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进城”:国营晋林机械厂职工身份与认同之变迁

2023-12-22 10:55
关键词:工厂重庆职工

李 靖

(1.外交学院外交学与外事管理系 北京 100037;2.四川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重庆 400031)

近年来,关于三线建设相关研究在学术界出现井喷式增长,涌现出了相当数量且高水平的研究成果。从宏观角度而言,学者们从不同视角研究了三线建设的动机、决策、影响与意义;就微观角度来看,既有的研究多关注三线建设企业由一、二线搬迁至三线地区的这一过程[1]。少量的研究关注到了“后三线建设”时期的情况,因而依然有大量研究领域亟待填补空白和强化,如同徐有威、周升起认为:“应该开展三线建设调整之后的三线企业的研究,即所谓的‘后三线建设’的研究。”[2]张勇在《回溯与前瞻:多维视角下的三线建设研究述评》一文中回顾了既有三线建设的成功与不足[3]。他近年来的一系列有关三线建设文章主要从不同角度讨论了三线企业与地方社会的关系。在《介于城乡之间的单位社会:三线建设企业性质探析》一文中,他指出三线企业地理位置的偏僻与封闭,以及其较强的自给自足性使得在三线工厂形成了独特的移民文化和“厂文化”[4]。他在《区隔与融合:三线建设内迁移民的文化适应及变迁》一文提出,在改革开放之后,三线企业所面临的内外环境变化,使得其开始融入到了所在的当地社会[5]。他的《三线建设移民的内迁、去留与身份认同——以重庆地区移民为重点》一文以重庆地区为视角,指出三线建设移民的“受到地区发展水平、企业及个人经济状况、个体发展、家庭及子女、生活习惯、故乡感情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也与他们的身份认同有一定关系[6]43。胡悦晗的《地缘、利益、关系网络与三线工厂搬迁》一文以两个三线工厂为例考察了它们在搬离三线过程中在决策层面所受到的影响[7]。陈超的《标签化的族群:一个三线企业中的社会结构》一文试图回答内迁工人、返城知青、复退军人三个群体在三线工厂中具有各自的特点[8]。周明长的《三线建设调整改造与重点区域城市发展》一文关注了三线建设调整改造与区域经济发展的联系[9]。总体上来看,现有研究兼具了宏观与微观层面的探讨,但是对于“后三线建设”时期的搬迁中具体职工层面的研究并不足够。

本文所选取的对象为国营晋林机械厂(简称晋林厂,又名157 厂)。通过对各种材料的梳理、口头访谈以及田野调查,旨在探讨面对“出山进城”这一进程,晋林厂内部不同人员所展现出来的身份认同的相似性与差异性及其影响。

一、晋林厂:一个典型的三线企业

晋林厂曾隶属于第五机械工业部(五机部),位于四川省重庆市南桐矿区丛林镇①。其名称当中的“晋”“林”分别代表的意思是“山西”和“丛林镇”,意即由山西迁到丛林镇的工厂。

晋林厂的选址是三线建设中“靠山、分散、隐蔽”思想的典型体现。它的建立和发展与20 世纪60 年代中国面临的特殊周边和国际环境相关。1964 年8 月,“国家建委召开一、二线搬迁会议,提出要大分散、小集中,少数国防尖端项目要‘靠山、分散、隐蔽’,有的还要进洞”[10]。晋林厂虽然是新建,但是它的厂址主要是在抗战时期的“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第二飞机制造厂”旧址的基础上加以改建的[11]。作为新建工厂,它的主要援建人员来自当时位于山西省太原市的247 厂(山西机床厂)。

“1965 年2 月,经五机部批准,晋林机械厂在万盛区丛林镇海孔村(原四川省重庆市南桐矿区丛林公社海孔大队)海孔洞建厂。第一厂名为南川大口径榴弹炮装配厂,第二厂名为晋林机械厂,代号一五七厂。该厂直属五机部领导,主管局为五机部第二管理局(即枪炮工业局,简称二局)及四川省兵器工业管理局直接领导。”[12]

与重庆很多三线建设企业所生产的齿轮、仪表不同,晋林厂当时的主要生产任务是:122 毫米榴弹炮、火炮。据《重庆市志·国防科技工业志》记载,“122 毫米榴弹炮是我军的主炮,在1979年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中,一五七厂生产的122毫米榴弹炮成效显著,被誉为‘功勋炮’”[13]27。20 世纪80 年代开始,如同其他很多三线建设企业一样,晋林厂开始了军转民的过程,“生产20、24 英寸‘菊花牌’自行车和SC2030 汽车减速刹车装置”[14]439。

二、晋林厂在山沟里的“生活世界”

在晋林厂里,几乎存在着一个完整的社会样态:它有着自己的医院、保卫科、粮站、百货公司、灯光球场、电影院、礼堂、交通车队等等,工厂的子弟校一度完整提供了从小学学前班一直到高三的教育。

张勇曾将三线建设工厂的这种特性表述为“一种介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特殊社会组织形式”[5]212。通过对晋林厂的实地考察和对职工的采访,发现它所展现出的不仅仅是介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状态,更是超脱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状态。

几乎所有采访的晋林厂职工和家属都能清晰地回忆起这样的细节:每天早上7 点遍布在厂区各地的高音喇叭会准时响起,喇叭里播放的音乐数十年未改动,就是经典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几乎成为了工厂职工的“起床号”,下班的时候,同样的歌声会再度响起。

由于工厂的家属区较为分散,导致有的家属区与工作区距离相当遥远,而且由于整个工厂的地形是典型的山地,步行上班对于很多职工而言,根本不现实,因而工厂还提供了固定班车接送工人上下班。

这种典型的三线企业生活样态不仅使得它的职工不同于周边乡村农民,构造了工厂职工与外部世界的区隔,在工厂内部也存在着代际差异。这种与外部世界的区隔以及内部的代际差异与晋林厂职工来源的复杂性是有直接关联的。

从与外部世界的区隔来看,晋林厂建厂初期是由247 厂援建的。247 厂的厂址就位于山西太原市北城区的胜利街(今杏花岭区胜利街),数十年来,其厂址一直未有变化。当时的太原虽然无法和京津沪相比,但也比晋林厂所在的南桐矿区繁华得多。据247 厂老职工陈志强回忆:“国营二四七厂,在太原市北城区胜利街,从太原火车站出来,五一路的南头一直往北走到头,就到胜利街,再往西一拐,就是工厂的大门。工厂距市中心不太远,交通还方便。”[15]

因而,1965 年建厂伊始,对于从太原市迁到重庆市南桐矿区(现重庆市万盛区)的原247 厂职工而言,他们经历的是“从城市到农村”的过程。尽管之后,晋林厂不断吸收了包括农民在内的新成员加入,但从数量上来看,后加入的成员在数量上并不占优势,并没有撼动工厂内部原有的代际传承关系,反而丰富了晋林厂的“生活世界”和“厂文化”,使得其内部形成了一个愈加复杂的关系网络[16]。

总体上而言,晋林厂的代际关系共有三代:

(1)“厂一代”:从太原市搬迁到重庆的247厂援建职工。在这批人中间,山西人占了绝对多数,因247 厂在山西时亦招聘了不少非山西人,故晋林厂的“厂一代”中亦有为数不多的河南人、河北人等。“厂一代”在247 厂时就已经是工人,迁到重庆时,这类人已是上有老、下有小,属于30 岁左右的中青年。

“厂一代”绝大多数都说山西话,他们日常交流方式依然是山西各地的方言。随着迁来的时间越来越久,“厂一代”开始慢慢能够听懂重庆本地方言,但极少有人能够熟练地使用。逢年过节,他们依旧会包饺子、吃刀削面。

(2)“厂二代”:“厂一代”的后生晚辈。“厂二代”的构成情况相对比较复杂,分为以下几类:

①“厂一代”的子女。他们大都出生于20 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晋林厂建厂之时,他们恰是青少年。

作为“厂一代”的子女,加之青少年语言习得能力相对较强,这部分“厂二代”通常都掌握两种地方方言。在面对家人和同乡的时候,他们会说家乡话,在面对重庆当地人的时候,又会说重庆话,而且他们的重庆话相对比较纯正,并不会给人一种南腔北调的感觉。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既会吃饺子,也会像重庆人一样吃汤圆;他们既可以吃刀削面,也爱吃麻辣小面。

②“超龄生”。“超龄生”主要是指1966 届的小学生,“与他们相同年龄,相同经历的北京、上海、南京等地经文化补习后称之为1969 届初中生。重庆没有1969 届初中生,只有超龄生。1969 年初,全国开始大规模知青上山下乡,当时有关部门请示市革委会领导,已在家待了近三年的全市1966 届小学毕业生咋办?市革委某领导说道,上山下乡又嫩了点,升学读初中又超龄了,就叫超龄生吧(1953年4 月12 日以前出生),等年龄再大点安排工作。于是超龄生这个‘雅号’应运而生”[17]。

作为特殊时代所产生的特殊群体,对于这个“祖籍山西”的工厂而言,这是它建厂之后所加入的第一批本地人,但是招收数量并不多。

③“轮换工”。既有的研究对三线企业中的“轮换工”问题做了初步的探讨[18],晋林厂的“轮换工”在最后大都变成了固定工。按照“轮换工”制度的最初设计,这类人是厂社合作的典范,但不知因何缘故,晋林厂在选择招收这一批“轮换工”时,并未选择其工厂所在地周边的农村地区,而是选择了距其数百公里之外的长寿县(今重庆市长寿区)。这批“轮换工”的人数有200 多名[19]7。

④转业军人。转业军人的人数有200 多名[19]7。

⑤知青回城返乡人员。这批群体是在20 世纪70 年代中后期所招收,大都由本地人构成。

⑥大中专毕业生。中专生有100 名,以及30多名66-68 届的大学生[19]7。

(3)“厂三代”。这部分群体大体出生在1970-1990 年代,是前述“厂二代”的后辈。在晋林厂搬迁时,他们或是正在读书、或是刚刚毕业、或是刚工作。“厂三代”能够听懂家中长辈的山西方言,却鲜有会说者。他们的通用语言已经转为重庆话。在生活和饮食习惯上,他们基本已经完全重庆化、本地化了。

由上可见,“厂二代”的人员构成情况是最为复杂的。尽管“厂二代”中的后五类,多以成渝地区周边本地人为主,但在比例上,山西人及其后代还是占有绝对多数。

在建厂初期,“全厂建筑面积444 万平方米,定员940 人,总投资1 420 万元。……1968 年11月13 日,五机部批准了工厂的扩建方案……职工定员由1 000 人增加到1 857 人,建筑面积由44 431平方米增加到75 171 平方米,总投资由1 420 万元增加到2 501 万元”[12]。

由此可见,晋林厂在1965-1970 年,职工人数(不含未在厂工作的家属)由最初的将近1 000 人几乎增加了一倍。在新增的将近1 000 人中,转业军人200 多名、毕业生130 多名,轮换工200多名,尽管超龄生的数据暂不可知,但显而易见是考虑到还有大量的“厂一代”的子女也在这一时期步入了工作岗位,因而在剩余的三四百个增额中,作为本地来源的“超龄生”只占了极小的一部分(表1)。

表1 晋林厂职工成员构成表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厂二代”中的“大中专毕业生”群体。对于“厂二代”中的另外五类人而言,他们大都是从学徒工干起,并在工人的岗位上退休,有极少部分能成为工厂的中层干部。但就这批毕业生而言,尽管他们在进厂之时也是学徒工,但由于进厂的时候他们拥有“文凭”,因而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在工厂中的晋升速度显然要快于一般工人。待到晋林厂二次搬迁的世纪之交,这批曾经的“大中专毕业生”已经成长为工厂的领导群体、中坚力量,不管是从年龄还是从资历上来讲,他们都在晋林厂二次搬迁时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简言之,“厂一代”和“厂二代”构成了晋林厂的核心发展力量,他们也目睹和见证了整个晋林厂自建厂伊始到最后搬离重庆的全过程。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共居在这个山间的工厂,通过各种同学、姻亲的联系,构建了一个复杂的“熟人社会”。待到“厂二代”从青年走向中年,他们又通过工作、社交、婚姻与外部世界特别是工厂周边地区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使得晋林厂的关系网络变得异常复杂,远超外人的想象,陈超在他的研究中就展示了这样的复杂性[8]51-52。当时担任晋林厂干部的陈宏奎也提到:“当时在党委会不敢乱说话,因为说的话有的时候就传出去了,传出去了就不是得罪一个人,就是得罪全厂的人。”[19]7

三、为了生存:晋林厂迁建彭州

与其它很多三线企业在20 世纪八九十年代就已经完成二次搬迁不同,晋林厂几乎是迟至21 世纪初期才开始正式进行并完成了它的二次搬迁,即“出山进城”。

首先,这与国际大环境紧密相关。三线建设的大背景是为了防止“苏修”和“美帝”的进攻,但到了1980 年代,中美关系已经实现了正常化,中苏关系也得到了缓和。“这些国际变化,使中国不再面临大的战争威胁,三线建设不再有和帝国主义争时间、抢速度的紧迫需要,必然引起对划分一二三线地区的国家防御战略的调整。”[20]345当时国内关于三线建设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20]330-344。

基于此,国家已经开始着手对三线建设企业进行调整改造。“从微观来看,一是决策上(主要是‘文革’期间)建设规模铺得过大,战线拉得过长,进程过快(‘三过’)。二是布局上过分强调‘靠山、分散、隐蔽(进洞)’,忽视现代化和长期生产要求。三是效益上忽视经济规律和科学管理,片面强调军事化管理,效益和配套水平、综合能力低下。四是在‘文革’直接影响下,用蛮干取代科学态度,过分强调‘先生产后生活’,不仅造成巨大浪费,还无法解决遗留的问题。”[21]559

因而,“1983 年12 月3 日,国务院发出《关于建立三线建设调整改造规划办公室的通知》……办公室的任务是,从国民经济的全局出发,本着合理培植生产力布局,促进专业化协作,促进部门、地区、企业之间相互联合的要求,提出三线现有企业的调整和技术改造规划。在规划批准后,对规划的实施进行检查监督”[20]356。在该办公室成立之后,很快就开展了工作,在1984 年1 月26 日《国务院三线建设调整改造规划办公室对三线企业调整改造开展调查研究的汇报提纲》中,明确提出要摸清三线企业的三种情况,进而开始研究调整的方向[22]299-303。

其次,晋林厂自身的生产建设状况也发生了变化。晋林厂所在地的重庆市南桐矿区(现万盛经济技术开发区)丛林镇海孔村,以山地和喀斯特溶洞地貌为主,其生产车间主要就位于海孔村的海孔洞内。“该洞原为前后两个天然溶洞,包括前洞(长约210 米,宽约18 至32 米,高约18 至35 米)、后洞(长约105 米,宽12 至50 米,高约18 至22 米)及‘三线时期’修建的长68 米的人行隧道,面积约10 540 平方米。”[23]、“厂区分散,从厂大门到最远的车间绵延7.5 公里,职工每天不得不疲于奔命……许多车间还在山洞里生产,灯光昏暗,场地潮湿,污浊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24]23

“由于厂区地质条件复杂,且处于地震断裂带上,地下溶洞交错、地面沟壑纵横,自建厂以来,多次发生洞顶塌陷、危岩滑坡和洪水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同时厂区建筑物开裂、水源枯竭,不断恶化的生产生活环境时时威胁着企业生存和职工家属生命财产安全。经专家考察认定,工厂险情严重,治理困难,必须脱险搬迁。”[25]

溶洞的工作环境对职工的日常生活也带来了困难与困扰。曾在晋林厂工作的陈宏奎提到:“在那个洞子里头,第一看不清楚,第二关节炎很严重。我在车间待了四年,我的办公室大概就这么一个小房间,只有墙没有顶的,顶上是钟乳石,每天只有中午一两个小时可以见到阳光,平时是见不到阳光的。”[19]13

因此,晋林厂在1986 年2 月向兵器工业部递交了《关于要求迁址重建解决工厂在洞内生产等历史遗留重大问题以适应兵工体制改革需要的紧急报告》[12]。其实,晋林厂所面临的这种情况并非个例。“1986 至1990 的‘七五’计划,吹响了三线企业正式调整改造的号角。主要任务是‘脱险搬迁’,解决钻山太深、险情严重、生存困难的‘第三类企业’布局。”[20]365“第三类企业”就是“厂址存在严重问题,产品至今无方向,生产无法维持下去,没有前途的企业。”[22]299面对这样的情况,“1987 年6月23 日,国家机械委以机委兵函(1987)547 号《关于一五七厂调整搬迁项目建议书的批复》正式批准了工厂脱险搬迁”[26]。

值得注意的是,晋林厂的脱险搬迁却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尽管在1987 年国家就对它的搬迁予以了肯定性的批复,但迟至2003 年,晋林厂才基本完成了搬迁工作,“工厂从重庆万盛丛林沟脱险搬迁至四川省彭州市工业开发区”[25]。

其实,在国家层面,“到1991 年底,调整项目完成或基本完成。到1995 年底,基本解决了‘第三类企业’的‘脱险搬迁’问题”[21]567。相较于同属于五机部的其他兄弟企业,“1988 年10月,作为重庆三线调整搬迁母体的大江厂成立。1990 年5 月17 日,大江厂破土动工……2000 年,大江厂终于成功完成了9 个军工企业的搬迁任务,3.7 万名职工和5 万多名家属从山沟里走了出来”[19]272。

从搬迁项目获批到正式开始搬迁,中间延宕了15 年左右,原因复杂。在采访中,有职工就提到了搬迁经费的问题。

职工A:经费不足、预算少了。当时,国家的政策精神是企业要承担一部分。之后,洞内顶部岩石塌落,险情严重,国家才又拨付资金②。

他的这一论点也可以从他人研究和回忆中得到侧面印证。1984 年11月国务院三线办通过的《“七五”三线地区企事业单位调整方案》就提出,“调整资金计划总额20 亿元,按‘四三三’比例分配,即国家补助40%(共8 亿元,其中拨改贷和建贷各4 亿元),部门地方或企业自筹各占30%”[9]47-48。同为五机部管辖且当初同受到247 厂援建的晋江厂(5057 厂),在从重庆市江津县(现江津区)夏坝镇搬迁进城时,也遇到了企业自筹资金的问题,曾任晋江厂党委书记的涂建勋在接受采访时就明确提到了这个情况[19]125。

由于种种因素的影响,“1999 年起工厂搬迁才开始步入正轨,2002 年7 月15 日,工厂正式启动搬迁”[27]30。

实际上,在二次搬迁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晋林厂并没有像某些曾经的三线企业那样实现所谓的成功转型,“从一九七九年开始,由于国民经济的调整,军品任务逐年减少”[28]58。它也曾经尝试过生产各种产品,比如配套生产摩托车减震器、自行车……但似乎都不甚成功。“到1998 年陷入最低谷,全年仅完成产值3 500 万元;2 172 万元亏损额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在了企业肩头。职工每月只能发部分工资,年人均收入不足5000 块钱。职工生活困难,思想混乱,人心思走,工厂动荡不安。脱险搬迁停滞不前,职工对企业前景心存困惑和迷惘,许多人丧失了依存信心。”[29]23“职工集资购房才几个月就退了一半多。1989 年、1990 年进厂的近百名大中专生,经过十来年的锻炼,正要成为工厂骨干时,面对如此状况的企业,一个个孔雀东南飞,仅剩下十几名。”[27]29

四、城市化生活:晋林厂职工身份与认同的重塑

晋林厂在2003 年搬迁到了四川省彭州市(行政区划上属于成都市,距离成都市区约有一小时车程)。从地形上来说,新厂所在的彭州市既有平地又有山地,但工厂所处区域是一片平地,无山地、坡地遮挡。与老厂区复杂的分布情况不同,新厂区区域划分极其简单:家属区和工厂区,中间相隔一条不足20 米宽的公路。这条公路亦是彭州市中心通往成彭高速的一条重要通道。家属区不再沟壑纵横,非常平坦,家属区的大门和工厂的大门直接相对,仅仅靠公路和路口的红绿灯加以区隔。

基于时代和工厂生产情况的变化,加之工厂内部存在着代际差异和复杂的关系网络,面对从万盛搬迁到彭州一事,这批在老厂生活了几十年的职工就有了不同的态度与看法。

笔者对数位职工所进行的采访或许能体现这种差异性:

职工B:我们家是从山西老厂迁到重庆来的,我和我老伴在247厂时就是工人。我来到157③以后,又干了十几年。退休之后,我就给闺女们带娃娃。搬来这么多年,我其实一直都没习惯吃四川人④的菜,四川人说话说慢一点我还能听懂,讲快了也不知他们在说啥。你要问我想不想回太原,我以前回去过几次,现在要是能有机会回去看看我兄弟姐妹的晚辈也还行,只是现在腿脚多有不便,没人陪着也不行。可是子女们都忙,让他们的下一辈陪着回去,更不现实。后来,厂里说要搬厂,要搬到成都那边去,我也没啥特别的想法。因为其实最近这几十年我都是在儿女家里面轮流着住,他们有些也不住在厂里了,因而即便是整个工厂都搬到成都去,其实对于我影响并不大⑤。

职工C:我老公不是厂里的,家里人介绍认识的。我们20 世纪90 年代就“下海”了,所以,厂里搬迁我也分不到半个瓦片。不过,其实对我也还是有影响的。你看我们“下海”回来以后,就在重庆主城这边住。工厂没搬的时候,要回家看看父母,找同学朋友玩一玩,聊聊天都挺方便。工厂搬迁以后还要去成都,太远了。现在还好,动车下了转个大巴就到了,他们刚搬厂那时,回去一趟好麻烦⑥。

晋林厂在搬迁的过程中还遭遇到了阻力,这样的阻力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周边的村民与极少数职工。

首先,对于周边的村民而言,晋林厂的搬迁让他们的生活水准倒退了很多。晋林厂在丛林镇几十年,周边数代村民大都因厂而兴,自家农产品销售对象就是工厂职工。厂区整体搬迁之后,周边村民的禽菜蔬果瞬间断了销路,他们不得不“另起炉灶”,另谋生路。

还有一种阻力来自于极少数的职工。这类群体的构成相对比较复杂。一般而言,他们自觉搬去彭州之后,将会无依无靠,或者生活不太习惯,因而选择留在老厂区。至今,在老厂区大门附近仍有一栋楼保留着水电供应,这栋楼也成为这类群体在老厂区留守的家园。除此之外,原有的厂房、家属楼则是破败不堪,被周边村民开发出各种各样的用途:养猪、养牛、喂鸭子、种蘑菇……更有甚者,大量的房屋门窗玻璃、铁皮构造被拆下,被当作废铜烂铁卖掉。

五、共性与个性:晋林厂职工身份与认同变化的几点讨论

从共性上而言,多年来晋林厂职工在重庆所形成的那种超脱于周边社会的状态在二次搬迁之后被打破。就笔者所采访的职工来看,绝大多数人对于搬迁一事并不抱有十分积极的态度。更为重要的是,很多职工对于工厂为何会搬迁到几百公里之外的四川省彭州市感到不解。无论是“厂一代”“厂二代”“厂三代”,他们在重庆,特别是在万盛区已经生活了很多年,几乎很多人际交往都在这样一个生活圈里。工厂搬迁到彭州这一举动,无疑是让绝大多数人“另起炉灶”。这种不适感,贯穿于对多位职工的采访始终。

作为晋林厂的老职工、后来担任过重庆市三线办副主任陈宏奎的回忆或许能为这一问题做出部分的回答:“我认为,重庆的机械是长项,光学、仪表、电子是短板,所以我引进所需要的,放走所长的,对我们没什么实质性的影响,这是我的调整思路,所以这点做得很成功。”[19]12

搬迁到彭州的晋林厂,它的厂区和职工都已经与周边社会实现了深入的绑定。职工们不得不直面这样的变化。当然,这种情况也非个例,在其他一些涉及调整搬迁的三线建设企业中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19]274-280。

从教育上来看,在老厂时,晋林厂有着自己的幼儿园,其位置位于家属区和厂区中间,方便职工家长上下班接送小孩,而且幼儿园里基本上都是厂里职工的小孩,连幼儿园老师很多也是厂里的职工家属,因而整个幼儿园的学习和生活环境、人员构成相对比较简单。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晋林子弟校”,如前所述,“晋林子弟校”作为晋林厂的厂办学校,早些年间一度提供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的教育,因而有相当多的一批职工是从幼儿园到高中就一直在厂里学习生活,然后通过招工、“顶班”⑦等方式留在厂里工作。工厂搬迁到彭州以后,“晋林子弟校”已不复存在,所有适龄儿童全部纳入彭州市基础教育系统学习。位于万盛区老厂区的原“晋林子弟校”现已大门紧锁、杂草丛生,原来的厂办幼儿园则成为了丛林镇海孔村的村委会所在地。

从医疗上来看,晋林厂在重庆时有自己的厂区医院,几乎所有的日常医疗问诊都能在此解决。不仅如此,由于其医疗设备和医务人员水平相较于周边村镇卫生院所高,因而周边村民也常常来此寻医问诊。工厂搬迁到彭州之后,厂医院不复存在,只是在家属区门口有一家民营医院,但是相较于并不是太远的彭州市内医院以及成都市内的各大医院,晋林厂职工们在求医问药之时,显然有了更多的选择。

从住房上看,在老厂区时,晋林厂住房实行分配制,从早期的“干打垒”到后期的楼房,住房问题在绝大多数晋林厂职工的生活当中并不占有过于重要的地位。但是,随着搬迁动议的提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接连出现:我的工龄怎么算?我的工龄能排到彭州新厂的三室一厅吗?……

从个性上来看,从中可以明显看到代际差异在二次搬迁中所造成的后果与影响:

第一,对于“厂一代”和少部分“厂二代”而言,工厂搬迁之时,他们已近退休年纪,因而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换了一个生活场景,而且在语言、饮食、文化上,与他们熟悉了几十年的重庆市万盛区并未有太大差别。

第二,对于绝大部分“厂二代”而言,工厂搬迁之时,他们正值中年,因而工厂搬迁对于他们的影响是最大的,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他们必须要重新适应新的工作和生活场景,而且工厂在转型的过程中并非一帆风顺的,因而他们在“出山进城”中面临了更多和更大的挑战。

第三,对于“厂三代”而言,工厂的搬迁对于他们而言是影响不大的。对于尚在读书的“厂三代”来说,也就是跟着父母换一个读书场所而已,还能认识新伙伴。对于已经在外地工作的“厂三代”而言,这种影响就更小了。

就晋林厂乃至整个三线企业的二次搬迁来看,本文所关注的或许只是一个局部、一个侧面,还有大量的研究和问题值得去关注与考量。例如,在二次搬迁过程中涉及的住房分配问题、职工工种变化问题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厂一代”在从太原搬迁到重庆,以及后来从重庆搬迁到彭州这两次搬迁过程中的心路历程也是值得研究的。当然,由于“厂一代”年事已高,当中不少人已经离世,这无疑给这方面的研究增加了挑战。

注释

① 历经数次各级行政区划调整,如1997 年重庆成为直辖市,南桐矿区于1993 年更名为万盛区,在其二次搬迁之前,晋林厂的地址为:重庆市万盛区丛林镇海孔村。

② 据2022 年8 月7 日,笔者对职工A 的访谈记录。职工A,性别男,时年56 岁,网络访谈,原晋林厂中层干部,厂二代。

③ 晋林厂(157 厂)的简称,省略“厂”字,直接以数字代之。

④ 重庆在1997 年成为直辖市,不再属于四川省的行政管辖。但是,据笔者的采访和观察,对于很多晋林厂的职工而言,“四川”和“重庆”这两个词语在口头表达的时候,多有混用。

⑤ 据2014 年1 月2 日,笔者对职工B 的访谈记录。职工B,性别女,时年84 岁,于重庆面谈,原晋林厂车间工人,厂一代。

⑥ 据2017 年7 月9 日,笔者对职工C 的访谈记录。职工C,性别女,时年54 岁,网络访谈,原晋林厂车间工人,厂二代。

⑦ 父母一方或两方(提前)退休,由子女顶替父母原有的工作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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