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歌
1923年,时任《民钟日报》主编的梁冰弦不断收到笔名署一个“憾”字的作者投稿,而且稿子观点独到,对社会问题的批评颇为深刻。他后来得知,这位作者正是之前自己在“漳州所闻的林氏昆仲之一”——林和清。
福建漳州林氏大家庭中,父亲林至诚和母亲杨顺命共育有六子二女。林和清在兄弟中排行第三。比起他这个名字,或许“林语堂三哥”的身份和别号“憾庐”更为人所知晓。除了“憾庐”,林和清还用过“林憾”“心感”等笔名。而“憾”,一般有失望、心中感到不满足或怨恨之意。梁冰弦对此感到疑惑,认为其本名兼取“伯夷圣之清”和“柳下惠圣之和”,而林憾庐“却自以为憾”,可是有什么不足?
这个问题,林憾庐的答案是:“人间世可憾的十常八九,我们改造社会的动机,全在于对现状的不满,写点东西吧,何一非憾声憾意?”梁冰弦说:“那么减少人世间的遗憾以至于无,就作为一生努力目标吧!”林憾庐将此引为知己之言,两人就此定交。而“社会改造目标”和“爱人类之一念”更是贯穿了他的一生。
林憾庐人生经历丰富非凡,他曾学医做过多年医生,在南洋经过商,协助林语堂编过词典,还在中学教过书。但他一直热爱文学,因此投入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写作和办刊上,最终成为一位资深编辑和作家。尽管其成就和声望远不如其弟林语堂,但他为他人、为事业牺牲奉献的精神,却犹如星光点点照亮了历史的夜空。
弃医从商又从文
林憾庐出生于晚清光绪年间一个基督教家庭,身为牧师的儿子,林憾庐和林语堂兄弟几个除了接受中国传统文化外,无疑有了更多接触基督教文字宣传品和西方文明的机会。林语堂曾回忆说,他父亲“是他那个时代的先进楷模。他执着而有理想,富于想象,很有幽默感,永远都有干不完的事。我们孩子耳濡目染,受他影响,对一切新的现代事务、对西方世界的知识都近乎如痴如狂”。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林玉霖、林憾庐、林语堂、林幽等林氏兄弟过人的英语能力和世界视野都得益于此。
不过,林家并不富裕,加上孩子多,林至诚身上严厉得近于专横的大家长的一面无法磨灭,这一点在林憾庐身上得到了最明显和最充分的体现。林憾庐儿时先在坂仔村教会办的铭新小学读书,后来,林至诚不满铭新小学的师资和教学,把他转入厦门鼓浪屿教会小学养元小学读书。小学毕业后,林憾庐入教会办的寻源书院读中学。寻源书院上的课程有英语、中文、算术、几何、天文、物理、生理和历史等。林憾庐成绩不错,但遗憾的是他并没有上完中学。
林憾庐女儿林伊惠回忆说:“我们有着一个很厉害的祖父。在父亲只有十五岁尚未修完当时四年制学堂时,祖父送他到一个教会医院里去学医。他的聪明、细心和肯负责的精神使他成为美籍院长的得意门生,十九岁毕业时他得到院长一张宝贵的字条,上写着:‘某某在文凭上可得足分加二分。毕业后他便开始了医生的工作。”
行医七年后,林憾庐又被父亲派往南洋经商,于是他在南洋和一位朋友合资开垦一块荒地,种了一些橡胶树。在那边住了四年后,1922年,他又被父亲叫了回来。从南洋回来不久,林至诚去世。林憾庐随后在鼓浪屿开了一家药店,接着又做了四年医生。至此,林憾庐的行医和经商之路才基本画上了句号。
然而,林憾庐“对于有关文学以外的任何工作都感到同样的乏味”,所以,即使在经商和从医的同时,他亦“不断地利用余暇研究自己所爱好的文学”。1923年,他多次给《民钟日报》投稿,后来还在《民钟日报》副刊做过较长一段时间的编辑。1924年起,林憾庐先后在北京的《时事新报·文学》《晨报》《语丝》《奔流》等报刊上发表诗歌和散文,据不完全统计有二十余篇。1926年11月16日,他经大哥林景良引见,得以拜访当时在厦门大学任教的鲁迅,后与鲁迅一度往来密切。
1928年9月,林憾庐来到上海,与林语堂、杨骚等人一同拜访了鲁迅。林憾庐是鲁迅先生帮助过的众多人中的一位,至少在文学和编校方面是如此。从1928年9月到1929年4月,林憾庐在《鲁迅日记》中不断出现,达十四次。根据现有资料统计,1928年这一年内,林憾庐“漫话”系列十五篇文章陆续刊登在《语丝》杂志十七期至四十三期上,恰好是在鲁迅担任该杂志的编辑时间段(1927年底至1929年初)内。
在上海,林憾庐主要帮林语堂从事编词典方面的具体事务。在林语堂之女林太乙的回忆里,当时“三伯”林憾庐就常常“坐在饭厅桌子上编词典,文稿一篓篓地放在地上”。12月7日至10日,上海《民国日报·觉悟》发表了林憾庐以“林憾”署名的《首笔部首检字法》,这套检字法选定了一百二十余部首,并依其首笔种类为序。
1929年,林憾庐离沪回闽,在泉州刚刚创办的黎明高级中学当老师兼医生。1932年9月,林语堂在上海创办《论语》半月刊,专登幽默小品文,因内容新颖,一经问世,便一炮而红。林语堂随即聘用了陶亢德,又请了哥哥林憾庐来当编辑。不过林憾庐并没有做多久,他主要還是帮林语堂编词典。这时,林语堂编写的《开明英文读本》《开明英文文法》等教科书在全国畅销,林语堂版税收入不少,经济大为改观,于是全家搬到了公共租界边沿忆定盘路(今江苏路)的一幢花园洋房,楼上另外还有一间小卧室,林憾庐就睡在那里。只可惜,兄弟二人付出这么多心血所编辑的五十二册中文词典最终都毁于战火之中。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内战连绵,日本侵华亦不断加深。1936年8月, 林语堂选择远赴美国定居,于是将《宇宙风》一刊的编辑之职转托其兄林憾庐,由他和陶亢德共同主持杂志。这一年,不管对林语堂还是对林憾庐而言,都是重要的转折之年。在林伊惠眼中,至此,父亲终于“找到他所感兴趣的工作了”,其余生也与《宇宙风》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为《宇宙风》坚守半生
1935年9月16日,《宇宙风》(半月刊)创刊,最初由林语堂和陶亢德两人主编,陶亢德兼任发行人。该杂志发行量曾高达四万五千份,成为当时仅次于 《生活周刊》和《东方杂志》的第三大畅销杂志。从1936年8月16日出版的《宇宙风》第二十三期起,编辑者一栏中增加了林憾庐的名字,从右至左依次为陶亢德、林语堂、林憾庐。林憾庐的编辑生涯正式开始。
林语堂赴美后,专心以著书为业,以英文写作为主,在《宇宙风》上发表文章的数量和频率大大降低。杂志由陶亢德、林憾庐辛勤维持,加上之前积累下的知名度和与一批知名作家的良好关系,《宇宙风》在较长一段时期内都维持了很高的文学质量,稿源充足。陶亢德曾在回忆录中说:“《宇宙风》的销路开头固然很好,后来(至少到七七抗战时止)也始终不衰,总在两万份左右。……《宇宙风》销数之不算少,不能说与林语堂这块牌子无关,但是更重要的,还在内容的佳作如林。”
七七事变后,《宇宙风》也因战争而命途多舛。淞沪会战后,上海租界成为“孤岛”,为了刊物的生存和发展,《宇宙风》社址几度变迁,林憾庐东奔西跑,辗转广州、香港、桂林。东移西迁,邮运遇阻,杂志开始赔钱。刊物初迁到广州时,销量仍不错,但印刷质量与在上海时已相差较大。广州陷落后又迁往桂林,因印刷不清晰,只能先期在上海的租界付印,再制成纸型,携往桂林,发行土纸本。
陶亢德对《宇宙风》像抚育自己的孩子一样,林憾庐更是呕心沥血,甚至为那个“该死的刊物”献出了生命。1939年3月1日,《宇宙风乙刊》在上海创刊,起初编辑挂名陶亢德、林语堂、林憾庐。然而林憾庐和陶亢德在办刊过程中因理念上存在矛盾,且难以协调,最终协议分家。正牌《宇宙风》归林憾庐,副牌《宇宙风乙刊》归陶亢德,两人各干各的。1941年12月,日军进驻租界,上海沦陷,《宇宙风乙刊》在出第五十六期后停刊。随后,陶亢德留在了上海,而林憾庐依然在桂林独自维持《宇宙风》。
《宇宙风》一开始是专注于发表幽默、闲适小品文的“近情”文学刊物,后来随着抗战形势的发展,其宗旨因势而变。林憾庐抱着“一人索拿枪戈金钱来救国,我只能用笔出一些力”的拳拳爱国之心,将《宇宙风》变成了一个宣传抗日的文化阵地。在当时严苛的审查环境下,杂志印刷出版和运输的难度可想而知,但他始终秉持着救世理想和抗战必胜的信心苦苦坚持,直至1943年2月病重而逝。
不及知天命之年,林憾庐便病患缠身,又遇爱子去世,更是深受打击。即使生病,他仍坚持亲自答复各方来信,亲自担任校对工作。万不得已时,林憾庐才答应让儿女们帮他校对,但无论儿女们怎样对他担保绝对不会有错误,他总不放心地亲自再校一次。甚至还就此专门在刊物上登载了一个《憾庐启事》专门说明情况和道歉:“鄙人遭爱子之丧,月来又患偏头疼风颇剧,不能作书,故对于各方来信及投稿,均未克一一裁复,至深歉仄。先来之稿拟用者,已在本期预告;后至者不日亦当于下期奉告。谨启,并致谢忱。”林憾庐去世后,其二儿子林翊重又将《宇宙风》办了下去,直至1947年8月10日终刊。
如果说是創办者林语堂和推动者陶亢德让《宇宙风》声名鹊起,那么林憾庐就是坚守者,是扶《宇宙风》于患难中的人物。从1936年8月加入到1943年2月去世,林憾庐全身心投入该杂志近七年,编辑《宇宙风》一百零七期。在林憾庐父子难能可贵的坚持下,《宇宙风》于乱世中发光发热,为抗战呐喊,为救亡高歌。虽然中间有停刊和复刊,但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战争年代,《宇宙风》出版发行长达十二年之久,是抗战时期一直坚持的为数不多的刊物之一,对国家和民族的贡献不言而喻。
坎坷的办刊之路
尽管林憾庐的编辑生涯正式始于1936年接办《宇宙风》,但他对出版事业产生兴趣大抵可以追溯到1924年至1925年间帮梁冰弦办出版合作社。林憾庐一生对文化出版事业饱含热情,然而,他的办刊之路充满了坎坷和悲情。
1938年8月,《宇宙风》迁至广州期间,林憾庐以“纪述目观耳闻身受事实,传写非常时代民族精神”为主旨,创办了《见闻》半月刊并担任编辑。但随着广州陷落,《见闻》于同年10月终刊,仅出了五期。这个维持了五期的刊物,巴金在其中的四期上都发表了文章,可见其与林憾庐私谊之深。
1940年7月1日,梁冰弦以“师山”之名又携手林憾庐在上海创办月刊《中国与世界》。《中国与世界》是一本以介绍和传播学术思想为目的的综合类刊物。但没想到,这个新刊物在出第一期时就遭遇了巨大打击。第一期出刊后,经工部局(近代上海公共租界的行政机关)审核并无问题,日方却以部分文章里提及“健全的民族思想与世界主义”“中华民族的世界分布”等内容为由,认为其虽不直言抗日,但在思想和精神上仍是反日与反法西斯的,遂将邮寄国内的三千余册全部扣留。按照每本“本埠及国内国币八角”的定价计算,三千多册的折损就达两千四百多元,再加之投进去的人力、物力等,损失巨大。
抛开客观因素,根据周黎庵的回忆,这本杂志的销量一直不好,每期卖不出几本,月底都是退货。陶亢德还曾进言劝林憾庐且慢再版,至少少印一些。但林憾庐并没有这么做,按他自己的话说:“我国出版界的空气太过消沉,而且沪上一些低级趣味和娱乐的杂志,加之汪派又在活动,所谓‘有毒的刊物也很多。我很不相信读书界喜欢看那些东西,而学术思想的高级读物会不行……”于是,他决定苦苦维持,却难以为继,1941年2月不得不停刊。
1940年9月1日,差不多与《中国与世界》创刊同期,由林语堂出资、林憾庐负责和主持的月刊《西洋文学》在上海创刊。这是一本以译文为主的文学刊物,设有小说、诗歌、散文、戏剧、传记、书评等板块,由林憾庐和周黎庵带领一群刚从北大、燕大、圣约翰与光华等知名大学毕业的有志青年进行组稿和编辑。该刊虽说编辑为年轻人,但编辑顾问和名誉编辑者阵容强大,包括林语堂、叶公超、郑振铎、李健吾、巴金、赵家璧等一众文艺大家。
《西洋文学》于1941年6月终刊,共出十期。杂志出版后,得到不少好评,不过销数并不如预想高,还是一直亏蚀。或许正如当时在该刊担任编辑的张芝联所说,战争时代,保命生存是第一位的,是最迫切的,又会有多少人去看西洋文学呢?林伊惠也说:“当时上海情形越来越糟,刊物出版时,邮局因时局关系,突然停收邮包,于是成千累万的书堆满了整个房间,又是赔钱!并且是可怕地赔钱!”本来销量就不多,结果销出去的又寄不出去,已经印出的杂志大量堆积,成本收不回来,怎么能不赔本呢?
林憾庐有理想,有抱负,勤奋又执着,他创办和编辑的这几种刊物,都是为了让民众拥有更好的精神食粮,但他似乎并不是一个好的经营者或者商人。他与陶亢德分家,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也正是双方的经营方针不合。他女儿说他是抱着绝对的牺牲精神的。
在林伊惠心中,父亲“是一个好品性好心肠的人;不仅如此,世界上像他那样良善的人恐怕很少吧”。早年做医生期间,林憾庐从不肯为了钱向病人夸大病情或者卖贵重药品。面对贫穷的病人更是常不收钱,经常有人从他药房拿一些碘酒、苏打等,他也不收钱。他虽是出名的医生,却也贫穷。他在南洋种植的橡胶树因大跌价,预算六十万的进益,实际仅卖了八千元。从南洋回来后,他曾在本乡五里沙开了鱼池,每年也只是得了微乎其微的利息和年底三五条二尺左右的鱼,其余的利益都让给了本乡一些远房的亲戚。
憾翁“无憾”
战争的残酷、杂志的赔钱、生活的辗转迁徙和贫困交加使林憾庐的身体健康受到了很大的侵害,他的咳嗽一天比一天厉害。最后加上爱子去世的打击,林憾庐于1943年2月3日早上离开了人世。
弥留之际,林憾庐不愿让人看到他同死亡的挣扎,而是要把安静留给他要永诀的人,最终他如同酣睡般死去。他曾做过医生,却无法医好自己。根据巴金回忆,直到最后,都没有一个医生能确定他致死的病源。而那个一口断定一个星期包好的“名医”,“几次挺起肚子坐在车上经过他家的门前,也忘记下车来问一句他卖出的几十颗高价的‘特效药是否灵验”。
林憾庐去世,家贫无以为葬。当时林语堂尚在国外,闻讯后也寄回了一些钱,但具体的还是巴金等友人幫忙才将他安葬。林憾庐去世后,《宇宙风》的经营责任落到了他的儿子们肩上,二儿子林翊重负责编务,三儿子林伊磐负责营运。他们当时在文化界尚缺乏人脉,巴金又慨然相助,从多方面帮助他们将刊物办了下去。
早在1930年9月初,林憾庐就认识了当时在泉州黎明高级中学做客的巴金。1937年底,二人在上海再次相遇,从此建立起了牢固的友谊,尤其是之后二人在广州共历炮火战乱,颠沛流离,后在桂林比邻而居。林憾庐乐观开朗的性格潜移默化中对巴金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他的人品、敬业和奉献牺牲精神更是赢得了巴金极大的尊重。
后来,巴金还以林憾庐为原型创作小说《火》的第三部《田惠世》,写“一个宗教者和一个非宗教者间的思想和情感的交流”,恰似林憾庐四儿子林伊祝回忆中在桂林时父亲和巴金作为邻居生活的场景,当时,他们一家都喜欢称巴金为“李先生”:
他们每天在一起谈国事,谈时局,谈文学。有时二位好友还为了宗教问题而争得面红耳赤。家父是一位极虔诚的基督徒,而李先生是一位执着的无神论者。但这些争论并无损他们的私谊。翌日,他们又会聚在一起,煮一壶好茶,再次高谈阔论。
李先生出版社的客厅,经常洋溢着家父爽朗的笑声。对于家父脸上从未消失过的笑容,极其豪迈的笑声,李先生有着极深的印象和好感。他那本被称为“抗战三部曲”的《火》第三部,书中所写的主人翁田惠世,便是以家父为原型的。在那书中,他就曾一再生动地描述田惠世的爽朗性格。
以文学为纽带,林憾庐结识了不少活跃于20世纪20至40年代上海文坛和出版界的著名人物,除鲁迅和巴金外,还有李小峰、章衣萍、杨骚、白薇、谢六逸、丰子恺、王鲁彦、谢冰莹等人。
林憾庐的一生辛劳而又尽责,无愧其为“减少人世间的遗憾以至于无”而一生努力的初心。正如巴金在《纪念憾翁》中所说:“你永远想到别人,忘了自己……六年来你就没有畅快地休息过一天,你忠实地守着你的工作……固然你的事业并未完成,你的抱负并未实现,但是你已经尽了你的职责死去了,你是不该有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