,在园中抢掠所剩无几的物资。妻心疼地抱住阿聪和妙香,让他们捂住嘴别出声,别出声。我看见美莲在住所二层,一双冷光潋滟的眼睛盯着,眼神里抖落出滚烫的红幡。”
妙香说:“那个暴风雨之夜,母亲美莲被发现浸泡在园子中心的莲池。血的丝线从她身边蔓延开,她漂浮在刻满斑纹的血湖上。管家伯发现她后,把她从湖里捞起。她吃了一肚子花,嘴里含着没有嚼尽的花瓣,是园里致幻的曼陀罗。我才想起,自己在园子的草地上抬头,看见站在二楼的母亲捧着一只素白瓷盆,在日头照耀下熠熠生辉。她就那样稀松平常地嚼着。一整盆撕碎的花朵,她嚼得发脆。母亲入殓后,我也想摘花尝尝,被管家伯拦下了,让阿聪看着我。管家伯把园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所有曼陀罗都连根挖出,在园中湖边烧成灰烬。我说,我不是要死,只是好奇阿母怎么可以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还持续不断地往嘴里塞这些脆生生要命的白花。阿母是在幻觉里寻开心,还是真的想死?是她本来就想死,借着花来壮胆,还是她本不想死,花却诱她幻梦之中割破手,走入池子?她是一个太美丽的女人。于是旁人总想争着替她述说。有人说她是为了保住园子。有人说她任性,不想受苦。我想其实她是殉情的土匪婆,吞咽着幻觉,去追随她真正的爱侣了。”
阿聪说:“给美莲尸体入殓时,我帮忙摘来满园残余的玉兰,放入她的棺材,用风信子和蛇莓遮盖发白的脖颈,在她手中放入无尽夏的花球。我总想以自然之物来遮掩死亡的毒钩。她爱漂亮,应该隆重美丽地走。其实我明白,若无美莲,哪有我们在园中的平安。她这样莴笋般爽脆的,言行一致的人,到底世间少有。我对她有些怀念,美莲在的时候,整座园子被搅动沸腾,声音噗噗蹿,而她走了,这片水土就凝住了。”
管家说:“哀哉,美莲死后,园子越发破败。我们在园中种植粮食,采摘蔬叶,去海边捞鱼抓贝。靠着过去积攒的钱款,我们省吃俭用,谨慎度日。妙香就在这破败里成人。奇怪的是,妙香还真有几分像离开的园主,或许是因为她每日都要去到园主塑像那里,似乎在与之交谈,有时候只是静静地倚靠着那雕像。我本想劝她,可妻子提醒我,她已无父无母,我们不当撤去人最后的梯子。我与妻的力量逐渐衰败,只尽力在园主的嘱托上忠心,却总是力有不逮。妙香与阿聪尚有漫长年岁,我们只愿他们能平安长大。”
妙香说:“人世的击打并未止息,弥散在人群之上的波涛,开始向洁白的园子再度发起袭击。这几年,白色庭园进一步荒芜,围墙和亭台被拆毁了,成了许多人家中的灶台。家具和内饰被拆毁了,成为鼎下煮粥的炉火。剩余的布匹和器皿都被卷走刮尽。所有的乐器被砸成碎片,发出冲动的乐音。雕像也回不来了,跟我母亲一样。”
阿聪说:“妙香是个以幻梦为食的人,如今怎么办?我父母疲于应付生活,白日忙于去西边拖板车修路面,只能叫我看好她。雕像被拖走的夜,我见妙香偷离庭园,走下山丘,经过墓园,一路走到码头,从白桥上灵巧地爬下去,跳到碎石滩。我跟过去,她爬上船。我也跳上船。她惊讶,说本打算独自这样一直划一直划,然后到月娘下面,一头钻到海发亮的地方去。我说阿姐,那我陪你。她问,身后那花,是你放的?我说对,以后每日摘给你。我喉头发紧,我俩无声在海上漂。海色近于深绿。海是一个远大于我们的存在,摇晃着我们。那晚月亮一直缩在浓云背后,没出来。她作罢,把船划回岸边。”
妙香说:“那时我与阿聪总在夜里一起偷偷划船出海。经过这些年,我明白他不再是那个满地滚的小肉球了。他已是位少年人,高出我半个头,划船的手永不疲惫。有时候管得严,我们不出海,就用手摸船底,那里结满彩鸾贝,带着孔雀翎的蓝绿光泽。阿聪有时也会潜入水中,用小刀轻轻撬,一次抓到一大把贝壳。有时候下去太久,我着急轻唤,阿聪就应声从水里浮出,像灵巧的自然之子。我有时忍不住把阿聪看作是海中精灵,整座海如同慷慨的府库,在我们饥饿之时为我们摆设筵席。我们在沙滩上烧火,贝慢慢展开身体,露出里面柔软的肉,砖红、浅橘、乳白皆有,自带著咸味汁水。只是这彩鸾贝多贱,一拉一大串,岛上的人过去从来不屑吃,觉得不金贵。可我们饿,尝起来异常鲜甜。”
阿聪说:“妙香总在光中。她的眼睛水光朦胧,她被月光描绘出的长发及腰,她每一颗指甲发出晶莹微光……她转过脸,说出的每一个词句,像萤虫,在空气里飘浮。我用耳蜗,去收集那叮咚作响的每一个字,让它们在我的脑中凝聚成烛火,因此我的面皮发亮。她随小船轻摇,起伏的身形是一段曲子,我多希望能亲口唱出。我望着她,感觉喉咙干痒,不可自控地咳嗽起来。后来我才明白,爱上一个人时,心里会突然弥漫出一种深重严肃的寂寞——再解不了的渴。我有些羞惭,我与她有十年的距离,因此我无力对她说爱。但我想我可以知足,在那毫无喜乐的离别之日到来之前,我们俩尽情活着。”
妙香说:“我总在白色庭园的幻梦里不肯出来,没想到庭园之外的大海有这么多珍奇宝贝。一日,我们坐在沙滩上,突然有一支黑色队伍从海中浮出。阿聪说,这就是‘六月鲎,爬上灶。沙滩上仿佛有数百只倒扣的锅在移动。雌鲎像一叶扁船,背上驮着体型较小的雄鲎,从蓝黑色的海里到潮间带的沙土上打洞产卵。那对我真是件新奇的事,女子护卫男子。阿聪轻易就能抓到一对又一对的鲎,用银色的刀子剥开它们,翻过来放在火上烤,香味随着爆裂声炸开。后来我常想,是否那一夜我吃下了太多的鲎卵,那些蓝色血液的母亲,最终在时间的潮水里,以愤怒的尖刺向我的身体发动报复。因此,余生的日子里,我才无法孕育儿女。但那些在火中毕毕剥剥烤至金黄的卵,发出难以抵抗的诱惑,催促着我们的口舌。我感觉自己是一匹被唇齿牵引着,奋不顾身向前嚼的疯马。我们吃啊吃。海中的儿女被我们吃啊吃。我们的嘴巴好像在放鞭炮。吃到后来,肚子饱胀嘴巴发酸都还停不住。我们纵情地咀嚼埋藏生命的卵,而我们自己的生命又被谁在咀嚼?突然间,我感到惊恐。我想到,就算这样放纵地吃,第二天还是要再饿的。未来是个无底洞,令我觉得恐怖。
“啪嗒。啪嗒。”
管家说:“哀哉,人们开始连想象中的也要得到。不知是谁开始传说,园主夫人的棺材里满是财宝,足以将整座岛屿照亮。于是人们来问我棺材的下落,我只觉得荒唐,我为太太拾骨时,陶瓮里能装下什么呢?不就是脚趾,腿骨,腰骨,脊椎,手骨,头骨吗?这些哪个人身上没有呢?非要打扰死者的安宁。人们不相信死,也不尊重死。我无言,于是被绑上了古榕。众人说妙香是园主之女,也被绑上树。幸好过不久,妙香先被放下去,只留我在树上。哀哉,妻跪在树下无助落泪,我看着她,心里想着有你在,番薯可比山珍海味。我想她能听懂。阿聪不在是好的,免我多担心。受缚一天后,所有的理性都从脚尖流走。我开始感觉自己慢慢变成沙子。脚成了沙子,腰成了沙子,头脑也慢慢从凝聚的固体变成流动的沙子。或许我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座沙漏。我在一颗颗瓦解,先是下坠,而后上升。疼痛在消失,我感觉温暖舒适。我始终闭口不言,用沉默得胜,直到最后荣耀的时刻来临。”
妙香说:“阿聪消失了。我刚被绑上树,就感觉自己断成了两截,一截结冰,一截着火。我的白衣在风里摇晃,好似当年阿母在沙滩骑白马。我看着每个人的脸,一些熟悉的脸变得陌生,看着我们的苦痛,他们露出笑容。园子里的生活早就不是天长地久的平安日子。阿母之死是我的第一关。父亲的消失是第二关。接下来,是我身骑白马走的第三关。我辨认出那个说话能算数的人,在我下方,我用大颗的眼泪击中他。我没有趁手的工具,只是学着阿母的眼神,偏着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就那样带泪凝视着他,嘴里喃喃承认,我不是园主的女儿,我只是个无父的婢女的孩子。我如一个被捕的梦,被吊在半空,慢慢蒸发水分,祈求着让我的双脚重新踏在现实的泥土上。我也终于明白过来,阿母她拥有的不多,但她精心使用到最好。那男人果然心软了,把我放了下来。我正求他劝众人放下管家伯,却听到断裂脆响。管家伯与一截树枝共同坠落,我同管家娘扑上去,可他磕到后脑,已然过身了。尸体被强行拖走,被焚化,扔入海里。三日后,阿聪才出现。”
“日子如何过下去?阿聪和管家娘每日愁苦。我却告诉他们,我收下了定情物,就要结婚了,正是与放我下来的那人结婚。不要害怕,今后不会有人为难你们,他也同意让你们有地方住,有事做。但那人不希望我再与你们多来往,我们接下来,要各自找好活下去的路。管家娘急切地拉我的手,叫我不要傻,莫将一生的幸福放给水流去。我摇头,自己是时候结束眠梦,离开白色庭园了。荣光早已离开这里,残破的砖墙让梦境漏风。这里已经不属于我,其实从未属于过,我只是蒙了恩的暂住者。”
阿聪说:“婚姻,是一面旗帜。新郎的白色旗帜,覆盖在新娘的脸庞和身体上,就像岛上的那些黑白照片里那样。那需是一个挺拔的男子,有鸽子般温润的眼,檀香木做的躯干,磐石雕刻的手掌,他是日头,是丰盛的果树,是执掌权杖的人。而我呢,我站在妙香十年的步伐之外,我站在父亲出事的街心公园之外,我是一个没有旗帜的人,我甚至都还不算一个男人。妙香是一颗自足的星,我无力为她添上什么来加增她的荣美。我无力挽留,我更无力拒绝她用婚姻换来的帮助。或许不仅仅因为我们之间有十年的距离,还因为她一直都是远远胜过我的一个珍贵灵魂。爱,让我又冷又热,永远孤独又永远有伴。”
妙香说:“于是我走出去,缓步离开园子,心里生出无限留恋。我终于真心承认,阿母是一位可敬的漂亮女人,我恐怕不能做得比她更好。我忍不住坐在园中那棵大叶樟下,它在园子建成之前就存在了,我们众人都消失之后,它也依然存在,于是我伸手摸它,希望触碰到更持久的生命。我想到,时间悠长,天地间有个岛屿。每个人的呼吸只是瞬息,岛屿也不过多存在一阵子,但每个人的灵魂又与某种永恒相连。其中的奥秘,人不能参透。我想,我也如阿聪一样,爱着这自然中的造物了。”
阿聪说:“我追上了妙香,我想跟她说,等等,不急着走。但我还没说出口,她已经听到了,与我并肩坐在树下,足边是我培育水仙花球的地方。空气湿重,我想到如今季节迟延,春天姗姗来迟。我才十多岁,正是人们眼里最矫揉造作,最不负责任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没资格挽留,于是我没有說出湿乎乎的话。我只是告诉妙香,我消失的三天去了哪里。我去了天上。我循着声音,爬上天空中降下的梯子。我去寻找父亲,一路直达云间,然后从高空坠落。我跌到沙滩上,沙子钉入我的手掌,但我还活着。她看着,她听着,她竟依然相信我。她拿过我的手,看掌心里镶嵌的金色沙砾,她身上蒸腾的香气吹拂我,我感觉自己在蜕皮,我即将脱下这身光滑无垢的身体,换上一层幻梦的毛皮。我不敢动,只是听到内里传来的剥落声。我想,我也如妙香一样,成了喜爱做梦的人了。”
妙香说:“那少年在树下颤抖,像只鹿。我望见明日的婚礼,像一枚精致的白色贝壳,将我封存起来。我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我要一段像父亲那样长久稳定的婚姻,我愿意守住承诺。可我到底成了母亲那样的人,在危急的高空顺着情势勇敢地冲撞下去,砸出满地光焰,那已是我能抓到的最好了。”
阿聪说:“每年春来之时,我要把自己的心雕刻给妙香。我是说,水仙。我决定把自己的心埋入地下的水仙。水仙每年都是新鲜的,从幽深的厚土中探出嫩生的茎蕾,每一年我会默默雕刻它们的身躯,把自己的心意和幻想注入根系,让水仙在苦痛中淬炼出碧绿蜿蜒的叶子,迸射的花蕊香气直冲耳后。我欢喜见妙香的生命充满赏心乐事。明日她要结婚,这让我们都悲恸不已。她决心替我们受苦,毅然走入苦难中。这让我感到自己不配爱她。我想在一个吻后,放下对她索求的念头,只想懂得她,然后向前,走出自己的路,携带着她注入的气息。我俯身向她。”
妙香说:“天空中,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天空下,阿聪和我也坐在一起。有风从砖墙那里吹过来,把阿聪身上软软的味道都吹进鼻子里。他的头发,耳朵,脖子,肩膀都绘上了温柔的金线。砖屑也进了眼睛。太丢脸了,他可不要以为我看落日看哭了。轻轻的,眼皮上有柔软的触碰。他的嘴唇。这孩子,竟让我心脏狂突,眼睛半眯半睁,感觉金茸茸的落日有一座山那么大。随后是慌乱的片段,我失忆了,失聪了,失语了,就记得我俩无声坐着。天暗了,风有些凉,各人打算回各人的家。可是,突然降下的雨,让我们有借口停留。”
阿聪说:“树荫之外,世界在雨幕里分裂成两条道路。一条路走入婚姻,每日落雨冷霜。一条路切断留恋,每年重复雕刻水仙。但这岛屿的路总会交叉。自然与眠梦常常交缠。我们坐在树下,我们知道,每条路都不会容易,若不是那样,我们还会以为自己是白色庭园里无忧的孩子。如今我们说,等雨停就走。”
妙香说:“是的,我们原本是说,等等,等雨停了再走。可雨早停了。幸好,我们头上这棵巨型茂密的大叶樟,还拥有千万片潮湿的叶子,挂着千万颗饱满的水滴。我们并肩,等它们一粒一粒,闪闪发光地坠落。”
【作者简介】 龚万莹,厦门鼓浪屿人;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硕士,现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文学创作研究生班。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钟山》《西湖》《扬子江诗刊》等刊;现居河南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