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竹里馆》一诗中,王维以“弹琴”“长啸”于“幽篁里”的阮籍自况,其中“独坐”“幽篁”“弹琴”“长啸”以及“月下”“不寐”等意象,源于对《诗经》《楚辞》以及汉魏六朝相关诗歌意象之传承,蕴含的是王维对现实政治之忧思,其中不无孤独与忧愤,而非“隐士”“高人”之悠闲自在。以往对《竹里馆》一诗的“误读”,不仅仅严重误解了王维,而且也严重割裂了相应的文化历史传统。
关键词:王维 《竹里馆》 弹琴 长啸 孤独 忧愤
王维的《竹里馆》①一诗,属于“辋川之什”,历来对此诗的解读多有误解与偏见。笔者曾于二十年前发表《王维〈竹里馆〉新解》一文,认为:“此诗所表现的并不是隐居者悠然自得的闲适生活,恰恰相反,王维以‘弹琴‘长啸于竹林的阮籍作自我比况,其中道出的是诗人一种潜隐在心底的孤独与痛苦,是其始终无法消释的沉郁和幽愤的心情。”②随着对王维研究的深入,笔者感觉在原先论证的基础上,有必要对《竹里馆》一诗在诗歌意象方面再做必要的溯源与论证,以进一步纠正历来对王维及其作品的“误读”以及严重的“污名化”。《竹里馆》以“弹琴”“长啸”于“幽篁里”的阮籍自况,对此,学界应该已经没有异议,而“幽篁”“弹琴”“长啸”以及暗含的“不寐”等意象,则源于更早的《楚辞》与《诗经》,为汉魏六朝以及后世的诗人所反复沿用,蕴含其中的情感基调多为孤独、悲伤与深忧。
一
《竹里馆》开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一句涉及多个意象。
先看“幽篁”与“弹琴”,这无疑与“竹林七贤”中的阮籍有密切关系,而从其内涵来看,则还有渊源。“幽篁”等意象,从《楚辞》《诗经》到汉魏六朝文学,一脉相承,大包含了孤独、忧伤、悲哀等情感色彩。
“幽篁”一词源于屈原的作品:
若有人兮山之阿……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①
对此诗,朱熹有明确分析:“此篇文义最为明白……其托意君臣之间者而言之,则言其被服之芳者,自明其志行之洁也。……处幽篁而不见天,路险艰又昼晦者,言见弃远而遭障蔽也。……至于思公子而徒离忧,则穷极愁怨,而终不能忘君臣之义也。”②屈原被流放,独处幽篁,穷极愁怨。“表独立兮山之上”,也与王维“独坐”之意相通。屈原另有《九章·涉江》,其中“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③,与此同意。
“幽篁”一词,后世诗人多有沿用,如鲍照:“幽篁愁暮见,思鸟伤夕闻。以此藉沉痾,栖迹别人群。”④“束薪幽篁里,刈黍寒涧阴。朔风伤我肌,号鸟惊思心。”⑤所抒写的也是仕途失意之孤独忧伤。
“独坐幽篁里”之“独坐”,也与阮籍有关联:“独坐空堂上,谁可与亲者。”⑥“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黄鹄呼子安,千秋未可期。独坐山岩中,恻怆怀所思。”⑦传达给读者的乃是作者强烈的“孤独”之情。
王维《竹里馆》中诗人月下弹琴的意象,受阮籍《咏怀诗·其一》的直接影响:“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野外,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⑧王维“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⑨与“旧简拂尘看,鸣琴侯月弹”⑩,一再沿用月下弹琴之意象。
在阮籍之前,曹丕的《燕歌行》就已经有月下怀人弹琴之抒写:“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诗歌抒发的乃是思妇强烈的思念与忧伤。
在中国古代文化史、艺术史上,琴享有独特的地位。琴至汉代,乃是宣泄情感之“悲具”,抒发的是幽怨、孤独、恨无知音等悲哀忧伤之情感。有学者认为“琴以宣悲”,《淮南子·齐俗训》直接讲“故弦,悲之具也”,汉代士人之悲多涉及个人的怀才不遇及政治抱负难以伸张的落寞惆怅。琴这种私人化乐器无疑成为当时士人抒解内心相关郁闷的最佳伴侣。当时琴曲中的《龟山操》《拘幽操》《霍将军歌》等,几乎无一不涉及哀伤、幽怨、悲愤、苦痛的情感。有汉一代,楚地与中原的艺术融合,共同使琴成为时代性的“悲具”,它们共同对时代性的悲情起了渲染、宣导和宣泄作用。①
汉以后士人在琴声里所寄托的也多是“幽怨”之情,弹琴之目的乃是“消忧”“舒忧”。曹丕《燕歌行》是如此,后世不少诗人之弹琴,也是此一情感基调。如,嵇康《琴赋》言,(琴)“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②。陶渊明说:“乐琴书以消忧。”③谢灵运云:“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④谢朓感叹:“落日高城上,余光入繐帷。寂寂深松晚,宁知琴瑟悲。”⑤鲍照有诗:“烟晔越嶂深,箭迅楚江急。空抱琴中悲,徒望近关泣。”⑥唐彦谦也有:“松拂疏窗竹映阑,素琴幽怨不成弹。”⑦这些传达的无不是悲、忧之情。
白居易更是慨叹自己之“薄命”:“爱琴爱酒爱诗客,多贱多穷多苦辛。中散步兵终不贵,孟郊张籍过于贫。一之已叹关于命,三者何堪并在身?只合飘零随草木,谁教凌厉出风尘?荣名厚禄二千石,乐饮闲游三十春。何得无厌时咄咄?犹言薄命不如人。”⑧在朱熹那里,琴与酒一样,也是为了消忧:“往者仲长子,高情世无俦。一朝谢尘躅,卜筑娱清幽。茆屋八九间,下有良田畴。后檐果垂实,前庭树相樛。胜日宾友来,琴觞共舒忧。”⑨
后世文人还常借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之典故,以抒发知音难得之悲哀,如:“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⑩“月色满轩白,琴声宜夜阑。飗飗青丝上,静听松风寒。古调随自爱,今人多不弹。向君投此曲,所贵知音难。”
另外,《孔子家语》:“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昔者神农造琴,以定神,禁淫嬖,去邪欲,反其真者也。舜彈五弦之琴而天下治,尧加二弦,以合君臣之恩也。”由此生发,出现了宓子贱鸣琴而治之佳话:“宓子贱治单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后世不少诗人在诗歌里反复歌咏宓子贱鸣琴而治,希望以礼乐教化人民,达到“政简刑清”的统治效果。如李白诗:“季父拥鸣琴,德声布云雷。”韦应物诗:“到此安甿俗,琴堂又晏然。”高适诗:“常爱宓子贱,鸣琴能自亲。邑中静无事,岂不由其身?何意千年后,寂寥无此人。”此类作品(包括前引王维的“旧简拂尘看,鸣琴侯月弹”,题中有“琴台”一词,也用宓子贱之典),因琴乐可“解吾人之愠”,与怀有深忧、月下不寐而弹琴之意也不无内在的相通之处。
还值得辨析的是,过去也会把琴与隐士联系在一起,在《后汉书·逸民列传》等文献中,有不少隐士“弹琴自娱”或“琴书自娱”的故事。自汉魏至六朝,受道家思想影响的士人还认为琴与隐士有一定联系,如陶渊明无弦琴的故事,不无隐士之自在潇洒的意味,但他又自言“乐琴书以消忧”,说明他平时不可能总那么潇洒,他最大的痛苦乃是“白首无成”①,所以,即便真是隐士,也不一定能够真正超然世外。
然中夜“不寐”,心有“隐忧”而“弹琴”者,与隐士之所谓“潇洒”“悠闲”并无关联。早在《诗经》里就已经有“不寐”的意象,《邶风·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心之忧矣,如匪瀚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②注析者认为:“这是一位妇女自伤不得于夫,见侮于众妾的诗,诗中表露了她无可告诉的委屈与忧伤。”③汉代诗歌延续了此一女子月下“不寐”的意象:“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帷。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④汉末建安诗人也常以此抒愁:徐幹的《情诗》写思妇,阮瑀和曹丕的《杂诗》写秋夜彷徨仰观星月的场景以抒发客愁,曹睿《长歌行》《乐府诗》写静夜庭中徘徊,仰望星空,一直到阮籍《咏怀》的“夜中不能寐”“开秋兆凉气”,虽然所思所愁不同,但都是沿袭汉诗中“明月皎夜光”“明月何皎皎”的场景表现。⑤
曹植由于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被长久弃置,怀才不遇,忧思“不寐”:“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⑥其兄曹丕也有“展转不能寐,披衣起仿徨”⑦之抒写。
在阮籍之前的王粲笔下,就已经因“不寐”而“抚琴”:“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⑧直接延续王璨诗意的阮籍《咏怀诗》“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对后世影响更大。江淹《效阮公诗》十五首中,其一、其三、其十二反复沿用了阮诗的有关意象:
岁暮怀感伤,中夕弄清琴。戾戾曙风急,团团明月阴。孤云出北山,宿鸟惊东林。谁谓人道广?忧慨自相寻。宁知霜雪后,独见松竹心!
白露淹庭树,秋风吹罗衣。忠信主不合,辞意将诉谁?独坐东轩下,鸡鸣夜已晞。总驾命宾仆,遵路起旋归。天命谁能见?人踪信可疑。
华树曜北林,芬芳空自宣。秋至白云起,蟪蛄号庭前。中心有所思,虚堂独浩然。安坐咏琴瑟,逍遥可永年。⑨
葛晓音在论及江淹时说:“《效阮公诗》十五首的主旨,江淹在本集自序中已经说明是因为建平王将有逆乱……这组诗有的是全篇效仿阮诗,如其一中以中宵抚琴、云阴鸟惊的夜景写不寐的忧思,连同反问句法等都酷似《咏怀》其一……如其三、其十二取阮籍‘独坐之意境,但场景不同。”⑩
庾信也有对阮诗的拟作:“寻思万户侯,中夜忽然愁。琴声遍屋里,书卷满床头。……乐天乃知命,何时能不忧。”①庾信滞留北朝,虽已封万户侯,但国破家亡,身不由己,中夜不寐,起而弹琴,内心充满了无可消释的强烈忧愁。
汉魏六朝之后,月下“独坐”“不寐”“弹琴”之意象还反复出现在诗人笔下。王维之前,有隋时杨素的作品:“耿耿不能寐,京洛久离群。横琴还独坐,停杯遂待君。待君春草歇,独坐秋风发。朝朝唯落花,夜夜空明月。明月徒流光,落花空自芳。别离望南浦,相思在汉阳。汉阳隔陇岑,南浦达桂林。山川虽未远,无由得寄音。”②王維之后则如欧阳修:“我昔被谪居滁山,名虽为翁实少年。……死生聚散日零落,耳冷心衰翁索莫。国恩未报惭禄厚,世事多虞嗟力薄。颜摧鬓改真一翁,心以忧醉安知乐。……人生百年间,饮酒能几时!揽衣推琴起视夜,仰见河汉西南移。”③
由上可见,王维《竹里馆》中沿用了前人的“独坐”“幽篁”,于“月下”“不寐”而“弹琴”之意象,渊源有自。而琴则是作为宣泄情感之“悲具”,因而,此类诗歌抒发的大都是幽怨、隐忧、孤独、恨无知音等悲哀忧伤之情感,王维《竹里馆》也莫能例外。
二
再看“长啸”之特征及其情感色彩。古人笔下的长啸,往往也是因为月夜不寐,起而长啸。“吟啸”“啸歌”“歌啸”等与“长啸”意蕴相近。
“啸”早在先秦时代就在女性间流行,主要用以抒发悲情。《诗经》里就出现了多次,如:“之子之远,俾我独兮。……啸歌伤怀,念彼硕人。……之子无良,二三其德。”④乃是贵族弃妇的怨诗。如:“有女仳离,条其啸矣。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兮。……啜其泣矣,何嗟及矣。”⑤弃妇内心郁闷,独自长啸以宣泄胸中之块垒。又如:“不我过,其啸也歌。”⑥诉说的也是弃妇之悲愤。
在先秦时期,湘楚文化中的啸乃是巫术活动,用以召唤亡灵。《楚辞·招魄》:“招具该备,永啸呼些。”王逸注:“该,亦备也。言撰设甘美,招魂之具,靡不华备。故长啸大呼,以招君也。夫啸者,阴也。呼者,阳也。阴主魂,阳主魄,故必啸呼以感之也。”⑦召唤亡灵之“长啸”,其情感内涵,也应该是悲哀伤感为主。
汉代刘向《列女传》记载了漆室女因“鲁君老,太子幼”而“悲啸”的故事⑧,司马相如《上林赋》也有:“长啸哀鸣,翩幡互经。”⑨此后,崔豹《古今注·音乐》有记曰:“别鹤操,商陵牧子所作也。娶妻五年无子,父兄将为改娶,妻闻之,中夜倚户而悲啸。牧子闻之,怆然而悲,乃歌曰:‘将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远路漫漫,揽衣不寝食忘飱。后人因为乐章。”⑩ 曹植《杂诗六首·其三》:“西北有织妇,绮缟何缤纷。明晨秉机杼,日昃不成文。太息终长夜,悲啸入青云。妾身守空闺,良人行从军。”①则是以织妇自况,以抒发长期被弃置之深忧。还有,阮籍《咏怀四言三首·其三》:“清风肃肃,修夜漫漫。啸歌伤怀,独寐寤言。临觞拊膺,对食忘餐。世无萱草,令我哀叹。鸣鸟求友,《谷风》刺愆。”②颜延之《五君咏·阮步兵》:“阮公虽沦迹,识密鉴亦洞。沉醉似埋照,寓辞类托讽。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③
从汉漆室女之“悲啸”,到司马相如之“长啸哀鸣”,再到商陵牧子之妻的“悲啸”以及牧子之“怆然而悲”“援琴而歌”,最后到阮籍之“啸歌伤怀”,无不是悲哀、幽怨之情。而岳飞之“长啸”——“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④,则是爱国志士的慷慨激昂之情。
“吟啸”,指且吟且啸,即在发啸之时,间以吟诗,这种啸又称为“啸咏”,有人认为这是名流逸士们借以显示其风流与潇洒。实则不然,如王遵《喻牛邯书》:“前计抑绝,后策不从,所以吟啸扼腕,垂涕登车。”⑤王遵的“吟啸扼腕”流露出他请缨无路、壮志难酬的一腔悲愤。
更著名的是苏轼的《定风波》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⑥。因“乌台诗案”横遭大祸,贬谪黄州,东坡内心有着强烈的“忠愤”,在黄州期间的作品里多有流露。此词借外出沙湖相田遇雨以抒写人生态度,其“吟啸”乃是故作达观,内心其实十分郁闷。为此,苏轼的好友为其在定惠院开辟了“啸轩”:“啼鴃催天明,喧喧相诋谯。暗蛩泣夜永,唧唧自相吊。饮风蝉至洁,长吟不改调。食土蚓无肠,亦自终夕叫。鸢贪声最鄙,鹊喜意可料。皆缘不平鸣,恸哭等嬉笑。阮生已粗率,孙子亦未妙。道人开此轩,清坐默自照。冲风振河海,不能号无窍。累尽吾何言,风来竹自啸。”⑦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后,最初的居所就在这里,于此他写下了《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等作品(海棠也是自况)。苏轼作品里多次用“吟啸”“长啸”等词,如“长啸理轻策,弹琴石室中”⑧,“吾生如寄耳……夜中闻长啸,月露荒榛芜”⑨,等等。苏轼之“啸”,显然与隐士高人之风流潇洒也毫无关系。
“啸歌”与“吟啸”,意义相近,也往往与“琴”联系在一起。左思《招隐二首·其一》:“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亦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⑩无论是“鸣琴”还是“啸歌”,都是诗人仕途失意之“悲吟”。再如张九成:“山色翠挼蓝,杯中酒如玉。饮酒弹瑶琴,漫奏流水曲。音微澹无味,弦缓轸不促。不须苦求知,古人有遗躅。推琴一长啸,清风振吾屋。”此诗含义也很明显,乃是作者自伤知音之难觅。
由上可见,与“啸”有关之歌咏,大多抒写的是悲哀、忧愁、伤感或者是内心无以言说的激越愤懑之情,啸可以“舒蓄思之悱愤,奋久结之缠绵”①。
值得注意的是,“啸”对宣泄不良情绪如郁闷、压抑、愤怒以及消除心理上的紧张情绪确实具有一定的作用,上述所言定惠院颙师为苏轼开啸轩,即是为此。啸能颐养精神,激发生命活力,《啸旨·苏门章第十一》说:“仙君之啸,非止于养道怡神。”②因此,啸与古代的方士、“真人”、道徒也有一定的联系。嵇康通过长啸来抒发被囚的忧郁与愤慨,进而养生怡性,其云:“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③陶渊明的“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④,也有同样的作用。
日本学者青木正儿也注意到了“啸”与神仙家、道家之关系:晋代郭璞的《游仙诗》云“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这两句所言,因须与“清弦”相合,故“静啸”的意思无疑是唱歌。另如唐代王维《竹里馆》一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句中的“长啸”,大概同样如此。但这并不是说仅仅是边弹边唱,而是歌声中包含着清高之情。那是因为“啸”一词在词义形成、流传过程中曾经受到神仙家、道家的文化浸染。⑤
青木正儿认为王维之“长啸”“包含着清高之情”,也从根本上誤解了王维《竹里馆》一诗。也许就是因为“啸”有对不良情绪之宣泄功能,与神仙家、道家之有一定的联系,由此使人产生了某种认识上的偏差,更派生出另类的解读:“由王高人自己所说在竹里馆‘长啸,加上裴迪进一步说明‘日与道相亲,使我们知道竹里馆是不对外开放的禁区,是王维排除一切干扰的道场。裴秀才郑重的说:‘来过竹里馆,表示普通人是不能随便进出的。王维在此练功,自然不止‘长啸而已,但即此一点而言,裴迪已跟随学习有日,这从裴迪咏欹湖诗,‘舣舟一长啸露了一手可知。”⑥王维的“竹里馆”被当成了王维练功之“道场”,如此推论,实在匪夷所思。
三
从上述考察可知,独自于月下“弹琴”与“长啸”的诗人,大多不是因为悠闲自得,而是因为心有隐忧,忧愁“不寐”。阮籍如此,王维也是如此。
明王世懋《艺圃撷余》论曰:“次则阮公《咏怀》,亦自深于寄托。”⑦明唐汝谔《古诗解》卷十七也说:“当时魏室中衰,司马专政,嗣宗盖有隐忧而又不可与人言,至于夜中不寐而起坐弹琴。且谓鉴吾帷者惟有明月,吹吾襟者惟有清风而已,竟有谁知之者?试观孤鸿号野,众鸟翔林,如此景象,不知是乾坤何等时也。我之徘徊不寐,将复何所见耶?正为所见有难于言,此我独忧之而至于伤心也。”⑧
近现代学者古直也说:“《咏怀》起兴本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诗序·柏舟》‘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郑笺‘君近小人则贤者见倾患。阮公之意,其殆寓此乎?”⑨按,《柏舟》云:“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心之忧矣,如匪瀚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①有研究者认为:“这是一位妇女自伤不得于夫,见侮于众妾的诗,诗中表露了她无可告诉的委屈与忧伤。”②无论如何解释“愠于群小”(也有研究者认为是贤人为小人所伤),诗中传达的情感都是强烈的忧伤。
后汉向栩“不好语言而喜长啸”③,也许正是因为内心有着难以言说之隐忧,所以只能以长啸抒怀。明人钱宰为刘子宪的长啸轩作记时说:“若夫诸葛孔明、孙登、阮籍,则不假言辞,但长啸以发其胸中耿耿者。其快然自得何如也!余观籍以倜傥不羇之才,宏放傲世。当魏晋间,伤时之不可为,乃恒寓之啸以舒其郁抑之气。彼登者,隐居不仕,遗落世事,尚犹不能平其心邪?然武侯躬耕南阳时,亦复抱膝长啸,乃知彼虽傲睨物表,而此心未尝忘天下,于是以其心之不平,发而为啸也。”④心忧天下,其心难平,才发而为啸。
牟宗三论阮籍之啸,认为“是一种寂寞寥廓之声音,吐向寥廓之宇宙以舒畅胸中郁闷之气”⑤,而“弹琴亦如吟诗,乃是阮籍抒发感情的艺术手段……在寂静的月夜里,号叫的孤鸿和飞鸣的林鸟……皎洁的月光之下……充满忧思与伤感的诗人形象就跃然纸上了”⑥ 。
令人难解的是,与阮籍等人一样在“月下”“独自”“不寐”,“弹琴”“长啸”于“幽篁”的王维,却成了“超尘绝世”的“优游自在”的世外高人。如有学者在论及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竹里馆》)这些诗句的时候,认为与陶潜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颇为类似。“但这里所刻画的诗人,对社会现实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超尘绝世,陶醉于自然的美景中……这里所有的只是官僚地主赋闲生活中的优游自在,因此在思想内容上就谈不到有什么社会意义。”⑦这似乎并不符合王维之生活实际。王维身处盛唐,与大多数文人一样都积极入世:“今人作人多自私,我心不说君应知。济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尔一男儿!”⑧而生活中的王维更有着强烈的社会与家庭责任感,《偶然作》感叹:“日夕见太行,沉吟未能去。问君何以然?世网婴我故。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儲蓄非有素。几回欲奋飞,踟蹰复相顾。”⑨父亲早逝,家无积蓄,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弟弟妹妹,王维有着沉重的家庭负担。
开元九年,21岁的王维进士及第,授太乐丞,当年秋天坐累谪济州司仓参军,直至开元十四年暮春任满离开。之后于淇上有短暂的任职,中间大约有八年左右在闲居中度过,直到开元二十二年秋,王维赴洛阳,献诗张九龄求汲引。次年,已35岁的诗人得到张九龄的赏识和提拔,拜右拾遗。但在王维被授为右拾遗后不到三年,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张九龄被李林甫排挤出朝廷。此一重大事件,对王维不无影响,陈铁民指出:“王维在开元三十五年张九龄遭贬以后,对佛教的信仰越来越深。他的接受道教思想和融合佛、道,主要也即发生在这同一期间。”⑩这与朝局之变化不无关系。王维在《寄荆州张丞相》中写道:“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举世无相识,终身念旧恩。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目尽南飞鸟,何由寄一言!”① 诗中表达的正是王维在张九龄离开朝廷后于李林甫当政时强烈的孤独感。
天宝初年,王维购得辋川山庄后,写下了不少作品,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修订本)有“编年诗(辋川之什)”,其中包含《辋川集》20首,其他辋川之什38首。王维《辋川集》里确实有部分作品不无禅味,如《鹿柴》《辛夷坞》,也有部分作品写辋川清幽的景色与平静悠闲的心情。但是,也有些作品不无寄托,如《漆园》:“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② 明显是以庄子自况,用庄周曾任漆园吏的典故,暗喻自己卜居辋川非为性傲,只是缺少经世的才干而已,终日婆娑于几株树下,已无求荣之心,“愤世嫉俗之情和心灰意懒之叹深含于自嘲的语气之中”③。
此一时期的作品,除了《漆园》《竹里馆》外,再如:“既寡遂性欢,恐招负时累。”④“舍人下兮青宫,据胡床兮书空。”⑤“相如方老病,独归茂陵宿。”⑥“文寡和兮思深,道难知兮行独。”⑦“愧不才兮妨贤,嫌既老兮贪禄。”⑧“谷口疏钟动,渔樵稍欲稀。……东皋春草色,惆怅掩柴扉。”⑨顾可久评曰:“仕而不得意之作,含蓄不露。”⑩
“无才不敢累明时,思向东溪守故篱”与“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同意。王维在写给弟弟的诗中说:“寓目一萧散,消忧冀俄顷。……心悲常欲绝,发乱不能整。青簟日何长,闲门昼方静。颓思茅檐下,弥伤好风景!”王紞是王维最小的弟弟,王维与弟弟直接诉说其内心深藏的痛苦。由上可见,即便是在公余之暇住在辋川,王维也不是一味悠闲自在,其内心有深藏的独孤与痛苦。
有不少人认为王维对现实漠不关心,但其“辋川之什”里如《赠刘蓝田》:“篱中犬迎吠,出屋候柴扉。岁晏输井税,山村人夜归。晚田始家食,余布成我衣。讵肯无公事,烦君问是非。”顾可久曰:“急征繁苦之意,见于言外。”另有一首未编年诗《田家》:“旧谷行将尽,良苗未可希。老年方爱粥,卒岁且无衣。……住处名愚谷,何烦问是非?” 诗中揭露当时的“田家”已面临无衣无食这样的严酷事实,王维对此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和关怀。
对王维其人其作,长期以来存在着不少认识上的误区,比如他的所谓“亦官亦隐”问题(对此学界已有一些讨论,笔者也认为王维不可能真正做到“亦官亦隐”,对此将在其他文章里做进一步辨析,此不赘),安史之乱中“迫任伪官”的问题,以及把他贴上“隐士”“高人”“诗佛”标签而使人们产生刻板乃至错误的认识。虽然学界也时有不少公允的评价,但还有进一步厘清、纠正之必要。基于对王维之种种“误解”,对《竹里馆》一诗表现的诗人独自在月下“弹琴”“长啸”、痛苦难眠之形象,也产生了与上述传统表现内涵完全相反的释读,至今没有引起广大读者的反思。
有学者认为:“唐玄宗开元、天宝时期,无论政治经济,还是文学艺术都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盛状态,历史上称为‘盛唐。……后世的历史研究者,无不以中国曾出现过这样的盛世而自豪,文学研究者更为‘诗必盛唐而引吭高歌。然而人们在分析具体的历史事件与作家的创作道路时,一旦涉及文学背景,又往往指责当时政治腐败、幸臣专权的局面。”① 在这样一个众多文人都在普遍积极求仕的“开天盛世”,却责备王维不与“黑暗的官场决裂”,并由此质疑其人品与思想,进而引发对王维其人其作之批评,我们不能不产生一定的疑惑。本着这种疑惑,对《竹里馆》一诗中“独坐”“幽篁”“弹琴”“长啸”以及“月下”“不寐”等意象做进一步的溯源,可以发现,这些意象不是凭空产生,而是王维对《诗经》《楚辞》以及汉魏六朝相关诗歌意象之传承与延续,蕴含的是王维对现实政治之忧思,其中不无孤独与忧愤,而非“隐士”“高人”之悠闲自在。不能不说,以往对《竹里馆》一诗的“误读”,不仅仅严重误解了王维,而且也严重割裂了相应的文化历史传统,值得引起足够的重视。
(邵明珍,华东师范大学汉语国际文化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