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学鸿
《庄子》作为先秦子书,保存了丰富的上古史料,但因其“言多诡诞,或似《山海经》,或似占梦书”,稽古学者在探究中华文明的早期书写时,并不把它视为可信的材料。《庄子》确实多“空语不实”之言,即便是历史人物,它的书写也常似是而非,难辨真伪。其中武丁之臣傅说,就被刻画成了半人半神的角色。
《庄子·大宗师》“夫道有情有信”章写道:“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比于列星。”这段文字至少透露出三个信息:首先,他是地上殷高宗武丁的相,政绩昭昭;其次,他是天上与列星比肩的星神,掌管星宿;再次,他是超出生死循环、遨游天地的得道者。简短的话语,对傅说的定位很高。那么,《庄子》这种带有神话色彩的大笔勾勒,依据是什么?
关于傅说,还见于《国语》《墨子》《孟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楚辞》以及东晋梅赜版《尚书》、出土的战国楚简等多类先秦典籍。据《尚书·说命序》介绍:“高宗梦得说,使百工营求诸野,得诸傅岩,作《说命》三篇。”看来,武丁为得到傅说,着实费了不少周折。傅说当时只是在傅岩筑城的一介“胥靡”,即服役的奴隶或囚犯。要把一个刑徒推举为公卿,必须提出强有力的理由。于是武丁打出了“先王”这面大旗,以“先王托梦”的名义,依画像在全国悬赏寻找。当然,傅说也不负重望,与武丁珠联璧合,实现了殷商王朝的复兴。据《尚书·无逸》记载,殷高宗武丁享国五十九年,他的强大可想而知。
托梦,在今天看来只是武丁的谋略,但在三干多年前的殷商时代,这便是“绝对命令”。《礼记·表记》曰:“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这种虔诚的神道观,让殷人坚信,神的意志不能违背。据张光直研究,“在商人的世界里,神的世界和祖先的世界的差别,几乎到微不足道的程度”。就是说,先王就是天帝,先王所赐之臣,不容置疑。
《尚书·说命》记录了武丁任相的命辞,以及傅说进谏为君之道的应答,这成为后世“圣主遇贤臣”的典范。在先秦典籍中,相关记载主要强化了两个方面:一是武丁任人唯贤、谦下纳谏的圣德;一是傅说“朝为刑徒暮为卿相”的传奇经历对贫寒之士的激励。值得注意的是,傅说故事并未出现在伏生版的《今文尚书》、孔安国作传的<古文尚书》乃至殷商甲骨卜辞中,就连<尚书·君爽》篇周公向召公历数商代贤臣时,武丁时期只说到甘盘,未提傅说。清华大学收藏的战国楚简中有《说命》三篇,但内容与梅赜版出入很大。于是不少学者开始关注卜辞和竹书中的人名,以期发现傅说的蛛丝马迹。
关于傅说星,传世的先奏典籍少有出现。《楚辞·远游》有“奇傅说之托辰星兮”一句,《淮南子·天文训》提到傅说“骑辰尾”,与《庄子》相呼应。《左传·僖公五年》记载晋候伐虢时提到一首童谣,谣辞有“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的语句,魏晋史学家杜预注曰:“天策,博说星。”唐代孔颖达疏认为此观点出自《史记·天官书》,并进一步说:“傅说,殷高宗之相,死而托神于此星,故名为傅说星也。傅说之星在尾之末,合朔在尾,故其星近日,星微,焞焞然无光耀也。”孔颖达疏依据的是古代天文学知识。所谓“尾”,就是古天文学二十八星宿中的尾宿,为东方七宿的最后一宿。《晋书·天文上》介绍“二十八舍”,说:“傅说一星,在尾后。傅说主章祝,巫官也。”讲到“天汉起没”时说:“天汉起东方,经尾箕之间,谓之汉津。乃分为二道,其南经傅说。”其实,战国时代的天文典籍中,就有傅说星。据《唐开元占经》记载:“石氏曰:‘傅说一星在尾后。‘傅说星亡,社稷无主。‘傅说星明大则吉,不明者天下多祷祠。”。石氏是战国时魏国的天文家石申,一日石申夫,曾著有《石氏星经》,但已失传,他的相关论述保存茌《唐开元占经》中。石氏的话属于判断吉凶的占星辞。傅说星的变化与社稷安定相关,因此《左传>将童谣与“虢公将亡”联系起来。
中国古代天文学渊源流长,但其重点不在科学,而在观象授时和判定吉凶两大社会功能,观象与国政息息相关。《易·系辞上》曰:“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象,即效法。《史记·天官书》司马贞索隐说:“众星列布,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峙,各有所属,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天上的星象与地上事物相对应,这是古人对傅说死后精气化为星宿的想象依据。然而,为什么说“乘东维,骑箕尾”呢?这恐怕与古代星宿的分野有关。
所谓星宿分野,是古代天文学家把天上的星宿与中土的州国建立起对应关系,这种做法至迟西周时期就已经开始,战国时期更加明确。东维,指黄道带二十八星宿中的东方苍龙七宿,分别是角、亢、氐、房、心、尾、箕。东维,即代表东方。《史记·天官书》曰:“尾箕,幽州。”《汉书·地理志》曰:“燕地,箕尾分野也。”箕、尾二宿对应幽燕之地,即环渤海湾地区,包括今天的北京、天津全部,以及河北东北部和辽宁大部。这一带,应该与傅说最初被发现并一跃而登上政坛的地域有关。《墨子·尚贤下》讲到:“昔者傅说居北海之洲,国土之上,衣褐带索,庸筑于傅岩之城,武丁得而举之,立为三公,使之接天下之政。”《尸子》也有“傅说在北海之洲”的说法。清华简《说命上》则说,傅说剿灭失仲國有功,被高宗赐封管理该地,“其惟说邑,在北海之州,是惟国土。”北海即指渤海,北海之洲当是渤海中的岛屿,在古代幽燕之地范围内。这就是说,傅说升天后活动的天区和星宿,暗示出他生前的发迹之地。关于傅说星的占星辞,是他与武丁联袂成就大业的投射。傅说星大而明,国家安宁,君臣和谐,子孙昌茂。这与清华简《说命》篇傅说的职责是一致的。简文说,傅说不仅要积极向武丁进谏,还负责履行武丁的职责,如征伐失仲国、笼络友邦、监察四方、管理百姓、保祜商王朝万福永延。正如天文学者陈美东所说:“中国的星和星官主要是以地上的事物和国家职官命名的,这种命名法绝对不是我们经常说的简单的比喻,而是天地对应、天人感应思想的反映。天象与地上事物、官职之间的象并不是表面上相似,而是具有实实在在的内在联系。一方面是天象下应地物,‘天有其象,精气下流。一方面是地物上应夭象:‘形器著于下,精象系于天。正是这一观念支持了中国传统的占星系统”。
由此可见,《大宗师》对傅说的书写,依据的是历史事实与天文知识,并且天地相应。不过,在先秦典籍中,特别是儒家经典,对傅说故事的传奇性不愿深究。傅说既然是天帝派来的,当然就是通神的圣人,“得道者”身份不证自明。但这一前设《庄子》似乎并不认可,《大宗师》没有表述,但紧接“傅说”一节的内容便是“南伯子葵向女偶询问学道”的情节。女偶是上古的怀道之人,依照她的说法,学道并非平常之人所能做到,但如果“有圣人之道”的人教“有圣人之才”的人,传道便成为可能。将这一前提条件与傅说武丁二人的精诚合作相参照,即可明白《庄子》的用义。所谓“圣人之道”与“圣人之才”的融合,就是后人“圣主遇贤臣”的社会理想。《国语·楚语上》借白公子张之口,称赞武丁“能耸其德,至于神明”,其圣睿广,其智不疚。梅赜版《尚书·说命》作为“君王方策”,比较详细记述了武丁为绍辟先王基业,永绥百姓,命傅说要像伊尹辅佐商汤那样尽职进谏;傅说则要求武丁奉行天道、借鉴旧法、任贤为官。二人都“以德配天”,正是“配神明,醇天地”的典型代表。清华简《说命》篇虽然高扬“惟殷王赐说于天”,但主要记录了武丁对傅说的训诫:“听戒朕言,渐之于乃心”“毋独乃心,敷之于朕政”。武丁反复申明虔敬和诚心的重要,要求傅说与自己完全达到心志合一,也就是说,武丁、傅说与天道三位一体。
对于这种带有宗教色彩的心灵沟通,班固在《汉书·叙传》中写道:“殷说梦发于傅岩,……皆俟命而神交,匪词言之所信,故能建必然之策,展无穷之勋也。”所谓“神交”,指精神上完全融台,思维方式、处事态度、价值观念等高度统一。这种心理状态,《大宗师》则借两组诡诞的“方外之友”作了夸张性陈述,他们“以生死存亡为一体者”,“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彼此交流不用语言,只在“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之间,便心领神会,心有灵犀。这种纯粹的心灵境界,正是《庄子》极力宣扬的道境,也是远古社会巫文化的遗存。在对远古文化的继承中,“道家则保存和理性化了原巫术礼仪中与认知相关的智慧方面。
因此,《庄子》对傅说的书写,在荒诞表层的底下,隐含着远古历史的缩影和天文知识的光辉。它的真实不是简单的历史复制,而是融史实、知识和作者个性创造于一体的艺术真实;它的语言表达,超出逻辑又台于逻辑,可谓与“道”齐一。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