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峥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1935年5月22日,中国工农红军总参谋长、先遣队司令员刘伯承与凉山彝族果基家支首领小叶丹,在四川省冕宁县彝海边歃血为盟,结为兄弟。这一事件,史称“彝海结盟”。“彝海结盟”为红军长征顺利通过彝区奠定了基础,成为中共革命历史上的重要一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彝海结盟”作为“民族团结”的典范和象征,成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资源。(1)如彭文斌指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凉山叙事中,“彝海结盟”塑造出“民族团结”的典范,而且引发一个地方不断的各种知识的创造。参见彭文斌:《记忆、飞虎队与大凉山》,李德英主编:《多元视角下口述历史方法的探索与实践》,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51页。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彭文斌教授、复旦大学历史学系董国强教授和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王娟副教授对本文予以重要提点,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20世纪中国革命”研究群全体同仁和匿名审稿专家亦提出宝贵意见,在此一并致谢。
在中外史家看来,“彝海结盟”是中国共产党民族政策发生重要转变的标志性事件。中共在长征过程中,突破以往民族工作主要针对少数民族下层民众的状况,把联络和争取上层人物作为民族统战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党的高层干部亲自做工作,与少数民族上层人物订立各种政治或军事同盟。“彝海结盟”即是这一政策转变的鲜明体现。(2)金炳镐:《中国共产党民族政策发展史》,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3—45页。部分海外学者对于“彝海结盟”的意义虽有不同阐释,但亦聚焦这一事件对于中共民族政策的影响。(3)如June Teufel Dreyer认为,“彝海结盟”与穿越彝区等与少数民族打交道的艰苦经历,使中共对中国民族问题形成新的理解,特别是意识到苏俄的“民族自决权”理论并不适用于中国少数民族。June Teufel Dreyer,China’s Forty Millions:Minority Nationalities and National Integration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Harvard East Asian,1976),pp.67-70.刘晓原则认为“彝海结盟”突出地体现了中共在长征途中基于现实考虑、从而在少数民族问题上搁置阶级斗争的新方针,但结盟只是权宜之举,直接功效有限。刘晓原:《边缘地带的革命:中共民族政策的缘起(1921—1945)》,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81页。亦有学者注意到,“作为历史上第一个以平等、友好态度对待少数民族的队伍”,中共和红军在“彝海结盟”前后与当地彝族民众的互动,体现了长征是“宣传队”“播种机”的作用。(4)刘统:《前言:集体创作的英雄史诗》,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16页。另见陈连开、杨荆楚、胡绍华、方素梅主编:《中国近现代民族史》,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46页。概言之,“彝海结盟”在中共革命史和民族政策史上的意义,已得到较为充分的阐述。但鉴于这一事件本身所具有的复杂面相,使得它在史实重建和历史解释方面仍存在着丰富的研究空间。
红军长征过凉山与“彝海结盟”的经历,是中共与彝族的一次重要接触,对于日后解决彝族在现代中国国家政治结构中的身份问题有着重要影响。西南彝、苗等少数民族代表在民国时期多次请愿,但其“民族”身份始终未获当局承认。新中国成立后,彝族在“民族识别”开展之前,即被列为“已经公认”的民族,获得国家的承认。(5)黄光学、施联朱主编:《中国的民族识别——56个民族的来历》,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页。这一结果,固属中共“民族平等”理念的体现,亦与长征以来中共民族观念的变化息息相关。长征时期与凉山彝族的交往,如何深化了中共对于彝族的认识,从而影响了现代中国的民族格局和国家构建,自应结合长征前后中共相关认知的演变,进行史实重建和分析。
本文在运用上述长征史料以及档案、报刊史料的基础上,通过对“彝海结盟”前后的相关史实进行梳理,透视中国共产党长征前后民族观念的演变及这一演变对于近代中国民族国家构建的影响。红军长征经过凉山彝区与“彝海结盟”,可谓是多重“边缘”的一次交会。(6)“边缘”常是历史发展的纠结枢纽(conjuncture)之处,故发生在边缘的、多元的、矛盾的现象,常是解开纠结获得历史真知的关键。“边缘”或指地理空间的边缘,或指政治经济与社会的边缘,或指族群及民族认同的边缘,或指重大政治社会变迁的时间边缘。王明珂:《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根基历史的文本与情境》,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09、214页。事件的发生地——凉山彝区,系地理空间的国土边缘。重要参与者——彝族家支,其经济生业、社会结群与文化习俗皆与主流人群有异,身居“华夏边缘”。另一当事者中共和红军,亦在向西部地区战略转移的长征之中,处在某种政治军事处境的边缘。结盟的时间——20世纪30年代中期,亦是一个内地社会对于国族边缘人群了解极其有限、渴求在“边缘”(边疆)探索新知的过渡时期。内地读书人出身的中共红军干部们在借道过境的同时,对于这一多元政治势力与文化交错的边缘地带和人群也进行着饶有兴味的观察和思考。这些“边缘”的交会与碰撞,不止影响了中共革命的前途与命运,也影响了中国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
1935年1月遵义会议后,中央红军采取灵活机动的战术,驰骋于川、滇、黔三省。中共中央于当年4月做出渡过金沙江、大渡河,转入四川西部创立根据地的决定。红军总政治部在分析形势时指出,“在前进道路上,我们要经过广播着少数民族的地区。这些民族中,有一些是文化程度极低而我们政治影响完全没有的。”(7)《总政治部关于渡金沙江转入川西的政治工作训令》(1935年4月30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49页。由此可见,在穿越包括凉山彝区在内的四川少数民族地区之前,中共革命的影响在当地可谓微乎其微。中共对当地的民族状况也缺乏足够的了解。尽管如此,中共却早在长征之前,就基于革命理念和斗争形势,将包括彝族在内的西南少数民族作为革命的政治资源而加以动员。
1927年国共分裂后,中共在共产国际的影响下,以“民族自决”的口号对包括苗、瑶、黎等南方少数民族在内的所有边疆少数民族加以号召。由于国内民族学知识体系尚未建立,远离中国边疆的中共也无现成的名词和概念用于形容复杂的南方少数民族。“夷”在中国的汉文史籍中,长期作为非汉人群的泛称。(8)巫达:《社会变迁与文化认同——凉山彝族的个案研究》,学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9页。从清代开始,“夷”这一名称,逐渐被遍布于川、滇、黔等地,为日后被识别成“彝族”的非汉人群所认可和接受,成为他们在汉语语境中的自称。(9)温春来:《“夷族”意识、“夷务”实践与彝族文化——写在〈岭光电文集〉出版之际》,温春来、尔布什哈主编:《岭光电文集》上册,香港科技大学华南研究中心2010年版,第vi-vii页。中共当时在提及中国南方民族问题时,所使用的称谓主要为“苗、瑶”或“苗、黎”。彝/夷族这一名词尚极少出现在中共中央层面的政策用语中。
在部分西南地方党组织的建言之下,西南彝族问题在这一时期曾出现在中共中央的政治视野之中。云南、四川等地方党组织针对地方层面的彝族问题,试图运用土地革命和阶级斗争等口号进行宣传,但由于受到思想认识和动员能力等方面的限制,中共在当时只是机械地以“民族自决”口号进行号召,并未因地制宜地制定斗争方针。(10)《中共四川省委关于川西南北边区少数民族工作决议案》(摘录)(1932年6月24日),中共中央统战部编:《民族问题文献汇编》,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188—190页;《中共中央给四川省委的信》(1933年5月20日),中共中央统战部编:《民族问题文献汇编》,第198页;《中共四川省委关于全川工作的决议(节录)》(1934年2月3日常委会通过),中共四川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主编:《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四川党领导的武装斗争》下卷,四川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79页;《中共四川省委接受国际十三次全会提纲与五中全会决议的决定(摘录)》(1934年6月11日省常会通过),中共中央统战部编:《民族问题文献汇编》,第221页。对于在西南彝区的工作,中共在这一时期不仅没有切实的战略,其组织也呈现出严重脱节的特点。
在红军长征到达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之前,中共革命对西南少数民族并未产生实际影响,但这并不妨碍中共依据其革命理念,将少数民族视为革命的潜在同盟者。红军长征进入西南地区后,中共仍以此心态,制订与少数民族相关的政策。在经过湖南、广西和贵州等地期间,红军与当地苗族、瑶族等少数民族进行交往时,开始积累与西南少数民族打交道的经验。由于长期以来的资源竞争和文化隔阂,这些地方往往存在着少数民族民众与汉族民众对立的情绪。地方军阀的横征暴敛,使得当地的族群关系更为紧张。中共一本其阶级革命的理念,主张各族劳动人民具有根本利益的一致性,造成民族矛盾的罪魁祸首为“汉族统治者”。红军进入贵州后,即以民族平等、解放苗家和反对贵州军阀压迫苗家等宣传对苗族民众进行动员,不仅将政府官吏家的财物和粮食分配给当地各族群众,而且将缴获的民团枪支发放给苗民。红军“时时防备不使引起与苗家的冲突,而且处处给苗家以利益”。除严明军纪外,红军还安排士兵每人送一件礼物给苗胞。这些政策在贵州苗区得到良好效果,受到苗族民众的欢迎,甚至有为数不少的苗民加入红军。(11)廉臣:《随军西行见闻录》,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41页。陆定一回忆在途经广西做瑶民工作时曾提到,照一路上的经验来看,“无论是谁,不论他开始怎样怕我们,只要我们对他说清楚了红军是什么,无不转忧为喜,同我们十分亲热起来”。(12)陆定一:《老山界》,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294—295页。
红军在这一时期,也开始调整既往只针对少数民族“劳苦群众”进行动员的工作方针,逐渐重视对少数民族上层人物的统战工作。在经过桂、黔、湘等省的苗、瑶族聚居区时,红军政治部已意识到在当地少数民族中开展“阶级斗争”的条件并不成熟,当地民族上层人物被认为是民族利益的“唯一代表者”,在民众中仍有较高的威信。对于这些“上层代表”,红军不但不能予以打倒,而且要同他们“发生亲密的关系”,“同他们订立各种政治的与军事的联盟”,尊重他们的统治方式、思想习惯和宗教仪式,经过他们去接近民众。(13)《中国工农红军政治部关于苗瑶民族中工作原则的指示》(1934年11月29日),中共中央统战部编:《民族问题文献汇编》,第244—245页。在进入彝区后,也强调“不打夷族的土豪”。(14)《中国工农红军总政治部关于注意争取夷民的工作》(1935年4月),中共中央统战部编:《民族问题文献汇编》,第258页。这一策略上的变化,为红军在这些地区的军事行动提供了保障,也为其后在四川彝区实现“彝海结盟”打下了基础。
在穿越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过程中,中共和红军开始在与少数民族的实际接触中,不仅对苗、瑶、彝等主要西南少数民族相互间的差异有了较以往更明晰的认识,而且对与此相关的革命战略问题也产生了更加务实的思考。如何将少数民族这一理论上的革命同盟者实实在在地转化为红军的盟友,逐渐成为长征时期中共民族工作的主要议题。
1935年5月,红军在渡过金沙江后,进入四川凉山彝区,向大渡河方向行进,遭到国民党军队新一轮的围堵。蒋介石致电四川军阀刘文辉,令其将所部第二十四军在大渡河以南的部队统归刘氏之侄刘元璋率领,并受中央军将领薛岳指挥,以堵截红军北上,同时亦安排川军主力布防大渡河北岸,在汉源县富林镇等待红军。(15)晏道刚:《蒋介石追堵红军的内幕》,《文史精华》1996年第10期,第27—28页。大渡河流域的凉山彝族各家支武装,在这一围堵战略中受到国民党方面的重视。5月13日,薛岳令下属各部注意“宣抚夷民”,称“会理西昌一带,土司力量颇大,对中央尤存好感,各部应沿途用中央名义,妥为宣抚,使其全力助我”。(16)薛岳编:《剿匪纪实·黔滇川南追剿》,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49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8年版,第59页。
对国民党的战略布局,中共方面做出了准确的研判,决定避开敌军重兵把守的路线,令主力部队沿会理向西昌大道北进,通过冕宁西北地区的彝族聚居区,抢占安顺场以渡过大渡河。(17)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著:《红军长征史》,中共党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112页。为实现这一作战策略,中共中央与红军高度重视对沿途彝区的政治工作,发布一系列指令和文告。(18)《朱德关于渡金沙江后的工作中心给何长工、黄火青的电报》(1935年5月17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61页;《中国工农红军布告》(1935年5月),中共中央统战部编:《民族问题文献汇编》,第277页;《努力实现总政治部提出的四大号召(摘录)》(1935年5月),中共中央统战部编:《民族问题文献汇编》,第267页。由于凉山彝区彝汉关系较为紧张,红军在过路时,较难像之前那样采取说理的方式,在短时间内使当地的彝胞相信中共及红军与其它“汉族统治者”存在本质区别。(19)萧华:《通过大凉山》,刘伯承、徐海东等:《星火燎原》第3卷,解放军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页。在缺少当地彝族家支配合的情况下,红军在彝区的行进可谓举步维艰。
在这样的局面下,红军一方面严守军纪,避免与彝族民众发生严重冲突,另一方面努力了解当地情况,耐心地寻求与上层人物进行对话的机会。5月22日,红军先遣队在彝区遭遇果基(当时亦称“沽鸡”)家支时,向该家支彝民进行反地主、反军阀的宣传,经人传话后,得到该支头人果基小叶丹(以下简称“小叶丹”)的回应。小叶丹同意与红军的司令员见面,“讲和不打”,从而揭开了“彝海结盟”的序幕。
小叶丹之所以同意与红军方面进行接洽,既是看到红军纪律严明,对红军所宣传之民族政策产生兴趣,又有其基于地方政治利益考量的现实需要。当时冕宁彝区,主要由果基、罗洪和倮伍三大家支分片管辖。三大彝支各有统治区域和势力范围,都有平时为民、战时为兵的武装。他们互为姻亲,也有利益冲突。(20)陈国光:《彝海结盟时的凉山彝族社会》,杜琅编:《刘伯承与小叶丹》,中共党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129页。红军到来之际,果基与罗洪两大家支正在交战。红军的出现,令小叶丹意识到机会的出现。当时凉山彝族各家支,均有通过从外部寻找依靠,壮大自身力量,借以打败甚至消灭敌对家支的想法。小叶丹亦是出于这一考虑,同意与红军领导人见面。(21)小叶丹的这一动机,不仅为当时的红军将领洞察,也得到其弟果基尼迫在日后的证实。见贺灿永:《团结之花开在大凉山上——访“彝海结盟”的参加者沽基尼迫》,《瞭望周刊》1985年第16期,第27页。红军虽无意支持一方打击另一方,但为了完成过路的任务,决定利用这个矛盾行事。(22)1958年,聂荣臻在审定萧华《通过大凉山》一文时明确批示,“小叶丹兄弟与我同盟”,“其基本原因是小叶丹(沽鸡家部落)与罗洪部落对立为仇,故沽鸡家想联我以对罗洪”。见朱冬生:《聂荣臻谈彝海结盟的真相》,朱冬生:《记忆中的星火燎原》,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34页。另见聂荣臻:《聂荣臻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2007年版,第209页;萧华:《通过大凉山》,刘伯承、徐海东等:《星火燎原》第3卷,第100页。在与彝族首领举行会谈之前,红军方面通过种种渠道,做了较为充分的准备。小叶丹同意与红军首长见面谈判,使包括刘伯承在内的红军指战员们喜出望外。小叶丹应允与红军接洽,看似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却是地方权力关系的产物和红军方面积极运筹的结果。
与红军建立合作关系,固然是小叶丹推动“彝海结盟”的出发点,但从过程来看,选择结盟也出自其寻求安全保证的需要。地方彝汉关系的紧张,使小叶丹对于汉人抱有疑惧心理。在前往会面的过程中,小叶丹出于个人安全问题的顾虑,心情并不平静。(23)文彬:《从西昌坝子到安顺场》,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517、517—518、519页。他在路上特意嘱咐随行的毕摩沙马马海子去捉一只鸡,表示“如果说合了,要用一只鸡吃血才放心”。(24)沙马马海(木呷):《红军过彝区“渔海结盟”回忆》,《石棉文史资料选辑》第1辑,石棉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6年编印,第24页。“彝海”原名“鱼海子”,故本文标题写作“渔海结盟”。在彝海见到刘伯承,小叶丹在鞠躬行礼后,提出要与刘结为弟兄。刘立即应允。两人随后各自饮下淋滴了同一份鸡血的血水,宣誓结为兄弟。结拜仪式后,小叶丹方才放下对个人安全的担心。(25)文彬:《从西昌坝子到安顺场》,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517、517—518、519页。
“彝海结盟”使小叶丹与红军建立起政治互信。对凉山彝族而言,举办由毕摩杀鸡诅咒、双方互饮血酒的盟誓是“取信于人的举动”,其性质相当于缔结契约。彝族家支在涉及业务往来、行旅担保和联合打冤家等事时,都会举行这一仪式。(26)林耀华:《凉山夷家》,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2—93页。时任红三军团宣传部部长的徐梦秋指出,“彝海结盟”所采取的“饮血酒宣誓”之仪式非常重要,“彝民必以此方信为真诚不渝”。(27)莫休:《由金沙江到大渡河——一页日记》,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466—467页。由于此次结盟系按照彝族的宗教习惯,在两位彝族毕摩的主持和见证下举行,由毕摩念经打鸡,呼唤天神、地神为结盟作证,从而为仪式赋予了足够的神圣性和权威性。(28)沙马马海子和沙马尔古(各)在“彝海结盟”中的地位与角色,见苏静:《沙马马海子与彝海结盟》,《康定民族高等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8年第6期,第20—22页。小叶丹亦在结盟后与红军积极合作,为红军过路创造各种条件。护送小叶丹到红军驻地与刘伯承会晤的红一军团政治部组织部副部长冯文彬于次日再次见到果基家支的彝民时,发现他们“已同昨天完全不同了,好像已经是自己的人一样了”,无论老幼都来接近红军,“不像昨天那样害怕我们了”。(29)文彬:《从西昌坝子到安顺场》,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517、517—518、519页。后续进抵大桥镇的红军供给部门负责人赵镕在镇子上遭遇彝族武装,发觉对方虽威风凛凛,但并无敌意,推测这是刘伯承与他们“歃血为盟”的效果。(30)赵镕:《长征日记》,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01页。“彝海结盟”后,小叶丹派出若干彝族向导,带领红军部队穿越彝区。在这些向导的交涉下,红军先遣队平安地通过了一个个彝族村庄。
“彝海结盟”对于红军长征起到的作用自然不待多言。红一军团宣传工作负责人彭加伦在回顾大渡河战斗时特别提到,若不是在彝区“沿途进行了艰苦的争取工作”,红军不但无法及时渡过大渡河,而且连彝区都很难走出。(31)加伦:《十七个》,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528页。对于中共和红军来说,“彝海结盟”及通过凉山彝区的经历,不仅在当时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而且极大地扩展了中国共产党人对彝族的认识,影响了中共的民族观念。
因大渡河战事军情紧急,红军指战员对于“彝海结盟”,在当时仅留下寥寥数语。“彝海结盟”的次日,朱德在发给各军团的电报中简要提及彝族果基家支“与我为盟”,且小叶丹允诺护送红军过路一事。(32)参见《朱德关于我军先遣团通过彝民区及向大渡河前进的部署给各军团的电报》(1935年5月23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2册,第170页。1936年,胜利到达陕北的中共为打破国民党的封锁,对国内外宣传长征事迹,向参加过长征的人员征集回忆文章。许多亲历者在撰写回忆文章时,都提及了在凉山彝区的经历,其中不乏对于凉山彝族“民族志”式的观察和记录。(33)“民族志”之名,来自古希腊文的“民族+志”,指“记录的民族学”,而“民族学”则常被理解为“举各民族物质上行为上各种形态而比较他们的异同”(蔡元培)。民族志的对象指广义上的“社会共同体”,既包括“民族”之下的家庭、游群、社区、部落,也可以包括超出“民族”范围的宏观区域。对于“民族志”的定义、讨论及其中国化的过程,参见王铭铭:《民族志:一种广义人文关系学的界定》,《学术月刊》2015年第3期,第129—140页。这些带有唯物史观、社会进化论和阶级斗争等视角的“革命民族志”,体现了经历长征的中国共产党人对边疆社会认识的深化。
20世纪30年代中期,现代中国的民族学知识体系尚在建立之中。内地读书人出身的红军干部们,在此时并不具备“科学地”观察和描述凉山彝族的民族志方式。对于凉山彝族的“族源”,陈云认为是北方游牧民族,今日之彝家“系突厥后裔”。(34)陈云:《关于红军长征和遵义会议情况的报告》,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15页。地方社会则流传三国时期的“南蛮”为凉山彝族的祖先。(35)莫休:《由金沙江到大渡河——一页日记》,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463页。此说亦为初来彝区的红军指战员们听闻和记录。(36)谢觉哉:《真是“蛮子”》,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542页;萧锋:《长征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70页。对于彝族历史杂糅和纷歧的各种叙述,恰展示了当时汉族知识分子正在形成之中的“少数民族”认知。
尽管对彝族历史的认识存在偏差,但穿越西南彝区的经历,使得中共军政干部对于“彝族”作为一个民族的主体性有了更为清晰的体认。在与凉山彝族打过交道后,中共已大体知悉彝族与其它西南少数民族之间的区别。四川籍的李一氓表示,之前在四川的时候,搞不清这些族群之间的区别。在经历了长征后,李一氓在解说川西的少数民族时,便将松潘、理县和茂县一带的“番民”与藏族归为一类,将凉山彝族与苗、瑶等族归为一类。他承认这样的分类只是“猜想”,“正确的结论,待之将来无产阶级的人类学专家”。(37)一氓:《从金沙江到大渡河》,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489、490—491页。此种看法尽管只是从长征见闻中得来的感性认识,但显然更接近现代的民族分类观念。(38)与李一氓类似,谢觉哉也认识到分布在大渡河南北少数民族之间的差异。参见谢觉哉:《真是“蛮子”》,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542页。对于西南各地彝族的差异性,中共干部们也有了较为切实的认识。(39)廉臣:《随军西行见闻录》,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47、53页;邓华:《北盘江》,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421页;一氓:《从金沙江到大渡河》,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496页。
凉山彝民强健的身体、严密的组织和诚信的品质,给红军干部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时任红一军团政治部秘书童小鹏在彝区过路时,认为彝民“虽不进化,然很团结”,“一呼就拢”,男性的装束虽“似封建妇女之短衣”,但“体壮而魁伟”。(40)童小鹏:《军中日记(1933年—1936年)》,解放军出版社1986年版,第132页。“彝海结盟”后小叶丹派向导带领红军穿越彝区,每到一个村庄就交换一个向导带路。彝族社会组织之严密有序,令冯文彬感到“真好像是中央革命根据地的乡政府一样”。(41)文彬:《从西昌坝子到安顺场》,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519页。“彝海结盟”后对于红军过路的各种支持,也让红军干部们认知到彝族重然诺、讲信用的品质。时任红九军团政委何长工对干部们说,“彝民是讲信用的”,“现我红军依靠正确的民族政策,加之刘参谋长和他们歃血为盟,使他们心服口服,为我大军过境给予了很多的方便”。(42)赵镕:《长征日记》,第301页。
在笃信唯物史观和进化论的共产党人眼中,凉山彝族社会还处在经济文化程度较低的历史发展阶段。陈云将凉山彝族的社会组织形容为“部落”,“不若蒙古、西藏等民族”。(43)廉臣:《随军西行见闻录》,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59页。“彝海结盟”前后,红军多次赠予彝族家支以武器、金钱和部分日用品,令受赠的彝人感到欢喜。善用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分析的李一氓,从中看出凉山彝区因“生活资料的不充足”日益武装化,以及彝民“不得不和商品经济接触”等社会经济现实,并将此观察的过程比喻为“读了实体的社会进化史的第一章”。(44)一氓:《从金沙江到大渡河》,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489、490—491页。在此基础上, 中共军政干部运用阶级分析的观点和方法,对于当地的“民族问题”进行了超越传统“夷夏之辨”的诠释。他们认为凉山彝族的落后处境和悲惨命运,皆是历代“汉族统治者”所造成的结果。地方社会的彝汉矛盾,其根源在于彝族在不平等的社会制度下缺乏生存资源。国民党和四川军阀,应对当下之局面负有主要的责任。(45)廉臣:《随军西行见闻录》,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60—61页;莫休:《由金沙江到大渡河——一页日记》,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465页。在中共干部们看来,黑彝和白彝分别为“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后者为前者之“奴隶”,终身为前者驱使和劳作,除衣食外无所得。(46)廉臣:《随军西行见闻录》,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60页。对此种阶序关系中处在弱势地位的“白彝”,中共干部寄予了相当的同情和期待。(47)凯丰:《关于在夷民中的工作》(1935年6月5日),中共中央统战部编:《民族问题文献汇编》,第484页。
在反省历史和现实的基础上,共产党人除动员彝汉民众支持革命、加入红军外,也竭力调解彝汉之间与彝族内部的各种矛盾,试图创造出整合地方社会、共同对抗“阶级敌人”的可能性。在彝汉杂居的冕宁县大桥镇,红军一方面向彝人进行宣传,教育他们应与汉民“联合起来打土豪”。另一方面,也向汉族群众进行解释,称彝人和汉人都是一样的穷人,同受地主压迫,呼吁汉族对彝族多说服,不要“用打用杀”。(48)文彬:《从西昌坝子到安顺场》,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515、518页。中共在总结彝区工作时指出,“应当解释夷民劳苦群众是与汉人劳苦群众的命运相同的”,汉彝民众需要联合起来,在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之下,共同推翻中国的统治阶级。(49)凯丰:《关于在夷民中的工作》(1935年6月5日),中共中央统战部编:《民族问题文献汇编》,第484页。
长征结束后中共干部们对于凉山彝族的记录与书写,所形成的这些颇具特色的“革命民族志”,与民国时期现代民族学学者的民族调查一道,共同塑造了凉山彝族在现代中国的文化形象与族群地位。凉山彝族亦从此开始在中共的革命叙事和民族国家叙事中据有一席之地,并被设定了在未来获得“解放”和进行“改造”的相关出路。
“彝海结盟”与穿越彝区的经历,是中国共产党探索和解决中国民族问题的一次重要实践。它将少数民族的解放同中国革命的进程进一步联结在一起,其影响和意义超越了事件发生的具体时空。在长征进入凉山彝区之前,中共即认识到红军接下来的活动,“能够吸引至今还没有卷入中国革命洪潮中的千百万少数民族加入革命”。(50)《总政治部关于渡金沙江转入川西的政治工作训令》(1935年4月30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2册,第150页。进入彝区后,通过与“西康和四川的彝民”的接触和互动,使中共“得到了在少数民族中进行工作的经验”,向共产国际展示了解放“弱小民族”的中国实践。(51)施平:《英勇的长征》,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92页。穿越凉山后,在形成和确定“北上”这一重大方针的过程中,少数民族的地位也在中共的革命战略中得到彰显。(52)《中央关于一、四方面军会合后的政治形势与任务的决议(沙窝会议)》(1935年8月5日中央政治局通过),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1934—1935),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534页。可以说,长征时期与凉山彝族的这次相遇,影响了中国共产党人在民族问题上的相关认识,造成了若干社会现实和观念的变迁。
中共虽以解放包括“少数民族”在内的整个“中华民族”为职志,但在长征之前对于中国的民族构成只存有模糊的认识。长征时期与凉山彝族的交往,使中共认知到彝族在西南地区政治格局中的重要地位和潜在影响。随着中共构建和领导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战略转变,彝族开始成为中共关于“少数民族”和“中华民族”的革命论述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全面抗战爆发后,中共已将彝族视为国内主要少数民族之一,与长征前在论及中国少数民族时忽略彝族的情形已有明显变化。1938年10月,中共七届六中全会通过的政治决议中,称汉族与包括彝族在内的七个少数民族共同构成“中华各民族”。(53)《中共扩大的六中全会政治决议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1册(1936—1938),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762页。一年后,毛泽东在《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一文中指出中国“共有数十种少数民族”,在举例时提及彝族。(54)毛泽东:《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共产党人》第4期,1940年2月,第2页。新中国成立前夕,中共领导人于筹备新政协的过程中,在谈论国内民族构成时,也列举了彝族。(55)周恩来:《关于人民政协的几个问题》(1949年9月7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人民代表大会制度重要文献选编(一)》,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页。由此可见,在“民族识别”这一国家主导的族类划分工程启动之前,中共就已明确了彝族的民族地位。中共在“彝海结盟”前后,对于彝族等少数民族认知的逐步加深,以及在此基础之上做出的各种政策宣示,直接关系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整体民族格局的确立。
“彝海结盟”不仅建立起中共与凉山彝族之间的互信,而且对铸牢“中华民族”这一国族共同体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一方面,中共秉持“民族平等”的理念,以国族同胞之情感看待包括凉山彝族在内的西南少数民族,并从唯物史观和阶级史观等角度出发,对其处境抱以同情,从而超越了彝汉对立的狭隘观念,为争取凉山彝族的合作奠定了基础。在地方彝汉资源竞争的背景和国民党反共宣传的影响之下,凉山彝胞对于中共和红军一度心怀疑虑。(56)林伟:《一位老红军的长征日记》,中国党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183页。通过“彝海结盟”,以小叶丹为代表的彝族头人有了新的认识,表达了派彝民参加红军、“学习军事”的意愿。(57)王耀南:《长征中的刘伯承同志》,刘伯承:《刘伯承回忆录》第2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102页;文彬:《从西昌坝子到安顺场》,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519页。越嶲的部分彝胞,也转变了态度和立场,甚至主动选择加入红军,参加长征。(58)详见廖志高对于彝胞王木冷的回忆,以及王海民(阿尔木呷)的自述。廖志高:《一个忠实的革命“倮倮”》,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原始记录》,第537—539页;王海民:《红军在越嶲》,阎红彦等:《在红旗下前进》,四川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41—49页。十余年后中共在西南边疆地区的建政工作,仍受益于“彝海结盟”与长征经历所形成的情感联系与人际网络。(59)伍精华:《我们是这样走过来的:凉山的变迁》,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75页。另一方面,“彝海结盟”这一深受当地彝胞认可的政治仪式,不止使刘伯承和小叶丹两人结为兄弟,使红军与果基家支结为盟友,也塑造了彝汉关系的新模式。在彝族的起源传说中,即有同一父母诞下汉、藏、彝三兄弟的“弟兄祖先故事”,体现着西南主要民族悠久的共处和互动关系。(60)王明珂:《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根基历史的文本与情境》,第206页。可以说,彝海结盟是对于彝汉“弟兄民族”关系这一历史叙事的传承与发展,为此后建立“民族团结”的新式族群关系奠立了重要的基础。(61)如1950年5月,果基家支代表到冕宁县城与解放军代表接洽,展示一直保存的“中国工农红军沽鸡支队”旗帜,提及刘伯承和小叶丹“彝海结盟”的往事。西南军区《人民战士》报在报道此事时亦形容为“兄弟民族团圆”。见荣一农:《要找刘伯承伯伯——记冕宁彝族同胞热烈欢迎解放军》,原载1950年9月7日西南军区《人民战士》报,转引自刘伯承:《刘伯承回忆录》,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168—173页。
作为志在建设新国家的革命政党,中共自有其塑造新“国族”的理念与远景。中国共产党人对于凉山彝区的“革命民族志”书写,与同时期中国民族学学者对西南少数民族的语言、体质及文化进行的若干调查研究一起,形塑了“彝族”作为一个“民族”所具有的主体性,从而将既往华夏中心主义视角下的“蛮夷戎狄”,书写为中国境内与汉族平等、但有待于进步的“少数民族”,可谓共同参与了“华夏边缘”的再造和“中华民族”的构建。另一方面,中共在这一过程中,基于唯物史观和阶级斗争等视角对凉山彝族社会形成的相关认识,也逐渐演化为改造边疆地方社会的原则和方略,从而为若干年后在这一地区开启更深层次的社会政治变革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