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跨境华文文学”的提出

2023-12-30 03:04沈庆利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3年8期
关键词:华文华人跨境

沈庆利

一、从“境外华文文学”到“跨境华文文学”

多年前,笔者曾提出以“境外华文文学”取代现有的“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观点。(1)参见沈庆利:《“世界华文文学”论争之反思》,陆卓宁主编:《和而不同——第十五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8—19页。所谓“境外华文文学”,是指中国大陆(内地)以外,包括港、澳、台暨海外华文文学等一切华文文学的统称。在今天,“境外”“跨境”已在社会各个领域普遍适用并通行,将它借用到华文文学研究领域自然未尝不可。“境外”并不等同于国土的自然疆界之外,而应包括一国领域以内而尚未施行行政管辖的部分。一个简单明了的事实是:港澳台与内地之间的流动虽然日益频繁,但“出境”与“入境”却是必不可少的。古远清先生更指“‘境外’一词的出现,有助于我们认识台湾、香港、澳门文学的特质”(2)古远清:《世界华文文学概论》,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21年版,第3页。。华文文学学科从20世纪80年代开创以来,其学科命名由最初的“台港文学”发展为“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并于20世纪90年代初(1993)正式定型为“世界华文文学”。这一名称的确立大大提升了对台港澳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意义,充分显示出华文文学的世界性特质和海内外华人面向世界、渴盼走向世界的文化心理需求,有助于将华文文学跃升至深具全球性世界影响的大语种文学,与众所周知的英语文学、法语文学等相提并论,纳入世界一体化的共同结构之中,“这一命名同时包含了文化的迁移、扩散、冲突、融合、新变、同构等更为丰富的内容和发展的可能性”(3)刘登翰:《华文文学:跨域的建构》,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页。。

但在具体实践中,“世界华文文学”却面临一个是否应将祖国大陆文学“囊括其中”的两难处境:如果不包括中国大陆文学,则难以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华文文学”;但若将中国大陆的当代文学悉数包括其中,这个学科又可能变成一个无所不包的“巨无霸”,其自身特色难免丧失,甚至有被中国现当代文学“吞没”的风险。于是不同语境和个体实践中的“世界华文文学”,一般形成了广义和狭义之分。前者泛指当今海内外一切以中文(汉语)写作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现象,这一概念主要被海外学者和西方汉学家所沿用,想必与他们直接面临的全球性跨国语境有关;后者则是中国大陆学人较为“通行”的使用惯例,是“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的另一指称。立足这一层面的“世界华文文学”主要是凸显该学科相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等“主流”学科的学科特色和独立价值。然而正如刘登翰先生所说,中国大陆本土文学的“缺席”,不仅使号称“世界”的华文文学研究成为一种“不完全”的研究,“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在世界华文文学格局中,中国大陆本土文学与其他地区和国家的华文写作‘对话’的缺席”(4)刘登翰:《华文文学:跨域的建构》,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由此一来,作为“全球多元文化之一维”的世界华文文学之学科定位难免要大打折扣,这无论如何都是遗憾的事情。

历史上的“海外”一词不无拒斥和歧视意味。据笔者所知,一些被视为“海外”的华人华侨作家曾坚定认为自己的作品充满中国意识和祖国情怀,不应被排除在“中国文学”之外;即使那些将自己定位为“居住国作家”的华人作家,也一度对“海外华文文学”概念表达了质疑,认为这一名称有“中国文学中心”之嫌。尽管当今中国社会对“海外”一词的所谓歧视意味早已荡然无存,但“海外”之类的说法依然给人以“内外有别”的感觉。同样道理下的“(边)境外”概念,可能也会因华人世界普遍秉持的“内外之别”心理,而给人以“亲疏”远近之嫌疑。笔者经过反复思量,认为以“跨境华文文学”取代“境外华文文学”更为妥当。“跨境”之“境”既可以指国境,也可以指同一国家内部不同行政区域管辖下的行政“边境”。“跨境”之“境”还可包含“语境”等含义:隶属不同政治疆界的区域空间,其社会政治和文化心理之“语境”自然大不相同,彼此尊重和相互交流尤为必要。“跨境华文文学”概念的提出,既可避免“世界华文文学”的“名不副实”,又可作为“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的简称,同时最大可能保持了该学科“跨区域”、跨学科、跨疆界的“特区”性质。在现有语境下,它可能是最能顾及境内外、海内外各方心理需求、理论诉求的一个华文文学概念。(5)就在写作此文之时,笔者注意到朱双一教授在《世界华文文学:全世界以汉语书写的具有跨境流动性的文学》(《华文文学》2019年第1期)一文中,明确将“跨境流动性”作为世界华文文学的本质特征,但朱先生一面强调“跨境流动性”对于华文文学的根本意义,并将其列为能否进入“世界华文文学”的先决条件,一面又认为“世界华文文学”仍然是当前最合适的华文文学学科名称。可见对华文文学“世界性”的关注和向往,依然是国内华文文学研究者们最根深蒂固的一种文化心理情怀。但在笔者看来,“跨境华文文学”已隐含华文文学的世界性面向,大可不必在学科名称上标示其“世界”名号。

二、“跨境华文文学”与华人文化跨境流动

新加坡国立大学的王润华教授曾以“越界跨国”形容华文文学在不同国家、不同区域之间的流转与传播,准确概括了华文文学跨地域、跨国家、跨民族的流动特质,却未充分考量中国港澳台地区与祖国大陆之间更为密切的文学与文化关联;刘俊教授主张以“跨区域华文文学”概念取代目前通行的“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6)刘俊:《跨区域跨文化的华文文学研究》,《江苏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这种对于“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领域之跨界流动特殊性质的发掘,应该说极有见地。但“区域”是一个众说纷纭的概念,既可指超越国界、边境的宏大区域,也可指国家内部的某一特定区域,甚至指一县一乡一地之类小小“区域”,这一概念的内涵与外延的模糊性太大,无疑是影响“跨区域华文文学”被普遍接受的“软肋”之一。相对而言,“跨境华文文学”强调的是华文文学在不同政治疆界之间的跨境流动,有效避免了“跨区域华文文学”概念中“区域”一词的歧义和模糊。

“跨境华文文学”的提出,充分考量到了当今全球化时代海内外炎黄子孙、华人华侨大量迁移和跨境流动之客观事实。文化的本质是流动的,流动的文化才真正有生命力,“流动的文化需要更为广阔的空间来展露其勃勃的生机与活力,文化的流动性决定了它只有在创新、交流中才会有更大的发展”(7)王京生:《文化是流动的》,《中国文化报》,2012年5月15日。。文化如水,焉能不动?“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文化成为流动的活水方可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和创造力;文化在流动中与其他文化形态发生碰撞、交流和融汇,方可逐渐由不起眼的湍湍细流发展为壮阔宏大的社会“主流”,乃至雄阔浩瀚的文化海洋。人类作为文化的载体,人的流动其实就是文化的流动。“空间的流动,往往可以使流动主体的眼前展开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文化区域和文化视野,这种‘双世界视景’,在对撞、对比、对证中,开发了人们的智慧。……两个世界的对比,可以接纳、批判、选择、融合的文化资源就多了,就能开拓出一种新的精神境界和思想深度。空间流动的一加一是大于二的,是超越二的,进入一种新的维度丰富的思想层面,思想在流动中发酵。这就是‘双世界’效应。”(8)杨义:《文学地理学会通》,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6页。历史上无数文化革新和社会进步运动都与这种“双世界效应”“多世界效应”不无关系。现代中国社会更是如此,倘若没有梁启超、鲁迅、胡适等近现代文化先驱率先“睁眼看世界”,进而生发出“双世界”暨“多世界”效应下的现代文化观念,并矢志不渝地以此启蒙大众、引导民众大步迈向“现代”社会,试想一下今天的我们不知依然还生活在怎样封闭落后的时代!而文学作为社会现实不可替代的一面“折射镜”,常常敏锐且无比真实地反映出一个社会的“大势”所趋及其“人心所向”。新时期以来祖国大陆“留学生文”“新移民作家群”等迅速崛起,与人员的“跨境流动”直接相关。

20世纪50至70年代的中国大陆社会,一度与西方现代文明世界阻隔,历史的特殊机遇使得台港澳华夏儿女,在那个特定历史时期担当起了华夏民族与(西方)世界之间不可或缺的纽带作用;20世纪7、80年代,中国大陆开启改革开放新时代,台港澳地区经济和文化对于中国大陆人民则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双世界效应”,充分发挥了整个华夏民族对外开放的“急先锋”和示范作用。台港澳地区的文学艺术在面向世界、走向世界的开放性、流动性领域,也比中国内地更方便快捷,甚至被视为祖国大陆文学的引领者角色。但随着中国大陆改革开放的全面深化,不仅“海内外”区隔越来越弱化,祖国内地与台港澳地区对外开放的程度也越来越拉近。中国内地作家如莫言、阎连科、余华等在海外的影响,甚至大大超越台港澳地区的众多作家。至于新时期以来严歌苓、张翎等“海外华人作家”的持续“回流”,更强化了海内外华文文学暨华人作家的互动融汇和“一体化”倾向。这些名为“海外华人”的当代作家早已积极介入、深度参与到中国内地文学的发展态势之中,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很难想象若没有这些“海外”作家的参与,中国当代文坛不知会是怎样的“残缺”。在当今全球化时代,“海内”与“海外”、“境内”与“境外”之间,甚至“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东方文学与西方文学、本土文坛与跨境、跨国文坛之间,已然发展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相连的有机整体,要想划出一条分明的界线,恐怕要“难于上青天”。

正是基于以上考量,笔者认为若再一厢情愿地抱定将“台港澳”与“海外”华文文学并置一起,将其视为一个学科,而把祖国大陆文学一概排斥于外的华文文学观念,早已不合时宜,也无法客观全面地描述当今海内外华文文学跨境流动、密切交流乃至“融会贯通”的整体现状。这一思维定式沿袭的,依然是中国大陆在20世纪50至70年代与西方暂时隔绝的冷战时期的思维模式,难免给人以刻舟求剑之感,而“跨境华文文学”的“呼之欲出”也就势所必然。

三、跨境华文文学与中国文学的海外“延伸”

近年来关于华文文学之命名和学科定位的讨论可谓此起彼伏。不少新概念如“华人离散文学”“(全球)现代汉语文学”“汉语新文学”“华语语系文学”的提出,都曾引起广泛关注和争论。每一个新概念、新术语背后均蕴含独具匠心的学术考量。可惜在每一场大规模学术争论之后,学界并未充分凝聚起应有的学术共识,也未能从此前论争中认真总结学术经验,对于华文文学理论整体建构而言,这些争论难免给人以“原地打转”而“非螺旋式进步”的印象。诸多论争背后绕不开的核心议题,始终不脱离华文(人)文学的本土性与中国性乃至世界性之间错综复杂的纠葛。台港澳暨海外学者往往强调全球华文文学的“多中心”乃至“去中心化”的多元主义倾向,与中国大陆出身的学者大多追求海内外、境内外华文文学的“整合”或“一体化”目标,堪称相异成趣。前者以王德威、史书美的“华语语系”“反离散”理论为代表;后者则如颇具影响力的华人离散文学、汉语新文学等概念的提出等。此外,黄万华先生主张将“20世纪中国文学史”扩展为“20世纪汉语文学史”,其实与朱寿桐教授的“汉语新文学”理念颇为类似,强调的同样是汉语作为全球华人作家“共享的资源”和共同载体作用,以及对“两岸数地中国人和全球华人认知的‘整体性’”的恢复。(9)黄万华:《越界与整合:从20世纪中国文学史到20世纪汉语文学史》,《江汉论坛》2013年第4期。

围绕华文文学相关概念的论争,背后始终贯穿着一种“搁置争议”“求同存异”之华夏先民和合融汇的心路历程。海内外学者共同追求的,是一种“和而不同”的多元文化理想,与全球华文文学的跨文化、“多中心”特征不无契合。而“华文(语)文学”概念的出现和被广泛认可,也是此种搁置争议、“和而不同”之华人智慧的具体呈现。余光中早年谈到“华文文学”与“中国文学”的区别时特别指出:“‘华文文学’与‘中国文学’的含意颇有出入,前者侧重语言与文化,后者侧重传统与政治;前者分布遍及全球时代专指现今,后者集中于中国本土,具有历史传承。”(10)余光中:《根深叶茂的华文文学》,江少川、朱文斌编:《〈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序言》,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在他看来,现今全球华人使用的共同语言就是现代汉语,台湾称为“国语”,大陆则称“普通话”,以区别于国内各地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至于书面语,自然叫做‘中文’。但是到了海外,例如新加坡与马来西亚,为免政治敏感,就改用最为低调的‘华文’”(11)余光中:《根深叶茂的华文文学》,江少川、朱文斌编:《〈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序言》,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余先生说得再清楚不过,以“华文”取代“汉语”或“中文”,是充分照顾到部分华人华侨尤其新加坡、马来西亚华人的现实处境和具体感受,避免太过“政治敏感”的结果。因为“中国”长期被认为是一个政治实体,“中华”更是被习惯性地与具有强烈政治色彩的“民族(主义)”挂钩,而“华人”“华文”等则被视为仅仅用来区隔不同族裔、族群的文化历史概念,因而“可以畅行于全球”(12)余光中:《根深叶茂的华文文学》,江少川、朱文斌编:《〈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序言》,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一般认为20世纪以来散居全球各地的华人族群,大致经历了一个从“(中)华侨(民)”到“华人华裔”互相交错的不同发展阶段,并深刻影响着海外华文文学的文化主题变迁和归属问题:“早期的中国海外移民,大多没有放弃原乡的国籍,或实行双重国籍。他们因之被称作华侨,因此,华侨的文学创作,可以视作中国文学的海外延伸。但当中国的海外移民,在取消双重国籍认同,而选择了所在国家的国籍之后,他们国家认同的政治身份已由华侨变为所在国公民的华人(或称华族),其用汉语写作的文学,虽然在文化认同上不一定出现根本的变化,但已经不再认为是‘中国文学的海外延伸’了,而成为所在国多元文化构成的一部分。”(13)刘登翰:《华文文学:跨域的建构》,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页。这一历史描述完全正确,但笔者想补充的是,文学、文化领域的空间疆界,有时与社会政治的“边界”难以做到完全一致或“雷同”;文学史的发展也难以完全与社会历史进阶同步。不可想象昨天还是“华侨”身份的作家,第二天就因为入籍他国,其创作就立马被排除于中国(华)文学史论之外?余光中先生曾以英语文学和西班牙语文学为例,指爱尔兰大诗人叶慈一生用英文写作且长期旅居伦敦,其文学事业大致成就于伦敦这座国际化大都市,因而被约定俗成地称为“英国作家”,无论叶慈本人还是爱尔兰、英国文化界对此似乎都没有太多争议。至于全球各地“横跨”多国文学史的世界文豪、著名作家更不胜枚举。当然东西方文化语境和中外社会历史背景各不相同,中国暨东南亚社会的特殊国情决定了我们绝不能照搬西方的那一套,但也不必(事实上也做不到)完全局囿于政治文化领域的“疆界”而自设门槛甚至走向“作茧自缚”的极端,相反,保留一定伸缩性的模糊地带反而很有必要。

即使从字面意义看,“中国文学的海外流传及其延伸”与“中国作家在海外的文学创作”并非一回事。作家本人的国籍身份虽然已不属于当今中国,但并不意味着他的一切作品都要被排除于中国文学范畴之外。既然外国公民参与中国国家科研项目,以及他们在中国任职期间发表的科研成果,均可视为“属于”中国的科学研究事业之组成部分,那么非中国公民身份作家创作的以表现中国社会为内容,且具有强烈中国情怀的部分文艺作品,或者以各种形式直接参与的国内文艺活动(如文艺汇演、影视作品等)之类,是否必然要被划至“中国文学(艺)”之外?既然当今中国科技创新、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与延伸等事业,均离不开国际友人尤其是华人华裔的积极参与和支持,那么作为文化主体之一和主要载体的华人文艺创作,为什么就不能视为“中国文学(艺)海外流传及其延伸”的一部分而存在呢?基于同样理由,像白先勇、严歌苓、张翎等人的公民身份即使当今已不在中国,他们的文学创作是否就应被完全排除于“中国(华)文学大家庭”之外?笔者在前文已反复强调,当今“海内”与“海外”、“境内”与“境外”之全球华人文坛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把他们与祖国内地文坛完全“剥离”已不太可能。

朱双一教授认为,当中国大陆文学进入境外读者视野后,那些为他们所阅读的部分就具有了学科属性的双重身份,“既属于固有的中国文学的范畴,同时也属于世界华文文学的范畴”(14)朱双一:《世界华文文学:全世界以汉字书写的具有跨境流动性的文学》,《华文文学》2019年第1期。。这一说法非常有创意,套用这一思路,我们是否也可以认为当海外华人部分作家作品进入中国内地读者视野后,那些为内地读者所阅读的部分,也已具有学科属性的双重身份,既属于海外华文文学范畴,又为当今中国文学大家庭所接纳?

“跨境华文文学”的提出,正是基于尽可能跨越政治归属之类议题的考量,最大限度打破现有各种政治疆界和思想文化壁垒的束缚,同时努力追求跨区域文化心理共识,实现境内外、海内外文学的交流共融、互通互惠。

四、“跨境华文文学”之(跨)学科潜质

在笔者看来,“跨境华文文学”主要应包含五个方面的研究范畴:第一,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和中国澳门地区进入祖国大陆读者视野的作家作品、文学现象;第二,中国大陆地区流传至台港澳地区,进入当地读者视野的作家作品、文学现象;第三,中国大陆暨台港澳地区流传至海外的华文文学创作;第四,中国国境以外华侨华人作家创作的,流传至祖国大陆和台港澳读者视野的华文文学创作;第五,中国国境以外的华侨华人以外语创作,被翻译成中文进入祖国大陆和台港澳读者视野的作家作品。这样一种以跨境流动、相互进入“读者视野”为标准,界定是否“跨境华文文学”的方式或许有些主观化,但笔者认为,人文学科概念的界定不一定如自然科学概念那样清晰明确。这种模糊、含混乃至带有一定主观色彩的学科命名方式,就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而言,或许可转化为自身独特的学科优势:最大限度地促进境内与境外、海内与海外乃至全球各地华文、华人作家的相互流动、交流传播乃至融合。而所谓“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世界华文文学”等学科名称,不也同样存在一定的模糊“地带”吗?

陈思和先生等学者不仅主张“世界华文文学”应属于当前中国大陆学科门类“世界文学”中的外国文学之一部分,认为该学科应纳入“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学科框架内,还认为应把那些已被翻译为汉语的世界文学经典作品,划入“世界华文文学”名下。(15)参见陈思和:《学科命名的方式与意义》,《江苏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不过如此一来,极可能与“世界华文文学是否应包括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悖谬相似:既然将中国现当代文学囊括其中的“世界华文文学”,其后果可能是自身被中国现当代文学所“囊括”,那么华文文学若将比较文学学科的大半版图“整合”于内,是否同样面临被更为强势、学术力量也更为雄厚的中国比较文学所“吞并”的危险?那些被翻译成汉语的外国文学作品与华人作家创作,虽然都使用了现代汉语这一共同语言载体,但它们所蕴含的社会历史背景、文化心理属性乃迥然有别。文学的确是语言的艺术,但语言载体不能代表文学的一切,尤其是一国的文学作品一旦被翻译成外语,就被视为“别国文学”的一部分,于情于理均难以成立;但同一文化族群之间跨国界、跨语言传播,则应另当别论。将华人华侨以外语创作、被翻译成中文在中国境内传播的作品纳入“跨境华文文学”范畴,笔者认为,不仅有扎实的学理和文化历史传统支撑,有助于与海外学界普遍认可的华文文学观接轨,还可大大拓展目前“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学科的学术空间,使该学科更好地服务于中国文学暨文化海外传播之国家文化战略。

正如众多学者强调指出的,“华人”不仅是一个族群、族性概念,更是一种文化心理概念。华人族群对文化传统的坚守与维护不像犹太人那样以犹太教作为终极信仰,而是更多地表现为对本族生活习性、文化习俗的坚守和迷恋。扎根在民间信仰基础上的“民风民俗”,对于华人族群的凝聚和文化向心力始终发挥着关键作用。我们看到因各种原因迁移、流散至全球各地的海外华人,均呈现出“散居中的聚合”之典型特征:宏观上散居于世界各地的华人华裔,在“微观”上却一直保持聚居状态。虽然他们彼此之间不乏人际冲突,有时甚至被讥讽为“窝里斗”,但一代代华人却“乐此不疲”地生生死死永不分离。基于对共同生活习性、社会风俗和价值观念的认同,他们对母体文化的依恋和认同也“势不可挡”,华夏文化的代代相传也与此不可分割。

就华裔外语文学与华文文学学科的区隔而言,笔者完全赞同朱双一教授的看法:“与其用一个笼统的(华人文学?)大概念将采用不同语言写作的两种文学生硬地统合在一起,不如‘爽快’地也是实事求是地承认世界华文文学和华裔外语文学是两个不同的学科。”当然这并不是要将两者割裂,而是在认定各自独立的学科地位后,“在更高的层次上实现跨学科的整合研究”。(16)朱双一:《“世界华文文学”定义再辨析》,《华文文学》2021年第1期。笔者深信“世界华文文学”与“世界华人文学”交相辉映,完全可以在相互参照的比较视野下彼此滋养、共生共长。而基于此种考量下的华文文学学科命名,又有什么比“跨境华文文学”更符合该学科的独特属性呢?“跨境华文文学”的提出,不是要取代现有的“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世界华文文学”等学科概念,而是试图对这些学科名称进行必要的补充和整合。表面看来,“跨境华文文学”难以将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的全部作家作品包括其中,但事实上在当今网络时代,此种跨境、跨域的流传、交流和传播只需“举手之劳”,不必过度担心因为“跨境”这一标准而将台港澳暨海外华人地区的部分本土作家,排除于“跨境华文文学”之外的境况发生。如果说社会政治领域的“边境”“国境”等必须筑牢并严格把关,文学艺术和精神文化领域则需最大限度突破现有的各种“疆界”和壁垒,从而更好地促进中华文化走向世界,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

此外“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作为一门新兴的“边缘学科”,若能进一步跃升为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比较文学”等并列的二级学科,一直是众多华文文学研究者的共同愿景和诉求。但无论是否冠以“世界(华文文学)”之名,现有的“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学科都难以摆脱被“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比较文学”等强势学科“遮蔽”的命运。华文文学的学科独特意义及其存在价值,应离不开它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比较文学”等学科之间的跨学科特质。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跨境华文文学”之概念恰恰最能彰显此种跨学科特性。笔者深信既不同于“中国比较文学”,又有别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跨境华文文学”,是最有潜力通过发掘自身学科优势实现其理想愿景的。而这已有先例可循:不同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又有别于“儿童教育学”的“中国儿童文学”,几年前已顺利成为“中国语言文学”之下的独立二级学科,那么“跨境华文文学”又为何不能?

综上所述,超越特定文化语境、特定意识形态、特定区域和特定国家民族限定的“跨境华文文学”,对于促进华文文学学科之贯通境内外、海内外的“桥梁”或“窗口”特征,提升自身学科优势,无疑具有十分可观的发展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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