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峰记

2024-01-01 01:13李下
青年作家 2023年9期
关键词:村长

徐午到时,天已晚了。山顶赶下来的风,掠过拴在山腰处的村子。他久久驻在村子通往禹王山庄的混凝土路,瞭向各家烟囱。没有一处生烟。他怔怔出神,疑心错了路。但右首枯干的河沟和左首傍山鳞栉的房舍,分明是岩峰村。暮色尽了。黑漆麻乌的云远远挪来,占了大半昏昧的视野。风来来回回灌,脸冻得僵壳壳。徐午碎步跳腾,解脚掌久站的麻痒,又险些崴了脚,只好磨磨蹭蹭地贴着路牙一尺一尺地挪动身子。

眼下,他抹黑朝家赶去。黑咕隆咚的一排砖屋、土屋和瓦房,跟旧时一般,不多也不少。只是各家名姓,他忘干净了。约莫记得家门口有棵老槐树,树腰挖了洞,塑成神龛,驻了土地公。平日虽用红布遮着,也免不了被鸟喙啄开,窃取祭品。有时,香炉四周还会留下干巴的白屎。他只要找着老槐树,就能确定家门。可是树不见了,鸟也没有一只。各家屋子皆不掌灯。小路走得坑坑洼洼,跌倒毂辘,到底是被一家门口结冰的泔水滑倒了。掌心撑扶地面时,刮到泔水冰层里两根蛇缠的钨丝,划出一道血口。徐午害怕暗处的回声,只在心里咒骂两句。他挪开脚印,踩到别处,站了起来。跨出一步,脑袋当即撞到树上。就是那棵找了半天的老槐树。他以为早走过了或是远远没到。又疑心这不是自己要找的那棵,便转到侧面,果然看见树腰处鼓荡荡一块红布帘。他撩开布帘,神龛空了,只剩下石灰态鸟屎和碎毛毛木屑。他回转身子,避开泔水冰域,摸到树旁的土墙木门。生铁门环锈锈的,摸上去冰凉。他拍拍门环,顿了会儿;又用没见血的手掌拍门;最后索性抬脚去踹。砰砰!乓乓!硿硿!没人应门。他干嚎起来:“二叔!二叔——二叔!”村里的狗吠起来,没完没了,吠得人头疼。他想踹烂门,又怕来日修门麻烦,停住了脚。再次同狗一起嚎叫:“二叔!二叔——二叔!”

邻居家门开了。一个驼背老头提着煤油灯出来。“哪家的啊,”老头说,“大半夜闹人不安生。”徐午依着糊涂的记忆喊老头“王伯”。王伯提起煤油灯,隔着十来步,瞧出他是徐午,问他回来做甚?没等他回,王伯招他进家门坐。“外面冷啊,”王伯说,“一年比一年冷,赶早要见雪咯。”

徐午谨慎地踩着干土,猫腰进他家木门。正堂两间砖房,一间黑魆魆的,不知道住着什么;另一间糊着纸窗,透出一个婆子的影和一盏煤油灯的轮廓。窗台上立着一只猫,也像是仙人球。他进屋后,满堂久不洗澡养出来的霉腐味儿。大娘背身窝在炕角,像块死人的枕头。

“你回来做甚?”王伯说道,从落地柜底缝下抽出一个马扎,安顿徐午坐下。“找我三妹。”徐午坐好,觑向大娘,心里埋怨她没礼貌,都不给个正脸,问声招呼。“她不是早死逑了吗?”王伯語气冰冷,语调稍微有些惊异。“死不死的,谁省得呢。”徐午说,没指望王伯听懂。王伯点点头,倒像认可他的说法。“那你大半夜鬼喊什么二叔?”王伯问道。他艰难地够到炕沿坐实屁股,从袖口掏出一杆旱烟袋,自顾自抽起烟来。

几句话的工夫,雾雾的白烟溢满一屋子。大娘吭吭吭一直咳嗽。徐午不是被呛的——更像是被大娘感染的——跟着咳嗽起来,像要呕出肺来。好不容易止了咳,他捏着喉咙,唾沫润润嗓子说道:“我夜来跟二叔通了话。他要跟我一起找三妹。”王伯似乎没听见,径自抽着旱烟。烟雾热滚滚地涌出。徐午已看不清炕角的大娘。好像大娘消失了。渐渐的,王伯的脸没了,旱烟袋没了,最后是晃在炕墙的毡底棉鞋。很快,连自己的身子也不见了。他和王伯只是在烟雾里胡乱交着话。“你家老早就没人了。你二叔没影了。”王伯说。“去哪儿了?”徐午问道。“我哪儿省得。反正是走了。”屋里咳嗽声太响,不知是大娘的还是徐午的,乱嘈嘈地吞了王伯的声。徐午要他重复一遍。王伯重复过,又补充道:“你二叔临走前,把门钥匙交我这儿了。”徐午让他找钥匙。王伯怨屋里烟雾重,看不见,让徐午对付一晚上,白天再找。徐午承认只好如此。

次日清晨,徐午被冻醒。他踢走身上的毛毯,半跪着挪到窗台,推开一眼纸窗,瞥见院里院外堆满了雪。他回身叫醒王伯。王伯抻出脖子,朝砖地唾了夜痰。问徐午是谁。徐午解释了昨夜的事,重点提了家门钥匙。王伯想起来了,钻出酸臭的棉被,又抖抖擞擞地钻回去。他一身附在骨头上的皮,松垮垮耷拉下来,粥似的几乎就要从骨架上流淌出来。徐午厌恶地背过身去。这时,他才注意到蜷在炕角的大娘。他昨晚迷迷糊糊睡着了,似乎早就忘了大娘的存在。不过他已经习惯把她当成废弃的枕头,只顾催王伯找他家钥匙。王伯死活不出被窝。“你要和老天一起冻死我啊。”王伯怨道,攥紧被窝口,眼珠子贼溜溜地觑着徐午,又像是在看他身后的某处。“那你说钥匙在哪儿,”徐午不耐烦道,“我自己找。”

徐午翻遍衣柜、橱柜和各个抽屉。最后他在王伯被褥下铺着的芦苇草席缝隙找到了那把红铜钥匙。“我就说被褥下有个狗东西,硌得我骨头疼了好几年。”王伯撅起屁股,佝偻成一个勉强支撑的弓架,“敢情是你家的钥匙作祟。狗日的,好个狗日的。”王伯伸出一条腿,照炕角的大娘,蹬了一脚。大娘烂肉似的晃了晃,轻轻地吭了一声。徐午准备回家,他都耽搁出一场白花花冷飕飕的大雪了。王伯假客气道:“吃口饭吧?”徐午早瞧见他家锅灶墙里镶的炭洞没炭,炉灰洞没灰,灶膛口的地面干干净净两块红砖,怕是旬月没起火了,哪里有饭。他撇下王伯大娘,挪出院子,踩出新鲜的脚印。白白好大一片雪地,被他踩得鸡零狗碎。

拔掉门闩,推开门后,迈出的脚又急忙收回,他没忘记昨晚的泔水冰层。雪覆盖了,冰还在,再摔一跤,另一只手怕是也会划拉出血口。一个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出两道对称的血口。他溜着墙根,小心迈去,有惊无险地挪到自家门口。背后的老槐树披上雪衣的丑样,倒像是鸟才泼下去的粪。他有些反胃。嗅闻一下,附近真的有屎,就黏在他的仿制“鳄鱼”皮鞋底。他仔细辨别,认出是狗的。可附近没有狗足印。那就是下雪前几只野狗特地到他家门口办下的好事。“二叔可能真的不在了。”他这么想。他掏出红铜钥匙,正准备开门,才意识到门外的锁链根本没上锁。他拿脚抵门,劈中撑开一道刚好挤进胳膊的门缝。他探手进去,扭曲胳膊肘,拐向插销一侧。食指和拇指遵从直觉,将捏紧的钥匙摸进锁口,脆铛铛一声,锁开了。他拨开插销,推门进去。脚下的雪比王伯家厚实。菜畦地腐烂的大白菜上落满了雪。他跟着自己踩出的雪窟往前挪去。每走一步,都分外吃力。好像雪在扯他的腿。他恼恨雪,但没办法,只能这么走。走到浑身燥热,出了热汗。外冷内热,瘙痒难忍。他多想冲个热水澡。拢共三十多步的院子,直走到太阳被端出来,明晃晃立在天上。可是这太阳死乞白赖照半天,雪恁得不融。

徐午拉开家门,屋里寒阴阴的。洋炉子跟冰疙瘩似的。水瓮里孕养一圈绿斑斑霉毛。揭开锅盖,高粱秆篦子上坐着两个窝头,一个馒头,一碗鸡蛋羹,全都发霉了。他骂道:“这狗日的,出去也不说把家拾掇好。”他坐上炕头,晃悠着两条腿。太阳穴有点浮肿,好像钻了虫般吱吱发疼。他索性躺倒,迎面的天花板上囫囵一片蜘蛛网。他跳上冷炕,抄起炕角被褥外的苫布,抖腾起来,扫荡蛛网。折腾好一会儿,又冷又饿。“二叔真的走了。”他想,“这狗日的,看不住三妹,还把自己也弄丢了。”可是他不想找二叔。他回岩峰村是为了三妹。

他胡乱拾翻家里的物什,从梳妆柜的抽屉里找出一张潲色的全家福。加上他爹娘、大哥、三妹和二叔,一共六口。相片上爹娘糊涂一片,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甚至两人的位置都或左或右。反正是两口子,生是一辈子,死也一辈子,不分个左右也算合理。二叔站在爹娘中间。他脑袋跟骷髅头贴了一张皮似的,瘦得瘆人。香不到姑娘,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兄妹三人站在前排。大哥徐早,虎头虎脑的,像个废井站。三妹徐晚,不说话的时候眼睛水灵灵的,好像住了两只雀;一开口就结巴,从小到大没说明白过一句话。她是傻子,不嫁人,如今死了,也可能没死。徐午看不清自己的脸。朝照片哈两口气,袖口拂拭数回,还是擦不清。“算逑了。”他想,看不清自己的脸,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把相片以二叔和大哥的脸为中轴,叠了个半,塞进钱包夹层。

屋里稍坐会儿,太阳歪着脖子偏西了。徐午推开门,院里的雪踩得乱糟糟的,和着黄泥,好像有一百个人乱跑乱跳把这里作乱坏了。烂白菜的腐臭冒出来。他胃里一阵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因为肠道里没东西,他晕乎乎的,腿脚乏力,每走一步都像病牛拉磨。于是,他走到暮色沉降——岩峰村已笼罩在暧昧不清的灰色里——才来到村南。谷仓状的小卖部赫然立在他面前。他小时候在这儿偷过草莓味的水果糖。他记得老板娘总是戴一个蝴蝶发卡,身子苗条,说话声调像糯米酒。他靠近找门,可小卖部通体裹上了报纸、抹布和胶带,结结实实,像个粽子。门不见了,窗户也没有。他很吃力地提起自己的两条腿,一前一后,绕圈去敲可能是门的地方。声音一会儿闷闷,一会儿咚咚,一会儿嘶嘶,一会儿硿硿。他迷惑了。可能小卖部早没人了。他正待要走,身后刺出一把水果刀。他眼睁睁看着刀刃沿着一条只有它自己才能洞察的线条,切割出一个不规则的矩形。随后,这个矩形从里面推开了。他急忙抓住矩形,驼背钻进去。

这里还是小卖部该有的样子:玻璃柜台、木头货架,摇摇欲坠的吸顶扇,靠墙有一张行军床。床上坐着一个胖女人。她胖得好像往皮下注射了整座小卖部。徐午疑心这里的零食都过期了。可是他需要吃点什么,便打开钱包,将五块钱拍上柜台。“我要方便面,矿泉水,还有糖蛋蛋。”他的声调像个老干部,“还想问个事,我二叔前两天是不是在这里接过电话?”胖女人一动不动。他一直不敢看她。想了想,没什么值得怕的,便转过身,直面她,重复一遍问题。“自己找吧,”她说,声调像老鼠,吱吱咿咿的,不仔细听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太胖了,动一下就骨头疼。”徐午此刻倒有点感激她:她忍着骨头疼,用水果刀给他开门,理应获得休息,找食物这种事情,就自己代劳好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义务接济她。他走到货架前,不费力地找到了过期的方便面和矿泉水。没找到糖。糖应该被她吃光了。那丰腴的肥肉都是糖的化合物。他转而去找电话。顺着电话线,摸到了被遗弃在货架顶端的电话。“电话是通的吗?”他问道。“有的通,有的就不通。”胖女人稍稍搬动肚子上的肉,像是要给肉褶间的皮肤通风,她铆起劲接着说道:“我给那个人打,就一直嘟啊嘟啊嘟。”徐午好奇“那个人”是谁,但他怕自己多嘴,引得胖女人多说几句,被糖浆糊住的气管渡不上氣,甚而送了命。徐午暗暗祈愿,自己是可以打通电话的那个人,又短暂地担心万一自己打得通,而胖女人打不通,会不会招来她的嫉妒惹出麻烦?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有很多话急于说出去。

“喂啊——谁来?讲话?”女人的声音,旁边有小孩哭声。

“是我啊——是我——听得见吗?”电话刺啦刺啦,但还是能听到妻不耐烦的声音和儿子由于一时离了妈妈吵闹的哭嚷。

“是你啊——我以为你死了——一直不来话——找到了吗?”妻问,还能听到妻把什么东西丢向儿子的动静。

“找什么?”

“找你三妹啊。”

“我二叔不在。我回乡前,不是给他打了电话嘛。”

“那三妹呢?徐晚呢?”

“可我二叔去哪儿了?”

“你是去找徐晚的。管什么二叔啊?”

“对啊,我是来找三妹的。”

“嘟嘟嘟——嘟嘟嘟——”

“我过几天回去——嘟嘟嘟——”

电话断了。嘟嘟嘟的回声在徐午颅骨里经久不息。费了好大力气,他才回过神来。随后,他把方便面、矿泉水装进塑料袋,又从三个袋子里闻,挑出几个馊味儿不重的蛋卷。他提醒胖女人钱就放在柜台上。胖女人想说话,可提不起劲。徐午把钱放她膝盖上。她油腻腻的头发散着搌布沤在泔水里的味道。徐午闭着气特意在发堆寻觅一番。找到了——那只蝴蝶发卡。他宁愿没找到,宁愿行军床上的这堆肉有另一个不属于他记忆的身份。但他没什么可遗憾的,很快就适应了人的这种变化。他很想与之攀谈,比如为什么把小卖部裹成一个粽子,她打不通电话的“那个人”是她丈夫吗?据徐午幼时的印象,她是没有丈夫的。也许是因为他从来只注意看她的蝴蝶发卡和柜台里的糖果,而忽视了她身边可能出没的人。

徐午推开矩形之门。逼退人呼吸的狂风顶过来。胖女人咿咿呀呀惊呼。他急忙掩上门。门板还在颤动。他插上插销,撕出几块纸片叠起来塞进门缝。门老实些了。胖女人不叫了。“外面风太大了。”徐午不好意思地说。“啊——”她说。“你是想说,确实大,吹得你都变形咯。”徐午替她翻译,看向她,似乎在征求她对翻译准确性的评价。她又啊啊一声。孤男寡女夜宿小卖部,叫村里说闲话。可是外面风太大了,只好将就一晚。他估计她的年龄少说有五十好几。他是三十好几,又好像要四十。他记不清了。这两个岁数,加上体形的显著差异,就算村里掀起闲话,应该也没人相信。但他还是保持克制的距离,翻出两个尿素袋子铺在柜台和货架间,躺下后,只有小腿能让行军床上的女人看到。其实,她什么都看不到,抬眉动眼,也是费力气的。徐午往行军床上放了些吃的,自己又垫补几口。躺下后,与视线平行的货架底层竟有一盒香烟。盒口有老鼠啃啮的痕迹,但大体完好。他心满意足地抽了两口烟,强迫自己或是假装睡着了。

后半夜接近凌晨,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嘟嘟嘟嘟嘟。”他挂断电话。“是那个人吗?”胖女人从黑暗中发问。他点起蜡烛,胖女人躺着,面向椎体天花板。“是那个人吗?”这句话拖拽着她全身的皮肉都在颤动。“没声音,只有嘟嘟嘟嘟。”徐午着急忙慌回道。他怕再晚说一下,她会蹦起来,掐着他的脖子,叫他好好回答。他从钱包取出二十块钱,交待是香烟和打火机的钱。

徐午钉紧领口,迎着渐弱的晨风,走到太阳攀出来。村里街道各处的雪被踩得稀巴烂。他挑重叠次数多的脚印朝北走去。路上撞见一个赶早下山卖货的男人。他打招呼。男人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好像他坏了人家的冥思。又走了会儿,两只土狗,一黄一黑,呆呆地瞧着他。他吓唬它们。它们冲他汪汪叫。他捡起石头丢过去。狗们嗅了嗅,转身走了。他索性捡起石头,瞄着它们,狠狠砸过去。黑狗受了一惊,龇牙咧嘴地朝他跑来。徐午急忙跑去。两只狗穷追不舍。路左是房舍,右侧是堆满雪的河沟。他俯冲向河沟,沿着缓坡刺溜滑下。连滚带爬跌到沟底,栽进雪里。站起来时,浑身关节、骨头和皮肉,挨着疼起来。衣服上下破破烂烂,手上和脸上都是血痕。幸亏这河沟只深十来米。他先怨土狗,再怨自己不该招惹它们。这道河沟在他小时候还是有水的。听说是海河的支流子牙河的支流滹沱河的一条微不足道的小小支流。岩峰村农民截断它,要挖河沟边坡的石矿。石矿挖了数年,砸了钱,赔了命,最后废弃了。村里人图好听,唤它“龙沟”。徐午走在龙沟上,总感觉雪下埋着可怕的蛇啊、玻璃碎片啊、刀片啊什么的。他从路边扒拉一截树枝,来回探测脚跟前的雪,确认安全后才敢迈步。路边有村民看见他以为他是瞎子。问他要不要帮忙?他骂走那些人。小孩看见,把他当土狗,捡起石头,揉出雪球,甩开膀子抛下去。他骂嚷回去。且探且走,过了好久。一个出门晒太阳的男人喊他:“喂,龙沟那人,咋不上来?放着大路不走?”徐午这才反应过来,拄着树枝,双手助力,爬上去后,问男人村长家在哪疙瘩?“我就是村长。”男人说。

村长领着徐午往前走了二十来米,右拐,踏上龙沟上空横搭的一座木桥。桥面铺了水泥,水泥上添了细沙。踩上去好像随时能滑倒。徐午顺着村长的手势瞥过去,桥尾朝南三十来步建有整齐的六间瓷砖房。居中的那间房檐上挂着一个瓦钢片,上面写着:岩峰驿站。村长说,咱得给那些去禹王山庄旅游的人一个落脚吃饭的地儿啊。他那严肃的口气像是在做一桩慈善事业。村长的妻拿了身旧衣服叫他换了,又赏了顿粥饭。他从钱包抽出十块钱。妻冷眼瞧他。他又抽出十块。她气恼地抓走钱,留下村长和徐午围着采暖炉说话。

炉里的火烧得旺。村长笑眯眯地瞧着他。他不认为自己身上有可笑之处,又不好发问,便低下头,专注盯着炉子的脐眼,揣度炉内火的形状。村长笑得更大声了。徐午感觉到了冒犯。终于在村长毛驴似的笑个没完时,他站起来,厉色问道:“村长,你笑什么?”他说他没笑。徐午说分明笑了。村长坚持“没笑”,让他坐回马扎,好好说话。可是那笑声越来越大,好像村长扯着他的耳朵,牙齿磕着鼓膜,狠狠地发笑。他强忍着不发作。那笑声里又多了一个声部——女人的尖锐的嘲笑——他料定耳房的村长妻子也加入了笑声。

“村长,”他近乎嚎叫起来,妄图以自己的声音盖住那嘈杂的笑声,“岩峰村哪户人家死过儿子?”

“哪户没死过?”村长严肃地说,像个哲人,暗处的笑声并未消失,“但凡有儿子,迟早就会死。”

“我是想問——”徐午说,“最近死儿子的是哪家?”

“闹甚啊?”

“就问问。”

“问这个闹甚?”

“找我三妹。”

“你妹妹叫甚?”

“徐晚。”

“她不是死了吗?”

“就算死了,也要找啊。”

“对啊,死了也得找啊。”

村长认同道,他的声调沉下来,思考徐午的问题,但迟迟没有答案。徐午只好催了一回。村长喊出他的妻。徐午重复他的问题。妻想了想——此刻笑声变成蚊子响——她觑着徐午,好像他身上写着答案似的。

“王福家的儿子死了。”她说,“别的儿子死没死,记不起来。”

“王福家的,多会儿死的?”徐午问道。

“就最近啊。”

村长笑嘻嘻地瞧着徐午,或许是瞧着他的妻。“三五个月前吧。”她撂下这句话走得干干净净。徐午向村长打探王福家的墓地。

“龙沟头部那片玉米地。”村长说,“你去了就看见了。”

岩峰驿站在龙沟尾部。看来他要逆着道,退回去。

“问王福家的墓地闹甚啊?”村长见他起身要走,漫不经心地问道。

“掘坟。”徐午说。

他身后回荡着一大片一大片越来越聒噪的笑声,除了村长、村长的妻,还有别人的声音。他七拐八绕满村子乱走,直到耳边的笑声弱于他的脚步声,才就近坐到一个石头墩子上歇气。稍缓一阵,腿肚子泛起酸痛。他敲敲腿,像是在拧正一颗螺丝,慢慢站起来,确认过腿大体无恙,还能继续行路,却发现眼前的屋舍和小径极其陌生,好像不属于这个村子似的。这时,一个老头没有征兆地出现,经过徐午。

“那谁,王福家在哪啊?”徐午问道。

“狗日的,长眼睛出气?”老头骂道,“你屁股后面那家就是。”

他回身正见一扇恢宏的红漆铁门。他刚刚坐的石墩子就在这扇门边。岩峰村有这样门户的人家不多。徐午笃定地敲响黄金似的门环。门环磕破了红漆,还是不见人来。他坐回石头墩子喘气。精气蓄满,再去敲响,动脚去踹,还是没人。他去敲邻舍的破烂木门。邻舍女主人应门。

“谁啊?”她问,“大白天的敲门做甚?”

“我找王福,”徐午说,“他家是不是死了个儿子?”

“死了啊。”她狐疑的眼神好像徐午是杀死王福儿子的凶手。

“多会儿死的?”

“十几年前?几年前?几个月?”她不耐烦地回道,“我哪儿记得。”

“王福去哪儿了?”徐午说,“他家没人?”

“儿子死了,人就不在了。”她做出关门的起势。

“啥时候不在的?”徐午半截身子跨进门内。

“十几年前?几年前?几个月?我哪儿记得?”她推出徐午,插紧门闩,骂了一句“真晦气”,声音消失了。

徐午有些不知所措。可眼前的红漆铁门,至少证明王福有能力和有愿望促成那件腌臜事。他要赶去龙沟头部,找到王福立的墓,掘出一个窟窿,撬开棺材,证明自己的猜想。他七绕八拐循着仿佛是自己制造的足印踅向村长家。这次他要闭着耳朵,沿着那条明确的线,抵达目的地。走了半天,他累了,坐在一个石墩子上歇息。屁股率先激起似曾相识的回忆。他回头一看,还是那个红漆铁门。敢情他迷路啦,找不到出路啦。徐午又走一通,抬起头,看着太阳,也看着云,避开脚下的印子,走了老半天。居然又回去了,还是那个石墩,那个红漆铁门。邻舍女主人出门瞟了他一眼,像见到罪犯似的,急忙掩住门,高声吆喝“晦气啊”。徐午也承认晦气。可是他来不及抱怨,太阳已经匿去踪迹,暮色四合,视野里的岩峰村涂了一层水泥色滤镜,铁门上的红漆仿佛凝干的血液。他希望遇上一两个好心人,领他回到老槐树或是村长家,哪怕小卖部也行。一个方向确定的地点,对他来说,比饥渴更为迫切。于是他敲响邻舍木门,卑躬屈膝地乞求女主人能够领他走一段路。

他們走到月亮升起来。“月盘出来了,剩下的路自己走吧。”女主人匆匆告别他,拐进一条小巷不见了。无论如何月盘都不是罗盘,他耐着头皮跟随月亮的指引——其实只是他内心模糊的直觉的指引——踏上一条还算宽敞的马路,走到一处蛮荒的玉米地。田垄和田埂依稀可辨,像是近几年才废弃的。也许庄稼人迁往异乡,也许死了。黑夜像一面辽阔的镜子,将玉米地的体积和荒凉翻了一倍。徐午绝无希望走出此地,便依附于近处最老的一棵柳树。他尽可能折叠骨肉,缩减自身的面积,伪装成一块正在风化的石头,佝偻在柳树背风的一侧度夜。

子夜过后,野风稍息,涓涓热流从天而降,滴到徐午头上,接着淌进后脖领口,沿着脊椎,滑向尾骨。尾骨和内裤间积起一个小池。池水慢慢渗下,润湿了大腿后侧,徐午惊醒,以为自己尿床了。他面前多了一个醉鬼,正在系裤带。徐午反应过来,摆出恼怒的脸,要醉鬼赔礼道歉。醉鬼稍稍醒了酒,反应过来徐午只是徐午,是一个人,不是柳树下的石头。他诚恳道歉,取出手绢要徐午擦擦。他四处瞭望几眼,附近没有浴室,只能请徐午多多担待。“这是什么地方?”徐午尽可能抻长胳膊,擦过身子,明知故问地问那醉鬼。“岩峰村。”醉鬼此刻彻底醒了,颇为同情地安抚道:“你是外乡人?迷路了?”“我是本地人。”徐午说,“我确实迷路了。”

醉鬼邀请徐午上他的副驾驶座。桑塔纳内暖和。他拿出矿泉水和饼干款待徐午。徐午吃了一通开始打嗝。醉鬼打开前照灯,四周愈发寂暗。一只蛾子落到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启动,挤出一摊液态内脏。他们在蛾子的遗体下,探问对方的底细。醉鬼说他去禹王山庄旅游,拜过福田寺,钻过禹王洞,女伴和他走散了,遍寻不得,无奈夤夜下山。相反,徐午支支吾吾不肯直言。醉鬼耸耸肩,默默抽烟。徐午掏自己口袋,烟和打火机都不在。这才想起,自己在村长家换了衣服。自己的一干物什都落在那件破烂衣服里了。他问醉鬼讨了烟。“跟你说说也无妨,”徐午此刻寄人篱下,应该坦诚相待,“我回岩峰是来找妹妹的。”醉鬼淫言秽语地想象徐晚的相貌和她可能的遭遇。徐午担心被赶下车可能会冻死,至少冻掉两条腿是有可能的,所以忍住脾气。

“徐晚是个善良可爱的女人,”徐午说,“就算她是一个傻子,但不能不明不白地失踪。”

“可你刚刚说她可能死了。”醉鬼色眯眯地瞧着徐午,好像他就是徐晚,一个善良可爱却失踪的女人。

“她从没出过岩峰村,可是失踪了。她只能死了。”徐午说,“我回岩峰就是为了找她。”

“看来你没找到。”醉鬼言之凿凿,“我的女伴也丢了。为什么女人总是莫名其妙地消失?”

关于女人,徐午又知道什么?他的烟抽完了,又讨了一根。两人在蛾子遗体的注视下,默默地抽完所有烟,喝完所有矿泉水,吃完所有饼干,天亮了。醉鬼下山去了。徐午一个人在路边痴痴晒了会儿太阳,四处眺望。白天的玉米地比黑夜的坍塌了数倍不止。柳树也变小了。他的影子在朝阳下拖长,稍稍定神,瞥见小卖部的谷仓顶端。他朝那边走去。

徐午还是那个可以接通电话的人。妻的声音裹挟在强烈的电流声中,他忍着耳膜的刺痛从中提炼出他所关心的信息:儿子发烧;妻有某种障碍,需要帮助;他不能在岩峰久留。可是三妹还不明不白地失踪着。他检点货架上的烟,没了;打火机还有一个,装进口袋。他安抚行军床上的胖女人:“我的钱包落在旧衣服里了。旧衣服在村长家。我找到三妹后,就拿回我的钱包。到时候,我会还你钱的。”胖女人说:“嘟啊嘟啊嘟啊嘟……”她在等“那个人”的电话。可惜,她接不通电话。这么想来,徐午还是幸运的。他带着这种残忍的侥幸,走向龙沟头部。

龙沟两岸土坡景观各异。右首是曾让自己跌滑下去的坡:村民往这里扔些鸡零狗碎的垃圾,倒着浑浊腐臭的泔水,畜禽牲口在这里或嬉戏或便溺,只是冬天和积雪掩盖了这些腌臜秽物,使得坡和路一色洁净。左首是石体山壁,坑坑洞洞,痕痕道道,人们最初在此采石,后来又弃了雷管、铁镐、锹和石篓。徐午努力回想幼时。可是记不起他和徐晚到底有没有在这里耍过。走了许久,龙沟的阴影越来越沉,越来越长。他没想到河沟这么长,没个尽头。路旁也没见半个行人。他依据阴影揣摩时间。天黑前,应该能找到王福家的坟。掘坟过后,他会回家,给二叔留信,钥匙交由邻居保管,再到村长家要回破衣服,然后搭一辆驴车,下山到西张村,再乘公交到忻州城,坐火车回太原的家,背着儿子去医院,擦掉妻的眼泪,安安稳稳做一个异乡人。

龙沟里的太阳尽数为阴影所蔽。徐午仿佛置身隧道,无望地往前行去。脚下不时蹦出异物,磕绊一下。事关尊严,他竭力维持平衡,使躯体成为一个被颤巍巍的老人提控的木偶。木偶可以屈膝摆臂,摇头晃脑,但不能倒地。状似木偶的他隐隐看到尽头处的坟墓慢慢长出人的脚,正朝他走来。他先是大愕,接着平静,坚定地朝带脚的坟墓走去。两坡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一大群人在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竟变成明目张胆的议论。就是这些声音,惊走了那坟墓。龙沟的直道上就剩他一人了。他恼恨岩峰,总是冒出鬼鬼祟祟的响。他循着声源,走向左首的石壁,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稳住腿脚后,瞟见跟前并排浮着十几颗人头。仔细看,人头下面是有身子的,身子下面有脚,脚上踩着清一色的千层底布鞋。徐午瞥见离他最近,也是最靠左的右脚布鞋上,大足趾处破着一个洞,足以塞进一只幼鼠。

正是这个人跟他借烟。龙沟里,所有人的脸被夜给取消了。徐午看不清他和他右边的人。“那些人应该也看不清我。”徐午这么想,心里有一种奇怪的镇定。他表示自己没烟。这个人又跟他借火。他将打火机伸出去。一个像手一样的东西拿走打火机。嚓嚓。冒出一点火苗。徐午还没看清火苗照亮的脸,打火机就熄了,并准确地向右传递。打火机先后起火,又旋即寂灭。距离徐午最远的火苗点亮后,打火机又依次传回最初的这个人,最终回到徐午口袋。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排烟雾飘出来。他努着眼睛,终于看清,这些人在抽石头。就是龙沟里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石头。他们抓着石头,像抱着碗,递到口边,嘬上一口,烟雾就从嘴里冒出来。这个人邀请徐午抽石头。徐午拘谨地摆摆手。

“这么晚了,”徐午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在等人。”这个人说,也可能是他右边的那个人在说话,或是他们所有人使用一个声音说话。

“等什么人?”徐午问,“这鬼地方有什么人?”

“等炮手。”那个声音说,“他在架雷管。”

“这里要爆炸?”徐午惊慌,如果这里有爆点,他得赶紧逃走,免得殃及肉身。

“不要怕,年轻人,等炮手,要耐心点。”

徐午紧步要走。那个声音乐呵呵地问他:“年轻人,赶着投胎啊?”

“我去找我三妹。”徐午突然想到什么,随口问道:“你们见过她吗?”

“见过啊——没见过——见过啊——没见过——”声音乱了,他们七嘴八舌地吵起来。

徐午不相信躲在黑夜里抽石头的人。“你们就好好等那个炮手吧。”徐午愤恨地诅咒他们,“祝你们八辈子都等不到。”

他们呜呜咽咽哭起来。龙沟回荡着讨人厌的哭声。徐午听着心烦,堵住耳朵,加紧步子,往尽头跑去。摔倒两次,也顾不上怨,只想尽快逃开。

他短暂地担心过今天都走不到尽头了。不过,老天还是可怜他,教他走到尽头。尽头是一片坡地。谷地这头有玉米茬子,峰地那段是一片垦了一半的荒地。地边连着一条路,像是通往禹王山庄的混凝土路,也像是别的路。在这种昏沉的视线下,他已失去大半判断力。再者,他感觉体温渐渐抽离,如置身冰窖。他无法思考了。只能出乎本能与强烈的愿望,蠕动两条腿,靠近荒地一隅的十几个坟丘。

月光清晰了很多。许是他爬出龙沟的缘故,或是时间抻长一截,把月亮推到午夜该在的位置。开始,徐午在想那个炮手什么时候点燃引信。他枯站着,始终听不见爆炸。也许那个炮手永远不会出现在深更半夜的龙沟。他放下心来,专注在包围他的十几座坟丘上。准确讲是十七座,他已数过两遍。其中十三座有墓碑,在这其中又有五座墓碑倒下,有的碎裂,有的缺角,好像岁月使然。下葬三年,方能立碑。无碑之墓,要么葬不够三年,要么死得太久,墓碑已不知所踪。他先是巡视所有墓碑上的文字,没有一家姓王。希望或者说绝望,全在四座无碑之墓。

行道树稍稍截住一侧风势,但另一侧是被黑夜无限开垦的荒田,远远接来阴风,逮着徐午这个活人,狠狠浇灌他的眼耳口鼻。他四处拾翻,想寻一件趁手的工具。可除了土坷垃、枯树枝和两只冻僵的手外,他一无所有。踅回去,向跟他借火的人群讨个工具,又受不住他们的哭声。趁月亮高悬,路上还有光,他应该回家。他需要睡眠、粮食和热水澡。他使劲记忆眼前的坟墓。只有记在脑里,才算设立保险,确保它们不会在一夜之间躲到别处,再无下落。

眨眼功夫,徐午走到三天前刚抵达岩峰村时的那条混凝土路上。他沿着记忆里的路线,找到老槐树。家门直喇喇敞着,莫非遭了贼?一家破败的宅子又岂会遭贼——唯一的解释是自己忘了锁门。徐午为自己的一时糊涂感到庆幸:因为红铜钥匙正在钱包里。他走进院子,窗户透出忽闪忽闪的煤油灯光。一个立在冷炕上的黑影时而拉长,时而压扁,时而演化出一道重影,像是两团肉以某种诡异的物理法则相交相叠。它窸窸窣窣地吵嚷着,像在讨饭。徐午太困了。“要饭赶明天吧。”他说,“我要睡觉,睡个死人一样的好觉。”

次日,酸痛的骨节率先醒来。徐午瞟了眼冷炕,除了胡乱蹬踩的阴潮的棉被,再没第二人。推开窗户,也瞭不见人影,顺便瞥了眼天,阴沉沉的云,不知是早上,还是下午。最后他把脑袋朝向锅灶,四周上下都没有煤油灯。他要下炕,一屁股坐在软乎乎的东西上。凄厉地“吱”起一声。他当即蹦起,摔在地上。顾不得疼,伸手抖棉被。迎面窜出两只老鼠,一大一小,奔他两只眼珠来的。他嫌恶地抬胳膊一扫。老鼠掉到地上,慌慌窜进衣柜下。他拿炭铲往衣柜底捅了捅,不见动静,也没声响,便丢了铲子。

踱出院子,掸了掸膝处的尘,满院子找铁锹锄头,什么都没有。他料定是二叔卖了,忿忿出门,再次赶去小卖部。

胖女人躺倒在行军床上,面皮蜡黄,哼哼唧唧,像是在提前给自己超度,或是在咒怨“那个人”。徐午抢过电话,拿起话筒,按下太原区号,又拨自家号码。“嘟嘟嘟嘟嘟嘟——”他听到的只是这些。挂断电话,重拨过去,依然是漫无止境的嘟嘟嘟嘟。拔插电话线,站上玻璃柜台,还是无人接听。一夜之间,他就被归到那个无法接通的人群中了。他找出纸张,写下一串电话号码,及两行字:“告诉徐午妻子,让她先带孩子去醫院,不要等徐午。岩峰的事,徐午还要几天。”他到处搜刮,好不容易找出一个虎头牌手电筒,一沓发霉的阴钞票子,和一些零碎的干粮。可惜没有找到铁锹一类的趁手工具。他寻思,到底是农村,家家种地,这东西有的是。临走前,他靠近胖女人,仔细叮嘱:“这些东西都记账上。你要记不住,我替你记。我是清白人,不会诓人。还有这个纸条,你歇好了就替我打这个电话,把话递过去。这也算在账上,我拿回钱包,就都给你。”他把纸条放在胖女人手边。她呆呆躺着,一动不动。徐午掰开她的手指,将纸条放进去,又把手指一个个包回去。

徐午穿过一条砖路巷道,绕过两条荫翳的土路,来到一处占地上百亩的高粱地。他数着地头的桑树,到第七棵时,转身迈进地里。走着走着,两座坟出现了。一座是他爹娘的合葬墓;另一座是岩峰一户卖菜刀的老爹老娘。他们一个喝了老鼠药,一个上了吊。落葬后,儿子带着菜刀和磨刀技术远走他乡。

他往年只是打电话托付大哥徐早,去墓前把自己那份孝心给烧上。返乡祭扫的次数,不过三五回。爹娘死了许久,理应有墓碑。他记得有。可眼下,两座坟都没有碑。没有碑文辨识,就有一个问题:这两座坟,哪个是自家爹娘,哪个是菜刀户爹娘。他恍惚了。四处瞭了几眼,不见有人,无处问询。就算问了,人多半也不省得。他茫然地望望天,跪到左边坟前,磕了三个头;挺起腰,顿了顿才起身;又跪到右边坟前,敬拜三次;挺腰欠身,稍稍等了会儿,微风卷起。坟堆上的尘沫盘旋两下。他跪结实了,拨走膝盖前的土坷垃和玉米茎叶残渣,腾开一片洁净的地。把从小卖部带来的湿潮的饼干、馊坏的面包、生虫的面条、碾成粉末的蛋卷、干掉的话梅和茶霉的白酒,一一恭敬摆上,默默念叨:“找不到好东西,你们将就抠抠搜搜,剥剥掐掐,挑挑拣拣,凑合吃吧。”他换上嗔怪的语气:“我是你们的儿,就属我惦记你们。我不常回来,但我叫徐早清明节和大年初三给你们上香了。他烧没烧我的那份,我哪儿晓得。要是那狗日的没良心,偏不烧我的,你们找他去。”徐午掏出阴钞票子,分拣出上千万元霉斑少的票子,打火机慢慢引火,两三张一层把火拱大,剩下三百多亿霉斑重重的票子散搭在火上。徐午来回翻弄票子,务求每一张烧透烧尽。“爹啊娘啊,”徐午说,“票子发霉了,应该也能花。你们要是嫌东西不好吃,就拿钱去买些爱吃的。这些足够你们买高楼大厦,买席梦思床垫,买鸡鸭鱼肉。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要是还不够,你们就托梦。不要叫老鼠带信。我不待见那东西。又脏又丑,胆大的还要吃人。老鼠可是要吃人的啊,爹啊娘啊,听到没啊?”霉湿的冥币不好引火。徐午懒得处置,站起来,指向坟丘:“要是三妹跟你们在一起,把钱分她点。自私了一辈子,别死了还连这点都舍不得。”他正待要走,又想起什么,踅回身来。“给三妹带个信儿,二哥我今天就把她找出来。她化成骨头化成蛆,我也要找出来的。王福家的狗东西惦记上三妹。连个话都不省得说。他要说了,指不定我还点头呢。可是三妹跟我梦里叫苦啊。她说她憋得慌,她苦啊。岩峰村就她一个过活,身边没个正经亲的,她能不苦吗?”他出神地望着两座坟墓。啐了一口,猫下腰将右边坟墓的阴钞票子和发霉发馊的贡品掬出一大把,放在左边坟前。“他妈的徐早,不说立个碑,教我怎么分?”他说,“甭管是谁,卖菜刀的老头老婆子,你们要是占了多份,给我爹娘分分。好赖你们千秋万岁是邻居了。”

祭拜过爹娘和他们的邻居,徐午回到混凝土路,沿着左首的房舍,挨家挨户敲门。

“谁来?”

“徐午。”

“徐午谁?”

“岩峰的儿,回来寻亲。”

“闹甚?”

“借把锹。”

“没锹。”

“出来告诉。”

“没甚告诉的。”

“真没锹?”

“没嘞没嘞。”

“挨刀鬼。”

“你才挨刀鬼。”

门关上了。门又关上了。到后来,徐午敲不开脚跟前的门,天就黑了。天不等他就黑了,没有任何天体显耀在夜空。他远远望了眼模模糊糊的龙沟,筹划赶明儿起早,死活掘出王福家的坟。

回家路上,撞见三个虎头虎脑的村民和一个卖金鱼的异乡人。村民说:“有个逑的锹。谁家有锹?村长种地,村长有锹。”“村长借不借锹?”徐午问道。“那是个挨刀鬼,”村民说,“借你个鬼,还借锹!你不抠出金子,他能借你锹?”徐午默默走开。至于那个卖金鱼的异乡人,自称是代县过来的。他推一辆解放牌自行车,背上绑了二十多个束口的塑料袋。每一个袋子都填着过半清水和一条金鱼。袋口攥紧。他的后背像一片池塘,缓慢沉重地借助脚蹬的转动,往前徐徐挪去。徐午喊住他。“五毛一条,金灿灿的,红辣辣的,黑不拉几的。”异乡人说,“要就赶紧的,不要悄悄的。”徐午掏出手电筒。卵黄色的光经塑料袋里的清水折射,耀出陆离光斑。岩峰顿时有了颜色。异乡人见徐午迟疑,推车要走。“老叔,能不能赊一条。”徐午翻出衣服口袋,空空如也。“我钱包丢别处了,还没找回来。”“那你就悄悄的,”异乡人说,“没钱吱什么声?”“这金鱼真好看啊。”徐午打着手电筒,恋恋不舍地照着金鱼。“好看你也悄悄的,”异乡人说,“好看跟你也冇关系。”“我拿手电跟你换。”徐午拉住异乡人,“光电池都不止五毛。你给我三条金鱼。”异乡人支停自行车,抬起徐午手里的手电筒,将光打在徐午脸上。“你要金鱼干啥?”“我图好看。”“好看干啥?”“好看就是好看。”异乡人抢过徐午的手电筒,来回推拉开关,灯光一闪一灭。徐午伸手解他背上的金鱼。他要异乡人打好光。借着光,他挑出三尾红色、墨色和蓝色金鱼。他提起塑料袋子,凝视金鱼游弋时所搅动的水的光斑。旋即,光灭了。异乡人收起手电筒,跨上自行车,下山去了。徐午带着三尾失去光斑的金鱼回到家中。他将金鱼丢在锅灶旁,满院搜寻东西。除了腐烂的冬白菜,什么都没有。他跑去敲邻居王伯的门。砰砰砰咚咚咚!连喊几句“王伯”。他面对的始终只是一扇破破烂烂却把他深深隔开的木门。他气恼地回到炕上,扯上冰疙瘩似的棉被,全身痛缩成子宫里的胚胎,瑟瑟发抖地乞求熬到天亮。

砰砰砰咚咚咚!一阵接一阵报复的敲門声,惊醒黎明的徐午。棉被连带他的身体,裹了一层薄薄的霜。他的脑袋冻成了地窖里的冰茄子。他拼命呼吸,挑动指头,推动血液流动起来,稍稍复原了身体的热量。“来了——”他的声音很虚弱,像一个被劫走中年的男人,从脚趾头到脚筋,再到小腿肌肉,一层层启动,终于迈出一条腿;然后是第二条腿;最终弓起腰椎,屁股擦着炕席挪到炕沿,下地去开门了。

他透过门缝瞥出去。王伯举着一张阴鸷的脸跟他对峙。

“狗日的,”王伯骂道,“夜来是不是你敲门?”

“我有事找你,”徐午说,“很急的事。”

“啥事?”王伯应该没睡好。相反徐午感觉昨晚睡得比前几天踏实多了。

“我想借你家自行车下山。”他说。

“没有。”王伯扒开门缝,扯着嗓子吼道。

徐午抽走门闩,面对面质问:“我知道你家有。”

“有也不借。”王伯要走。

徐午拽住他:“王伯,我家以前啥啥都有,現在啥啥都冇。你家以前啥啥都冇,现在啥啥都有。你别以为我跟我三妹一样!”

“狗日的,”王伯恼羞成怒,“我一大把岁数了,你冤枉我?提起你的脑壳,来来来,到我家瞅瞅,哪个东西是你家的?”

王伯伸出乌灰指甲的手,要扯徐午的眼皮。他拨开王伯,狠他一眼,插紧门闩。砰砰砰——咚咚咚——砰砰砰——咚咚咚!徐午嚷骂:“揪掉你的脑壳!”敲门声停了。下山不过十里地,没自行车就走不得?他还没老透呢。他回屋打点收拾,到衣柜前取金鱼。三个塑料袋结结实实成了三坨冰块。徐午捧起冰块晃了晃。金鱼岿然不动。他感觉被骗了。一肚子怨气无处可撒。他吃不准岩峰的天什么时候会黑,还是赶早下山要紧。

徐午沿着混凝土路一直走。路过龙沟,接着是村长家,心里寻思要不要先去讨回钱包,又怕耽误工夫,继续下山。越走,腿脚越乏力。往常,走上个把时辰,就应该见到大片玉米地了。再走个把时辰,便该瞭见飘渺的烟囱和粮站砖厂。可现在,混凝土路一直重复自身,使得徐午走不到头。道旁的山壁越来越坚固,挤占半边视野;另一侧只是无边无界的空旷,下面是谷地里的村庄,像是岩峰的孪生体或一个端庄的影子。他狐疑不定,是要退回去,还是走下去。无论如何,不能停下来。停下来皮肤就会结霜,血管会结冰,他会变成塑料袋里的冰金鱼。他凭着对下山的理解——走过的路比起要走的路稍高一些——继续走要走的路。他直觉自己在一路下降。可是却见不到相应的景观。由于惧怕将临的黑夜,无论如何要走下去。路上没撞见一个人,倒是有些黑黑白白红红的车。他想,山下的人有钱,开车的自然要多,这是常理。稍稍宽心后,继续跋涉。先前是空旷谷地的一侧,不知不觉变成夯实的山体,上面林立枯叶灌木;另一侧本是山壁,竟延伸出一段低矮的镂空砖墙。墙外一片野雾。徐午近到砖墙跟前,墙外根底是陡坡,坡底盘着一大团罩在雾里的谷地;稍远处有些青葱的松柏;更远处有山丘破雾而出,露出佛寺的脑袋;细细端凝,山丘各处缠裹着一条条腰带、背带似的栈道。这显然不是山下的西张村,而是山顶的禹王山庄。

徐午怨气冲冲地走到禹王山庄的入口广场。耸立的牌楼书写四个烫金大字昭明此地。旁边两个红瓦房子是购票窗口和景区服务中心。他敲响购票窗口。一位拉开小窗只露出嘴唇和鼻子的人说道:“五点不知道吗?”“什么五点?”徐午说,他见对方面有愠色,自己的脾气倒给敛回去了,“这不是禹王山庄?”那人说:“牌楼上那么大四字不识?”“我识得,”徐午说,“但不肯定。你来告诉我。”“撒疯滚别处去。”那人说,“再蛮缠我叫保安了。”徐午朝身后、广场中心及停车场那边都望了望,没一个人影,更别提什么保安。“你就告诉我这是不是禹王山庄?”徐午说。“我瞧你半天了。咋的,你是山沟沟钻出来的野人?”那人说。“我是不是野人不重要,”徐午说,“就告诉我这儿是不是禹王山庄,是不是系舟山山顶?”购票窗口拉高一截,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徐午,然后一只手扔出一张票。“怕了你了,”那人说,“赶紧去,看两眼出来。”徐午捡起地上的入场票,放回窗口,正色道:“我不是来旅游的,我是来下山的。”“不是旅游你搅和什么?”那人说,“有病看病去,搁这疯什么?”“老子没病,老子就问你这是哪儿?”徐午说。那人毫无惧色:“跟谁老子呢!白给你票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他妈的回个话这么难?”徐午说,“这里——是不是——他妈的——禹王山庄?”窗口猛地阖上,接着是一声清脆的上锁声。徐午伸手进去敲窗,敲了半晌,愤愤颠向牌楼处,跨过刷票门栏,走到广场边缘的护墙前,遥望山下隐隐绰绰的岩峰村正被烟尘暮色逐渐吞噬,山上千年古刹废墟上新建的福田寺与之遥相呼应。这个村庄动辄就进入黑夜,夜里也没有灯火,如同死去一般。

山顶广场无所依凭,群山那头送过一阵一阵寒风。徐午走不动了。他想在服务中心或购票室内凑乎一晚。可那里早就没人了。他只能下山——这是真的下山——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地下降。山体和谷地的响动分不清是风呼还是鬼啸。他忆起爹娘总说,在半山腰窝了一辈子,从没去过山顶的禹王山庄,更遑论山区里的禹王洞和福田寺。徐午至少比他们近了一步,站在山门口远远地瞟过一眼。

白日的风景,在夜里逆向抽帧重现。徐午浑身燥热,想敞开衣口,纳风进来,又受不住刺骨的冷。他夹在冷热之间,疲倦不堪,只想睡去。山体、谷地和公路,加起来足有一千公顷的土地和上万吨黄土可以深埋他,让他睡个漫长的觉。“喂,醒醒啊。”一个男人的声音。“嗯——”徐午死死缠抱着一棵枯干的白杨。“喝多了?”男人说,“要死啊。”徐午仿佛长进了树干。任由那人推拉揪扯,都无法把他从树上剥开。那人退回到桑塔纳驾驶座,打开前照灯,直喇喇射徐午脸上,喇叭嘀嘀嘟嘟刺耳。徐午终于醒来。眼前凭空出现的亮光,让他不知所措。接着,亮光减弱,乍现一辆汽车。徐午凝神看去,认得是桑塔纳,凑近些又认出驾驶座上的人,正是当时滋自己一身尿的醉鬼。只不过,他今天看上去,不那么醉,或者根本没醉。醉鬼也认出是他,叫他上车,分他烟,给他面包、牛肉干和矿泉水。徐午身上的温度稳定下来后,他才掏出力气来应付醉鬼絮絮叨叨的话。

“这么说,你的女伴是彻底失踪了?”徐午问道。他并不关心她的死活,只是觉得有义务回应一个句子。

“禹王洞可不只一个洞,”醉鬼说,他的口腔里没有酒气。“那里有好多好多洞,数都数不清。有的洞还在原始地质期,没有任何人涉足。她要是躲起来,我不可能找到。”

“她到底是失踪,还是躲起来了?”徐午问。

“有区别吗?”醉鬼大喊,“有区别吗?他妈的有区别吗?”

“我怎么知道。”徐午听出他语气里的威胁意味,“那你还要找她吗?”

“我上山就是为了找她。”

“可是你找不到。”

“我会找到的。”

“你会的。”

“你找到你妹妹了吗?”

“快了。我还差一把锹。”

“没锹不行?”

“没锹不行。”

醉鬼载着徐午到了山下的西张村。“我不想再见你了。”醉鬼说。“明天我会离开这里。”徐午说。“祝你好运。”醉鬼说。“祝你好运。”徐午说。

西张村和任何一个普通的晋北村庄没两样。平顶房、四合院和小洋楼被一条条土路、水泥板路和柏油路切割成孤立的碎块。漫漫冬夜,碎块上不再浮动光亮。所有灯光都为水泥覆盖,街道各处涌动石油态的黑夜。没有家的人,行走在这里,迟早会窒息。徐午穿过三条眼熟的土路,却没有一户人家的大门契合他的记忆。地名没错;自己错了;甚至连大哥的模样都记不清了。他只好攥着大哥的名字,踏上通往忻州城区的主干道,询问一家商铺的店主。店主没听过徐早这个名字。“不可能,”徐午说,“十几年前,他就在西张落户了。”“我家世世代代在西张,”店主言之凿凿,“没听过就是没听过。”徐午想去跟别人打听。“问谁都没用,”店主说,“我都不知道,问谁都没用。”徐午要借商铺电话。“一分钟两毛钱,”店主转向货架上的钟,“我给你掐点。”徐午给他的妻子打过去。妻子连哭带骂嚷了一通。“明天我就回去了。”徐午说。“爱回不回,”妻说,“死那儿得了。”“你去找一下我的电话薄,翻出徐早的电话。我要找他。”“电话簿一直在你身上。”“我没有啊。”“就在你身上。我从来不碰你的东西。”徐午想起来了,电话薄在钱包里,而钱包在村长家。店主冷嘲热讽:“你哥的电话,你都记不得,还要翻电话薄。”说完就要他交钱,一共一块八,不行拿根蛋卷,凑个两块。徐午说他没钱。“没钱你打什么电话?”“找到我哥,我喊他把钱送来。”店主只当他是无赖,抄起擀面杖把他轰出去了。

徐午望见西北角有一个大烟囱咕嘟咕嘟涌着白烟。他摸黑走过去,原来是西张小学的锅炉房烟囱。校门已经锁上。他垫起砖头,翻墙而过,径直走向锅炉房。铁门铁链严密封锁。他捡起一块石头,砸破一间教室的玻璃窗,跳钻进去,煨在逐渐冰冷的暖气旁,试图避过今夜。后来,他听见妻子一直在他耳边哭嚷。她嘲笑他,还辱骂他。他没想到妻子有那么多怨言。他想解释什么,起码可以道个歉(为什么道歉?他还没想明白)。可是他开不了口。嘴被一块冰凉的铁粘住了。他猛地一推,嘴皮裂开殷红血口,一骨朵一骨朵地淌出血迹。暖气片上黏着一片薄薄的唇皮,上面沾着他的血渍。徐午把嘴唇抿进口腔,用舌尖抚慰数次,不经意望到玻璃窗外已经天明。他拔掉玻璃窗的插销,翻窗又越墙,在寂静的黎明踏上一条陌生的土路。他感觉通往岩峰村的路,就在脚下,便埋头走下去。他要去找岩峰村长。

一只黑狗跑出来,拦住去路。他捡石头丢向黑狗。黑狗汪汪两声。近门处走出一个女人。她瞅着徐午,以为他是狗贩子。徐午说,他是岩峰的,迷路了。女人为他指了路,撵狗回去。徐午顺着狗尾巴瞥过去,见女人家的大门分外眼熟。他急忙跟过去。女人鼓动黑狗咬他。他龇牙咧嘴,冲狗吼叫。嘴皮上刚愈合的口子又挣开,鲜血滋出来。这时,一个男人跑出来,呵住黑狗。“大哥,”徐午说,“我饿了。”男人愣了愣,招呼他进了家门。

女人热出仨馒头,炒了三颗鸡蛋,收拾剩菜一并盛给他。徐午狼吞虎咽,灌一肚子水,向男人讨了烟,坐在一张学生椅上,开始哭嚎。哭到烟抽完,男人给他续上;哭到嗓子干了,呕出苦水,唾在地板砖上。女人抽出两张纸巾扔在秽物上,纸巾盒子放他手边,又踢过去一只垃圾桶。

“大哥,我这几天可受苦了。”徐午哭诉。

男人皱紧眉头,附耳女人两句。女人不情不愿地从衣柜里掏出一身旧的棉衣,丢给徐午。

徐午缓过气来,责怪道:“你上坟烧钱了吗?”

“给谁上坟?”男人问道。

“给爹娘啊。”徐午喊道。

“你别乱喊,我不聋。”男人说,干脆把整盒烟扔给徐午。

徐午续上烟,屋子暖和,扰得他喉咙发痒,想吐痰。女人急忙示意吐进纸巾,再扔到垃圾桶。徐午見男人阴沉着脸,只好照做。

“到底烧没烧钱?”徐午说,“烧够了吗?”

“还不到清明,”男人说,“到了,自然会烧的。”

“家里有自行车吗?”徐午问道。

“有啊,”男人说,“你是收自行车的?”

“车子借我,我得回岩峰。”

徐午站起来,把垃圾桶踢到女人跟前。

“我上工要骑,”男人说,“不能借你。”

徐午难以置信地瞅着男人:“行!你家铁锹给我!”

“鬼扯!”女人说,“锹凭什么给你。”

“看你可怜,才给你饭,给你衣。不要给脸不要脸。”男人语气中的冷漠与轻蔑令徐午齿寒。

“徐早,”徐午说,“你不是个东西。”

“我不叫徐早。”男人说。

“翻脸不认人?”徐午忿忿骂道,死觑着面前的男人,想从他的脸上找到和自己的相似之处,可是他突然满是困惑,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他转身趴在窗口,往外瞅去,这院子,这墙面,甚至连东西房柱墙上勾连的晾衣绳都是记忆中的样子。他不可能认错。

“你认错人了。”男人说道,“我和我媳妇都不认识你。纯粹是看你可怜。”

“你不姓徐?”徐午咬着字说道,“徐向前的徐?”

“我姓李。”男人说。

“你真的不叫徐早?”徐午还是不愿相信。

“徐早是你什么人?”男人反问。

“是我大哥,亲哥!”徐午说。

“你大哥长什么样,你不知道?”男人冷笑道。

女人已经不耐烦了,催男人上工,要他把门锁好。眼神一直示意把这个流浪汉赶走。

“这院子我熟,”徐午说,“就是我哥的。”

“房子是我的,”男人说,“我不认识你哥。”

“那我哥去哪儿了?”徐午问。

“这不应该问你吗?”男人耐心耗尽,不客气地请徐午出去。确定徐午走远后,他锁紧大门,骑上自行车上工去了。

大晌午,西张的太阳破开层层叠叠的稠云,露了头,撇下一团锡箔金纸似的微光。徐午圪蹴进光里。光挪到哪儿,他就在哪儿受寒。盼了好久,终于等到一驾上禹王山庄的骡车。他搭上车后,笨拙地舞着手,向驾车的老汉示意:自己是个聋哑人。一路沉默,攀上半山腰靠近岩峰驿站的马路。爬下骡车,老汉扯住他,捻搓手指头,贼勾勾盯着徐午。徐午装作不懂,咿咿呀呀嗷叫,拽开老汉的手往桥上走。老汉骂骂咧咧,赶着骡子走了。

徐午推开岩峰驿站的门。饭厅的两张圆桌分别坐着两个游客。他们埋头冲着菜盘,专注进食,腮帮子鼓鼓瘪瘪,像下水管里的癞蛤蟆。村长妻子端出一个瓷盘给他们添菜,见到徐午,没给好脸,喊村长来接待他。村长笑呵呵地问徐午来做什么。徐午说明来意。村长说他那身旧衣服又脏又臭,早塞进炉子烧了。

“没钱了就寻思过来讹我们?”村长的妻笑道,“当时你换衣服,可是明明白白把钱包揣你身上的。”

村长跟她一起笑着,仿佛陈述的是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徐午屈服了。

“反正我钱包丢在岩峰了,”徐午说,“作为村长,你得负责。”

“你东西丢了,关村长什么事?”村长的妻冷嘲道,“你要是魂丢了,我们还得给你叫魂吗?”

四名游客稍稍抬头,好像在思考她的话,又思考不出什么,便又继续往自己的口腔里填充食物。徐午脸色苍白,直打寒战,像是手术刚过,四肢还在承受麻醉药剂。他无力支撑身体,将要跌倒。在场的所有人怔怔看着,好像当他是演员,正在卖力表演;他们作为观众,只是在各自的坐席上冷眼旁观,并臆断出徐午的这出戏大概率是为了博取同情,以此敲诈。他晕晕沉沉地躺了一个下午,爬起来,跟村长讨水喝。村长讥讽他倒像头猪,叫都叫不醒,还以为他真的丢魂了。“那你们叫魂了吗?”徐午问道。“我们又不是你的亲人,”村长的妻摆出慈悲面目,用一次性纸杯盛来一杯凉水,递给徐午。她说:“只有亲人才能叫魂。”徐午喝完,又要。她不厌其烦地为他接来不可计数的水。他的肚子像口填不满的井。村长止住妻子,叫她拿点吃的。她拿来一个白馒头和一碟白糖。徐午掰下馒头疙瘩,蘸着白糖吃净,四肢恢复了力气。

“村长,把你家的铁锹借我,钱包的事儿我就不计较了。”

“我家没锹,更没你的狗屁钱包。”

“村里都说只有你家有锹。”

“岩峰早就没人种地了。没人有锹。”

“他们都说你还种地。”徐午说,“我用一下,就还回来。”

“就算有,也不借。”村长说,“更何况早就没了。”

“借个锹,又不是借胳膊腿,怎么不借?”

“要锹干啥?”村长的妻插话道。她刚把徐午喝过的一次性纸杯冲洗过,又安插进纸杯筒最外层。

“找我三妹。”徐午说。

“有锹就能找到你三妹?”

“反正没锹不行。”

“你三妹到底死没死?”

“死了。”

“死了还能找?”

“死了也要找。”

村长拉着妻子躲到一边,悄悄商量。他们鬼鬼祟祟地谋划着什么。这时候,那种刺挠黑板的笑声又出现了,潮水似地一浪接一浪地拥塞着徐午的耳朵。他快要受不了了。他四处瞟着驿站里的陈设,定睛在玻璃隔墙后的厨房。那把明晃晃的不锈钢菜刀挂在墙上。刀刃上蚂蚁大小的豁口黏着油花,竟引起徐午莫名的食欲。他那凝视菜刀的眼神,就像菜刀已握在手中。村长拍了拍他肩膀,冷冷笑道:“锹呢,确实有。但是不借。”那柄菜刀已经扬起来了。“你实在想要,”村长的妻补充道,语气有一种蛮狠的威慑力,“那就卖你吧。”“我钱包丢了,我身上没钱。”徐午模仿她的语调,同样蛮狠,又带有暂时克制的威胁。“卖掉老房子就有钱了!”村长佯作不经意地说道。村长的妻绕出去招呼刚进门的游客。徐午看见她随手抄起他用过的纸杯招待游客,递去一份菜单。游客看了看菜单,嘀咕两句,问了些什么,似乎没得到满意的答复就走了。村长的妻子回来,冲村长发了一通牢骚,说开个破烂驿站,迟早穷死,埋进龙沟。她这话也是说给徐午听的。“房子是我三妹的,”徐午說,“我没权力卖。”

“你三妹不是死了吗?”

“是死了,不知道咋死的。也不知道死哪了。得弄明白。”

“死了就是死了。人都没了,弄明白有什么用?”

“对你们没用。”

“爱卖不卖!就你那破房子,白给都没人稀罕。我们夫妻俩就是瞧你可怜,看在老乡的面上,发一点慈悲。你不乐意,那你别处寻锹去。”

菜刀挥出去了。徐午已经完成了报复,他最后一次问道:“我的钱包真的烧了?”村长挥挥手,妻敞开门。他们赶他走。“再给我煮一锅肉。”徐午说,“我要牛肉,大块的牛肉。”

村长的妻拿走徐午画押签字的卖房申明书,乐呵呵地跟村长密谋着什么。他们一会儿发笑,一会儿互睨争吵,又很快握手言和。徐午一个人坐在游客常坐的位置,撕咬这铝盆里的炖牛肉,喝着啤酒,脚下放着一把实在平庸的铁锹。锹把头上都沤出了黑色的霉菌;锹面上黏着斑斑点点的土;锹刃上有挖到石头碰坏的豁口;换到别处,这也就一条美登烟的价。他吃得满头大汗。渗入血液的酒精悬浮至脑脊液。整个人飘飘忽忽,想笑,又想恸哭,到头来,只是闷闷地取消一切念头,将肠胃塞满,满到将要从咽喉溢出。肉汤油沫被他喝了个净。徐午扛起铁锹,迈出驿站,走向龙沟。

他已经不在乎天之阴晴夜昼了。他和肩上的铁锹,毅然向龙沟尽头的坟地走去。暗处的采矿工人们跟他借烟。他们像往常那样哭起来。徐午舞起铁锹,恫吓他们。那帮人止了哭,退到石壁背后了。坡上嗅到肉味的野狗,窜出来俯视徐午,随时要扑咬下来。徐午伫立原地,与它们对峙。狗吠一声,他吼一声。他们用兽语碰撞。来了几个村民轰走野狗,问徐午是哪儿的人?徐午不回,继续行路。村民急急追着,大喊劝道:“岩峰的地全死了,种不活的!”村民自觉无趣,摆摆手,走到一边。最后出现在坡上的是三个学生。他们抽着廉价的烟,问徐午有没有钱。徐午说:“有个鬼。”徐午要他们滚。他们捡起石头和沾有污泥的冰块砸他,极尽嘲讽辱骂,扬言要抢走他的破锹换香烟。徐午说:“你们下来!”他们不下去,只是站在坡上,用石头和舌头逞能。不见徐午回应,又不敢近前,悻悻离开。龙沟终于清静了。

来到龙头的坟地,徐午在四座无碑之坟中随意选了一座,右手握住锹把,左手抓紧锹面上方一尺,配合右脚的蹬踩,一锹一锹地掘土。他泄愤般全身上下机械重复,很快就掘出一个近似六边形的洞。他跳到洞口周沿,打桩机似地将整个身体来回锤坠,直到自己掉进洞内的砖头台阶上。他摸黑走下台阶,来到墓室中央,抬起铁锹,准备撬棺。好几次,铁锹铲了个空。肉手触摸,才觉察到,这具棺材没了棺材盖。尸体早干成骨头了。他猫下腰,伸进胳膊,摸寻半天,吃定这个棺材只有一具尸骨,整个墓室也只有这一具棺材。他返回砖头台阶,顺着洞口的一点薄弱的光亮,借助铁锹,攀爬上来。很快就去开掘第二座坟。这次,他把洞口开得极广极大,半个坟丘塌陷进去。他冲洞口喊三妹。“徐晚,你在里面吗?委屈了,就吭一声。”喊了几句,连回音都没有。他下墓去。室内三具棺材,两大一小。小的那具,长不足一米。他试图去撬大棺材。可能年代过于久远,木头蚀烂成一个空壳子。锹铲过去,棺材就坍塌了。徐午钻出第二间墓室,顿步走向第三座坟墓。他有种直觉,他要找的坟墓就是眼前这座。

路边有掌着大灯的汽车行过。地头的一排树呼呼嗖嗖地响动,好像树叶从未凋落似的。在那响动中隐隐有些枭鸣,也许是风灌进枝枝杈杈间的拟音。徐午稍稍驻足,手肘拄着锹把,大口换气。吸进嘴里的野风中,夹杂着泥味的雪点。他望向深邃的夜空,寒风劈头盖脸袭来。他眯着眼,仅有一线的视野中难以辨别是否真的下雪了。下雪也好,风沙也罢,他不能再等了。他再次握紧锹把,才感觉到掌心黏着一片刺进皮里的木屑。他捏起一把黄土,两只手互相揉搓一回,提起锹便铲出第一锹土。接下来,每一锹下去,他都感觉脖口的束缚松了一道。好像刚刚站在此处时,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勒过来,令他窒息。扬出去的土,混入风里,又卷回来,好几次迷了他的眼睛。眼泪直喇喇往下流,到头来,只好闭上眼睛,凭脚下的坑的深浅,继续掘坟。由于眼睛紧闭,对风势和温度的感知越来越强。岩峰成了一个冰窟。而他好像独自赤身裸体地在旷野里战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提起锹,铲进土层,将土挖走,扬到一边。一旦停下来,身子就会冷热交织,旋即是刺骨的风一点点割过来。可是他胳膊和腿实在酸痛。咽进肚里的牛肉已经竭尽所能,再无余力发挥。他只是惯性地挥动橡胶似的胳膊,铆着残余的力气,一捧一捧地送走脚下的土。再到后来,掌心磨出血,脚趾起了泡,他提不动锹了,便跪到挖出的土坑里,用双手去挖。就这样挖啊挖啊挖,他的胳膊也抬不起来了。整个人缩成一团,好像置身出生前的子宫,瘫倒下来。他试图睁开眼睛看看封土深浅,可是眼睛酸痛,实在睁不开。接着,他听见土粒的声音。整个人突然掉了下去。他没有惊慌,任由身体下坠,掉了好久好久,他都要睡着了。

他砸到了棺材板,又滚到砖地上。四周紧密,风灌不进来。身体的寒战消失了。他感觉体温在逐步回升,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落在雪上,被雪接到别处。他沉浸在这种异样的温暖里,四肢酸痛,不想动弹。加上胸口有些闷,小口小口呼吸着,几乎要睡过去了。昏昏懵懵中,他透过黑暗中的棺材板,乜见里面躺着两个人。一个是病故的王福家的儿子。他从没见过王福家的儿子。他心里犹疑,自己怎么会认识这个人?但又笃定这就是他。躺在他旁边的,正是手里攥着一只红喜鹊的三妹徐晚。徐午想推开棺材盖,但胳膊软软的,挤不出力气。只好俯下身子,问徐晚在这儿做什么。徐晚举起手里的红喜鹊,演哑剧似的,给她二哥展示那天,她满村子追红喜鹊,绕过玉米地,跨过龙沟,扑到山巅,一直追啊追啊追的情形。

徐午想告诉三妹,岩峰没有红喜鹊。她一定看走眼了。可是他觉得,这些话不真实。他分明看到三妹手里攥着红喜鹊。也许只是一只僵槁的手,扭曲成鸟的形态。凝视久了,三妹的面目模糊起来,似乎棺材里面的人是自己,是自己攥緊满是鲜血的手,被什么人给摁进这个幽暗的盒子。他瘫软在地,身子被冷风拱得越来越暖,开始融化:最先是眼皮膨胀起来,装下整个墓穴,又吞咽了龙沟,乃至嚼下岩峰,一并融进四周稠密的黑暗;接着是耳朵,风和老鼠啃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消失了,不过还有一些不甚明朗的声音,像是妻子从嘶哑的话筒里传递过来的抱怨,更像是自己呼吸的回响;再后是嘴唇,他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脏话,可是舌头已经融掉,再也说不出来了。无论如何,他累了,他得睡了。不要吵啊,轻轻的,别吵,嘘。

【作者简介】李下,生于1993年2月,山西忻州人,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曾在北京从事电影编剧工作,有小说发表于《小鸟文学》《特区文学》《山西文学》等刊,著有随笔集《比生活更重要的,是生活方式》;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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