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吾民》出版前后

桑农

林语堂的《吾国吾民》是他第一部英文书，1935年在纽约出版，好评如潮，畅销一时。他是如何获得这一出版机缘，又是如何在美国打开市场的呢？众所周知，这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的推荐有关。最近，钱锁桥《林语堂传》的中文版面世，书中披露了林语堂与赛珍珠及出版商理查德·华尔希的往来信件，让我们得以了解双方合作的诸多细节。

林语堂与赛珍珠是在上海一次中外作家聚会上初次见面的。赛珍珠应该知道林语堂对她的作品发表过评论和支持。第二天，她还参加了林语堂夫妇的家宴。林语堂当时就告诉她，自己正在用英文写一本关于中国的书。赛珍珠对此非常感兴趣，随即写信给她的出版商华尔希，推荐这位“中国首屈一指的散文家”。

华尔希刚刚接任《亚洲》杂志主编，有一家小型出版公司，成功策划过赛珍珠的《大地》。当时两人正在恋爱，不久结成伉俪。他对中国题材的图书很是看好，遂与林语堂通信，并于翌年初来到上海与之面谈。林语堂事先将该书梗概和引言部分寄给赛珍珠，请她批评指正，并说：“你可以把它给华尔希看看，假如他感兴趣的话。”据华尔希致林语堂的信，面谈相当成功，他对该书“尤为向往”。两个月后，双方便签订了出版合同。

林语堂在《吾国吾民》初版自序中感谢赛珍珠“自始至终一直给我鼓励，出版前还亲自通读全稿并加以编辑”，也感谢华尔希“在整个出版过程中都提供了宝贵的意见”。由往来信件可知，所言不虚。双方就内容安排、写作风格及文字表述等方面都有过商讨。最有意思的是书名的敲定。林语堂最初想到的是“中国：一份告白”和“我的同胞”。华尔希则认为，前者作书名在美国不合适，后者又感觉不庄重，建议用“吾国吾民”，觉得这个“既庄重又能吸引眼球”。他还让林语堂继续思考，想到好的书名再告诉他。林语堂后来又提供了“思索中国”“我的祖国”“广阔的人性”“瞧，这人性的中国”“微笑的中国”“生活与微笑”“饮茶”“悲悯的微笑”“中国：奥德赛之旅”“我的中国”等。最后，出版公司所有员工投票，一致同意用“吾国吾民”。华尔希发电报给林语堂，要他相信他们对美国市场的了解和判断，林语堂遂欣然同意了。

除了专业的编辑工作，出版公司还为推广营销做了一件重要的事，即提前把部分章节拿到美国主流杂志《哈珀》上发表。另外，华尔希也曾将书稿寄送“每月读书会”候选。这些前期的操作，对《吾国吾民》在美国打开市场无疑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吾国吾民》出版之后，在美国乃至欧洲引起广泛的反响，中国国内的回应却寥寥无几。由于汉语译本迟迟才问世，国内最早的评论只限于能说英语的知识分子圈内。林语堂并不急着将此书译成中文。他担心“普罗作家”看了，会将其“碎尸万段”，因为他居然有闲心去写中国的诗情画意。他给出版商华尔希的信里还表达了另一种担忧，即书中部分章节会招致某种“官方警告”，罪名是他“不爱自己的国家”，他必须想办法做些自我保护。

国内英文报刊上相继发表三篇书评：一篇刊于《天下》月刊，作者吴经熊；一篇刊于《中国评论》周报，作者姚莘农，即姚克；一篇刊于《国民新报》，署名“一个中国人”，实出自该报主编汤良礼之手。

这三篇书评正好代表三种不同的态度。吴文称赞林语堂，说他是“中国思想界佼佼者，只需稍加时日，一定能成为整个人类文化果实之极品”。姚文的观点比较折中，一方面嘉许《吾国吾民》“是本关于中国的难得的好书”，一方面又指出“书中所谓的‘吾民只能说是泛称知识阶级群体，而不是所有四万万中国人”。汤文则作了严厉的攻击和谴责，开篇即充满讽刺挖苦：“哦哟，著名的小评论家现在可是世界级的畅销书大作家了。真的非常成功，‘卖了你的国家和人民。”这最后一句还玩了一个谐音梗。My音与“卖”相近，于是，书名My Country My People便被歪曲成为“卖国卖民”。

《国民新报》是国民党的机关报，汤良礼的评论无疑表达了当局的态度和立场。文中指责林语堂披露国民政府的缺陷与失败，是为了取悦在华外国人和外国媒体，他们一向敌视中国政府；这本书在外文媒体得到追捧，恰恰证明了这一点。他还认为，林语堂为国民政府治下的中国描绘了一幅黑暗、绝望的图景，并未提出任何建设性意见，而其本人却担任半官方性职位，从政府领取薪水，书里对国民政府的非議，是故意扭曲事实，极不负责任且居心叵测的。

尽管林语堂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但对于污蔑他“卖国卖民发大财”还是非常气愤。他一再强调，那些极具自卑感的高调“爱国者”狭隘偏执，只愿把中国罩上面具呈献给世界，而他非常清楚，怎样才算为中国作真实、明智的宣传。

1939年，《吾国吾民》再版，林语堂增补了一章《中日战争之我见》，积极支持抗战。1940年，汪伪政府成立，汤良礼出任宣传部政务次长，这真是残酷的对照、绝妙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