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代士人对西学的接受,经历了一个复杂曲折而多样的过程。孙宝瑄日记展示了个人阅读结构及思想变革的过程,折射出士人群体的思想趋向以及影响思想变革的因素。孙宝瑄对西学的阅读和接受历程,展现出近代思想文化变迁的渐进性和复杂性,以及时代潮流、地域风气、个人交游等在思想转变中所起的作用。
【关键词】孙宝瑄;西学;阅读史
【中图分类号】K2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7-0008-03
清末民初,为中国思想文化的转型时代,是中国思想文化变化最快的时期。制度性传播媒介的兴起,使阅读成为当时传统知识分子接触西学最方便、快捷的方式。尤其是在上海,西学类书籍报刊,更是充斥其中[2]381。传统士人通过阅读西学类书籍、新式报纸,逐渐了解西学知识,接受西学观念。知识的接受、思想观念的转变是不在个人的意识里完成,于历史的变迁中少有痕迹。但日记作为私人文献,能将“作者的言行、见闻、思想乃至情绪,随时定格”[3],镶嵌在日常生活的碎片中。这些历史碎片展现了不同群体“心态的变化、思想资源的流动”的过程,“使得我们可以不局限于探讨思想家的言论,而能从一个新的广度与纵深来探讨思想”[4]。孙宝瑄日记中详细记录了他阅读中学书籍的经历,对西学的思考和实践,为探寻近代思想文化的轨迹提供了重要线索。
孙宝瑄(1874-1924年)其日记起于1893年止于1908年。相较于同时期的士大夫群体,孙宝瑄的阅读实践有较高的自主性,更能反映其思想倾向。他成长和生活的主要城市——北京和上海,是晚清书籍报刊网络的中心区域,各类书籍报刊汇集于此,给了阅读者选择空间。钱塘孙氏丰厚的家资,让孙宝瑄无衣食之忧,无功名之虞,不必像普通寒士,为生计所迫,受困于科场,无法自主读书。得天独厚的条件,让孙宝瑄比其他士人享有更多阅读自主权。自由阅读所赋予的柔韧,让他的思想倾向,在时代大潮和地域风气的形塑下呈现出多变的形态,展现出西学接受和文化转型的复杂景象。
关于孙宝瑄日记,学界已多有关注,研究视角集中在思想文化史和阅读史方面。但目前学界对孙宝瑄思想转变、阅读结构变迁的详细过程和原因讨论不足。本文通过考察孙宝瑄日记,重点梳理孙宝瑄对西学接受的过程,希冀管窥近代思想变迁的复杂形态,探讨影响思想转变的多重因素。
一、甲午前对西学少有涉猎
在甲午战争以前,孙宝瑄所接触的思想资源以中国传统学术为主,对西学知识少有涉猎。从他现存的甲午中日战争前的日记,可以窥见其阅读结构和知识储备情况。1894年1月孙宝瑄为自己定下读书计划,“午前治经,治帖括,午后作字,治史,治《文选》;晚杂览诗文,录日记”[2]40,计划中囊括了经史子集、科举考试所需的书法和帖括。孙宝瑄的这一阅读计划是他阅读实践的延续。1893年11月的日记可以证明白天主攻经史,晚上杂览诗文是他习得的阅读习惯:上午诵读《左传》,中午读《明纪》《明史》,夜则看《月赋》《北山移文》等[2]1-5。1894年2月的日记,反映出他对这一读书原则的遵守:1894年2月9日,“起早,温经,读时文,观《文选》,治史”,1894年2月10日“课程如昨日。嗣后每日如常,不复缕载”[2]44-45。
孙宝瑄2月10日的日记中记到“嗣后每日如常,不复缕载”,应是他事后的补记,是对这一时期如实执行读书计划的确认。由于涉猎广泛,难以记忆,孙宝瑄还特意将重要章句进行摘抄,时时温习,“立日钞册,分经史子集四门。凡阅群书有可采语,或足为词章之助者,皆录其中,以备遗忘”[2]40-41。这一抄书备忘的读书方式,并非始于甲午之时,1893年11月,孙宝瑄就已完成了对五经的摘抄工作,取名《经籍膏腴》,“余苦读性钝,旧书重理,皆艰涩不能成诵,故于前年曾拣择经书中精粹之语、温丽之词,随手摘录,顾无恒性,或断或续,至今日始成一帙,盖五经皆备焉。因题曰《经籍膏腴》”[2]4。
从孙宝瑄的日记可以看到,在甲午战争前,他所阅读的书籍几乎全是中国传统的典籍,阅读的报刊也只有朝廷分发的邸报。他的“知识仓库”中,以传统知识为主,于西学知识,少有涉猎。值得注意的是,在他甲午前的日记中也出现了一次《海国图志》,但爱发议论的孙宝瑄竟未作任何评论,并且在甲午前也再未提及此书[2]30。可见,《海国图志》类的书籍并未能引起孙宝瑄的兴趣,即使看到,也仅是匆匆一瞥,随后便束之高阁了。孙宝瑄对西学的阅读和接受,在甲午战争后才真正地开启。1896年,孙宝瑄在《上合肥傅相书》中自白道:“一介迂腐,本无知识,客岁,以边事起,略涉洋务书,稍知大要。”[5]如果以西学知识为衡量标准,孙宝瑄说的“本无知识”,甲午战争后才“稍知大要”,倒也并非谦逊之辞。
二、甲午后提倡“浑然于中西”
甲午战争后,源于西方的“思想知识资源大量涌入中国,逐步充填‘传统的躯壳”[6]184,接受西学思想知识资源的士人靠着这些资源打破传统的束缚,重新“思考、整理、构筑他们的生活世界”,甚至用这些思想资源“诠释过去、设计现在、想象未来”[6]184。甲午中日战争牵引着中国知识阶层从传统学术转向时务,进而从时务转向西学。1894年5月至10月,孙宝瑄的日记缺记。他解释辍记的原因有二:一是缺乏毅力;一是甲午战争爆发后, “心绪恶劣”,“日记遂辍而不续”[2]62。孙宝瑄在是年的11月25日,追述了这几个月的生活,心情苦闷,时常骑马出游,“返则静坐观书”,所读书目除了《明史记事本末》《先正事略》等以往熟悉的传统书目,还新增了《圣武记》《海国图志》有关时务的书籍。对这些书籍并不是偶然瞥见,而是“罗列于左右”,方便随时抽取,“斜倚南窗而吟诵之”[2]62。从“罗列于左右”可知,这些时务类书籍,已进入孙宝瑄的枕边书的行列。
孫宝瑄与同时期的许多士人一样,对西学的阅读和接受是以“时务”为媒介。甲午战争是推动中国士大夫把关注点从传统典籍转向时务政治的重要事件。在甲午战争爆发后,孙宝瑄持续关注甲午战事,尽量从报纸和友朋处搜集时务信息。1894年11月25日,他读《危言》后就感受到,这本书“专论时务”,且“洞悉中外利弊”,对于政府兴革大事有深入而细致的分析,如“牛毛茧丝”,“剖晰无遗”。他在日记中详细列举了《危言》的目录,“凡四十门”,在认真阅读后,不无惋惜地感叹“惜不令当局者见耳”[2]62。半个月后,孙宝瑄终于有机会亲自拜访汤寿潜,并与他“谈时务良久”[2]69。
1894年,随着甲午战争的持续,孙宝瑄对时务的兴趣愈发浓厚,对西学的关注也越来越多。甲午年十二月的日记充斥着对战事的关心和焦虑。12日,他拜访好友李梅孙,见到友人仿照《水浒》所作的《甲午宝鉴》,便“强携之归”。13日,他从梅孙那里听得了黄海海战中,邓世昌及其忠犬的故事,便详细抄记在日记里。15日,日记中记道:“闻倭人又增精锐万余人,皆东行。”20日,他终于忍不住参与时政,向时任高官的岳父上书言事,“议论时事,约千余言”[2]69-71。
在甲午战争的牵动下,孙宝瑄持续阅读西学类书籍,尤其是西方历史。1894年12月15日,孙宝瑄到书肆购买了《中西纪事》《万国史记》,并立刻翻阅了《万国史记》。1895和1896年的日记缺失,但我们从1897年正月的日记记载,或可窥见两年中他对“西史”的阅读情况。在1897年正月的日记中,有十三天“录西史”的记录。随着西史的持续阅读,西学知识的逐渐增加,孙宝瑄把西学知识看成是其知识体系的一部分,提出“贯古今,化新旧,浑然于中西”的论断:“愚未居今世而言学问,无所谓中学也,西学也,新学也,旧学也,今学也,古学也。皆偏于一者也。惟能贯古今,化新旧,浑然于中西,是之谓通学,通则无不通矣。”[2]88
这篇论述,似乎成为孙宝瑄开始接受西学的宣言书,此后,他将古今中西知识熔为一炉,相互比附,在阅读中国传统经典时以西方事物为参考,比附对照,以证中西互通。如1897年2月至4月之间,孙宝瑄持续阅读《周礼》并从制度、饮食、男女交往等多个方面,将周礼中描绘的事物与他新接受的西学相比附,“吾疑古人设食状与西人同”[2]92,男女交往方面西方“犹近(中国)古风”[2]92。
关于《周礼》真伪的争论,孙宝瑄以西学知识为《周礼》正名:“如近泰西科税未尝不重,然其国中无失业之人,皆足自立,赖有学校造就之,即所以养之也”,用西学证明“《周礼》实非伪书,而为君统中治之最善者也。”[2]90-91孙宝瑄通过列举西方国家税虽重,社会也能很好地治理来论证《周礼》的合理性,说明西学知识已经成为孙宝瑄心中值得信赖,甚至可以证真伪、量对错的思想资源。
孙宝瑄将西学知识和《周礼》为代表的中国传统经典相互比附的文字,在1897年前后的日记中随处可见。1897年3月26日的日记中,孙宝瑄对古学与西学进行了多方面的对比:“今之枪炮,有古人射意。轮舟驾驶,有古人御意。特变其法,而更精更神奇耳。盖礼乐者,古人所以修文;射御者,古人所以讲武;书与数并重,而学问皆由此入。”[2]103
这一时期,孙宝瑄通过中西学比附,试图用西学知识证明中国传统文化的优越,以应对甲午战败后中国社会所面临的文化危机。一方面,他所获得的西学知识思想资源较少,还不足以打破传统的框架、重新构建一个新的解释体系,只能将新知和旧识相连,将“西学”填入“传统”的躯壳。另一方面,在甲午战败的压力下,以孙宝瑄为代表的文化精英,不得不承战败的事实、不得不承认西学的必要性,但潜意识里也不愿意放下传统文化的尊严。在西学“颇合古意”的比附中,为学习西方提供了依据,也为备受打击的民族自信心找到了新的证明。
三、戊戌维新前后提倡“西胜于东”
初学者接受新知,往往参考旧识,于新旧比附中将新知接入已有的知识体系,从而使新旧知识“浑然一体”。但随着新知的不断涌入,必然冲破旧识的框架,而形塑出新的认知结构。随着对西学类书籍阅读的增加,孙宝瑄不再简单将西学与中国事物相比附,而是逐渐认识到“西胜于中”的现实。“西胜于中”的感叹在日记中逐渐呈现,在政治制度方面表现得尤其明显。1897年3月11日,孙宝瑄在日记中评价了中西方的政治制度差异:“西国之权,不再(在)君也,不再(在)民也,权属于公。中国之权,亦不在君也,不在民也,权属于私。公权出而国安矣,私权盛而国危矣。”[2]98
此时的孙宝瑄虽然欣赏西方的“权出于公”,但认为西方的民主制度并不适宜于中国。他认为中国是受专制太深,民智未开,不能“骤欲谈民主之高论”,需要“渐引之法”[2]105。这“渐引之法”就是通过传播西学知识,逐渐开启民智,“必也报刊、学校行之十年,又徐开议院,庶几可举行一二,今则不能”[2]83。
1897年四月,朋友杨凌霄让孙宝瑄推荐议院方面的书籍,他坚定地劝说“此举难行”,“乡邑中多一议员,与多一邑长也,弄权颠倒,曲直不可禁,无益实事”[2]109。但孙宝瑄西方议院制度不适合于当时中国的想法,很快就发生了转变,“西胜于东”、“设立议院”的观念逐渐呈现。从1897年5月开始,孙宝瑄的日记中“西胜于中”的感叹逐渐增多。5月24日,“三王不如尧舜,何也?二帝不利其子孙,三王利其子孙者也。尧舜不如华盛顿,何也?尧舜私荐人于天,华盛顿公举之法者也”[2]121。5月26日,“好仁之風,西胜于东”[2]122,6月27日,“西人日求理之明,故日进而智;中人日溺记之博,故退而愚”[2]133。
随着对《万国公法论》等西学书籍的阅读,到1897年11月,孙宝瑄已经明确强调议院为中国所需,“愚谓孔子苟得志于世,必开议院”[2]170。1898年6月,孙宝瑄就“缓开议院”这一问题和宋恕展开了辩论。孙宝瑄提出“今之民多愚,假议院开,八股必不能废矣”,宋恕则以开议院能选举出真正的有识之士主持学校、考试,民智可以渐开;不开议院则主持学校、考试者皆为无能之人,即使废除八股文,“日久必至攻策论如时文,仍无补于天下”[2]264。经过多次和朋友辩论交流,孙宝瑄已彻底转变了他之前所认为的民智未开,不可骤谈民主的观点。他认为先启民智的弊端是易起祸乱,“民皆有争自主之心”,民智稍开,“必起而争之”,专制统治下,“必酿大变”;若议院已设,民权已兴,则民智开时,“民心已平,而无所争”,先设议院的好处在于,能避免混乱和革命[2]266。
除了观念上的更新,态度上的转变,孙宝瑄在行动上也积极参与设立议院的活动。1900年,孙宝瑄、容闳等上海的维新人士听闻列强欲“废政府,逐西后,瓜分支那”[2]1383,遂商定成立国会,以挽救中国。6月26日,在叶浩吾家集议,孙宝瑄虽未能参加,托朋友带去两条建议,“其一,过会必立宗旨,一曰华政,一曰自立;其二团体既结,遇事会商必有办法”[2]1384。7月1日,孙宝瑄等维新人士在上海愚园召开大会,通过举手表决的方式决定成立“中国议会”。事后,孙宝瑄拜访李鸿章,陈述立会宗旨,并劝说李鸿章支持刚刚成立的“中国议会”。“满洲不可救矣,相公曷留此身以救中国!”[2]1385这是孙宝瑄在西学实践上走得最远的一次,他参与组织国会,并在这未被承认的国会中担任干事,甚至游说路过上海的李鸿章放弃清政府,支持国会。
在上海的八年时间里,孙宝瑄逐渐接受西学,并尝试将西方的议会制度付诸实践。他在思想上有一个清晰的转变过程:1897年初,他认为议院不适合于中国社会,于中国“无益实事”;在与宋恕等人辩论后,逐渐认识到议院不可缓开;在民族危机的推动下,孙宝瑄和维新志士一起,将西方的议院制度付诸实施。但在清末新政开始后,孙宝瑄离沪返京,他阅读的书籍渐以传统类书籍为主,思想也渐趋保守,甚至提倡国粹主义。
四、结语
在传统衰落、思想学术明显权势转移的近代社会[8],以孙宝瑄为代表的士人群体,在各种文化潮流的冲击下思想复杂而多变。甲午以前对西学少有涉猎;甲午至戊戌年间,关注西学较多,主张中西融合;戊戌至庚子间,西学知识渐增,主张西胜于东,在政治、教育、婚姻方面接受西学;1902年后,孙宝瑄的思想和社会实践逐渐趋于保守,提倡“国粹主义”,对西学也关注渐少。孙宝瑄对西学的接受和反思,既反映了清末民初知识分子群体处理中西文化关系时矛盾的心理、接受西学的复杂过程,也展现了知识分子群体在不同地域文化、时代风潮、交际网络的影响下接受西学的程度和时间上的差异性和多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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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祥银(1991.12-),男,汉族,安徽亳州人,硕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