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书写犹如在雪野上行走

2024-01-01 01:13胡学文孙衍
青年作家 2023年9期
关键词:学文小说

胡学文 孙衍

生活确实艰难,但弥足珍贵

孙衍: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说创作的?或者说因什么机缘开始了小说的写作?

胡学文:我开始小说写作是参加工作之后,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个时候写小说,也写散文。当然,热爱文学应该是很早的事了,那时候比较喜欢阅读,但少年时代读的书也不太多,一直到上了师范学校之后,才开始读了一些,其实也没有读多少,但是毕业之后,就想尝试写作。

那个时候很有激情,工作任务比较重,所以写作常常在中午或者晚上、夜里进行。就像一个人盖房子,准备了很多石头、砖块、木头,觉得马上就能盖起来了,但是真正动工的时候却发现无从下手。那个时候写小说也就这样。一直到90年代,我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是在《湖南文学》,题目是《岩浆》,那本刊物我手里已没有了。

孙衍:您在教师岗位上待了多久?

胡学文:八年。在乡镇四年,在县城四年。乡镇那四年是刚参加工作,任语文老师,也当班主任,那段经历还蛮重要的。因为我过去是在村里生活,中学是在乡镇,等于在乡镇生活了几年,对乡镇也有了一些了解。而且那些孩子们的家基本都在村里,所以我经常家访,这样就对乡村有了另一种认识。另外四年是在县城中学。一个人对社会的了解,从宏观上是不可能了解得那么清楚、那么细致的,只能从一些具体的事情去进入。在县城当老师,也经常和学生家长打交道,也是对社会的一个了解。

孙衍:您的第一部小说《骑驴看唱本》是在什么情景下创作的?

胡学文:《骑驴看唱本》是一个中篇小说,发表在张家口的《长城文艺》上。《长城文艺》原来有刊号,后来变成内刊,所以准确地讲,这部小说还不是在正式的公开刊物上发表的。这个小说写实性比较强,就是根据我在乡镇的经验和体会写的。写的是乡镇小人物的故事,也触及了某些社会问题。后来再看当时写的小说,就发现,过去的小说可能写外在的东西比较多,内在的心理描写比较少。

孙衍:您的小说大多有黑色幽默的成分,这和塞外相对艰苦的生活有关吗?

胡学文:我的小说有多少黑色幽默成分,这需要读者和评论家去评定,但是我能肯定的是,这和塞外相对艰苦的生活有一定关系。现在回头去看,那个时候的生活真的特别苦。我记得特别清楚,可以随便举一个例子,比如说我少年时代,有一年过春节,我母亲买了两斤瓜子,叫我父亲炒,但是他从来没有炒过,结果炒糊了。類似这样的事情其实挺多的,现在回想是比较艰苦的,但是过去,在当时并不觉得艰苦,觉得生活可能就是那样的。在我的少年时代,就是感觉永远吃不饱。

虽然艰苦,但是人还是蛮快乐的,可能越是苦的时候,越需要快乐来调节,不然的话精神上没有支撑,心情不好,日子就没法儿过了。所以说虽然苦,但是大家还是懂得去调节的。怎么去调节?可能语言是一种方式,另外可能就是通过某些事情去调节。

孙衍:记得您在故乡张北时留下过一些影像,那里的记忆一定非常深刻吧?

胡学文:我的故乡不是张北,是沽源县。当然我对张北也很有感情,因为我在张北县读了三年师范,记忆很深。实际上,我在写作时把我的家乡沽源县、张北县,还有康保、尚义等坝上四县,都是作为故乡来关照的。这个记忆很深,当然最深的还是我出生的村庄。我在写作当中,常常将故事和人物放到那个村庄。

比如说我写两个人在街上说话,脑里马上会出现一个很强的画面,那个街道的走向是什么样的,左边是什么房子,右边是什么房子,前边是什么,后边是什么;是鸡从街上走过,还是哪个地方有狗;早晨是什么样子的,中午是什么样子的。是很紧密、很密切的一个整体,这个印象很深。把这个人物放到这样一个地方去写作,就会发现那个画面变得非常生动。

深刻的记忆就更多了。比如说在少年时代,我们照全家福,父亲因为干活没去,我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几人坐牛车,来回一天,就为照一张相,黑白照。我的少年时代,当时村里有很多水坑,因为我不知道哪个深哪个浅,本想蹚着过去的,没想到掉了进去,掉进去的时候还听到上面有人说,快拿东西来,等等一些很杂乱的声音。

生活确实是很艰难的,但是经过时间的打磨,经过时间的过滤,特别是作为一个写作者,回忆的时候,那些东西、那些记忆可能都变得非常珍贵。因为,根本不用去体验,那就是你的生活本身,确确实实经历过的。比如有一次,那是改革开放之后了,我们家分了地和牛。我和母亲从地里赶牛回去,遭遇大雨,真是滂沱大雨,睁不开眼,但又要往前走,低着头在雨柱里,跟着牛走,那种在雨中行走的感觉,在写作当中就可能用得到。

还有寒冷的感觉,我的故乡特别冷,数九天常常在零下30多度,雪也下得特别大。风雪之后,在村庄最后面的人家,雪积到一定程度,就跟房顶形成一个斜坡,我们玩儿的时候,常常就跑到人家房顶上了。那种寒冷,常有迷路冻死人的事。

还有就是塞外高原,风特别大,常言道,“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不是夸张,是真实的,只不过夏天风略小一点,春天和冬天,风都特别大。特别是冬季雪天的风,我们老家称为“白毛风”,雪被风吹起,天地茫茫。那种时刻,待在家里行不行?那不行,有时候必须得出去。所以在老家走路,辨别方向是很重要的。

自然环境对一个人,不管是写作者还是普通人,影响都是非常大的。除了自然因素之外,其实还有文化因素。我的老家是内蒙高原的边缘,是游牧文化和中原文化的过渡地带。等于在文化上是一个交融的情况,那么这种影响,就会有特别豪放的一面,有特别坚韧的一面,但是又有很细致的一面。

孙衍:北方作家的语言和南方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胡学文:北方作家的语言和南方可能不一样,有方言的影响,有说话方式的差别,还有风俗饮食文化的不同,都会这样那样地对作家的语言产生影响。但细分的话,南方作家他们自己也是不一样的,北方作家也不相同。语言是文学最重要的一个要素,一部作品好不好,未必需要看完,可能看一部分就知道了是不是值得看。一个判断的标准,就是看这个作家的语言怎么样,语言好不好,这是其一;其二是看作品有没有个性,我想这首先跟作家的个性有关系,然后也和他的追求有关系;其三,可能就是自觉不自觉的,有文化也有自然的因素。我曾经在一个地方举例,两个人见面说话,要在南方是很安静的,轻言慢语,彼此听得都非常清楚。但是要在北方,尤其是我们那个地方,风又大,在冬天里见面,必须得大声说话,甚至得喊出来吼出来,不然的话听不清。喊的时候,声音自然是不一样的,语音语调也是不一样的,作家在写的时候,所用的词汇也应该是不一样的。似乎没有太直接的关系,但是追溯起来关系还是很大的,影响还是蛮深的。

孙衍:《怒放的康巴诺尔》里有坝上的描写,是非常典型的高原叙述。小说家的散文很少受到关注,但这篇非常好。

胡学文:《怒放的康巴诺尔》写的是我们坝上的一个县,康保县。康保县城南面有一个湖,叫康巴诺尔,诺尔在蒙语里是湖泊的意思。那个地方有很多鸟,叫遗鸥。那种鸟长得很鲜艳,也不怕人。当时和朋友去玩,很有触动,就写了这篇散文。因为我们老家的鸟,一般是喜鹊、麻雀,还有百灵,我们村庄附近这种鸟比较多,像遗鸥确实很少,所以在康保见到的时候,就很感兴趣。现在康保对遗鸥的保护也非常好,我的朋友不久前还发了一个视频,他们成立了一个遗鸥保护协会,常有人从自己家里拿食物去喂鸟。

迎合,对创作必定有所伤害

孙衍:说说对您影响最深的作家?

胡学文:对我影响深的作家,其实挺多的。最早我读俄罗斯作家的作品比较多,像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契诃夫,还有吉尔吉斯坦的艾特玛托夫。那个时候也不太注重什么现实主义,还是其他的什么主义,只要有书读就行。他們对我的影响可能都有,包括屠格涅夫关于草原的描写。

我读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那个时候读得真是特别过瘾,感觉就是在写我的家乡,是在家乡大地上发生的故事。后来读得多了,包括马尔克斯、福克纳,好多现代派作家的作品都读过。比较起来,可能我更喜欢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作品,福克纳的小说、马尔克斯的小说,每年都要读。

近几年我比较喜欢的作家是阿尔巴尼亚的作家卡达莱,他的书我差不多全买回来读了。当然不是每一部都好,但是有几部我是特别喜欢的,比如说《梦幻宫殿》《亡军的将领》《破碎的四月》等等。他的作品风格是不一样的,但是他的很多作品里都写到石头城堡,这可能跟他的生活环境有关系。

说不好哪个作家对我影响最深,提到的这些作家,还有一些没提到的作家,对我都有影响。影响可能自己也未必能意识到,但是有。比如略萨,他的结构主义对我写长篇特别有启发,所以说对一个作家,有的喜欢其叙述,有的喜欢其语言,还有的喜欢其思想深度。

孙衍:您的作品受到广泛关注,是在2000年后,特别是《麦子的盖头》入选了2004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

胡学文:《麦子的盖头》是我个人作品中最早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的,可能在这之后,作品受到了一些关注吧。

孙衍:很多作家都是在作品“触电”之后为大众熟知,《奔跑的月光》改编成电影《一个勺子》过程中,或者说版权转让过程中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吗?

胡学文:签这个协议的时候是陈建斌的一个助手过来找我的,我当时还住在石家庄,他到石家庄去跟我签的。当时我知道是陈建斌想拍。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故事,反正很快就达成协议了。

孙衍:陈建斌导演对这部小说非常推崇,说说您对他的印象?

胡学文:陈建斌在别处讲过,他当时要找一部小说来改编成电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有一天看《人民文学》杂志,正好看到这部小说,马上让他的助手跟我联系。实际上到现在,我和陈建斌并没有见过面,但是我看过好多他主演的电视剧,我觉得他人还蛮好的,在《一个勺子》获了金马奖之后,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后来,比如说我出小说集,出版社说想用一些剧照,这种时候有些影视公司是不乐意的,因为出版社提出来了,我就试着跟陈建斌联系了一下,看看可不可以,陈建斌非常爽快,后来这个图书营销让他帮忙做一些宣传什么的,他也答应得比较痛快。我觉得这个人挺好的。

孙衍:除了《奔跑的月光》《婚姻穴位》《大风起兮》都被改编成了电影。影视改编对小说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胡学文:影视改编对小说的创作没有什么影响,电影是导演的作品,小说家的作品就是自己的小说。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如果说有影响的话,可能就是在传播上有影响。因为电影还是大众化的,电影播出之后,很多人会回过头来找小说阅读,传播的途径多,渠道也广,读者受众也比较多。

个人在小说写作的时候,要警惕影视化的写作。但是,电影作为一个艺术类型,还是有小说或者说有文学值得借鉴的地方,比如说,福克纳的长篇小说《八月之光》,很明显运用、借鉴了一些影视的艺术手法,画面感特别强。画面感强对小说创作是好是坏?我觉得有好有坏,如果说你写一个场面,那种画面感还是需要的,但如果在写作当中考虑到影视的因素,而且迎合这种改变的话,对创作必定有所伤害。

孙衍: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创作长篇小说的?

胡学文:我在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就开始写作长篇小说,但是很不成熟,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开始想得很好,但是写到中间感觉手忙脚乱,人物头绪多,故事结束仓促。人物的命运怎么安排,虽然开始想好的,但是写到中间,可能就不一样了。长篇是结构的艺术,我想当时感到写得吃力,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结构没有想好。

小说还是有技术性的,有激情也须有技术,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长篇小说就写得比较少,主要写中短篇。我们不可否认中短篇小说创作,在技术训练方面更有效。因为一个小说有什么问题,有哪些不足,写完之后你很快就能看出来,长篇不行,长篇可能写完了,有很多问题,但看不出来,篇幅和跨度拉得太长。

所以,我基本以中短篇创作为主。当然阅读长篇还是挺多的,相当于给自己提供一些滋养,为以后的创作做一个准备。

长篇,就是让自己慢下来

孙衍:您的长篇小说并不多,但一部比一部扎实。从《天外的歌声》《红月亮》《私人档案》《漩涡》,到2021年出版的《有生》。

胡学文:迄今为止,我写了五部长篇,《天外的歌声》是练笔之作。那么后来的一些,包括《红月亮》其实也是不成熟的。谈不上扎实,当时觉得还可以,后来再看,觉得问题还是比较多的。有的是在主题上,可能单薄一些;有的在叙述上,可能更传统一些;还有在人物的塑造上,可能急于写出人物的性格特点,写出人物的命运,写出人物跟这个社会的关系。走得太急,相当于到一个地方,目的地是到了,但是因为走得快,中途很多风景忽略掉了。现在想想,特别遗憾,目的和终点是重要的,但中途那些风景同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因为它就是目的的一部分。

也正是意识到这些问题之后,在构思《有生》的时候,我强制自己不要急。前面写那些长篇小说,有时候这个出版社编辑催促,或者是刊物催促,就急于写完。写《有生》的时候,我不再有这么急迫的心情,不断在提醒自己,慢下来,一定要慢下来,而且因为这个小说比较长,所以准备工作自认为还是做得比较扎实的。比如小说的主人公祖奶,先后嫁过三个丈夫,生过九个孩子。当时,我是准备让她生十多个的,后来一想,人太多,可能会有些乱,和每个丈夫生三个,正好九个。九这个数在中国也是伟大的,所以就想九个。那么就有一个问题,九个孩子,她是在什么时候生的,哪个孩子哪一年出生的,还有过世的时候,都要考虑到。而且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或者这个孩子成长的某个阶段,其实是对应那个时代的重大事件或社会背景的,当时我想明确地写出来,后来想如果写出来,跟格拉斯的《铁皮鼓》就太相近了,所以就没有提,但也是隐在小说当中的,可能很多读者没有看出来。九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都是对应中国大地上发生的一些事情,一些重要的事情。

还有其中的乔石头这个人物,我在构思的时候,还写了一个他的传记,他的极端自负,经历过一些什么样的故事,也想写出来的。但是在写的时候就想,如果写出来,可能就像一棵树,枝干太粗太长了,会把这个树冠压得弯下来,会影响祖奶的形象塑造,会影响其他被祖奶接生的那几个人的塑造,所以就简写处理了。

乔石头这个人物,他的命运其实是暗示出来的,通过他在祖奶床前的讲述,还有他和村庄一些人打交道,包括和祖奶相处,基本上乔石头这个人物性格就完成了。

所以《有生》这部小说是什么样的,自有评论家和读者去评价,我自己能说的就是我倾注了感情,准备工作做得特别细。写完之后,恋恋不舍,与她相处甚久,有些难分难舍。后来我就写了一篇后记,叫《我和祖奶》。

孙衍:您有过到乡村任镇长助理的经历,这和老师的身份又大不相同,这多少会给您带来一些新的认知和思考。您的长篇小说《漩涡》就是写青年教师如何成长为乡镇干部的。

胡学文:一个人在写作过程当中,有时候经常会把自己的一些经历、体验写到小说当中,或者是根据自己的经验、体验去进行想象。《漩涡》这部小说,是写一个青年教师如何成为乡镇干部的。这也是比较写实的一部小说,我还是觉得不是很成熟,单薄了些。

我当过八年老师,可以说有教学的一些经验,一些经历。为什么想去担任镇长助理,就是觉得我对乡镇的一些生活,可能某些方面还存在一些隔膜,后来就到镇里挂职,待了一段时间。那段经历对写作有多少帮助,我不好说,可能那就是生活经历的一部分。

特别是对人的认识,尤其是和村干部打交道的时候,那种认识比较多。乡村干部是极有智慧的,也可以说是极其圆滑的。他那种处理问题的方式,有时可能是凭想象达不到的,或者是难以想象的。我曾经到过一个村子,跟村长进行过交流,特别有感触。他知道我不是真正的乡镇干部,所以他也比较敞开,不加隐瞒,讲他对上如何去做,对下如何去做。一方面,可能这就是一种生活;另一方面,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说,其实也体现了中国文化对于一个农民,对一个生活在乡村的人物,是如何一点一点打上烙印的。

乡土文学不会这么快终结

孙衍:早在2012年就有学者提出乡土文学的终结,贾平凹继而说出“乡土文学不会这么快终结”的反面意见。说说您对乡土文学的理解。

胡学文:我也认同贾平凹的观点,乡土文学不会这么快终结。确实,近年乡土文学作品比以前少了许多,至少不再是热门的写作,就所读到的作品而言,也难有以往那种冲击,兴奋不起来,更谈不上震撼。原因似乎是众所周知的,一是乡土如同被过度挖掘的矿,已经到枯竭的边缘,难以出新了。二是有乡村经验和热情的写作者正在减少,作品的数量也相应下降。三是乡土的地盘在萎缩。在文学之外,也不乏关于乡土乡村凋敝消亡的担忧和讨论。事实上,比如说这个作家思想资源难以有效地关照和应对现实的变化,面临着审美和艺术可能悬空的问题。作为一个在乡村成长的写作者,我从未觉得自己书写乡村有什么优势,可能更多的经验还停留在过去,是对记忆的开掘,而面临的问题也是特别多的。所以,我也在阅读中反思,在写作中求变,力图往前走。虽然可能是原地踏步或者步人后尘,但是只要有这个热情,有这个愿望,自然是有意义的。

社会巨变是有一些东西瓦解、消亡,比如说某些传统的手工艺人和手工行业,因生活方式的改变而绝迹,而生活方式的变化自然影响决定着观念去腐生新。但就乡土而言,我认为不会彻底消亡,而是以另一种样貌、生态呈现,自然书写也不会终结。事实上,乡土始终处在变化中,变才是永恒的。只不过先前的变是缓慢的,而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变化速度逐渐加快,新生的势必取代旧有的,这是趋势。我们写作者自然不能对此漠视,未来会怎么样,可能无法准确地描述,但能确定的是,观念多半会变得陈腐,需要更新需要更替。所以,生活在任何一个时代,都面臨着新与旧、变与不变的问题。同时我们也会发现,某些东西并没有变,不但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没有变,纵观几千年,似乎仍停留在原地。可以说,那就是根,也可以说是传统文化,或者是别的什么。

没有人能停留在变化之外,写作者更是,哪怕是心有排斥也不可能。如果感觉不到,就像品酒时失去了灵敏的嗅觉和味觉一样糟糕。就我个人而言并不能准确地阐释,只能意识到,或者说只能是部分地捕捉,而且还是迟疑的。不过这种变化我是感兴趣的,但同时更感兴趣的是某些不变。我希望在过去与现在,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在乡土与他乡之间寻找答案。或许找不到任何答案,但是这个过程大约可以作为写作的追求。就乡土这个范畴,我个人认为应当重新定义。乡土不应该是可确定的,有边有界,而应该是敞开的,它可以延展,可以生长,当然也不只是身体所处,还是心灵所想,应该是一个广袤无垠的世界。所以说我理解的乡土是一个大乡土,而不仅仅就是一个村庄那么简单。

孙衍:《有生》出版后,屡屡获奖,被称为继《古船》《白鹿原》后又一部乡土小说,这是对您创作的肯定,也是对乡土文学存续的印证。

胡学文:写作是写作者的事情,写出来之后怎么评价,那就是读者和评论家的事了。我觉得一部小说写出来,作者可能就没有这个权利去解释和阐释了,评论家、读者可以从任何方面、任何角度去评价。

孙衍:事实上《有生》这部小说只能归为广义上的乡土小说,内容远比乡土小说涵盖的更为丰富、广袤。

胡学文:中国的现当代小说,写乡土的比较多。前面有那么多的优秀作品,我就想,我的优势在哪里?我的特点在哪里?如果还是按前辈作家从土地、从城乡的角度切入,可能就写不出自己的特点。我写的是乡土,但内容能不能更多一些?比如说生命的角度,就是我在写作中主要追求的一个方向。小说的题目《有生》也体现了这一点,这个题目来自《天演论》“此万物莫不然,而以有生之类为尤著”,还有我们中国古话“天地之大德曰生”,都是说生的。我想从这个角度切入可能会新鲜一点。

孙衍:《有生》显然是您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高峰,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全书五十多万字,您花了多长时间写完的?

胡学文:是不是高峰不敢说,但是写作时间是蛮长的,从开始酝酿构思到写作完成,时间近八年。

孙衍:这部小说开篇就有史诗性,书中涉及的人物众多,有评论家认为是伞状结构的创作方式,您自己是怎么理解的?

胡学文:我一直梦想写一部百年家族式的长篇小说。但是,百年家族的长篇小说特别多,在写的时候,就想能否出新,这其实涉及到一个写作者的信心和激情的问题。后来我就想,如果把当代的生活融进去会怎么样?这样既有百年历史纵向的叙述,又有当代横向的铺展。但是这样找不到合适的结构。长篇小说或者中短篇小说,实际上都是有侧重点的,比如说短篇,我觉得是意蕴,中篇侧重于故事和叙述,长篇更重要的就是结构,当然叙述语言都很重要,但是我认为长篇小说就是结构的艺术。书中涉及很多人物,如何把纵向横向有机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我一直找不到这种方式。有一天也是在公园散步受到启发,用伞状结构的方式,也有评论家称为树状结构,其实是一种开放性的结构。因为我们的生命在继续,只要你活着,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苦。其实文字结构之外,还有思想结构。如果说树状结构或者伞状结构是外在结构的话,那么它的开放性也就能体现小说中我想呈现的一些主旨。

孙衍:祖奶这样的人物是真实存在的吗?多少有些传奇性。

胡学文:祖奶这个人物,是我虚构的,确实有一些传奇性。我在写作之初就定下基调,一个是现实性,一个是神性。写完小说之后,我写了后记《我和祖奶》。其实在写作的时候,没打算写后记。但是在整个过程当中,与祖奶可以说朝夕相处,写完之后有些恋恋不舍,后来就写了后记,出发点就是想介绍一下祖奶吧。小说中的历史部分是以祖奶的视角叙述出來的,她是一个接生婆,选择祖奶这样一个女性视角,当然有我自己的想法。以往关于历史的讲述多由男性承担,一方面男性经历丰富,作为见证者更有可信度,另一方面,我想应该与女性在历史中的地位有关系。中国的历史是男权主导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从严格的等级中也可以看出来。读古代的小说,常会读到一句话“最毒妇人心”,甚至在今天还有人这样说。狠毒与否与性别无关,如此言说,其实是对女性的歧视。当然现代社会男女是平等的。虽然有人会引用所谓的古语,但社会在进步,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我为什么要以祖奶这样一个女性的视角叙述?因为她是“生”的见证者和引路人,而且她是生过九个孩子的母亲,对“生”有着深刻的感情和体悟。由她来叙述过往,叙述本身也含着生的象征意义,艰难疼痛,却有着新生的希望。我塑造祖奶这样一个人物,如果仅仅停留在接生婆这一身份,停留在百岁这个年龄上显然是不够的。作者有想法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我不知是否做到了,这有待读者和评论家去评判。我想说的是,我努力了。那么我怎么努力怎么做的?试图怎样超越?在小说中,有这样一些情节,比如说祖奶接生,不分贫富,哪怕是日本妇女也一视同仁,因为在她心中,“生”是天道,是超越国界的。当然,小说中她没有那么果断,也有过犹豫,但产妇的痛苦唤起她作为“生”的引领者的使命。在生面前,人与人平等,人与物同理。再比如,几个儿女遭遇不幸后,祖奶备受打击,心灰绝望,有了轻生的想法,但她最终没有自尽,反而激起她更强烈的生的愿望,死亡夺去我的孩子,我要生更多的孩子。当时她这么想。这是我心目中的祖奶,虽然是虚构的,但在我心中,她就是活着的,我就有这样一位祖奶。

孙衍:书中一众女性人物都很具有代表性,有内敛的,有泼辣的,有疯癫的。

胡学文:书中讲了多位女性,如喜鹊、如花,还有麦香等。泼辣应该指的是喜鹊,这是我喜欢的一个人,我很欣赏她。在生活中我也欣赏这样的女性,有独立性,敢作敢为,永远是乐观的,不会因为某些情绪,或者生活中的遭遇而变得萎靡不振。我欣赏这样的女性。疯癫,是指如花吧。实际上在我心中如花并没有疯癫,只不过是别人认为她疯癫,我没有把她写成疯癫,也不想把她写成一个疯癫的女性,只不过是她被世俗所不容。她是美丽的,也是善良的。因为她认为自己的丈夫死后变成了乌鸦,为此到野外喂食丈夫和丈夫的同类,早晚各一次,所以,很多人认为她是疯子,被人看成疯癫。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她绝对不是。如果读过她的故事,读懂她的内心,不但不会认为她是疯子,多半还会喜欢上她。这么说也是有依据的,因为经常有读者问我,我也会问他们,喜欢小说中的哪个人物?有一半以上会说喜欢如花。听到这样的话,我是很开心的,为自己也为如花。可以说,如花是让我最为疼痛的一个人物,祖奶是让我敬仰的。

孙衍:男性视角下女性人物的创作,多少和女性作家不同。

胡学文:这个男性视角,因为他没有这种心理的体验,只能靠想象,在想象中去体验。所以写出来的女性人物和女性作家可能略有不同。就是女性作家,同一个作家,写出来的女性也是不一样的,这是文学的丰富性所在。

孙衍:有人说《有生》让很多人又开始读长篇小说了。

胡学文:如果《有生》能让很多人开始读长篇小说,那我是很开心的,这个我不大清楚,也不好多说什么。

孙衍:这部小说是您里程碑式的作品,后面再创作长篇小说会不会有压力。

胡学文:这部小说,就文字而言,有50多万字,写作时间也是最长的,人物也是最多的,也是我比较喜欢的一部小说。至于后面写长篇小说会不会有压力?我想不会有,因为每一部小说完成之后,就是一个终点,需要重新出发。可能在这部小说里没有完成的,没有达到的,会在后面的小说里完善达成。

孙衍:有在构思或者已经在创作新的长篇小说了吗?

胡学文:写完《有生》之后,我已经在构思新的长篇了,并做了一些准备。因为只有写作,我才感觉更踏实,更充实。

孙衍:写作过程中,有没有取舍、放弃和推倒重来的时候?

胡学文:在写作过程当中,取舍或者推倒重来,经常有。有时候一个下午或者几个下午,写几千字,感觉不对,就会完全弃掉,再重新写。因为写作过程中作者有感觉,如果感觉不对的话,可能难以继续,这个时候就会果断放弃。

不管是中篇还是长篇,都应把人物写活

孙衍:除了长篇小说的创作,您的中短篇小说也非常精彩,小说中底层人物的生活很容易让人感同身受,他们的苦乐、悲喜,用诙谐幽默的笔法写出来,却无比残酷和辛酸。

胡学文:要说数量,我的中篇小说最多,短篇不多,长篇也不多,中篇加起来有几百万字了。精彩似乎谈不上,但确实写的是底层人物,或者说是小人物。因为写他们,我从情感上、从情绪上都能达到一个最佳的状态。你用到一个词,残酷,实际上我在写作当中,他们的艰辛是有的,但我认为这不是残酷。一个人,只要活着,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困境,都要从自己的困境当中挣脱出来。这种困境,既可能是生存上的,也可能是情感上的,或者是精神上的。一个人活着可能就是修行,至少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好像没有说谁就是一帆风顺的,反正不多,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坎坷,只不过有的人说出来了,有的人没说出来,有的人被自己的遭遇打倒了,再也爬不起来。而有的人,反而把他的性格磨得更加坚韧。生活中的种种遭遇挫折,反而激发出他们向前向上的劲头。我欣赏这样的人。有的人是忍耐的,有的人是对抗的,无论忍耐还是对抗,这种态度都没有萎靡,不是被打倒的。忍耐不是被打倒,忍耐是一种心境,是有希望有愿景的。

孙衍:您写的是那种戏剧张力十足,让人陷进去的小说。

胡学文:中篇小说可能要特别注重故事、叙述,当然语言也很重要。我还是喜欢塑造人物,因为不管是中篇还是长篇,都应把人物写活了,如果说不能写活人物,在我看来这个小说可能就是失败的。所以在写作的时候,我一直在努力地塑造人物。

当然不塑造人物的小说也有很多特别棒的,比如说现代派小说,注重心理,注重意识,注重叙述本身。阅读小说,可能不知这个人长什么样,高矮胖瘦,是圆脸长脸,性格暴戾还是温柔,是凶狠还是善良,你可能什么都说不清楚。但现代文学有其了不起的地方,不重塑造人物形象,在其他方面是做得很出色的,很棒的。

我就想多说说人物塑造。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我是很看重的。这不是小说唯一的任务,只能说是小说的任务之一,但这之一的任务其实是很重要的。如果这个任务完成得不好,读者掩卷之后,人物立刻从脑海消失,那么整部小说的意义就大打折扣。我是這么认为的。就像一个人,你和他交往很久,但对他没有任何印象,一个原因是你漠视他,另一个原因是他没有特别的言行,没有引起你的注意。就小说而言,可能是人物太过模糊,未能唤起读者的情感,更不要说内心的震撼和共鸣了。如果是这样,我觉得作者是没做好的。人物形象的重要性在哪里?有什么意义?我想第一个原因就是人物关涉小说的叙述视角,这个视角未必是看得见的,还可以包括看不见的,带有自己的判断,就是这么认为,有联想有想象。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可能就是盲人摸象,象被分别描述为管子、墙、柱子等。人物的视角,不管是全知视角,限知视角,或是半限知视角,都是可以的,但是用什么样的视角叙述出来,意义肯定是不一样的,作者的匠心也在此体现。所以,作品用什么样的视角,作者肯定有自己的考虑的。

第二,我觉得就是人物的重要性,因为人物性格丰满才能引起共鸣,这是塑造人物最基本的要求。第三,挖掘人物性格所蕴含的意义。只塑造出鲜明的性格,其实只完成了一小半任务,更大的一半任务是要挖掘或者赋予人物在个性之外的整体性,包括社会、历史、文化、时代等等。以中国的古典小说为例,那些重要人物身上都有意义,如《红楼梦》中的贾母、贾政、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西游记》中的唐僧师徒,《水浒传》中的李逵、鲁智深、武松、林冲等等,莫不如此。再有,现当代小说中,鲁迅所塑造的阿Q、孔乙己、祥林嫂等等,都有整体性的意义。

孙衍:这跟您长期的基层生活经历多少有些关系吧?

胡学文:我确实在基层生活工作了很多年,应该有些关系,因为从小在乡村长大,接触的都是小人物,所以写他们既有情感,也更得心应手。

孙衍:《跳鲤》《落地无声》《审判日》这些小说其实已经不能归类为乡土小说,视角转向小城镇。有农民进城,也有直接生活在城镇里的人,在轰轰烈烈的城市化进程之后,他们的思维剧变。这种过渡在您的小说中非常自然,能说说这些变化吗?

胡学文:这要从我生活环境的变化说起。2002年,我调到张家口市工作,家也搬迁到张家口。张家口这个城市并不大,但是和县城的环境、文化是不一样的。那么我接触的人也有了变化,这种环境和距离的变化,对写作是有影响的。当然,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写作中渐渐意识、体现出来的。我之前写的小说,比如说《秋风绝唱》《极地胭脂》等等,是一个内视角,就是站在乡村向世界张望、打量世界的这么一个角度。人物是这样,那么在小说当中有一个隐含的叙述,作者也是这样,对城市有许多想象的成分。到了张家口之后,我再写小说,这个视角悄然发生了变化,如果说以前是由乡村向外张望的话,在张家口,在城市所写的小说,是站在外部世界打量审视乡村这样的一个角度,比如说《挂呀么挂红灯》,就是这样的。开始我没有意识到这种视角的变化,更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对我的意义,过了这么几年,再回头看小说,我发现这种变化,它不是故事、人物、语言的变化,就是这种视角的变化,对我有所触动。后来就写了一篇小说,叫《风止步》,有意地从两个方向打量,既站在乡村打量世界,又站在世界打量乡村。这样必然有一种文化观念上的冲突。小说写乡村的一个小女孩,被村里的一个无赖马秃子诱奸,女孩的祖母认为这是一桩丑事,有意要掩盖,甚至怕马秃子张扬出去,自己委身于这个马秃子,换取马秃子封口。小说同时写一个城里人吴丁,因为前女友的经历,就想方设法地让乡村一些受到侮辱和伤害的女性主动站出来举报。由于机缘巧合,这个城市人和这个乡村女孩的祖母,他们俩就相遇了。这个女孩的祖母特别慌张,竭力地掩饰。但是这个男性,这个城里人吴丁,他想现在是法治社会了,一定要让坏人恶人得到惩罚。这样就起了冲突。实际上他们的冲突不是性格上的冲突,而是文化上的冲突。起了冲突之后,因为在乡村,老女人有这个便利,她就把这个马秃子给杀死了。吴丁是好心来帮她的人,她认为他有可能会泄露她的秘密,然后就把这个城里人吴丁也杀掉了。

这个小说写了乡村的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所以有评论从空巢或者留守儿童这个角度去阐释。实际上我写的不是空巢,也不是留守儿童,不是写乡村的凋敝,就是写一种文化、观念上的冲突。在文化、观念上是对的,两个人,从个人的角度来说都是对的,可能都没有做错,但是悲剧就这么发生了。以前写中篇,角度可能有无意识的成分,而《风止步》这篇小说,从双向视角来进入,我是有意识的。可以说环境的变化对写作的影响,其实是挺大的,只不过,这种变化是一点一点地显现的。

环境的另一个变化是生活资源的扩延,生活经验的积累。以前我接触的都是乡村的人,小县城的人,在城市生活之后,接触城市当中的人也比较多了,我有意识地把写作的背景放到城市。写城市中的这些小人物,比如说《大风起兮》《婚姻穴位》等等,都是这样的。因为每一个写作者,资源都是有限的,如果有可能,必须或者尽可能地去开掘,这也是我的一种开掘方式。

另外就是城市化的进程,人员的流动,变得容易、频繁了。我们说一个人是在乡村出生的,可能20岁之后,或者30岁之后,就到了城市当中,甚至整个后半生都会在城市度过;一个城市当中的人,他也有可能到乡村去生活,所以说有时候用特定类型来界定小说,其实不准确。即便是乡村里的人,或者是农民进城,他们接触的事物不一样,生活方式在改变,观念自然也要发生一些变化,甚至如你说的是剧变。比如说离婚这样一件事情,在乡村,一对夫妻离婚是不怎么光彩的,不光彩这种看法,有对男性的,也有对女性的。到了城市之后,这种思维方式可能就改变了,两个人不合适了,或者有什么矛盾冲突,可能离婚就变得轻而易举,不再是过去那种拉拉扯扯的,这就是进城的一个改变。这个时代的烙印会打在每一个人身上,不管生活在城市还是乡村,不管原来是农民还是后来进城的,都一样。小说写人物,关于时代特征的映射也好,或者说解释也好,必然要涉及到。这是写人物的要素之一。

另一个要素可能就是文化的,一个人离开了原来的文化环境会有变化,但是过去文化的浸染,必定和一直生活在先前生活环境的人是不一样的。第三个要素可能就是性格,不同性格的人,时代烙印可能都是不一样的。就是说时代特征,文化因素,还有性格等等,这些因素加起来会对个人产生叠加的影响。作为一个写作者,就应该巧妙地去调和这种因素,具体到特定一个人,有的可能是时代烙印明显一些,有的可能是文化因素明显一些,有的是性格因素明显一些,这确实是综合因素,但这些综合因素要有一个调和,调和起来可能就变得自然了。

小说很难给出最终答案

孙衍:《跳鲤》一书中,还是以您长期生活过的塞北小城为背景,但人物的特征是有共性的,是地域无差别的。这些小人物的故事是怎样捕捉到的?

胡学文:《跳鲤》这本小说集收录的四个中篇,两个短篇,背景确实在塞北。事实上,我多半的小说都是以塞外大地为背景,因为放到这样一个环境中,我写起来游刃有余。因为小说不止要写现实,还要写历史,写文化,写民俗风俗等等,我对那个地域还是更了解,写起来更得心应手。小说有世俗的一面,这个世俗在我就是塞外大地。但文学的另一个方向是通向精神的,所以说,我把故事和人物放在塞外,并非就真的发生在塞外。如果说你写一个地域,写某一个地方,没有能写出人物的共性来,我觉得就没有达到写作目的。可能我没有达到目的,但是我在往这个方向努力和追求。

关于小说的写作缘起,每一篇小说都是不同的,有时是一个词,触发了写作的欲望,有时是一个句子,有时是一个人物,也有的时候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并不是完整地拿过来,可能由这个故事的某一点触发。就像我们看到一棵树,掰一根枝杈,把枝杈插到地里,不停地浇水,它慢慢地成活、生长起来,长成大树。所以说这些小人物的故事是怎么捕捉到的,我也说不好,有些有印象,有些也說不上来。我自己有一个本子,当有一个念头的时候,或者有一个完整故事的时候,觉得能找到叙述感觉的时候,我就在本子上记下来。所以这些小说大致写在同一时期,就构思而言,有的是一两年,有的可能在十年前甚至更长。

我曾经写过一篇叫《向阳坡》的小说,就是和朋友吃饭的时候,一个朋友说他养的一条狗死掉了,因为养的时间久,和这条狗有感情了,埋葬的时候给狗穿了一套西服。穿衣服这个细节特别震动我,后来我就写了一篇小说。朋友只讲了一个细节,其他都是我虚构出来的。比如《浮影》这个中篇,构思在2012年,当时起的题目是《马西在2012》,有一天突然就有了特别想写的冲动,就写那么几句话:“春节过后,马西得了一种怪病。其实说病也不妥,他不疼不痒,不颤不抖,既无肿块,又无溃破,就是吃过饭后困得厉害,往沙发一靠便鼾声如雷。午夜之后又会突然醒来,直到天明,再无睡意。”写下这段话后,我就想写一个人,他在2012年。因为当时一直说2012年是世界末日,网上炒得挺热的,这对一个人的生活可能有轻微或重要的影响。我就特别想写一个人在2012年,写他在2012年生活的变化,情绪的波动,但是当时并没有写,因为我也没有想好究竟怎么去写,所以就一直搁置。一直到2020年夏天,我才把这篇小说写出来,题目也改掉了。我觉得,《马西在2012》这样一个题目,已经失去想要表达的内涵,没法写透,所以改成《浮影》。写一个人,当他心里有了阴影之后,这个阴影对他生活的一个改变,或者说写一个人是否有忏悔意识,当他有了忏悔意识的时候,他还是否有这个忏悔的能力?生活中接触了一些人,有一些很热情的朋友、同学,常常说,我有一个好故事,给你讲讲。我记得有个人讲他们家庭的故事,讲的时间很久,确实也很曲折,家族命运可以说真是跌宕起伏。但是他讲完之后,我难以写出来。虽然故事很复杂很曲折,但是我没有写作的冲动,另外一方面可能就是故事没有小说的因素。小说是写故事,但绝不仅仅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应该是有内核的。那么如果没有这个内核,可能就无法写出来。

《审判日》和《浮影》中的人物是不一样的。一个中篇,一个短篇,一个是生活在城市当中的人,是一个文化人,另一个人生活在县城。但是在表达上可能有相近的地方,都是写人,他是否应该忏悔?是否有反省?《审判日》这个题目可能更直接一些。

孙衍:比如《河流》这篇,医学院毕业的吴鑫有疼爱自己的父母,有爱慕自己的女孩,原本可以安然度过这一生。但突如其来的身世之谜让他食不甘味,誓要追问到底,最后生活变得一团糟。这种执念每个人都有,这种伦理和道德、灵魂和身体之间的抗争,是有共通性的。能说一下创作这样矛盾人物的心理吗?

胡学文:2020年初长篇小说《有生》修改完毕,有了空闲。写作了很多年,那种写作的欲望、激情还没有丧失,还在。所以3月份我就开始写中短篇,2020年写了好几个,2021年和2022年基本上没有写中短篇小说。2020年和2021年发表的小说实际都是2020年3月份之后到年底写出来的,《河流》就是其中的一篇。这篇小说构思的时候题目是《身体》,小说缘起是想引起一些思考,比如说我们现在觉得特别注重、看重我们身体从哪里来,我们的血缘从哪里来,而不注重或者是忽视我们的精神和灵魂往何处去。如果只在意身体从哪里来,而忽视忽略灵魂到何处去,我想这样一个人的生活是应该质疑的,这样的生活方式是应该质疑的。现在似乎这样的人还越来越多。重视前者而忽视后者的人越来越多。所以,这是我在这篇小说当中想探讨的。小说其实主要是提出问题来探讨,小说很难给出最终的答案。小说不是解疑答惑的,目的是让人思考,说实话我也思考得不是很明白,所以才写这篇小说,如果我思考得明白,可能就没有欲望写这篇小说了。

《河流》这样一个故事实际是很通俗的,我们看电视,或者以往的小说也有涉及,至少类似的情节很多。那么写这样一篇小说,我的优势在哪里?我又能寫出什么特别意义?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追问和思考,才触发我一直写下去的。小说写完之后,我觉得这个追问有点直接,过于单向度,而小说应该浑沌一些,应该厚一些,所以把题目改成《河流》。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吴鑫,他的心理是矛盾的,写这个人物的时候,说实话作为写作者,我也是有些矛盾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矛盾,就是在写作的时候,为了把这个人物写活,可能我就会化身为这个人物。当我化身为这个人物的时候,可能有些想法,和作为一个纯粹的写作者就不一样了。写作实际上就在进去、出来之间游走。出来的时候我是一个写作者,进去的时候我是一个人物,来回游走,需要把握分寸。

如果说小说有张力的话,我想张力的构成,是由人物的矛盾心理和写作者的矛盾心理共同构成的。人物有焦虑,写作者也有焦虑,或者更焦虑。在这篇小说中,我还做了一些尝试,我不知道怎么去定义,可以说是隔空写,或者是间接去写,比如说吴鑫的父亲吴小松,其实他应该是比吴鑫更重要的人物。但是在小说当中,除了第一节和最后一节,中间全是写吴鑫的,而把吴小松似乎给忽略掉了,中间着墨并不多。那么吴小松为什么要守着这样一个秘密,是如何把这个秘密守住的?在开始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是想把重点放在吴小松身上的,但是后来想,这可能会比较俗套,不如换个方法。这种尝试,在别人来说也许没什么意义,但是我觉得很新鲜。有挑战了,就有了写作的欲望,所以我马上把笔墨转到吴鑫身上,最后又落到吴小松的身上。

孙衍:以《跳鲤》为例,其中故事百转千回、跌宕起伏。一对贫贱夫妻,为了生存,为了生活得更好,幻想跳龙门,机关算尽,却被反套路。隐喻的正是弱势群体在金钱社会的灵魂悲鸣,这种创作带有现实主义的荒诞色彩,既真实又残酷。能说说这个故事的素材来源吗?

胡学文:《跳鲤》这篇小说故事并不复杂,但是过程比较曲折。这篇小说构思,或者说冒出写作的念头,比《浮影》更早,在2012年之前。当时,我突然就想到这样一句话,一个人躺在医院床上,“他知道警察就在外面,一个,也许两个,他已经苏醒,但强制自己不要睁眼。”写下这样一句话之后,其实我并不知道后面要写什么,但是我把这句话在本子上记下来。实际上是找到了一种叙述的感觉,就像你拿到一颗不知名的种子,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样的种子,你不知道埋下去之后能长出一棵什么样的植物来,但是你知道,这就是一颗种子,肯定会发芽的。就是这样一个情形。我把这颗种子一直揣着,揣到十多年之后才开始写。后面的内容是在写作的时候,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的,有了这个欲望,那后面的一切自然就顺理成章。就像你把种子栽下去一样,不管往哪里栽,总之要埋到土地里,要给它浇水,要给它施肥,这样自然就长起来了。但是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先有种子。后面的故事,可能就带一些这个时代的印记。实际上对于小说家而言,虚构一个故事其实是很简单的,把这个人物写活,写丰满,才是比较难的。

孙衍:六个故事中,有三部写婚姻关系的,有三部写亲情关系的。《落地无声》中的乔先和《纪念日》中的毛敏有相似之处,只是前者为男性视角,后者为女性视角,都是在婚姻中受尽煎熬的典型人物形象,都有神经质的心理描写,在您笔下刻画得入木三分。能说说这些细节包括内心世界的活动,是如何创作的?

胡学文:讲一则故事,少年时代,我所生活的村庄里一位妇女,某天突然变成了男音,是一位已经去世的男人的声音,讲的也是男人生前的事。按照科学的观点,妇女患的是癔症。而那时的乡下人没有医学常识,都认为妇女被死去的男人附了体,不然焉能说出其生前之事?更重要的是声音。人和人相貌相似者甚多,但声音一模一样太难了。妇女的丈夫半是央求半是恐吓,那个男人终于离去。妇女的魂回到了自己的体中,醒过来后她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极度疲累。《白鹿原》中也有过类似的描写。我无意探讨科学与迷信的界限,我当然会相信科学。讲这则故事,是想借用两个词:附体和还魂。在此,只谈附体。

文学是要附体的,这是对写作者最低也是最高要求。

就文学书写对象的主体性而言,没有高低、贵贱、尊卑、优劣之分,所有的对象都是有尊严的。人与鸟兽花草处在同等地位,而皇帝与乞丐拥有同样的权力,须获得同样的尊重。唯此,才能让书写对象完美而丰盈地呈现。读者和观众可以喜爱苔丝,仇视伊阿古,但莎士比亚不可以,因为那就是他自己。他既是奥赛罗、苔丝,又是伊阿古。换言之,莎士比亚同时被奥赛罗、苔丝、伊阿古附体了。也唯此,才能发出三种不同的声音,讲出唯有他们才可以讲的故事。

托尔斯泰酷爱马匹,曾拥有过几百匹马。他写过一篇关于马的文章,屠格涅夫读后大为赞赏,说托尔斯泰前世是一匹马,所以才写得这么惟妙惟肖。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在创作时,托尔斯泰被马附体了。他就是一匹马,真正的马,能知人所不知,达人所不达。托尔斯泰也曾被安娜、卡列宁、渥伦斯基附体,同时或依次。在赛马会上,渥伦斯基从马上摔下来时,安娜失声惊叫。如果拉开距离,如果把渥伦斯基和安娜之魂移出作者身体,那就是托尔斯泰自己从马上摔下来,自己惊叫。我做不到完全附体,但部分附体是可以的,这样就可能揣摸出人物的心思了。

纸上书写犹如在雪野上行走

孙衍:您写作主要还是以在纸上书写为主,在本子上写完才誊到电脑上,这种习惯保持了多少年?

胡学文:从写作以来,我一直是写在白纸上的,只不过之前写完之后是誊写到方格纸上,现在是输入电脑。我用的那些纸,都是8开大的白纸,一定要8开的。个人的写作习惯有很多是奇奇怪怪的,如果用16开的,要说也能写,但可能没有那种感觉,觉得受拘束。所以我要用8开的白纸,订成一个本子那么写,一般一个中篇大约用两个本子;两个短篇,一个本子可能就够了。现在商店都买不到这种8开大的白纸,我几年前回老家,从一家印刷厂买了一箱回来。以后肯定还是这么写。

孙衍:电脑写作会快速很多也便于修改,您为什么会坚持传统的在纸上书写呢?

胡学文:电脑确实很方便,我为什么会坚持传统的在纸上书写,其实就是一种习惯,觉得这样写,思维更流畅,更便于思考。当然如果用电脑,可能习惯了也是这样,但是用电脑老不习惯,不过修改还是在电脑上。我的少年时代,北方的雪特别大,下了雪之后,形成茫茫雪野。当时一个孩子说我们做一个游戏,就是在大雪覆盖的原野上走路,可以顺着走,可以倒着走。在茫茫大雪覆盖的原野上走倒八字,那种感觉特别舒服。在白纸上写作就有那种感觉。其实没有要坚持什么理念,就是一个习惯。

孙衍:您的创作显然是开放式的,从您对于自媒体的经营来看,您的心态也非常放松,是那种愿意接受新事物的作家,这非常难能可贵,这与您用纸笔写作,看似是相悖的。能说说自媒体平台对您的写作和生活带来哪些变化吗?

胡学文:一个作家,可能不会去写现实,但是他不会或者不应该去漠视或忽视现实,换一个词,或者是时代,因为我们就生活在这个现实、时代之中。时代一直在发展,而且速度惊人,我们都感受到了,以前出门必须带人民币,现在带一部手機就可以了。生活方式的改变势必影响到思维方式,没有对现实生活的深入了解把握,写作就可能陷入沼泽,难以前行。比如有位作家写1980年代的一位农民,带家人旅游,乘火车时很是不解,他发现慢车坐的时间久,票反而便宜,快车坐的时间短,票反而贵。如果今天再这样写农民,哪怕是写上世纪90年代的农民,这样思考问题显然就不可靠了。再比如乡村风俗礼仪,也注入了新的内容。包括嫁妆彩礼,都与过去不同,那么求爱方式、求爱用语、谈话内容自然有很大的变化。过去姑娘如果未出阁就和男方生活在一起,那要承受极大的世俗压力,在今天也许仍将承受,但家人、朋友、邻居的态度与过去绝不相同。我的很多朋友,他们养宠物,宠物饲料都是从网上买,哪个国家的什么品牌的,一定要符合自己的标准。在另一些人看来,难以想象,但这就是客观存在,这就是现实的一部分。文学当然不是跟时代赛跑,不是跟在时代后面诠释,但是绝不能忽视现实的生长,绝不能用凝固的目光注视世界。那么怎么关注、进入现实生活?我想接受新事物就是一个途径,如果你不接受新事物,可能你就和现实形成隔膜,这和用笔写作,应该是两码事,两个方向。

自媒体平台对我的写作似乎没什么影响,至少目前还想不起自媒体平台对我的写作有多么深的影响。只不过是在自媒体平台上说说自己出了什么书,也就是这些。但是对生活还是有影响,生活方式肯定是有变化的。比如以前到一个地方,可能就是看看景色拍拍照,现在我到一个地方,感觉有兴趣,就会录一段视频,放到抖音上。以前只在脑子里回忆,现在可能不仅限于在脑子里回忆,我在抖音上看看过去录的视频,那就是一种回忆。那么这种回忆可能会渐渐地,或者潜移默化地对写作有些影响,但是现在我还说不好。

孙衍:您是有着典型北方性情和特点的作家,但您在创作最旺盛之际移居江南,空间和场域的变化,对于您的小说创作会有新的冲击和灵感来源吗?

胡学文:我的工作,有过几次变化和调动,先是由刚参加工作的乡镇调到县城,然后由县城调到张家口市,又调到省会石家庄。每一次都可以说是空间和场域的变化,前面谈过,这种变化对写作是有影响的,最明显的一个影响就是写作视角写作角度的改变。另外一个影响就是我有可能拓展、挖掘新的写作资源。

现在从北方到南方,我想也会有一些变化,因为生活方式变了。南北文化也有一些差异,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影响可能会有,但是现在说不上。能说的是到了南方之后,有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南京是文学之都,文气极盛,从南京的这些书店就能看出来,南京的书店太多了。书店多说明什么?说明读书的人多,这个城市是不一样的。还有江苏的作家也多,各个年龄段的都有,哪怕是到六十岁之后、七十几岁的作家还在写作,创造力极其旺盛,令人钦佩。中青年作家,自然创造力就更旺盛了,青年一代作家,也在不断地探索。所以说到这个地方,我觉得就像到了一个很好的课堂,我能向他们请教学习,当面请教和看他们的作品,肯定还是有些差别的。当面请教更亲切,能学到更多东西。还有就是阅读作品,作家认识和不认识,感觉完全不一样。有些作家,过去只读过他们的作品,可能并不认识,不熟悉。现在熟悉了,再读他们的作品,就觉得了解得更深一些,收获更多一些。

【访谈者简介】 孙衍,作家,出版人;作品发表于《解放军文艺》《散文诗》《美文》等刊。著有散文集《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生活一半是回忆,一半是继续》等;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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