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中的原型解读

2023-12-25 22:40丁茜史永霞
艺术科技 2023年23期

丁茜 史永霞

摘要:目的:文章基于剑桥学派的原型批评理论,主要运用弗雷泽的原型理论、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以及弗莱的原型批判理论,探寻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中所采用的神话原型,以期探索其背后的隐喻与象征意义。方法:《海边的卡夫卡》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代表作,故事运用双线结构讲述了少年卡夫卡与中田的魔幻经历。小说以俄狄浦斯神话构建故事框架,文本更是充满神话般天马行空的奇幻想象,因此可从原型批评视角来解读。结果:在原型批判理论的视野下,村上春树以乌鸦神话来隐喻少年卡夫卡性格中的善恶两面性;用“金枝国王”仪式来撰写中田与佐伯女士的命运,并以此寄寓作者的希望;用俄狄浦斯王的神话来构建故事框架,赋予小说奇幻独特的神话色彩。远古的神话在各个时代以不同的艺术形象反复出现在不同的艺术作品中,事实上是人类普遍共通的“种族意义”。村上春树受到神话故事的启发,以神话为原型撰写的充满隐喻色彩的《海边的卡夫卡》,不仅编织了一个诡谲奇幻且生动有趣的现代寓言故事,更是带给读者既普世又多样的解读可能,内涵丰富。结论:文章以神话原型批评理论探究《海边的卡夫卡》中的部分隐喻,以求管中窥豹,尝试解读村上春树隐喻世界的一角,以期抛砖引玉。

关键词:原型批评;  《海边的卡夫卡》;俄狄浦斯神话

中图分类号:I313.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23-0-03

1 原型批评

原型批评又名“神话-原型批评”,最早由剑桥学派的学者提出,兴盛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原型批评的主要理论来源是弗雷泽的《金枝》和荣格集体无意识的原型理论;加拿大学者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集中阐释了原型批评理论。

2 乌鸦少年与乌鸦神话

在《海边的卡夫卡》中,卡夫卡幻想出了一个叫作乌鸦的少年,与之交谈,进而解惑。在捷克语中,“卡夫卡”一词的意思是乌鸦。小说中不受时空限制随时出现的“叫乌鸦的少年”,实际上是卡夫卡人格中最智慧的一部分的化身,其实际作用并不只是让卡夫卡自问自答,还蕴含了他性格中一善一恶两层的意义。

2.1 不详恶鸟

为展现卡夫卡性格中的恶与他的自我嫌恶,村上春树使用了古希腊神话中乌鸦的“厄运”象征意。太阳神阿波罗爱上了格露丝,便派遣一只神鸟去监视这个姑娘的举动,当神鸟发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时,便向太阳神报告少女的不忠。阿波罗一怒之下,将其射死。之后证实格露丝并未与其他男子私通,阿波罗因而惩罚神鸟,将其洁白的羽毛变成黑色,这就是后世乌鸦的由来,乌鸦由此成了欺骗与厄运的代名词。小说中卡夫卡以失群的乌鸦自称,实际上表现了他的孤独感,潜意识中对自我的嫌恶及其头脑中的恶念。

卡夫卡幼年时被母亲抛弃,被父亲虐待,在学校也被同学厌恶,常常独自在图书馆消磨时光,失群乌鸦便是其真实写照。

被母亲抛弃的创伤和在校的不合群使卡夫卡认为自己不值得被爱,潜意识中产生了自我嫌恶。同时,父亲遗传给他的暴力与偏执的基因,使他在学校两次打伤同学,恶念如同黑乌鸦,就像卡夫卡脑海中挥散不去的阴霾。卡夫卡以乌鸦自比,是潜意识中对自身嫌恶的真实展现。

村上春树曾说,“人人都是孤独的,但不能因为孤独而切断与众人的联系,彻底把自己孤立起来”[1]。卡夫卡最初采取的行动就是把自己封闭起来,如乌鸦一般盘旋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下去,他封闭的内心就只会引领他走向不可挽回的极端。为了打破这种孤独闭塞的心态,卡夫卡选择在15岁生日当天离家出走,勇敢地踏上一条充满未知的路途,去险恶的外部世界寻求力量来支撑自己,去外界寻找与其他人的联系来摆脱孤独。

“我希求的是接受外力、忍耐外力的强壮,是能够静静地忍受不公平不走运不理解误解和悲伤等种种情况的强壮。”[2]346卡夫卡所采取的方法受到了“叫乌鸦的少年”的肯定,因此他通过大量阅读来丰富知识,通过运动锻炼来增强体魄,通过离家出走来逃离孤独的困境,自称“卡夫卡”的乌鸦少年展翅飞翔了。

2.2 吉祥神鸟

为了展现卡夫卡智慧与善良的一面,村上春树借用了日本神话中的神鸟——“八咫乌”,以“乌鸦”来象征引领卡夫卡自我救赎和成长的智者。

根据《日本书纪》记载,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东征奈良,在和歌山县熊野一带的山林中遇险,迷失道路,天照大神就派遣一只神鸟为天皇指路,这才使他脱离困境。这只神鸟颈项上挂着八咫勾玉,因此被称作“八咫乌”,也就是乌鸦的始祖。因此,乌鸦在日本人心中是“忠实、智慧、大无畏”的象征。

“叫乌鸦的少年”通过耐心的开导和智慧的话语为卡夫卡答疑解惑,这实际上是卡夫卡在对着自己的第二重人格自问自答,试图解决问题。他幻想出一个“叫乌鸦的少年”来自我开导,虽然他自我厌恶,但内心深处是肯定自己的智慧的。这便是他尝试解救自己,逃离困境的一种实在可行的做法。

村上春树以塑造“叫乌鸦的少年”这样一个隐藏在少年心灵深处智慧的第二人格,向日本青年展示了一种开解自我的法门。最后让卡夫卡获得救赎、重新获得母爱的关怀,大胆回归社会,承担责任,这无疑是孤独而叛逆的青少年的疗愈良药。

3 死亡书写与附灵仪式

在小说的末尾,佐伯与中田猝不及防地相继死亡,二人的离世却最终带给小说完满的结局和温暖的希望,他们的死亡更像一场传承仪式,不难使人想到这是村上春樹在借用“金枝国王”神话。弗雷泽在《金枝》中记载了这样一个远古巫术仪式:原始人目睹了大自然的冬去春来,循环往复,认为这样的变化与人类生存具有千丝万缕的某种关系。因此,他们把自然界的循环与人的生死关联起来,坚信人也如大自然那样可以循环往复,死而复生,于是死而复生的神话应运而生。同时,他们相信有一个神的起死回生决定了大自然的周而复始,于是一种特殊的仪式被创造出来,以模仿这个神死而复生的过程。原始人认为这个神的灵魂寄居在国王身上,而唯有这具躯体尚且健康时,才能保证神的灵魂的康健,所以当国王初露衰颓之相时,就必须立刻为这个神更换一个更加年轻健康的躯体来供其灵魂寄居。后来这种仪式逐渐演变为一种风俗:人们为了国家的利益,把国王当作替罪羊杀死,以求得王国的存续,而这个国王就被称为“金枝国王”[3]。

中田违背了自己善良的本心,杀死了琼尼·沃克,历经千辛万苦,靠着一颗顽强的心,找到了“入口石”,最终到甲村图书馆,将佐伯的手稿付之一炬,然后带着笑容平静地死去。

佐伯則一直处于思念早逝恋人的煎熬和痛苦之中,正如大岛所说,“佐伯她正率直地、静静地朝死亡走去”[2]365,最终佐伯在向中田交代完一切后平静地死去了。二人都曾经打开“入口石”到达过另一个世界,他们的灵魂具有美好的神性和无限的智慧,需要被传承下去,因而他们在完成各自的任务后,以尚且健康的躯体平静赴死,将充满力量与希望的灵魂传承了下去。中田的灵魂被星野所取代,而星野也继承了他可以和猫对话的能力,奋力关掉了“入口石”,变得像中田那样坚强勇敢。佐伯的灵魂由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卡夫卡所继承,卡夫卡不仅在血脉上延续了母亲的生命,更是带着佐伯的母爱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勇敢地回到了现实生活中,复归成了更加智慧勇敢的少年。

4 森林意象与神谕天堂

小说中描绘了森林的“入口石”后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幻想世界,这里没有那两个逃兵厌恶的战争,没有俗世的纷争烦恼,也没有琼尼·沃克那样的暴力罪犯,佐伯在这里寻找早逝的恋人,卡夫卡在这里自由地探索、阅读和思考,最终与母亲重聚,度过温馨的母子时光,填补心灵的空白。这个美好的幻想世界正是村上春树摹写的“神谕天堂”,即弗莱所说的神谕的意象。弗莱将文学的原型定义为“典型的即反复出现的意象”,大部分情况下指的是作品中包含的神话意象。而原型意象由神谕意象、魔幻意象、类比意象组成。其中,神谕意象指宗教里的天堂[4]。

森林意象是村上春树给予小说中人物寄托幻想的天堂。二战时期的日军逃兵可以神奇地躲过搜查,在森林里生活,这是和平理想的实现;少女佐伯的灵魂在森林里停驻,寻找早逝的恋人,也为来往的行人提供帮助。卡夫卡正是在这个森林里汲取了继续生活的力量和面对现实的勇气,只有成为他所希望的勇敢少年,才能在未来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5 仇父恋母与俄狄浦斯神话

小说显然是对俄狄浦斯神话进行“移位”的创新性摹写,卡夫卡就是现代版的俄狄浦斯,其父田村浩一就是拉伊奥斯,佐伯则代表伊俄卡斯忒。

从远走他乡到自我流放,卡夫卡与俄狄浦斯的经历大致相同,而不同的是两人在面对诅咒时的心态。俄狄浦斯弑父时并不知情,但弑父是符合卡夫卡的自我意愿的。在警察怀疑卡夫卡是杀死田村浩一的凶手之一时,卡夫卡却直言不讳:“即使真要杀父亲,我也用不着求任何人。”[2]364此处直接展露了卡夫卡潜意识中的弑父愿望与暴力基因。卡夫卡从童年时期就坚持健身锻炼并不只是为了健康或防身,他两次打伤同学受到学校处分,他离家出走时还带走了一把锋利的小刀,这是他暴力基因的显露,也是弑父结局的预示。

鲍特金根据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指出:“俄狄浦斯神话表现了一种原始性的冲突,即社会群体与主人公个体之间的冲突,悲剧冲突的解决在观众心理上会引起某种释放感,它在心理功能上十分接近宗教上的净化和赎罪。”[5]在神话中,俄狄浦斯受难而死是解决冲突的手段,但小说中田村浩一的死亡成为解决手段。究其原因是村上为卡夫卡弑父铺垫了充足的理由。第一,田村浩一在家庭中是恶人,不难推测卡夫卡的生母是因他的暴虐而出走,卡夫卡又在其暴力阴影下成长,因此具有了合情合理的弑父动机。第二,田村浩一在社会层面是残忍的虐猫狂,是强迫失智老人的暴力狂,卡夫卡的弑父行为在社会层面具有正义性,满足了读者惩戒恶人的心理。因此,卡夫卡弑父的罪行被淡化且正义化了,田村浩一的死也给读者带来了释然,其恶有恶报的结局起到了净化心灵的教育作用。

小说的另一主题“恋母”,也与神话有所不同。俄狄浦斯是不知情地娶母恋母,得知真相之后自我放逐,但卡夫卡是在抱有对佐伯是否为生母的怀疑中,爱上了佐伯,并主动与之交合的,他主动触犯了乱伦的禁忌。俄狄浦斯的死成为解决问题的手段,卡夫卡却回到了现实中继续生活,这是因为村上为卡夫卡的恋母作出了合理的解释。卡夫卡的生母在他4岁时就弃他而去,生父又对他暴力相待,他一直处于极端的缺爱环境中,甚至认为自己不配得到爱,沉痛地诘问:“这个疑问长年累月剧烈地灼烧着我的心、撕咬着我的灵魂。我所以不被母亲爱,莫非因为我自身存在着深层问题?”[2]436每看到一个优雅的中年妇女,他都会想这个女人是不是自己的妈妈,可见他对母爱的渴求。卡夫卡自然而然地爱上了佐伯,并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卡夫卡对母爱的强烈渴求促使他爱上了自己的母亲,并主动去触碰这个禁忌。他并不是在寻求恋人的爱,而是在寻求母亲的爱。

但小说中,母子乱伦的结果与俄狄浦斯神话大相径庭,佐伯与卡夫卡在森林尽头的另一个世界重逢,卡夫卡原谅了母亲并重拾母爱,十分温馨,也带给读者希望与力量。

荣格说:“艺术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表达,是一种在人们内心最深层的共鸣。所以,我们读这样的作品,就像是回到了一些原型的情境中。当这个原型出现时,我们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感,那一刻,全人类的共鸣一起在我们的内心回响。人类的精神历程,就是为了唤醒我们的血脉,使我们复归一个完整的人。这个‘完整的人已经被现代社会所遗忘,但呼唤其回归的声音在每一个畸变的时代都会响起。”[6]

小说中的卡夫卡从离家出走到回归成长也可以理解为人类要复归为“完整的人”的这一集体无意识。卡夫卡一路颠沛流离,从离家出走,到梦中杀父,与母乱伦,再到与母亲重逢,最后终于回到现实社会,复归那个隐藏在心底的坚强自我,变得比离家出走前更成熟、正直、智慧。

村上摹写俄狄浦斯神话但又赋予了其全新的现代社会意义,卡夫卡的弑父恋母也在这集体无意识中达成了圆满美好的结局。

6 结语

《海边的卡夫卡》摹写了多个神话原型,因此用原型理论探究其神话原型是研究其复杂隐喻世界的一条有效的新路径。本文通过原型批评理论初步探索了《海边的卡夫卡》蕴藏的附灵仪式、神谕天堂等4个神话原型,探究其背后的隐喻意义。村上以乌鸦神话的正反两面赋予少年卡夫卡双重性格,并为他自我救赎留下出路,将美好的期许寄托在附灵仪式和神谕森林中,以传达对和谐生活的向往,并以俄狄浦斯神话为故事框架构造了卡夫卡的奇遇与新生。对神话原型的摹写是村上实现其隐喻书写的一个有效途径。

参考文献:

[1] 林少华.孤独是联系的纽带:东京访村上春树[J].书城,2003(3):44-47,2.

[2] 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M].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346-436.

[3] 弗雷泽.金枝[M].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250-257.

[4] 诺斯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I].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6-8.

[5] 马新国.西方文论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361-362.

[6] 卡尔·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120-123.

作者简介:丁茜(2000—),女,江苏苏州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史永霞(1975—),女,湖南娄底人,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文学、欧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