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卫
俳谐的沉浮:韩愈《毛颖传》的经典化历程
李三卫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毛颖传》经典化的历程分为三个阶段:中唐到五代时期,独特的艺术表达和时代文学语境,使其遭受苛酷的嘲讽,但是柳宗元等人的称许和仿作的出现,则是其经典化的逐渐开始;从宋到元,随着宋代古文运动的开展、韩愈地位提升和宋人开放的艺术襟怀,《毛颖传》在不断讨论、模拟、典故化中,被精英文人推上了文章经典的地位;明清两代,通过选本的传播、评点的文章学阐释和文人学者的进一步抉发,《毛颖传》在中下层知识分子中也确立了经典地位。
韩愈;《毛颖传》;以文为戏;经典化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为某种物品立传,《毛颖传》是发轫之作,“托物作史,以文为戏,自韩昌黎传毛颖始”[1]。《毛颖传》借用史书列传的体式,叙述了毛颖(毛笔)出仕、得宠、衰老、被弃的一生,传文紧扣事物特性,毛笔的制作使用与传主的升降浮沉形成奇妙的对照效应,文中典故丰富而恰切,对史传的模拟又惟妙惟肖,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毫无疑问的一点是,与韩愈流传下来的大部分文章相比,《毛颖传》充满了戏谑的意味,非常大胆和另类。正因其独特,自产生之日起,针对此文就产生了很大的争议:非之者“以其俳”,“大笑以为怪”;誉之者以为“若捕龙蛇,搏虎豹”,充满了奇崛险怪之美。对韩文的“修辞明道”之作,目前已有多篇论文研究其经典化历程①,但《毛颖传》等俳谐风格文章的经典化研究,则相对不足,这不利于完整准确地认识韩文。因此,以《毛颖传》为个案,梳理其在历代的接受情况,阐明其经典化的历程,能够呈现韩文较少出现的俳谐风格遭受的拒斥、认可和推崇,更能全面地把握韩文接受的历史过程。
考察韩愈的创作实际,应该说《毛颖传》不是孤立的特例,而是其有意识写作的一类文章。作为中唐时期“古文运动”的领袖人物,韩愈在前人经验的基础上,扛起复兴古文的大旗,并以其出色的创作实践,使这次运动获得了成功,显示出他过人的创造力。正因才力雄健,加之性情好尚的原因,从早年开始,他就写过一些奇诡的文章,其《上宰相书》说:“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以求知于天下。”[2]155《送穷文》更是自评其文:“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祗以自嬉。”[2]571除了《毛颖传》,韩愈文集中的《送穷文》《进学解》《鳄鱼文》等,无不具有某种强烈的戏谑意味和创新意识。
而对此类文章,其周围的师友多有不满的评论,如与韩愈私交甚笃的裴度就在写给韩愈弟子李翱的信里说:“昌黎韩愈,仆识之旧矣,中心爱之,不觉惊赏,然其人信美材也。近或闻诸侪类,云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可矣乎?可矣乎?”[3]5463所谓“以文为戏”,其实指的就是韩愈写作的“怪怪奇奇”一类文章,显然对此裴度是不认可的,语气中颇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意味。韩愈的另一名弟子张籍更是写信规劝:“比见执事多尚驳杂无实之说,使人陈之于前以为欢,此有累于令德。”[3]7008认为写作此类文章会伤及韩愈的声誉。裴、张二人的意见虽然可能并不是针对《毛颖传》②,却体现出当时主流文人对《毛颖传》等作品的看法。柳宗元《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曰:“有来南者,时言韩愈为《毛颖传》,不能举其辞,而独大笑以为怪……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4]366可见《毛颖传》甫一问世,即受到了很多人的讥笑,相比于裴、张等师友善意的规讽,此类嘲笑显然要刺耳得多。但他们秉持的观念无疑是相似的:“以其俳”言其类似俳优之文,“以文为戏”“驳杂无实”也在说它不够端庄认真,两者同样体现出深受儒家影响的雅正文学观。
在铺天盖地的非议声中,最重要的支持来自于“古文运动”的另一位领袖柳宗元。韩愈写成《毛颖传》的时候,柳宗元正因“永贞革新”的失败贬谪南荒,不得一睹其文,直到其妻弟杨诲之南来才将之带至其处,柳宗元读后即写下《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一文,将自己阅读时的感受描述为“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4]366,高度评价了《毛颖传》的艺术成就。针对世人的非议嘲笑,柳宗元从两个方面做出了辩护。首先,《毛颖传》虽属戏谑之文,但和儒家进德修身的教化思想并不冲突。他说:“《诗》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太史公书》有《滑稽列传》,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4]366引用《诗经》和《史记》,指出“谑而不虐”的思想和为滑稽讽谏者立传由来已久,可参稽于经史。又说“故学者终日讨说答问,呻吟习复,应对进退,掬溜播洒,则罢惫而废乱,故有‘息焉游焉’之说。不学操缦,不能安弦。有所拘者,有所纵也”[4]366,引用《礼记·学记》,中心思想落实在“有所拘者,有所纵也”八字。敬慎修习是严肃、辛苦的,需要适当的放松带来身心的舒展,即“有所纵”,言外之意,像《毛颖传》这样的文章,正是“有所纵”者。其次,韩愈为毛笔立传,借物言志,亦有益于世道人心。柳宗元写道:“韩子穷古书,好斯文,嘉颖之能尽其意,故奋而为之传,以发其郁积,而学者得以励,其有益于世欤!”[4]367这里尤其要注意的一点是,柳宗元认为韩愈写作《毛颖传》是要“发其郁积”,即认为韩愈貌似滑稽戏谑的背后其实有着某种愤激之情。
针对基于儒家雅正文学观的批评,柳宗元的辩护可谓有的放矢,有力地维护了《毛颖传》最易为人攻击的软肋,为后世《毛颖传》经典地位的确立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
对《毛颖传》另一个支持的声音来自稍晚于韩愈的李肇。不同于柳宗元从文学角度的辩护,他的立场是史学。其《国史补》曰:“沈既济撰《枕中记》,庄生寓言之类,韩愈撰《毛颖传》,其文尤高,不下史迁,二篇真良史才也。”[5]55李肇作《国史补》,存“补史之阙”之意,其《国史补序》曰:“予自开元至长庆撰《国史补》,虑史氏或阙则补之意,续传记而有不为。”[5]3《毛颖传》巧妙借用史书列传体例,所以得到他的肯定。
此一时期,对《毛颖传》最严厉的批评出自五代时官修之史《旧唐书》。《旧唐书》本传举出具体的例子批驳韩愈的创作:“然时有恃才肆意,亦有盭孔孟之旨……又为《毛颖传》,讥戏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纰缪者。”[6]批评不可谓不重,背后蕴含着时代文学风尚迁转造成的审美观念的变化。
随着柳宗元、韩愈的先后去世,唐代“古文运动”后继乏人,声势大不如前,被韩愈寄予厚望的皇甫湜,古文创作日益走上险怪晦涩一路,逐渐被边缘化,而骈俪文风在晚唐时期重新抬头,一直延续到了宋初。五代时期,牛希济《文章论》曾将其时的文章划分为两种不同的类型:“又有释训字义,幽远文意,观之者久而方达,乃训诰雅颂之遗风,即皇甫持正、樊宗师为之,谓之难文。今有司程式之下,诗赋判章而已。唯声病忌讳为切,比事之中,过于谐谑。学古文者,深以为惭。晦其道者扬袂而行,又屈宋之罪人也。”[3]8878有学者曾指出:“这是对当时文坛的贴切描述,从中可以看到当时文章写作的大致情形,一方面韩愈等人倡导的古文正走向日趋艰深、脱离社会和读者的道路,因而逐渐被边缘化;另一方面,科考中起主要作用的时文又大行其道。”[7]在此种文学环境的影响下,《旧唐书》史臣表现出偏嗜近体诗文(近体诗和骈文),而轻视古体诗文(古体诗和古文)的倾向③,从而对“古文运动”代表人物韩愈评价不高,对“以文为戏”的《毛颖传》更是表现出明显的鄙弃。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这一时期对《毛颖传》的非议声此起彼伏,但一些文人却开始模仿《毛颖传》写作类似的游戏文章。此期仿作现存7篇:题名韩愈的《革华传》(靴)④,司空图《容城侯传》(镜),文嵩《松滋侯传》(墨)、《好畤侯传》(纸)、《即墨侯传》(砚),文嵩(或题陆龟蒙)《管城侯传》(笔),南唐李从谦《夏清侯传》(竹席)。从题材范围来说,除了笔墨纸砚,开始涉及镜与竹席这些生活用品;在写法上,几乎是对《毛颖传》亦步亦趋的模拟,惟情感基调大异,如《革华传》写靴,司空图《容城侯传》写镜,从里居、出仕、受宠到被谗、废老,包括结尾的“太史公曰”的不平之鸣,几乎是《毛颖传》的翻版,再如文嵩(或题陆龟蒙)的《管城侯传》,同样以笔为传主,在情节上对《毛》也有所借鉴,不过结尾传主得以善终,情感比较平和,此与元嵩所作另外三篇《松滋侯传》(墨)、《好畤侯传》(纸)、《即墨侯传》(砚)相类。惟南唐李从谦《夏清侯传》写竹席,有寒则被弃之叹,与《毛颖传》同调。
唐五代时期的仿作特点明显,即对原作的模拟比较简单,结构甚至情节都严重雷同,但也由此显示出当时存在着对《毛颖传》心慕手追的文人,毕竟没有前作的感召,这种仿作也绝不可能产生。它们与柳宗元、李肇等人的高度赞赏一起,代表了一种推举《毛颖传》的文学力量,显示出这篇文章具备经典化的潜质。
韩文在宋代获得了空前的推尊。宋初,柳开、穆修等人已开始学习韩文、校勘韩集,致力于推广,但尚未引起很大反响。到了仁宗庆历年间,尹洙、石介、欧阳修等人接踵而起,大力提倡学韩,他们将韩文作为转变卑弱文风最重要的历史资源,进行了热烈的探讨和深入的钻研,“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而韩文遂行于世”[8]1927,形成“尊韩”和“学韩”的风潮。嘉祐年间,随着苏洵、苏轼、曾巩等人登上文坛,这股风潮进一步扩大,以致到了“学者非韩不学”[8]1927的地步。钱钟书说:“韩昌黎之在北宋,可谓千秋万岁,名不寂寞者矣。”[9]说的就是韩愈在庆历之后受到追捧的情形。
《毛颖传》的特殊性,在于它游离于“修辞明道”的韩文主体风格之外,其戏谑性的内容和调弄般的笔法,若以儒家“思无邪”的雅正文学观审视,必然在被摒弃之列。但是,宋代前中期文坛中心的精英文人却秉持开放的艺术胸襟以及“爱屋及乌”的回护心理,对此类游戏之作的价值做出确认,逐渐消除了理解接受的心理障碍。欧阳修与友人诗酒唱和,也会写一些不雅正的游戏文字,他认为那是“绸缪反复,若断若续,而时发于奇怪,杂以诙嘲笑谑,及其至也,往往亦造于精微”[8]1107。欧阳修、宋祁等所修《新唐书》的韩愈本传评价韩文“至它文造端置辞,要为不袭蹈前人者。然惟愈为之,沛然若有余”[10]5265,“刊落陈言,横鹜别驱,汪洋大肆,要之无抵悟圣人者”[10]5269,很欣赏韩愈的创造精神。苏轼则称赞韩愈“退之仙人也,游戏于斯文”[11],陈长方也说:“退之传毛颖,以文滑稽耳。正如伶人做戏,初出一诨语,满场皆笑,此语盖再出耶?”[12]。欧阳修、苏轼等人在文坛的地位影响非同一般,他们对韩文戏谑之风的肯定,为以后《毛颖传》被充分理解和接受奠定了思想基础。
宋初,李觉仿《毛颖传》作《竹颖传》,得到太宗的嘉许⑤。这是宋代较早出现仿作的记录,可见《毛颖传》在当时人(包括皇帝)的心目中是颇具文采的作品。
北宋时期对《毛颖传》的接受,主要表现在认识到了它的创新价值。宋祁认为:“韩退之《送穷文》、《进学解》、《毛颖传》、《原道》等诸篇,皆古人意思未到,可以名家矣。”[13]古人不曾想到过,借此数篇,足以名家。朱翌称赞《毛颖传》:“退之《毛颖传》‘吾子孙神明’之后四字,子产献陈捷于晋语也。退之为文,用古人语如己出,所以为奇。”[14]虽然可能借鉴了《史记》的写作手法,但是韩愈经过熔铸转化、巧妙构思,创作出了一篇千古奇文。
在“尊韩”的语境中,这一时期出现了很多《毛颖传》的仿作。与之前相比,仿作的题材范围进一步扩大,“自昌黎先生为毛颖立传,大雅宏达多效之,如罗文、陶泓之作,妙绝当世,下至包祥、杜仲、黄甘、陆吉、饮食果窳,亦有述作”[15],大量的日常生活物品开始被当作传主,如竹(李觉《竹颖传》)、桑(王禹偁《乌先生传》)、柑橘(题名苏轼《黄甘陆吉传》)、茶(题名苏轼《叶嘉传》)、干贝(题名苏轼《江瑶柱传》)、酒(秦观《清和先生传》)、竹席(张耒《竹夫人传》)等。在艺术技法上,也吸收了一些时代文化因素,如题名苏轼的《杜仲传》,为药物作传,并在文中出现多味中药,体现出北宋时期以药名入诗的创作风尚。与《毛颖传》的批判性相比,这一时期的仿作,“社会批判锋芒有所减弱,而文字游戏的味道得以强化,俳谐创作呈现出日益雅化的倾向”[16]。
南宋时期对《毛颖传》的探讨,关注的焦点是其蕴含的历史资源。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中说:“盖愈之置辞造端,字字悉有据依,如《毛颖传》《进学解》之类,皆有所师范云。”[17]关于其取法对象,主要有三种观点:一是《庄子》说,认为《毛颖传》主要受《庄子》寓言的影响,如洪兴祖:“退之《毛颖传》,柳子厚以为怪。予以为子虚、乌有之比,其流出于庄周寓言。”[18]二是《史记》说,认为《毛颖传》主要受《史记》的影响,如刘埙:“但袁(淑)、韩(愈)俱以文为戏者,而淑之文则六朝体耳,韩祖太史公,故高。”[19]三是南朝俳谐文说,认为《毛颖传》主要受南朝袁淑、孔稚珪等人创作的俳谐文的影响,如叶梦得:“韩退之作《毛颖传》,此本南朝俳谐文《驴九锡》、《鸡九锡》之类而小变之耳。”[20]王楙:“退之此作,疑有所本,人自不知耳……袁淑《徘谐文》如沈约《弹芭蕉文》,亦载其间,乌知自古以来无《毛颖传》之比者?”[21]
元人在推举《毛颖传》艺术价值的同时,强调其有益于世的现实意义。刘将孙《萧达可文序》云:“昌黎得其(司马迁)精变,发之金石,绝出千古,且出奇为《毛颖》一传,乃或为人嘲病,是殆子长所谓未易为俗人言耶。”[22]许有壬则强调不要以俳谐调笑之作视之,认为其背后蕴含着对现实的关怀:“昌黎先生作《毛颖传》,柳子且以为怪,旧史无足责焉,是传也,其文之有益于世者乎,观者其毋以(子)虚乌有视之。”[23]
南宋到元时期,流传下来的《毛颖传》仿作数量基本与北宋持平⑥,题材范围则进一步扩大,不仅日常生活物品的种类有所增多,出现了《汤婆传》(汤婆子)、《敬侏儒传》(短灯集)、《春声君传》(风筝)、《承元居士传》(木枕)等,还出现了几篇以食品入传的作品,如豆腐(《豆卢子柔传》)、螃蟹(《无长叟传》《郭索传》)、齑汁(《冰壶先生传》)等,其笔甚至触伸到了金银钱财之物,如区士衡《金银传》、王义山《金少翁传》、吴应紫《孔元方传》、胡长孺《元宝传》,显示出创作上的进一步世俗化、生活化。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毛颖传》的文本及它的拟名、文句、故事情节等,在宋代出现逐渐被典故化的倾向,如宋初梅尧臣《重赋白兔》就以《毛颖传》入诗恭维欧阳修:“毛氏颖出中山中,衣白兔褐求文公,文公尝为颖作传,使颖名字存无穷。遍走五岳都不逢,乃至琅琊闻醉翁。醉翁传是昌黎之后身,文章节行一以同。涤人喜其就笼绁,遂与提携来自东。见公于巨鳖之峰,正草命令辞如虹,笔秃愿脱冠以从,赤身谢德归蒿蓬。”[24]从北宋中期开始,《毛颖传》对笔墨纸砚的拟名(毛颖、陈玄、陶泓、褚先生)已正式成为文人作诗为文的典故,如黄庭坚《戏咏猩猩毛笔二首》(其一):“正以多知巧言语,失身来作管城公。”[25]陈渊《越州道中杂诗》之十三:“我行何所挟?万里一毛颖。”[26]陆游诗中亦有“逢迎风月曲生事,弹压江山毛颖功”[27]1510、“一等人间管城子,不堪谯叟作降笺”[27]227等句。对《毛颖传》艺术手法的称许、师法对象的探讨以及将其文本列入诗文典故之列,所有这些都表明:最迟到南宋晚期,《毛颖传》已完成了在精英文人中的经典化演进。但在南宋时期,《毛颖传》在中下层知识分子中的经典化才刚刚开始。
《毛颖传》在中下层知识分子中的经典化是随着普及性古文选本的编纂一步步完成的。由于科举考试的需求和印刷技术的发展,面向下层知识分子、承载着向初学者提供范文和揭示作法任务的古文选本逐渐增多。南宋时期的这类选本包括吕祖谦《古文关键》、真德秀《古文正宗》、楼昉《崇古文诀》、谢枋得《文章轨范》等,其中楼昉《崇古文诀》收韩愈文25篇,《毛颖传》就赫然在列,楼昉从文法角度评道:“笔事收拾得尽善,将无作有,所谓以文滑稽者,赞尤高古,是学《史记》文字。”[28]称赞《毛颖传》以虚为实,篇末“太史公曰”学习《史记》得法,显得“高古”。这是可贵的开始,后世的选家沿着这条道路,使《毛颖传》的经典化向中下层知识分子延伸开去。
到了明初,韩愈作为古文大家的地位已经十分明确。宋濂说:“六籍者,本与根也……六籍之外,当以孟子为宗,韩子次之,欧阳子又次之。”[29]洪武年间,明太祖第十六子庆王朱㮵编《文章类选》一书,收春秋至元各体文章1099篇,其中选韩文102篇,占了将近十分之一的篇数,可见韩文在当时选家心中的重要地位。
明清以来的《毛颖传》接受,虽然也夹杂着一些非议抨击之声,但总体来说,其经典化是进一步走向深入的。这一时期的文人学者对《毛颖传》做了多方面的品评、讨论以至于争议,他们或探讨文章之主旨,或揭示行文之技巧,或剖析文风之渊源,或窥寻篇章之嗣响。但是这些评论的性质,与宋元时期并无二致。对《毛颖传》的经典化来说,这段时期更富活力和现实效应的是古文选本及其附带的评点。
文学选本的价值在于汇众作于一编,将编选者心目中最有价值的文章挑选出来,勒为一书,不仅能省去读者翻检之苦,而且配合一定的传播媒介,还可达到广为传布的流通效应,有利于推动文学作品的传播和经典化。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中国古代文学经典形成的重要而独特的条件之一,是通过选本即通过对作品的删述、汇编和价值阐释,达成形成经典的目的。”[30]明清两代是文学选本大量涌现的时期,选本对《毛颖传》的收录以及这些选本的最终流行,对《毛颖传》的经典化是一种非常重要的促进方式。因此,通过对古文选本收录情况的梳理,弄清楚都有哪些选本收录《毛颖传》,既能借以悉知编选者对《毛颖传》的接受情形,又能一窥《毛颖传》在时代流通书籍中的分布状况。
表1 明代收录《毛颖传》古文选本情况
清代选录《毛颖传》古文选本的数量略少于明代,具体情况如表2所示。从表2可知,这些选本主要集中在康乾时期,影响较大的有林云铭《古文析义》、乾隆帝《御选唐宋文醇》、姚鼐《古文辞类纂》。林云铭之作传播很广,知名度大,是清初的经典选本;乾隆帝则以帝王之尊而操选政,代表着官方的权威认定;姚鼐的选本,则是桐城派的代表性古文选本,在清代古文发展史上的影响不容低估。它们和这一时期其他的古文选本一起,对推动《毛颖传》走向进一步经典化居功至伟。
表2 清代收录《毛颖传》古文选本情况
文学评点发源于南宋,是具有本土特色的文学批评方法。评点者借助在文本中点画标记,以及在文本的字里行间或页眉页脚等空处批注评语的方式,揭示行文关键,阐明章法结构,一方面提要钩玄,明作者深心,另一方面架桥铺路,接引读者入室。文学评点发展到明代中后期,开始逐渐繁荣,经史子集,皆有涉及,并产生了很多影响巨大的评点本。延及清代,文学评点仍盛行不衰,对很多文学作品都进行了深入细致的阐释。
最早对《毛颖传》进行评点的选本是楼昉的《崇古文诀》,其后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钞》评《毛颖传》曰:“设虚景摹写,工极古今。其连翩跌宕,刻画司马子长。”[31]赞赏《毛颖传》以虚为实,行文跌宕飘逸,有司马迁的风采。此外,对《毛颖传》进行评点的选本还有唐顺之《文编》、郑旻《古文类选》、题名钟惺《唐文归》、朱东观《唐文归》、郭正域《韩文杜律》、陆梦龙《四大家文选》等。这些评本的好处是能直接针对文本进行评论,并能从文章写作的角度赞赏运笔之妙;不足之处在于大多是泛泛而谈,流于宣讲感受,不曾深入文章内在的肌理进行深入阐发,如郭正域《韩文杜律》的眉批“序世次中出奇波”“叙功次甚悉”“韵语入画”“旁及”,尾批“不直戏文,盖戏史矣”[32],寥寥数语,启悟读者之处有限。
这种情况到了清代得到很大的改观。清初实学以及继之而起的朴学,对扭转时代学风起到了很大作用,所以清人做学问比较认真扎实,品评前人文字也能够深入字里行间,进行条分缕析,如晚清的林纾对《毛颖传》的评析就深入肌理,周详至极:
此文全学太史,用典寥寥,而位置得宜处,竟似确有世系可考者。文叙事之有法,自是昌黎本色。吾辈当知其用字之法。即此游戏之作,所选字,非一字两义者,万不适用。髦,鬣也,用为髦士之髦亦可;豪,毛也,用为豪杰之豪亦可。聚族束缚,赐之汤沐,封诸管,叙笔工制笔之状,一无痕迹。以下叙笔之才,尤无痕迹之足寻。终默不泄,叙其德也;不弃武士,叙其量也;中书令之拜,叙其官也。“中书”两字,雅切极矣。以下数行,写足其亲宠用事,合墨与纸砚同进,此文中必有之笔。至写退笔,却用“老不中书”四字,妙绝。至于“尽心”,则锋秃而笔心尽矣。盖每笔必有长毫居其中,即锋颖也,心尽则颖秃,毛颖于此收场矣。传后论一仿史公,述颖之宗派,无一不肖史公。收处以咏叹出之,尤佳。[33]
从用典、炼字、双关,到行文脉络以及结笔论赞,都有堪称精到的点评,可谓韩愈《毛颖传》的异代知音了。
明清时期的《毛颖传》评点大多类此,它们的内容并非从容不迫地涵咏文心,而是细致地解析文章的写作技法,以求能从中总结出较普遍的行文法则,应用到现实写作中去。简而言之,这些评语的目的在于指导写作,可称之为文章学阐释。在《毛颖传》的经典化过程中,文章学阐释的作用在于给读者传达凝练的审美表述和行之有效的文法分析,从而增加文本的审美体认和应用价值。它们结合选本的传播优势,对推动《毛颖传》的经典化作用巨大。
《毛颖传》因其独特的艺术表达,在中唐到五代这段时期,并不为大多数文人认可,但柳宗元、李肇等人的辩护、称赏和一些文人的仿作,却显示出对该文的积极接受已经发生,预示着该文具备进一步成为经典的潜力。宋元时期,古文创作从边缘回到中心,韩愈地位提升,时人对“以文为戏”持接纳包容的态度,《毛颖传》在大量的讨论、模拟和典故借用中,被推上了文章经典之列,迅速完成了在精英文人中的经典化。但是,文学经典的构建不应该仅限于上层文人士大夫,它应该具有透入各阶层、各领域的影响力,《毛颖传》向中下层文人的传播,则有赖于明清阶段的普及和推广。明清时期,除了文人学者的进一步抉发,主要通过选本的传播,扩大了文章的影响力,当时的文学评点分析《毛颖传》的写作艺术,总结出一定的写作法则,完成了深入的文章学阐释,最终完成了在中下层知识分子中的经典化。总体来说,《毛颖传》的经典化过程经历了受抑与萌发、生成与确立、深化与普及三个阶段,是从群体的压抑到精英的推举,再到大众的应和的过程,其与韩愈古文地位的升降沉浮既存在一致之处,又存在背离的地方,究其原因,是此类文章与韩文的主体风貌有很多差异。这也启发我们,在研究韩愈或者其他重要作家的接受中,应该注意作家的多种风格,甚至具体作品,以期完整而准确地认识其地位和影响。
① 目前的研究文章有:刘成国《文以明道:韩愈〈原道〉的经典化历程》(《文史哲》2019年第3期)、安生《抒写与回应:韩愈〈别知赋〉的经典化内生机制》(《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12期)、蔡德龙《韩愈〈画记〉与画记文体源流》(《文学遗产》2015年第5期)、尧育飞《韩愈文章经典化的书法碑刻视角——以〈衢州徐偃王庙碑〉为例》(《宁夏大学学报》2021年第3期)等。
② 裴张二人的信写于贞元末,而《毛颖传》作于元和初年,对此已有学者做过考证。参见景凯旋《士与俳优:〈毛颖传〉中的两个传统》(《文学评论丛刊》2012年第1期)、邓国光《文章体统——中国文体学的正变与流变: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32―338页。
③ 参见王运熙《唐代诗文古今体之争和〈旧唐书〉的文艺观》(《文学遗产》1993年第5期)的相关论述。
④ 此篇历代多认为出于伪托,如宋代洪迈认为:“韩子以文为戏,本一篇耳,妄人既附以《革华传》,至于近时,罗文、江瑶、叶嘉、陆吉诸传,纷纭杂沓,皆托以为东坡,大可笑也。”参见洪迈《容斋随笔》卷七《七发》(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90页),今人李剑国也说:“伪托之作《下邳侯革华传》,拆鞾(靴)字以为革华,托人而述牛皮靴,亦同一机杼。”参见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464页)。因此,本文将其归入唐人仿作中。
⑤ 《宋史》记载:“(李)觉仿韩愈《毛颖传》作《竹颖传》以献,太宗嘉之。”参见脱脱等《宋史》卷431《李觉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821页。
⑥ 据黄小菊《唐宋假传研究》统计,北宋有假传20篇,南宋到元初有假传24篇,参见黄小菊《唐宋假传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15年硕士论文)。
⑦ 明清选本的统计,参考了复旦大学2013年姜云鹏博士论文《韩愈古文评点整理与研究》、西北大学2019年莫琼博士论文《明代韩愈古文接受研究——以明代古文选本为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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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ramatic Ups and Downs: the Classicization of Han Yu's
LI Sanwei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 China)
The classicization of Han Yu's the Biography of Mao Ying Biography of Mao Ying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stages: from the middle Tang Dynasty to the Five Dynasties (762-979), it subjected to harsh treatment for its unique artistic, but it started to be classical with the appearance of Liu Zongyuan and other literati's praises and imitations. From the Song Dynasty to the Yuan Dynasty (960-1368), that Biography was promoted to be a classic with Han Yu's status being elevated in the ancient literary movement and the open-minded public.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1368-1911), that Biography established its classic status among middle and lower class intellectuals through the dissemination of selected texts, the discourse analysis, and the further researches of literati and scholars.
Han Yu;; story-converted-play; classicization
I207.6
A
1006–5261(2023)06–0091–10
2023-07-02
李三卫(1989― ),男,河南洛阳人,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