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萌生
一百一十一岁的河南大学,在煌煌历史画卷中走出了林伯襄、范文澜、冯友兰、罗章龙、嵇文甫等名师大家,若灿灿星汉。而众多学子记忆中的三位洋面孔老太太,也是厚重古朴校园中另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她们分别是美籍华人吴雪莉、苏联人加里娜和美国人道逊夫人。
吴雪莉:河大就是我的家
2022年4月7日凌晨,河南大学的吴雪莉先生走了,走在洁白梨花绽放如雪的春天。当时正是新冠肺炎疫情最严峻的时期,但是,灵堂前自发悼念的人络绎不绝,省市领导和河南大学师生们祭奠的花圈从先生家门口蜿蜒穿过小院,一直摆放到大街上。追思会上,与会的河大校领导、各部门及外语学院的师生们,网络上她天南地北的桃李们,她在美国的儿女们,全在动情地哀悼、怀念、诉说、感恩,心语滔滔,热泪涌流。她远在纽约的女儿礼莉写道:妈妈,您把欢乐的笑声、动听的歌声、美丽的脸庞、幽默的语言和对所有人的爱,留在了人间。您化作了一片美丽的白云,轻盈地飘去……
吴雪莉,原名雪莉·伍德,1925年生于美国阿肯色州。矿工出身的爷爷开过铁匠铺,父亲当过记者、排印工人、小报总编,曾被推选为美国休斯敦海地领事馆领事。20世纪30年代,在美国经济萧条的阴影下,父母在非洲创办的咖啡园破产了,雪莉随父母回到美国,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在她的记忆中,他们兄妹三个随父母不断搬家,她曾在美国三个州五所小学读书,后来在夜校读完高中,靠早晚和假日在养牛场打工维持生活,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密歇根州立密执安大学农学院(现密歇根州立大学)。
1946年夏,在太平洋的渡轮上,美国姑娘雪莉·伍德度过了二十一岁的生日,随赴美留学归来的丈夫黄元波,踏上了她眼中神秘而陌生的中国的土地,她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字——吴雪莉。但迎接她的,是决定中国两种命运决战的炮火。吴雪莉曾幽默地回忆说:“那时候我在中国西北及上海,房子家具都是租的,战争来了,工作没有了,就掂着箱子跑。我先生是男子汉,昂首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这手拉一个(孩子),那手拽一个,肚子里还装一个……从小到大,我多想有个家啊!”
吴雪莉对上海解放的回忆挺有意思。在窗外令人紧张的枪炮声中,吴雪莉家的收音机里突然响起欢快的歌声:“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收音机里战况报告与她所说的“解放”歌,每十分钟交替播放,邻居们也纷纷围在她的收音机前,一颗颗心仿佛随着解放军进军的脚步声一起跳动。当收音机里最后传来一阵阵欢呼声,吴雪莉从人们的表情中明白:上海解放了!而她第二天上街遇到的稀罕事就是,解放军的马车不小心轧到了路边的西瓜摊,解放军一边道歉一边表示要按价赔偿,卖瓜的老汉执意不收钱。
1958年伦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英文小说《中国一条街》,就是吴雪莉四年上海经历的浓缩。流畅风趣的文字和生动夸张的插图,全出自她之手,作者简介上只有一行字:“在开封师范学院任教”。伦敦出版社特意在内封写上了以下文字:“这是一部描绘共产主义中国日常生活的画卷,它不是一个西方记者也不是一个中国人短短几周的采访记录,而是一个嫁给中国人、做了中国的家庭主妇和母亲的美国妇女的亲身经历。”这是吴雪莉教授向西方讲述的第一个中国故事。后来她还翻译了长篇小说《在和平的日子里》《苦菜花》等。
不确定的生活持续到1953年春。这年,应邀来筹建河南生物制药总厂的著名微生物学家黄元波,带着吴雪莉及孩子们来到中原古城。吴雪莉没料到的是,她从此在黄河之畔的开封安家,并在古色古香的河南大学扎根执教,将自己永远留在这片黄土地上。
要当先生必须先当学生,从踏上中国的土地那刻起,她就开始攻克汉语这个拦路虎。先是跟广西口音的黄先生学,她问了又忘,忘了又问,工作太忙还有点不耐烦的黄先生,甩给她一本英汉词典,她整天抱着“恶补”,还加入保姆、邻居们的聊天,学练会话和听力。进入河大(当时的开封师院)的第一学期,在大礼堂听报告时,她先用汉语记录,跟不上了再用英文,有时干脆用符号代替。回家读书看报,她边做家务边听中文广播,连一口开封话的儿子也成了她的小老师。
第二學期,吴雪莉开始了别开生面的教学。她带领学生们满校园跑,用英语认识花草树木,到食堂用英语描述大饼、油条、面条、米饭,到图书馆要同她这个编外“图书管理员”用英语交流借书。她让学生们在课堂上分角色上演英语童话情景剧,表现好的学生得到最受欢迎的奖励——从外语系唯一一台录音机里听到自己的声音……
“讲课风趣,联想丰富,知识渊博,不拘泥于教材,语调抑扬顿挫,引人入胜。”“上课善于即兴发挥,载歌载舞,听课是艺术享受!”这是学生们对吴雪莉讲课的评价。她还喜欢别出心裁地用中国俗话、谚语来点缀课堂。
一次,她讲到英国谚语“连母猴子也爱自己的小猴”,脱口而出一句开封谚语:“屎壳郎说自己的孩儿香,刺猬夸自己的孩儿光。”学生们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教室里一片欢声笑语。吴教授课讲得有趣,上课时人也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然怎么会幽默地自定义为“滑稽美人”(华籍美国人)呢。
但吴雪莉对学生的“严”是出了名的。学生们说毕业论文绝不能抄袭,因为吴老师被称为“英语大百科全书”,你抄的哪篇文章甚至哪一段,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学生们还说,吴老师的“严”是为你好:“论文就是你人生的第一部书,必须认真、负责。”
为了学生论文涉及的一本书,吴雪莉回美国探亲时找遍一些大学的图书馆甚至旧书摊;为给新疆姑娘古丽创造英语、汉语语言环境,吴雪莉让她在自己家吃住一年,全家改为“清真饭”,孩子们常笑妈妈“偏心眼儿”,后来古丽成为考取美国著名大学的第一位新疆少数民族女博士生。吴雪莉多次资助贫困学生回家的路费,悉心关爱女弟子及其学婿(吴雪莉对女研究生的男朋友的昵称)。“严”与“爱”交织的是她执教生涯的诲人不倦。
吴雪莉为河大外语教师梯队的组建和发展可谓呕心沥血,尤其在改革开放初期,外语人才首掀出国潮时,她不但坚定地留在中国,而且谢绝了以别墅、高薪为条件的国内其他高校的“挖墙脚”,更是力挽狂澜,开办“星期三”研修班促进青年教师迅速成长,帮助外语系以情感和事业留住教学骨干,还亲自到国外动员留学教师回国任教。
20世纪80年代初,年过半百的吴雪莉教学工作量在外语系独占鳌头,被老师们总结为“三多”:开课门数最多,曾一学期开五门课;课时最多,每周最多时达十四节;批改学生论文最多,研究生论文篇篇都看。她对自己更严,从不提前下课,她患有腿部静脉曲张,发作时几乎无法行走,可她单脚跳着也要走上讲台,所有事情一律为上课让路,她说:“耽误学生的时间,那简直是犯罪。”
如今已两鬓斑白的王宝童教授不会忘记,当年他们去吴老师家请教教学中的问题,吴老师放下正给孩子做的棉裤,详尽解答,他们不忍耽误她太多时间,告辞走到门口,吴老师还在侃侃而谈,雪花飘落在她的满头金发上。当时的青年教师翟世钊到美国进修时,捧着吴老师一封又一封滚烫的长信归心似箭,因为信中有殷切的期望,还有具体教学安排及建议。外语系原主任徐有志教授说:“我们很幸运,能跟随当时河南高校唯一的外教吴老师学外语,外语系开创时期,学校缺乏设备,学生练习听力必须亲自操作老式手摇留声机,留声机年久失修,放出的原声萧伯纳戏剧都变了音,吴老师对大家开玩笑说:‘那里有一个冒牌萧伯纳!吴老师主持外语系时,倡议建立了研究生计算机房和系研究生资料室,又把英美文学研究所的主要力量放在研究生教学上,真是为培养教师后备梯队倾尽了心力啊!”他至今保存着20世纪90年代出版《现代英语文体学》时吴老师写的修改建议,密密麻麻近三十页,是恩师在酷暑中带病看完他的手稿后写下的。这本在学界引起高度评价的著作,吴雪莉却婉拒署名。
为减少高端人才流失,吴雪莉曾心急如焚地上书国家教委,就博士培养中的工龄计算、在职或兼职、国内外联合培养等问题提出了深思熟虑的建议,得到了当时国家教委副主任朱开轩的亲笔回信肯定,并将此建议纳入国家后来出台的联合培养博士生的相關条例。1998年河南大学成为首家获英语语言文学博士点的地方高校。七十三岁高龄时,吴雪莉始任博士生导师,终于实现了培养河大博士生的愿望。
2002年,河南大学九十周年校庆晚会上,中央电视台《同一首歌》节目的主持人问吴雪莉为什么选择留在中国,她回答说:“我的家、我的学生、我的事业都在这里,我爱这个伟大的国家,我相信我们的国家会越来越好,越来越美丽!”正如河南大学原党委书记关爱和所说:“吴雪莉先生不仅是一代代学子心中的精神象征,更是河南大学的一面精神旗帜。”2012年,河南大学一百周年校庆晚会上,当白发苍苍的吴雪莉出现在舞台上,用微微发颤的声音喊出“河南大学是我的家”,并缓缓展开她那面珍藏了多年的五星红旗时,全场掌声雷动、热泪盈眶。她热爱中国,曾笑着对《大河报》记者强调:“我不是‘外教,是中国人。”(1975年,经周总理批准,吴雪莉加入中国国籍。)
从金发碧眼到鹤发童颜,吴雪莉教授送走本科弟子三千多人,培养出三百多名硕士生和博士生,可谓桃李满天下。她出版有《实用英语语音学教程》《美国农业和农业教育》《英美文学批评史话》等学术专著,多次被评为河南省优秀教师、研究生优秀导师,荣获河南省优秀教学成果奖、曾宪梓教育基金奖,2014年荣获全国“十大功勋外教”,2015年被评为“感动中原”年度教育人物,2017年获“感动河大”人物光荣称号。
加里娜:孤身但不孤独
河南大学的西日字院,如今为拔地而起的“逸夫图书馆”大楼所代替,可昔日的外语系师生不会忘记,这里曾住过他们敬爱的老师——两位“洋老太太”。一位是苏联人加里娜·伊万诺夫娜·库罗夫斯卡娅,另一位是吴雪莉的母亲道逊夫人。
吴雪莉的女儿曾带我去拜访过这位苏联老太太,学过俄语的我,慌张中把俄语“您好”说成了“再见”,而加里娜则温和地笑着纠正。
加里娜喜欢穿带着大花小花的布拉吉(连衣裙),肩上总飘动着一方俄罗斯大披巾,她湖水般的眼睛溢出善良、慈爱、安详的涟漪。据外语系的老师说,她有十年苏联红军的经历,因其苏联军官丈夫在斯大林时代遭到清洗,她受牵连流落到中国。另一种版本是说她遭到丈夫的抛弃,在青岛当女佣,当时泪珠颗颗滴在她跪着擦洗的猩红地板上,也点点洒满她苍白孤寂的漫漫长夜。
幸运的是,加里娜被河南大学请来教授当时热门的俄语,她教会话、阅读等课程,亲切回答学生们哪怕是最幼稚的问题,制作录音教材(如陶承《我的一家》等),并参与翻译校订马列著作,一台老式打字机常常清脆地响到深夜。因渊博的专业知识和勤奋认真的工作精神,她被学生称为俄语“活字典”和“百科全书”。
加里娜与吴雪莉亲如母女。家里做了好吃的,吴雪莉总不忘先给老太太送去。聪明好学的吴雪莉,除了学过德文、法文外,来华后还学会了汉语,又跟着加里娜学习俄语,在百忙中主动关心老太太的日常生活并充当翻译,为她读俄文报纸,还用纯熟的俄语,参加加里娜与老师们的教学探讨和交流对话。
在苏联“老大哥”逼着中国人勒紧裤腰带的年代,加里娜的感情也饱受煎熬:远在莫斯科的女儿宣布与她断绝母女关系;加里娜苦心抚养的白俄血统的养女,被“伊犁事件”的飓风卷到了国境线的那一边。她又一次被亲人抛弃,如同她浪漫婚恋的悲剧结尾。
可她并不孤独。三年困难时期,河大人却首先想到:“咱们中国再难再穷,也要照顾好苏联老太太。”而加里娜生性好客,出手大方,家门永远热情敞开,即使国外朋友寄来了昂贵的食品,她也请大家来“一扫而光”,还“赔”上自己种的茄子和口粮“库存”。
于是,外语系老师们常常自动“各显神通”:从蔬菜公司软磨硬泡批条子,为加里娜跑来特供的土豆;顺藤摸瓜,从一家糖果厂仓库买到市面上罕见的咖啡;特意为她制作毛料西装衣裙,好让老太太风风光光应邀去郑州做客……
加里娜一生坦诚,追求真理。她有一枚奖章,那是她十年苏联红军生涯的荣耀,她讲起曾作为苏联红军女兵,在克里姆林宫见到列宁,接受骑着高头大马的伏罗希洛夫元帅的检阅……她家中客厅的墙壁上,端端正正挂着一面奖状,那是河南大学对她八十八岁高龄时奋不顾身参加教学楼救火行为的褒奖。
1982年春,加里娜躺在病床上,床头是她晚年颤巍巍读遍河大俄文版藏书的工具——一面放大镜,还有一封给陌生请教者艰难而认真的复信。她手里紧捏着一份发黄的《真理报》,在上面一张莫斯科红场游行队伍的照片里,她说认出了女儿和外孙。跟随她多年的黎鉴堂老师轻轻问:“是否设法通知您的女儿?”加里娜摇摇头。她把自己全部的“家当”——书籍、盆花、俄国刀、沙皇时的铜勺等,分赠给大家,一幅她喜爱的油画和一个红色的小橱柜送给吴雪莉及其小女儿留作纪念,便坦然地走向另一个世界。而此时离她九十二岁生日仅差三天。
加里娜走了,孤身一人。含泪送行的,却有很多中国亲人。一位闻讯从武汉匆匆赶来的女学生,眼泪从火车站洒到火葬场。远在加拿大的陈老师挥泪写来长信,说:“作为加里娜的学生,我们永远以此为自豪。我们任何学术上的成就都应该与她分享,她的名字应该出现在我们每本出版著作的扉页而不是末页……”故土俄罗斯始终未接纳加里娜,她静眠于开封烈士陵园的松柏之间,墓前芳草青青,鲜花常在。
道逊夫人:也爱上了这片黄土地
1962年夏天,吴雪莉的母亲道逊夫人,作为世界和平理事会委员,参加莫斯科世界和平会议后,在周恩来总理的亲自安排下,突然秘密飞往中国。离别十七年后母女团聚,还有女婿和一群从未谋面的外孙和外孙女,一家人热烈相拥,喜极而泣。
与爱说爱笑爱热闹的吴雪莉相比,道逊夫人显得沉静安详,她逻辑思维严密,为人亲切和善。道逊夫人受过高等教育,她博览群书,并坚持对子女进行良好教育。她是美国的儿童文学作家,还是熱心的社会活动家、不懈追求世界和平追求真理的坚强战士。
吴雪莉陪同母亲参观河南大学和古城开封。母女伫立在黄河岸边。“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伴着涛声,聆听着女儿翻译诵读的中国诗人李白的诗句,道逊夫人想起了密西西比河,后者明快漂亮,如直爽的美国人,她眼中的黄河及苍凉的远岸,则在含蓄神秘中唤起她对历史的深思。当时的黄河公社热情纯朴的社员和孩子们,还有为她摇着大芭蕉遮阴送凉的妇女队长,使她一下子爱上了这片黄土地。
两年后的1964年,她谢绝了留在北京工作的机会,执意到河南大学从事教育工作。又是敬爱的周总理,在日理万机中亲自函告河南省委及有关部门,要求妥善安排这位美国专家,并细致周到地考虑了道逊夫人的生活待遇等问题。
道逊夫人也住在西日字院的排房中,吴雪莉把她介绍给加里娜,两位老人一见如故。河南大学为她们配备专人,负责她们的伙食及日常生活。道逊夫人喜欢听师生们讲中国文化、中国的经济建设、中国的历史和民风民俗。她如饥似渴地阅读中国的英文版报纸,用心学习女儿用英文字母注释的汉语拼音,还雄心勃勃地要啃下古老而复杂的方块字。她细致热忱、严格严密的工作态度和教学作风,很快赢得学生们的崇敬和爱戴,由她配音解说录制的幻灯片《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成为河大外语系宝贵的教学资料。
1967年,吴雪莉被抄家,丈夫黄元波被贴上“反动学术权威”的标签。但河大的师生都不忍伤害道逊夫人和加里娜,有的还偷偷为孑然一身的加里娜买煤送面。
1975年10月,吴雪莉夫妇和孩子们在哭声中送别了敬爱的道逊夫人,美国驻(北)京联络处发来唁电,中联部派员来开封参加葬礼并对家属表示慰问,河南大学隆重举行了道逊夫人的追悼大会。道逊夫人的骨灰留在了这片黄土地上,她也永远活在河南大学莘莘学子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