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士人的秩序追求与探索心态
——以灾害解读为视角

2023-12-25 22:31
安徽史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点校士人中华书局

余 焜

(安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士人群体历来肩负着匡扶社稷、关切民生的社会使命,也是构建稳定和谐的政治社会秩序的重要助力。对各类灾害的解读,是明代士人认知现实社会、表达内心诉求的媒介。(1)本文所涉士人是指明代出仕和未出仕的读书人,亦包括部分主要活动事迹在晚明的明清之际士人。参见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探讨士人的灾害认知是观察明代政治气象、道德秩序及明人自然认知的新视角,已有研究对灾害救济问题多有关注(2)参见杨乙丹、卢勇:《明代灾荒赈贷制度探析》,《史学月刊》2017年第10期;解扬:《明代灾荒赈济中的“治法”》,《江海学刊》2021年第1期;李秋芳、鞠明库:《嘉靖初特大灾荒与明代地方备荒仓储体系建构》,《江西社会科学》2022年第10期。,对士人借灾表达内心理想则有疏漏,对此种灾害认知的历史作用更显忽视。本文拟在梳理明代士人灾害解读方式基础上管窥其秩序追求,展现社会变迁和转型背景下这一群体的精神样态。

一、明代士人的灾害认知与想象

(一)对天文类灾害的认知

中国传统社会对各种天象缺乏科学解释,常将其与人间祸福相联系,彗星、日晕等天变,被认为是秩序紊乱的征兆。明初学者刘基在亲见天变后,认为“好善而恶恶,天之心也”(3)刘基著、林家骊点校:《刘伯温集》卷5《天说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86页。,将其视为“天之病”,与人之病态相联系。天顺年间曹吉祥、石亨乱政,内阁大学士李贤言“日晕数重,数月不息,乃群阴围蔽太阳之象”(4)李贤撰、程敏政编:《古穰集》卷25《天顺日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58页。,彗星伴日晕之象,意指曹、石威胁皇权。嘉靖间名臣黄绾也数次借星变上疏,认为“彗星为妖,二岁三见”(5)黄绾撰、张宏敏编校:《黄绾集》卷32《星变陈言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29页。是君主德行不修所致。

日食、月食也是常见的天文灾害。宣德五年秋,钦天监本已测算日食时分,但当日却是阴霾蔽天,被视为凶兆。(6)王圻:《续文献通考》卷216《象纬考》,《续修四库全书》第76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77页。陈洪谟目睹正德九年八月日食,称其“午未间救护,少顷即昏黑,咫尺不辨,人皆惊惧”。(7)余焜:《明代官方日月食救护考论》,《安徽史学》2019年第5期。嘉靖二十一年七月日食时,“即当昼昏黑,树间鸦鹊哀鸣,如投宿状。……遂有宫人陈芙蓉之变。”(8)叶权撰、凌毅点校:《贤博编》,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8页。更为典型的是,万历年间矿监税使遍天下,户部员外郎张五典借天变上疏称,“数年以来,日食星妖,山崩川竭,水溢旱干,皆上帝所以谴告陛下”。(9)张五典撰、徐光启校、田同旭等点校:《大司马张海虹先生文集》卷1《又天变公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9页。崇祯十一年,兵部尚书杨嗣昌因月食上疏,“当食之时,火星触月,在于上角,不在中,亦不在下”。(10)文秉:《烈皇小识》卷5,文津出版社2020年版,第154—155页。很明显,士人在记载日月食之时,常对其进行烘托,视其为上天谴告。

(二)对五行类灾害的书写

在“水曰润下”(11)阮元校刻:《尚书正义》卷12《洪范》,《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88页。思想影响下,明人将霜雪、蝗蝻、瘟疫等归为同类灾害,灾害书写往往颇具场景化。成化十七年江南多地雨水泛滥(12)《明宪宗实录》卷217,成化十七年七月丙戌,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明实录》校印本,第3761页。,如南直隶苏州“苗插于田,不数日,皆勃然而兴,黝然而黑”。(13)王锜撰、张德信点校:《寓圃杂记》卷9《近年大风雨》,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1页。水灾惨状清晰展现,时人认为是官员不作为所致。又如晚明常普降大雪,关于雪异的想象颇多。(14)参见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考古学报》1972年第1期。该文指出,公元1300—1900年中国处于严寒期,即“明清小冰期”,其中明初气候回暖,景泰至正德间寒冷,嘉靖至万历初年处于温暖期,晚明时期又转冷。万历四十四年正月大雪,“无锡有黄、红、黑三色,城中屋瓦,勿论大小人家,俱有巨人迹”。(15)朱国祯撰、王根林点校:《涌幢小品》卷15《雪三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76页。而对蝗蝻的书写常与时政联系。杨士奇曾说春耕时“天久不雨,又间有水潦蝗蝻”(16)杨士奇著,刘伯涵、朱海点校:《东里别集·代言录》,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478页。,建议宣宗借机考察官员。王恕于成化初年巡抚河南时见多地飞蝗过境(17)王恕:《王端毅公奏议》卷1《巡抚河南》,张建辉、黄芸珠点校:《王恕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62页。,将蝗灾归咎为自身失职。明后期政治生态日坏,蝗蝻更成为士人抒发无奈情绪的载体。如天启七年山东惨遭蝗灾,士人将蝗蝻比附政治蠹虫,戏称为“吏冥冥犯法生螟,乞贷生蟘,抵冒取民财生蟊”(18)佚名著、李振青抄:《集异新抄》卷3《蝗》,文物出版社2017年版,第72页。,表达了对政治乱象的愤恨。相形之下,对疾疫的书写常与鬼怪相联系。如正德间流传于苏州的轶闻颇具代表性。有周姓老翁,“病疟不止。或言疟有鬼,可于他处避之。翁以昏时入城隍庙中,潜伏神座下。”(19)王鏊:正德《姑苏志》卷59《纪异》,《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第14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版,第954页。后城中疾疫盛行,周翁得免。更有趣的是,嘉靖间任职吏部的陆完至患疫人家避雨,后这家人登门拜谢,说“病时一人有三四鬼守之……忽一日门外传呼陆尚书来,随有朱衣二神捧剑而入,群鬼狂遽”(20)佚名著、李振青抄:《集异新抄》卷2《疫鬼》,第49页。,颇具神化色彩。这些灾害认知,实透露了明人内心的恐慌与不安。

地震、山崩也常见于明代士人灾害记录中。“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21)叶子奇:《草木子》卷3上《克谨篇》,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0页。,这种认知在明朝很流行。如正德间腾冲地震,“日数十度,渐至十余度,后至一二度,凡半年乃止”(22)陆粲撰,谭棣华、陈稼禾点校:《庚己编》卷9《腾冲龙》,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5页。,许多民房被毁。嘉靖间关中大震时,“黑夜居民见关云长骑赤兔马大呼:‘急随我行!’有随之向东行者,得免。”(23)张瀚撰、盛冬铃点校:《松窗梦语》卷5《灾异纪》,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0—101页。万历间山西蒲州地震,“恍似将天地掀翻一遍,砖墙横断,井水倒出”。(24)王士性撰、吕景琳点校:《广志绎》卷3《江北四省》,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2页。这些地震书写带有夸张成分,被视为阴阳不和之征。山崩常与“地生毛”(25)“地生毛”在明人看来是社会变乱的表征,实为地震山崩后地表水蒸气凝结而成的冰柱。怪象伴生。如王振专权时,“浙江绍兴山移地动,白毛遍生”(26)郎瑛:《七修类稿》卷14《国事类》,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144页。,丽江白石云山“一日忽裂,中分,其半走移于金沙江中”(27)张怡撰、魏连科点校:《玉光剑气集》卷28《征异》,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981页。,数灾并发,致使朝野惊惶。嘉靖间倭警频传时,松江府治华亭县“遍地生毛,细如发,五色俱备”。(28)李诩撰、魏连科点校:《戒庵老人漫笔》卷3《松江张同知召变》,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25页。这些书写将灾害神怪化,实则是明代士人认知当时社会状况的重要方式。

(三)对鬼怪妖异形象的塑造

鬼怪妖异同属“灾”的范畴,且多带有拟人化色彩,成为士人揭露社会现状的媒介。明人记洪武年间信国公汤和在宁波海边时见到“大青牛浮海而至,吞啮铁莲花叶,其声如雷”(29)钱希言著、栾保群点校:《狯园》卷6《释异》,文物出版社2014年版,第178页。,大青牛与铁莲花叶均被时人塑造成太平之象。流传于明中叶的轶闻言,开封张罗儿在白狐帮助下致富,后将白狐烹杀,“狐死之三日,其家失火,所蓄荡然”。(30)凭虚子编、陈国军等点校:《狐媚丛谈》卷5《张罗儿烹狐》,文物出版社2021年版,第236—237页。在王朝局势艰危之际,这类妖异想象与明人日常生活联系更紧密。天启、崇祯年间京师多野狐,“夜半后便变为好妇形或美少年状,践空蹑虚,穿垣度隙,来往屋角鸡栖间”。(31)钱希言著、栾保群点校:《狯园》第14《妖孽》,第454、450页。对狐妖形象的构造是社会变乱的写照。其他妖异形象亦活跃在士人想象世界中。如万历间蜀中有物“身如兽,目如电,拉罗屏障,拨乱文书,千变万形”。(32)钱希言著、栾保群点校:《狯园》第14《妖孽》,第454、450页。又流传吴中女子与美少年往来,身体日弱,后“令人用利枪攒之,得一大鳖”。(33)刘忭等撰、陈国军点校:《续耳谭》卷1《鳖祟》,文物出版社2021年版,第28页。此类妖异附会人的形象,融入人的生活。对鬼怪的想象通常源于士人对现实境况的感知。如正德间陆容在苏州时听到护城河对岸“若有兵甲声。已而,有数千百人,自腰以上不可见”。(34)陆粲撰,谭棣华、陈稼禾点校:《庚己编》卷1《鬼兵》,第8页。尤其在明末时,有人听到“南京西华门夜若数十人排闼直入,皆衰绖哭泣声”(35)谈迁著、罗仲辉等点校:《枣林杂俎》仁集《皇陵鬼扑》,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34页。,此种景象更充分反映了王朝末世明人的迷茫与无奈心境。

二、明代士人秩序追求的凸显与发声

士人对各类灾害的书写和意象塑造,是当时社会境况和时人心态的生动写照。这种解读方式透露出的灾害认知是明代士人感知和体悟社会变化的产物,并表达了对时势的看法与合理秩序的追求。

(一)对政治秩序的批判与期待

士人借灾表达对合理政治秩序的期待有悠久传统,秦汉时期就流行“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36)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卷8《必仁且智第三十》,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54页。的灾害观念,这种方式也为明代士人所继承。明太祖建国后打击奸顽以整顿吏治,以期达到“海岳无震涌之灾,天无紊度之曜”(37)朱元璋撰、胡士萼点校:《明太祖集》卷4《刑部尚书开济诰文》,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58页。的治理效果。然月盈则亏,行重典使朝野人人自危,人皆以为“求治太速”。洪武九年星变时,平遥训导叶伯巨希望太祖适时调整统治策略,如此可“树国祚长久之福,兆民自安,天变自消矣”。(38)叶伯巨:《叶居升奏疏》,陈子龙等辑:《明经世文编》卷8,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5页。太子正字桂彦良也借灾献策,以期建立和谐的政治秩序,“恰于民心,则人皆化于为善”。(39)桂彦良:《桂正字集》,陈子龙等辑:《明经世文编》卷7,第49页。这种对和谐政治秩序的期待在仁宣时期也常被士人借灾表达出来。如洪熙元年南京地震时,翰林院侍读李时勉建议仁宗整顿政治秩序,“参究天人之蕴,察知稼穑之难”。(40)线装书局编:《明代基本史料丛刊·奏折卷》第1册《御选明臣奏议》,线装书局2005年版,第137页。随后仁宗下诏吏部慎选御史以清风纪,这一举措的推行对政治秩序的调整和稳定有着重要意义。

随着政治生态的逐渐恶化,士人对合理政治秩序的期待更为迫切,灾害书写与明代士人所期待的政治秩序紧密相连,在批判混乱时局的同时寄托渴望清平政治气象之愿望。明中后期,皇帝怠政、宦官擅权等乱象开始出现。如成化年间佞幸得宠,此时中原正罹蝗灾,王恕认为“蝗蝻生发,固虽天灾,实关人事”(41)王恕:《王端毅公奏议》卷1《巡抚河南》,张建辉、黄芸珠点校:《王恕集》,第262页。,实对佞幸乱政表示不满。时逢星变,内阁首辅商辂冒死直谏,指出佞幸专宠是阴盛阳微之象,批判官校多行不法事。商辂渲染灾害,实将矛头直指西厂,希望宪宗“勿察察于事情,遵祖宗之成宪,勿屑屑于改易”。(42)商辂著、孙福轩编校:《商辂集》卷5《奏疏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81页。神宗怠政、行矿税最为典型,以致国势日危。翰林院修撰余继登认为胡乱开矿使地气不和(43)张怡撰、魏连科点校:《玉光剑气集》卷4《国是》,第158—159页。,劝谏神宗罢矿税而重民命。天启、崇祯年间,士人借灾表达对清平秩序的追求俨然成为一时风尚。魏忠贤专权,政治黑暗,时人以为其“恣杀忠良,天日为之无光,是以市曹怨鬼长号”。(44)朱长祚撰、仇正伟点校:《玉镜新谭》卷5《灾沴》,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77、78—79页。此时,北直隶多地遭灾,如“宛平县卢沟桥风雨大作,河水泛涨,势高盈尺”(45)朱长祚撰、仇正伟点校:《玉镜新谭》卷5《灾沴》,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77、78—79页。,灾害书写皆指向政治乱象,是士人对政治黑暗的间接批判。崇祯间朝廷更换阁臣如走马,多次遇灾修省成空言。御史路振飞因灾乞请思宗“举贤让能,返躬自咎,以恤民命”(46)孙承泽辑、裘剑平点校:《山书》卷5《修省实政》,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6页。,渴望构建和谐的政治秩序。

(二)对道德秩序的驳斥与思考

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士人担负整饬和维护儒家道德秩序的使命,且常将这一使命作为自身实现道德践履的途径。他们认为灾害只是表象,道德秩序失范则为根本。如唐宋士人多以君臣权力强弱转化来解读日食,借之作为调整道德秩序的媒介,明代士人也常围绕道德秩序失范问题而发声。

道德秩序失范首先表现为士人寡廉鲜耻。明初注重整顿道德秩序,士人多秉持气节,“以文章政事、行谊气节为常”。(47)顾起元撰,谭棣华、陈稼禾点校:《客座赘语》卷1《正嘉以前醇厚》,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5页。弘治、正德年间,士风已然变化,正如王守仁所言“为大臣者外托慎重老成之名,而内为固禄希宠之计”。(48)王守仁著,王晓昕、赵平略点校:《王文成公全书》卷9《别录一》,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345页。此种境况下,“妖不胜德”观念流行,道德秩序紊乱就会引发灾害示警。《庚己编》载,弘治末年“随州应山县女子生髭,长三寸余”(49)陆粲撰,谭棣华、陈稼禾点校:《庚己编》卷3《妇人生须》,第37页。,正德间苏州有五足牛“其蹄类人手,而五指间有皮连络”。(50)陆粲撰,谭棣华、陈稼禾点校:《庚己编》卷7《五足牛》,第82页。此类怪异皆为士人对道德秩序失范的驳斥和批判。权阉刘瑾擅权时,诸多士人竞相攀附,“百计钻研,以营富贵”。(51)余珊:《余兵使奏疏》,陈子龙等辑:《明经世文编》卷167,第1697页。诸多以气节相高的士人畏于当权派的打击,遂多借描摹灾害来影射道德秩序失范现状。

官场生态恶化是道德秩序崩坏的另一面相,明代士人解读灾害也多旨在驳斥这一现象。官场因循苟且之风在明中后期极为泛滥,为官者多“以市私恩,纵奸慝以为盛德”。(52)高拱:《掌铨题稿》卷10《查究假官以正国法疏》,岳金西、岳天雷编校:《高拱全集》,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47页。时人于慎行大声疾呼:“为大臣者,不惟不当有保位之心,即保名之说亦不可有”(53)于慎行撰、吕景琳点校:《谷山笔麈》卷16《璅言》,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85页。,对官场清平之风的期待溢于言表。与官场歪风相伴随的是各种怪异的出现,如弘治间兖州知府“尝于中夜闻有鞭扑声,以问左右,左右有知者,具言庙之神异”。(54)陆粲撰,谭棣华、陈稼禾点校:《庚己编》卷1《兖州岳庙》,第7页。又有“嘉靖中,杭城内外远近皆下黑雨,衣服沾之,皆如墨”。(55)张怡撰、魏连科点校:《玉光剑气集》卷28《征异》,第987页。前述陆完至病疫人家驱除疫鬼之事,则更为神异。这些关于怪异的叙事,很大程度上源于以官场生态变化为表征的社会乱象,而这些神怪化书写又成为士人揭露这种变化的方式。

士人借灾对士风和官场生态变化进行驳斥也渗透着对道德秩序的思考。如嘉靖间黄绾认为,彗星见当取除秽布新之意,其言“今日臣工多仍先朝旧习,君子常少,小人常多,君子之所耻者,小人或攘臂为之”(56)黄绾撰、张宏敏编校:《黄绾集》卷32《星变陈言疏》,第630—631页。,对道德秩序崩坏颇感失望。黄绾借灾批判好名之习,指出为官“在道德而不在立名、尚气节也”(57)黄绾著,刘厚祜、张岂之标点:《明道编》卷2,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2页。,此语道出了多数士人卫道的心声。明末高攀龙亦指出若要扭转道德秩序失范,当“表章正学,使天下晓然知所趋,截然有所守”(58)高攀龙:《高子遗书》卷7《崇正学辟异说疏》,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凤凰出版社2020年版,第360页。,从辨章学术层面思考如何调整道德秩序。

(三)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知和思考

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是人类发展史上的永恒话题,在明代士人灾害解读过程中随处可见。明人善于观察自然与现实生活,不断对其规律进行思考。他们遇灾上疏,期望行实政以消灾祈福。他们认为灾害是可知、可消除的,逐渐认识到人在认知和改造自然时也受其制约,即灾害带来内心恐慌和严重灾难。对鬼怪妖异的想象,如记载“鳖祟”“水怪”,构造狐妖形象,或与日常生活联系紧密,或以人的形象附会之,其实这都渗透着士人“天人合一”“天人相通”的思想观念。正如明人何瑭指出的,“鬼神之幽,人物之著,与夫天文、地理、医卜、方技、仙佛之蕴,一以贯之而无遗矣”(59)何瑭著、王永宽校点:《何瑭集》补遗《阴阳管见》,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94页。,意为人与天地万物共存互通。程明试的解释更为形象:“人首圆象天,足方象地。天有九重,人亦有九窍。天有四时,以制十二月。人亦有四肢,以使十二节。天有十二月,以制三百六十日;人亦有十二肢,以使三百六十节”(60)程明试著,程朱昌、程育全编:《程子樗言》卷2《人生》,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页。,将人的特征比附天的运行规律。由此可知,明代士人已视人与自然世界为联系紧密、相互影响的统一体。

他们已不再囿于简单的命定论和迷信思想的窠臼,更多的是着眼于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明人在观察自然世界过程中,敬畏思想油然而生。“天不和,寒暑隔;人不和,赘疣出;地不和,丘阜出”(61)张怡撰、魏连科点校:《玉光剑气集》卷4《国是》,第158页。,以天地不和造成灾害为由强调敬畏自然的重要性。且时人认为敬畏当常存于心,“夫世人溺情恣习,罔知畏天,神怒而不知,鬼笑而不悟,彼固忘天,天未尝忘彼也,则亦时鉴之而行罚焉”(62)曹于汴撰、李蹊点校:《仰节堂集》卷4《矢神说》,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91页。,有所轻慢则必受惩罚。士人提倡敬畏自然,旨在调整天人关系,儒家所倡“致中和”理念被进一步提倡和阐发。如理学家聂豹所言,“天地之道,恒久而不息,赖有此物,故明明德于天下者,所以参天地而赞化育”。(63)聂豹著、吴可为编校:《聂豹集》卷10《答戴伯常》,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355页。欧阳德亦指出,“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物植,诸福之物,可致之祥”。(64)欧阳德著、陈永革编校:《欧阳德集》卷11《敬天监以昭圣德疏》,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314页。很明显,明代士人将内心所期待的人与自然关系和政治理想相结合,是对自然秩序更深层次的理解和思考,也是士人精神面貌的充分展现。

三、明代士人探索心态的舒张与表达

解读灾害是明代士人表达秩序追求的重要媒介,在明代社会转型背景下亦有着诸多积极的历史作用,在认知世界和天人关系等方面催生诸多新因素。

(一)展现开放心态和探索精神

传统科技发展与经世实学风行,为明人展现开放心态提供了良好的思想基础。明代士人对各类灾害的解读即根植于这种社会土壤,他们将灾情诉诸笔端,融入内心所想,为这种书写增添神怪化色彩即是最明显的佐证。遇灾时,他们不只是畏惧,也不断对其进行思考。王廷相曾说天象,“既可以推而知之,是天道一定之度当然”(65)王廷相:《王氏家藏集》卷37《灾变警戒人主》,王孝鱼点校:《王廷相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663页。,对以天象附会政治予以怀疑。这种灾害认知离不开积极观察和探索未知世界的时代氛围,也是士人探索欲得以舒张和激发的有力明证。明人对自然世界始终怀着积极、开放的心态,用新奇的眼光和大胆的设想去观察和解读罕见现象和事物。(66)赵现海在《十字路口的明朝》(天地出版社2021年版)中认为明初即确立了内敛的疆域政策,多方面都坚守内敛的时代性格。

马克斯·韦伯曾说,任何一项事业的表象背后都有时代精神力量在支撑着。(67)[德]马克斯·韦伯著、阎克文译:《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明代士人这种积极观察和探索的心态是传统科技得以成长和进步的沃土。随着对自然世界的认知程度逐渐加深,传统的天人感应思想至明中后期明显出现转变,科学化倾向日益成为时代潮流。谢肇淛历游江浙、巴蜀等地,见闻广博,其言“七政之行,自消自息,何与人事”(68)谢肇淛:《五杂组》卷1《天部一》,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灾祥之告不可尽信。嘉靖时人赵时春对灾的解释颇称典型,其认为“虹”并非怪异,而是“日丽乎水而祲以云,人之目寓之,灿然而成虹”(69)赵时春:《浚谷文集》卷6《虹说》,杜志强整理:《赵时春文集校笺》,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93页。,又言“凡日月交食,晦朔星曜,流孛禨祥,皆从人之所感、所视,天之气无所不在,物溷天之气积以成象”。(70)赵时春:《浚谷文集》卷6《妖月说》,杜志强整理:《赵时春文集校笺》,第293页。他认为虹和日月交食都是正常的自然现象,且对其作了较科学的解释。随着西学的传入,晚明时更多开明士人以开放心态去认知自然。宋应星遍历山川、重视见闻试验,对各类灾变究其原委。如明末民间流传的“窑变”故事,言正德年间内使监造御器,有人跃入窑中自焚而成宣红色。(71)“宣红”是明朝宣德年间开始流行的一种鲜红釉色,因其颜色如红宝石,所以也称“宝石红釉”。宋应星解释宣红成因,“上料无名异出火似之,非大青能入烘炉存本色也”(72)宋应星著、杨维增译注:《天工开物》卷7《陶埏》,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224—225页。,对传闻予以否定,著名的《天工开物》即是他经验积累和积极探索精神的产物。崇祯年间编纂《崇祯历书》时,徐光启多次观测日食变化并亲制天文观测仪器,且认为“天文占候之宜禁者,惧妄言祸福,惑世诬人也”。(73)徐光启撰、王重民辑校:《徐光启集》卷7《治历疏稿一》,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27页。无疑,这种积极开放的探索精神正是传统科技得以进步发展的重要动力,而探索心态的生成与明人对日常生活中灾害的想象和思考分不开。

(二)推进天人关系的思考

宋明理学家强调“性”即是“理”,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当遵行的伦理规范,天人关系也被阐发为天地万物为一体。明中叶,理学日渐式微,心学崛起,思想界随之掀起一股提倡直指本心、关怀个性的潮流,士人的灾害认知也颇受影响。受主流思想的影响,他们将这种关怀与对“天人之际”的思考相结合。

明代心学奠基者陈献章曾论天人关系,其言“客星犯帝座,他夜因何事?谁谓匹夫微,而能动天地”(74)陈献章著、孙通海点校:《陈献章集》卷4《天人之际》,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88页。,借剖析天人关系来批判迷信天人感应的客观唯心主义。吴廷翰进一步阐释:“气之为理,殊无可疑。盖一气之始,混沌而已。无气之名,又安有理之名乎”(75)吴廷翰:《吉斋漫录》卷上,容肇祖点校:《吴廷翰集》,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7页。,认为天人相通的基础是自然可知。吴氏所言与王门后学王时槐所强调“宇宙此生理,以其万古不息,谓之命;以其为天地人物所从出,谓之性”(76)黄宗羲著、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卷20《江右王门学案五》,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486页。之论殊途同归,都旨在提倡由“天”而“人”,在肯定天人相通的基础上关注人性本身。其实,明代士人所论天人关系在解读灾害过程中,与“天人感应”大异其趣,更加注重对人性论的表达和阐释。最为典型的是明人对鬼怪妖异形象的想象通常倾注果报观念,将下层小民在遭受欺压后渴望寻求解脱和建立和谐秩序的需求诉诸笔端,这实际上是借书写灾害发现人性,是对政治社会秩序的省思。基于此,士人对“气”的思考和阐释也进一步加深。明人所论“气”是以人性为基础的,“气也,心也,性也,一也”。(77)高攀龙:《就正录·经说辨赞类》,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222页。王门后学杨东明对理气的阐发颇为明晰:“上而为天,下而为地,流峙而为河岳,昭布而为日星,推迁而为四时……二气之广运自若,是其灵妙而不可测也”,从而得出“理气难分,如是而为气,即如是而为理”的论断。(78)杨东明:《山居功课》卷6《理气篇》,邹建锋、李旭等编校:《北方王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908页。明代士人在宋儒“理气二分”基础上,主张“理在事中”,强调人之心性在构建合理秩序中的作用,将“性”回归人的现实状态来思考人与天地万物间的关系。在应对灾情时,明人对天人关系的思考也不仅仅是基于畏惧心理单纯地采取相应举措以回应天意,而更关注弭灾实效和渴望实现人与自然世界和谐的状态。

结 语

囿于自然认知局限和受敬天思想的影响,中国传统社会往往视灾害为秩序变乱的表征,常借之以传达政治理想和秩序追求。明代士人笔下的各类灾害状况实为象征性的文化符号和现实隐喻,旨在表露其对各种秩序出现错谬的困惑与不满情绪,并寄托构建和谐稳定秩序体系的追求。

明代士人在记录各类灾害时常对其进行渲染,或在所见所闻基础上进行想象,虽在今人看来颇为荒诞离奇,但这种解读方式透露了士人群体将灾与现实社会秩序相结合的灾害认知。随着社会流动的加速与商品经济的发展,社会风气浮靡所致道德秩序失范使士人群体产生迷茫与不安,对灾害进行构想亦不失为其挽救传统秩序体系的努力。其实,不论是对政治、道德秩序的追求,还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都是明代士人观察和体悟现实社会境况和人与自然关系的结果。在此过程中,士人的灾害认知很大程度上超越前人“天人感应”的狭隘解释,更多地关注人本身的作用。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新旧思想的交汇与冲突明显可见,对灾害现象的探索和大胆设想正是思想界推陈出新的重要面相。明代士人解读灾害充分展现了其积极开放的心态,不仅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寄予他们渴望调整合理秩序的愿望和关怀,为我们今天构建和谐社会提供了诸多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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