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齐洲
《汉书·艺文志》著录子类小说书目提要5种
王齐洲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著录作品15部,大体可以分为5类,即“说”“子”“术”“事”“言”。“说”类小说为《汉书·艺文志》著录小说之正格,其篇目数量也最多。而“子”类小说也是《汉书·艺文志》著录小说之主体,其作品数量占《汉志》著录的1/3。其中著录的《青史子》《师旷》《务成子》《宋子》《天乙》5部“子”类小说,也是研究汉代“子”类小说的重要文献。
《汉书·艺文志》;“子”类小说;书目提要
《汉书·艺文志》(下文或简称《汉志》)“诸子略小说家”著录小说作品15部,就其形式与内容而言,大体可以分为5类:“说”“子”“术”“事”“言”。这5类小说中,“说”类和“子”类是主体,最具代表性。“说”类小说有5部,包括《伊尹说》《鬻子说》《黄帝说》《封禅方说》和《虞初周说》。而《虞初周说》更是代表中之代表,达943篇,占《汉志》著录小说作品总篇数的2/3以上①,故后人有“小说九百,本自虞初”之说。“子”类小说也有5部,包括《青史子》《师旷》《务成子》《宋子》和《天乙》,占“汉志”著录小说作品数量的1/3,同样不可忽视。这5部小说,或以“子”名书,或以人名书,符合秦汉子书命名的惯例,也反映了《汉志》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
《汉志》把小说家列入诸子,将小说作品著录于《诸子略》中,是因为这些小说作品与子书确有紧密联系。关于诸子著述体例,余嘉锡在解释《庄子·天下篇》所云“上说下教”时说:“夫上说者,论政之语也,其体为书疏之类;下教者,论学之语也,其体为论说之类。凡古人自著之文,不外此二者。其他记载言行,解说义理者,则后学之所附益也。”[1]汉人不仅将先秦诸子自著论政论学之语视为子书,而且将后学记载先贤言行、解说诸子义理的著述也视为子书。不过,对于这些子书,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价值判断,他们往往将自己不认可的子书称为“小说”。如《庄子·外物》说:“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2]《荀子·正名》也说:“故知者论道而已矣,小家珍说之所愿皆衰矣。”[3]429《汉志》承袭了庄子、荀子等人的观念,称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九家之外的不入流的诸子学说为“小说”,并强调“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明确将小说排除在可观者之外。以小说为子书,反映着汉人对小说的基本认识,这是中国小说批评史上给小说最早的定位,它对中国小说和小说观念的发展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以小说为子书,势必用子书的标准来要求小说,评价小说。然而,子书的鲜明思想性、政治性及其理论色彩是小说所无法比拟的。用子书标准要求小说,自然就会得出小说为“小道”“君子弗为”的结论。这种结论定位既是一种文体判断,更是一种价值判断,它全面地表达了汉人的正统小说观念,也符合《汉志》著录小说作品的实际。本文为《汉志》著录的5部“子”类小说分别撰写书目提要,以供关心“子”类小说的朋友们做进一步研究时参考。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著录“《青史子》五十七篇”,班固注曰:“古史官记事也。”青史子为何时人,无载籍可考。郑樵《通志·氏族略》引贾执《英贤传》云:“晋太史董狐之子,受封青史之田,因氏焉。《汉书·艺文志》,青史子,著书。”[4]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证》云:“《英贤传》云:‘晋太史董狐之子受封于青史,因氏焉。’《汉·艺文志》有青史氏,其书五十七篇。世以史书总谓之青史,其说盖起于此。”[5]贾执为东晋南朝著名谱学世家贾氏第四代传人,著有《姓氏英贤传》(一作《姓氏英贤录》),为世所重,其说应该可信。依贾氏之说,青史子乃晋太史董狐之后裔。然遍查先秦典籍,并无相关记载,汉应劭《风俗通义·姓氏篇》、南朝何承天《姓苑》、王僧孺《百家谱》亦不见记载,不知贾执何据。盖《汉书·艺文志》注云“古史官记事也”,而晋太史董狐为春秋时期著名史官,贾氏故生此联想,亦未可知。
《青史子》,《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著录57篇。此书汉初贾谊《新书》《大戴礼记》均引作《青史氏之记》,应劭《风俗通义》引作《青史子》。由此可知,其成书至迟不晚于西汉初年。《青史子》现存3则佚文,两则文字略同。既然其总量有57篇之多,肯定还有其他内容。孙奕《示儿编》引应劭《风俗通》曰“青史善著书”,似即指此书而言。《文心雕龙·诸子篇》云“青史曲缀以街谈”,或即就该书内容中之驳杂者而言。由于今所存3则,其言甚典,以至章学诚《校雠通义》以为《青史子》不当入小说家。然而,此正可见汉代小说之特点。《隋书·经籍志》载:“梁有《青史子》一卷,亡。”则此书从汉至梁,57篇之作仅剩一卷之残,而此一卷于梁、隋间又亡矣。
鲁迅《古小说钩沉》从《新书》《大戴礼记》《风俗通义》辑得《青史子》佚文3则,而原文说明出自《青史子》或《青史氏之记》者实际只有“古之胎教”和“以鸡祀祭”二则,《大戴礼记》所云“巾车教”一则并未说明引自《青史子》,尽管它紧接“古之胎教”一则后,但并非言胎教,语义亦不连续,故是不是《青史子》佚文,尚存疑问。考悬弧之礼,《礼记·内则》云:“国君世子生,告于君,接以大牢,宰掌具。三日,卜士负之,吉者宿齐(斋也),朝服寝门外,诗(承也)负之。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保受,乃负之。宰醴负子,赐之束帛。卜士之妻,大夫之妾,使食子。”[6]762《礼记·射义》亦云:“故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故必先有志于其所有事,然后敢用谷也,饭食之谓也。”[6]1447《文选》卷二十九枣据《杂诗》云:“士生则悬弧,有事在四方。”可见悬弧确实是古代男子出生后的重要礼仪之一。而《青史子》之不同有二:一是将射“天地四方”改成射东、南、西、北、中央“五方”;二是将六枝“桑弧蓬矢”改成与五方配合之梧弧、柳弧、桑弧、棘弧、枣弧,同时还配上五方之牲。因此,《青史子》虽谈礼仪,却并不规范,有“道听途说”之嫌。此或是《汉志》将其列入小说家之原因。五方、五木、五牲等,可能与秦汉时五色、五帝、五德有关。将五帝与五色、五方相配合,在汉初已经完成。而五帝各有其名字,则出于汉代谶纬家,《春秋纬·文耀钩》所说最详。古时朝代更替要改正朔,易服色,变牺牲,殊徽号,异器制。传说中五方之帝自然也有不同服色、牺牲、徽号、器制,此或是五方、五帝配五木、五牲之缘由。如《乐府诗集》卷四载《青帝云门舞》云:“甲在日,鸟中星。礼东后,奠苍灵。树春旗,命青史。候雁还,东风起。歌木德,舞震宫。泗滨石,龙门桐。孟之月,阳之天。亿斯庆,兆斯年。”[7]49“苍君”即青帝,一名苍帝。与青帝相伴者有春旗、青史、候雁、东风等,故此“青史”即指青帝之史。同卷《赤帝云门舞》云:“纯阳之月乐炎精,赤雀丹书飞送迎。”[7]49赤帝有“赤雀丹书”,青帝有“春旗青史”,正相对应。因青帝与东方、青色、春天联系在一起,故而有春旗、青史之称。而青史既可以指其史书,亦可指其史臣,史臣即青史子。因此,颇疑《青史子》乃托青帝史官之称,所记大概与五方之帝的民间信仰相关,“五方之射”“以鸡祀祭”也可为证明,《汉志》著录入小说家,宜也。
《青史子》于《隋书·经籍志》和两《唐志》均未见著录,后人仅有转引,恐已亡佚。清人马国翰有辑本1卷,鲁迅《古小说钩沉》辑有3条,均为贾谊《新书》和《大戴礼记》所引,并无其他佚文。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著录“《师旷》六篇”,班固注曰:“见《春秋》,其言浅薄,本与此同。似因托之。”师旷,瞽者,一说生而无目,另一说熏目以聪耳。字子野,冀州南和人。耳聪善音,为晋主乐太师。史书无传,生卒年不可考。主要生活在晋悼公(前572年—前558年在位)、晋平公(前557年—前532年在位)年间。悼公时有“卫人出君”之对。公亦问及治政,主以“仁义为本”。以审音、知声超乎常人而为世所重。平公为太子,以旷为师友。及即位,以为主乐太师。《左传》载有师旷事6件,均发生在晋平公时期。旷妙于音律,长于占术,且又博物,时有讽谏。其年长于平公,其卒与平公同时或稍后。关于其冢所在,有陕西右扶风、山东泰安府新泰县、山西平阳府洪洞县三说。师旷乃晋人,当以在山西平阳府洪洞县为是。其他两处,或是后嗣迁居后所建。《汉书·艺文志》六艺略乐类有《雅琴师氏》8篇,注云:“名中,东海人,传言师旷后。”古者家传其学,师旷之声乐理论和审音知声技术为其后代所传承当有可能。
据《汉书·艺文志》小说家《师旷》班固注,可推测小说家《师旷》6篇或即后人集合春秋时期师旷故事所成之编。师旷言行见于《逸周书》《左传》《国语》《吕氏春秋》《韩非子》《礼记》《说苑》《新序》等书。师旷身为瞽者,却天下至聪,妙极音律,长于推占,必有诸多逸闻趣事,后人好奇,多所缘饰,也是情理中事。《左传》所载数事多有所讽,归于善政,而以“知南风不竞”“答绛县老人”两事多所夸饰。其他见于《逸周书》《韩非子》《说苑》《新序》诸事,更为不经。如《说苑·善说》所载平公“七十欲学”事,便属子虚乌有。据《史记·晋世家》,平公寿数在40岁上下,与70相差甚远。其父悼公即位时14岁,在位15年崩,即公元前558年,年仅29岁。若悼公即位时生平公,悼公崩,平公15岁即位,在位26年,才41岁,何来年“七十欲学”事?此虚言不可信。
据《汉志》班固所注,《师旷》6篇乃集自《春秋》师旷事,算是典正之文。如果说孔子编纂《春秋》乃以《鲁春秋》为据,那么《春秋左氏传》则广采各国史乘,其不被采录者则多散佚,或有“其言浅薄”而颇受民间欢迎者。而与《师旷》所记相类且“其言浅薄”之《春秋》,可能就是《晋春秋》之轶闻逸事,其中载有像《韩非子》和《逸周书》所记一类师旷故事,而师旷思想并不专主哪一家,这类故事也不便归于哪一家,自然以入小说家为宜。诚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云:“兵阴阳有《师旷》八篇,是杂占之书。在小说家者不可考,惟据本志注,知其多本《春秋》而已。《逸周书·太子晋》篇记师旷见太子,聆声而知其不寿,太子亦自知‘后三年当宾于帝所’。其说颇似小说家。”不过,《说苑》载云:“晋平公问于师旷曰:‘人君之道如何?’对曰:‘人君之道,清静无为,务在博爱,趋在任贤,广开耳目,以察万方,不固溺于流俗,不拘系于左右,廊然远见,踔然独立,屡省考绩,以临臣下。此人君之操也。’”[8]其思想似乎更倾向于主张“无为而无不为”之黄老道家。由于这类故事大多已掺入秦汉诸子杂传中,小说家《师旷》遂逐渐失其传。
师旷之声乐理论常与军政相联系,因鸟乌之声乐,而知齐师其遁;歌南风不竞,而知楚必无功,此二事在《左传》中已有记载。《汉书·艺文志·兵书略》阴阳家又有《师旷》8篇,应是推占之书。兵书略的兵阴阳与诸子略的阴阳家不同。“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而“(兵)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颜师古释曰:“五胜,五行相胜也。”即是说,兵阴阳有阴阳占卜、五行推演之长。《后汉书·方术传》云:“至乃《河》、《洛》之文,龟龙之图,箕子之术,师旷之书。纬候之部,钤决之符,皆所以探抽冥赜,参验人区,时有可闻者焉。”参见李贤注,可知此“师旷之书”乃兵阴阳家之《师旷》。《隋书·经籍志》五行类有《师旷书》3卷,又云“梁有《师旷占》五卷,亡”。《旧唐书·经籍志》有《师旷占书》1卷,《新唐书·艺文志》同。虽称名与卷数不同,可能即是一书之传。《宋史·艺文志》有《师旷择日法》1卷,注称“假黄帝问答”,盖亦是依托之书。另外,《宋史·艺文志》五行类有《黄帝朔书》1卷,其注明言“托太公、师旷、东方朔撰”。《通志·艺文略》载:“《禽经》一卷,师旷撰。”并为托名之作。所以托之师旷者,为其精于律算,且博于名物也。今人卢文晖辑有《师旷——古小说辑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出版,是搜集师旷逸闻异事较多之一种。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著录“《务成子》十一篇”,班固注曰:“称尧问,非古语。”务成子,一名务成昭(或作轺),另一名务成附(或作跗),相传为尧、舜时人。或曰为尧师,或曰为舜师,无有定说。汉人多以为尧师,故《汉志》注云“称尧问”,即尧问政于务成子也。《荀子·大略篇》杨倞注引《尸子》:“务成昭之教舜曰:‘避天下之逆,从天下之顺,天下不足取也。避天下之顺,从天下之逆,天下不足失也。’”这与《老子》的“反者,道之动”,“柔之胜刚,弱之胜强”思想接近,则务成子近于道家,或者说是道家塑造了务成子。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二十八载《二十四治》:“(北邙山)治在东都洛阳县,梁水在治左,务成子于此得道。”[9]645又卷七十七载《萤火九方》:“刘子南者,汉冠军将军武威太守也,从道士尸公受务成子萤火丸,辟病,除百鬼、虎狼、蚖蛇、师(狮)子、蜂虿行毒,收五兵白刃、贼盗凶害。”[9]1750此类传说虽不能断定出自务成子,但其说必定久远,且道士尸公与战国末年避祸蜀地的尸佼(即尸子)也能让人产生联想,从尸子传务成子之教到尸公受务成子之方,其间亦有联系,小说家《务成子》应以此类传说为多。若此,则务成子之道既非道家之“君人南面之术”,亦非阴阳术,而是掺和了阴阳五行和道家方术之小说家言,故其为小说家。
《务成子》,《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著录11篇。若仅据《尸子》所述“避逆从顺”之教,务成子之言不应云“非古语”,亦不当入小说家;而参以《二十四治》《萤火九方》之类,则《务成子》真“非古语”,且正当入小说家。《尸子》乃尸佼晚年之作,钱穆《先秦诸子系年》拟订尸佼卒年为公元前330年,则距秦统一尚有百余年。据《史记·孟荀列传》裴骃集解:“今按《尸子》书,晋人也,名佼,秦相卫鞅客也。卫鞅商君谋事画计,立法理民,未尝不与佼规之也。商君被刑,佼恐并诛,乃亡逃入蜀。自为造此二十篇书,凡六万余言,卒,因葬蜀。”[10]2349若《尸子》所载务成子教舜语来源于《务成子》,则《务成子》成书当不晚于战国中后期。不过,务成子本为传说人物,《务成子》一书也不过集合各类传说而成,自“非古语”,也无统绪,故《汉志》著录入小说家。东汉后未见它书著录,则《务成子》已失传。
《汉志》除诸子略小说家类著录有《务成子》11篇,数术略尚著录有五行家《务成子灾异应》14卷,方技略著录有房中家《务成子阴道》36卷,宋代有务成子注《太上黄庭内景经》1卷和务成子注《黄庭外景经》一卷,这些书均为后世依托。
宋子在战国中期自是一家,学兼道、墨,又讲名实,故有人说他是墨家,有人说他是道家,有人说他是名家。然而,《汉志》道家、名家、墨家均未著录《宋子》,却在小说家著录《宋子》18篇,并注云:“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是班固以为《宋子》更近于黄老道家。而其不在道家著录《宋子》,是《宋子》不囿于黄老,而又兼采名、墨各家之说。但也非杂家,“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汉书·艺文志》),《宋子》未能融会儒、法,故其不入杂家。郭沫若认为《管子》中《心术》《内业》是宋钘的著述或他的遗教,宋钘是战国时代道家学派的先驱。
对于《宋子》之归类,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云:“不解其十八篇之书,何以入之小说?此殆后人所撰集而后托名于宋子者,其言浅薄杂乱,不主一家,故归诸小说家耳。使果如班注所云‘言黄老意’而甚专深,则必入道家矣。”[11]所说甚为有理。而《宋子》所以入小说家者,亦不全因“其言浅薄杂乱,不主一家”。余嘉锡《小说家出于稗官说》以为:“意者宋子‘率其群徒,辩其谈说,明其譬称’,不免如桓谭所谓‘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欤。盖宋子之说,强聒而不舍,使人易厌,故不得不于谈说之际,多为譬喻,就耳目之所及,摭拾道听途说以曲达其情,庶几上说下教之时,使听者为之解颐,而其书遂不能如九家之闳深,流而入小说家矣。若其明见侮不辱而以人之情欲为寡,则桓谭所谓‘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也。”[12]看来,宋钘本不主一家之说,而小说家《宋钘》其旨虽有黄老道家之意,其言却多“闾里小知者之所及”,“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故入于小说家。宋子“周行天下,上说下教”,以天下为己任,俨然改良社会之实践家,连孟子都不得不佩服其志向远大。想必其主张在当时战乱频仍之战国社会影响甚巨,声势浩大。无怪乎荀子视其为洪水猛兽,每有攻讦。《韩非子·显学》还提及其学派,可见其学说直至战国后期仍很有影响。
《宋子》,《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著录18篇,班固以为其言近于黄老道家,所以入于小说家者,为其言多譬称,为“闾里小知者之所及”。该书《隋书·经籍志》未著录,则其亡已久。书虽不存,然据前人考证,确有遗文遗说可寻。钱穆《宋钘考》认为《吕氏春秋·去宥篇》“盖宋、尹别宥说之犹存者”。朱谦之《庄子原始之一——〈逍遥游篇〉本于宋钘说》认为《庄子·逍遥游》“汤之问棘”等故事出自《宋子》书。郭沫若《宋钘尹文遗著考》认为《管子》之《心术》《内业》《白心》《枢言》4篇为宋子遗著。林志鹏《宋钘学派遗著考论》除认为《管子》之《白心》《心术上》“经”的部分及《吕氏春秋》之《去尤》《去宥》为宋钘所作,还认为楚竹书《彭祖》也是该派著作。综合考虑,《吕氏春秋》之《去尤》《去宥》最有可能为其遗文,如其中“邻父有与人邻者”“齐有欲得金者”两事,不但所讲道理与其“别宥”说一致,而且其言说方式都通俗浅近,正是小说家之本色。不仅此也,笔者推测,现存诸多“宋人”故事或许也是出自《宋子》,如《孟子》所载“揠苗助长”,《韩非子》所载“守株待兔”,《风俗通义》所引“城门失火”等。并非宋人之多愚,实因宋钘本宋人,其“上说下教”,“强聒不舍”,或为通俗易懂、感染群众起见,故造为寓言多以宋人为主人翁,以此劝诫国人,则更显亲切与深刻。《宋子》有马国翰辑本一卷,收入《玉涵山房辑佚书》中。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著录“《天乙》三篇”,班固注曰:“天乙谓汤,其言非殷时,皆依托也。”天乙,子姓,契第十四代孙,殷商开国之君,世称商汤或成汤。《史记·殷本纪》云:“契卒,子昭明立。昭明卒,子相土立。相土卒,子昌若立。昌若卒,子曹圉立。曹圉卒,子冥立。冥卒,子振立。振卒,子微立。微卒,子报丁立。报丁卒,子报乙立。报乙卒,子报丙立。报丙卒,子主壬立。主壬卒,子主癸立。主癸卒,子天乙立,是为成汤。”[10]92《荀子·成相》亦云:“契玄王,生昭明,居于砥石迁于商,十有四世,乃有天乙是成汤。”[3]464关于天乙之名字,其说不一:一曰名天乙;另一曰名履,字天乙,或尊称天乙。对于汤,亦有不同说法:一曰字汤;另一曰谥汤或号汤。综合各说,证以殷墟甲骨卜辞所记商王均以天干为名,则天乙乃成汤之名,成汤乃天乙之谥,商汤、武汤则其异称。天乙即帝乙,履亦为其名。《史记·殷本纪》载有他起用伊尹而灭夏之大致过程,说他作有《汤征》《汤诰》等。《墨子·兼爱》提及《汤说》,《逸周书·殷祝》载有汤《与诸侯誓》(后称《汤誓》),贾谊《新书》引汤之《政语》,《礼记·大学》引汤作《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今传本《尚书》之《商书》有《汤征》《汤诰》。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著录《天乙》,据班固注可知,《天乙》3篇乃后人依托,内容或是与汤相关的言论和故事集合,有历史传说,也有后人附会。如《列子》《庄子》载“汤之问棘(一作革)”事,《韩非子》载“恐天下言己为贪也”事,《吕氏春秋》《新书》《史记》等载“汤见祝网者”事,《说苑》载“伊尹阻汤职贡”事,《越绝书·吴内传》载“汤献牛荆之伯”事,以民间可理解之内容和形式解说成汤,大概是《天乙》书之基本特点。至于贾谊《新书·修政语上》所载:“汤曰:‘学圣王之道者,譬其如日;静思而独居,譬其若火。夫人舍学圣王之道而静居独思,譬其若去日之明于庭,而就火之光于室也,然可以小见,而不可以大知。’”“汤曰:‘药食尝于卑,然后至于贵;药言献于贵,然后闻于卑。’”[13]《史记·殷本纪》所载“汤曰:‘予有言: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这些论说是否出自《天乙》,不能确定。顾实有言:“此贾谊、司马迁之所述也,使亦在此《天乙》书中者,班氏之注,为不辞矣。”此说似乎有理。然而,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是儒家之偶像,贾谊、司马迁正是按儒家之旨宣讲成汤,若《天乙》中多载儒家之言,《汉志》当不会著录入小说家,而有关天乙之闾里传说有如上述,即使如《新书》《史记》所引,亦既非儒家之正言,亦非道家之确论,且多“道听途说者”之所造,“闾里小知者”之所及,故《汉志》录入小说家。班固之注本于其所见《天乙》之本文,应该有充分依据,不为“不辞”。《天乙》三篇,汉以后未见著录或引用,盖其亡佚已久,难确考矣。
① 《汉书·艺文志》著录“小说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云:“今计十五家,一千三百九十篇,多十篇。”(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65页。本文所引《汉书·艺文志》及顾实的文字均出自此书,不再一一标注)即《汉志》总计时少计10篇。学术界一般同意此说。然《汉志》小说家中14家均以篇计,独《百家》为“三十九卷”,是不是39篇,难以断定。如《尚书》古文经46卷,实有58篇,因而尚不能完全肯定《汉志》小说家篇数总计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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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23)06–0057–07
2023-10-08
王齐洲(1951―),男,湖北洪湖人,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刘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