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其昌:贡献生命的诚恳

2023-12-21 15:45张在军
名人传记 2023年12期
关键词:梁启超

张在军

在短短四十年的一生中,为学,他给后人留下了极其丰富的国学研究遗产,这些成果的范围之广、价值之高令人惊叹;为人,他虽是一介书生,却在九一八事变后,绝食请愿,不惧牺牲,热忱的爱国之心令人感佩;为师,他劳心劳力,去世前经常拖着孱弱的病体站在讲台上,学生、亲友劝他注意休养,他说,“国难深重,前方战士效命疆场,后方教授当尽瘁于讲坛”,无私奉献之情令人敬服。

从贫困学子到清华国学研究院的高才生

吴其昌,字子馨,号正厂,1904年生于浙江海宁,是诗人徐志摩的表弟。论家境,吴远不及徐。他自幼酷爱阅读,“五岁知书,十岁能文,乡里称(其)为神童”,曾与徐志摩一同受教于桐城派古文家张树森。不幸的是,吴其昌十二岁丧母,十六岁丧父,生活十分困苦,小学毕业后就辍学了。然而他不肯与其他少年一样去学“生意”,便自己在乡间借书读。

1921年,十七岁的吴其昌考入无锡国学专修馆,跟随太仓人唐文治研究宋明理学,学业表现十分出色,与王蘧常、唐兰合称“国专三杰”。

1925年,清华国学研究院开办,吴其昌报名应考。此次招生共录取学生三十三名,他以第二名考中,第一名是河南人刘盼遂。研究院第二届招生考试时,第一名是河南人谢国桢,第二名是浙江人刘节,“河南出状元,浙江出榜眼”的佳话因此在研究院流传开来。

是年9月9日,研究院举行开学典礼,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四大导师先后到校任教。各位教授有不同的研究领域,吴其昌择定“宋代学术史”为研究题目,指导教授是梁启超。而早在1918年,徐志摩就已经是梁启超的弟子了,这样一来,这对表兄弟又成了师兄弟。

自1925年11月起,吴其昌开始记录和整理梁启超在清华的讲稿,其中不少经他整理的篇目后来都成为梁的代表性文章。可以说,二人的师生缘对双方的学术生命而言,都极其珍贵且意义深远。

同时,吴其昌选修了王国维开设的“《尚书》”“古金文字”等课程。王国维也是海宁人,全班只有吴其昌能完全听懂他的满口方言。1926年,清华国学研究院首届研究生毕业,吴其昌因成绩名列前茅得以申请留校一年继续研究宋代学术史。他的同学、之后成为著名历史学家的方壮猷称其“从海宁王观堂(即王国维)治甲骨金文及古史,复从新会梁饮冰(即梁启超)治文化学术史,备受二先生之奖掖”。

陈寅恪曾向辅仁大学校长陈垣推荐吴其昌,信中有言:“吴君高才博学,寅恪最钦佩,而近况甚窘,欲教课以资补救……如有机缘,尚求代为留意。吴君学问必能胜任教职,如其不能胜任,则寅恪甘坐滥保之罪。”学识渊博如陈寅恪,对他褒扬至此,可见吴其昌之才。

1928年,在梁启超的举荐下,吴其昌受聘于南开大学,在预科教授文史,由此登上高等学府的讲坛。1929年,梁启超骤然病逝,吴其昌代表清华国学研究院全体同学在香山梁启超墓前致辞。他满含悲痛,深情忆述了往日师生间其乐融融的治学情景,感人肺腑。在梁逝世后的第二年,吴其昌转任清华大學历史系讲师。

位卑未敢忘忧国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吴其昌与妻子诸湘以及弟弟、燕京大学学生吴世昌一同绝食,要求国民政府积极抗日。他们一路从北平到南京,先后向张学良、蒋介石请愿,得到蒋的肯定答复后,哭谒中山陵。吴其昌与妻、弟三人至此才恢复进食,共计绝食八十四小时。此事震动全国,响应他们的声援、请愿活动此起彼伏,民众抗日救亡的激情进一步高涨。

南下途中,吴其昌在报纸上看到徐志摩因空难身亡的消息,哀痛不已。他在《志摩在家乡》一文中写道:“‘中华民国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时十分,车过济南党家庄开山脚下,凭吊志摩表兄殉难处,时全家三人绝食第四十六小时。其昌记。这一行歪歪斜斜的蓝色字,到现在还记在一张破敝的《大公报》报沿上。我们相信这一行字,长长久久不致于磨灭。”

然而,“合门绝食”的吴其昌很快被清华大学借故解聘,旋赴武汉大学任历史系教授。

1932年,吴其昌偕妻子来到美丽的珞珈山。在武大,他主要讲授“古代文字学”“商周史”“中国通史”“中国文化史”“宋元明清学术史”等课程。此外,他还撰文、著书、做报告,继续为救国呐喊、呼号,终因积劳成疾,于1937年春患急性肋膜炎住院。吴其昌于病中赋诗道:“寂寞帘扉起暮埃,江城迢递卧荒莱。离离瘦骨媚孤影,劳劳人间滋百哀。忧国不辞身独瘠,忆辽常梦鹤重还。何须金篦苦针灸,沸血胸中自往来。”

抗战全面爆发后,武汉大学西迁四川,吴其昌夫妇带着女儿吴令华来到美丽幽静的小城乐山。凌云寺的大佛,乌尤寺的绿荫,使喜爱文物和旅游的吴其昌恋恋不舍。1939年8月19日,日寇轰炸乐山,彼时的吴其昌正在重庆开会。一颗炸弹落在吴家后院外,弹片飞进屋内,幸未伤人。吴其昌自渝回来,不问家中有无损失,只问朋友谁家遭难。听说叶圣陶家房子被烧,叶母差点没逃出去,吴其昌顾不上吃饭,赶到叶家慰问。轰炸之后,吴其昌和其他教授一起,在乡下租了间房子躲警报。那里驻有一支新兵部队,正进行上前线前的训练。乡下写作条件差,吴其昌有空就去和战士们聊天,给他们上历史课,鼓励他们英勇杀敌。

1939年秋,吴其昌陪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第二次上峨眉山,回来即开始咯血,时轻时重,迁延不断。1941年兼任历史系主任后,工作忙碌异常,加上四川气候潮湿,他的身体完全垮了。但他仍白天拄杖上课,深夜埋头撰文。除继续中国田制史、二十四史中的《食货志》以及《逸周书·王会篇》的国名补疏等研究外,他将治学旨趣与时局结合起来,以古鉴今,写下了《中华民族生存发展的斗争》《蛮族侵略历史性的比较》《民族盛衰的关键和我们救国的态度》《一千年来民族文化盛衰之症结》《中日战争的一个历史看法》等文章,充分彰显了学术研究的现实关怀。此外,他还筹划成立东亚史研究会。

吴其昌全力投入繁忙的抗日救国宣传中。“他到处讲演,对青年学生讲,对抗日军官讲,对大小官员讲;讲日寇对我侵略的历史,讲历史上的国难教训,讲抗日必胜的信心,讲中华民族的英雄人物,讲国民特别是‘士对国家民族的责任。”对抗日战士,吴其昌往往敬重有加。据女儿吴令华说,“有一次,爸爸带回一个小伙子,说是在浙江同乡会上认识的,是个空军,负伤来到乐山;又说是南洋华侨,在此举目无亲,衣食无着。爸爸敬爱抗日英雄,就将他带到家里,为他租旅店,送衣被,管饭食,还给钱,并叫妈妈和我常去照顾他。最后发现那人是个骗子,卷钱物逃跑了。妈妈埋怨爸爸轻信,爸爸却说:下回遇到抗日将士落难,我还要帮”。

战事胶着,内政腐败,吴其昌感时伤乱,义愤填膺。他盼望中兴,却屡屡失望,心志难酬,医食无保,在诗词中不时流露出悲苦之音。

壬午除夕

腊鼓梅华岁又新,偶因儿女觉春温。匈奴未灭家徒在,饥溺同深耻不贫。

心事无穷搔短发,万方多难看浮云。明年四十惊无闻,髀肉抚摩负此身。

身染严重肺病,加上生活窘迫,吴其昌曾参加乐山嘉峨师管区主办的“中国之命运读书心得”征文比赛,以求薄酬。有人议论:一位大学教授,武汉大学历史系主任,竟投稿一个师管区的征文比赛,太降格了!还有人在背后讲他是穷极无聊,更多师生却深表同情。他确实很穷,且贫病交加,一筹莫展。应约征文,降格以求,总还是凭劳动所得的正当收入。

亲友劝他保重身体,吴其昌说:“不至抗战胜利之日,决不休假。”陳寅恪自香港脱险平安抵达广西桂林后,来信婉言劝道:“尊恙想是过劳所致,不知能稍休养否念念。”但他仍不肯稍加懈怠,数年中发表有关宋元明清学术史、古史国名考证、古音韵学、历代边政借鉴、民族抗御外侮史鉴及纪念梁启超、王国维等师友的论文三十余万字,还写下宣传长期抗战、鼓舞士气的时论文章共百余篇二十余万字。他还重编高中教科书,又打算编一部《抗日英雄贤豪传》,并为此搜集了许多资料。每到假期,帮他抄稿就成了女儿吴令华的一项任务。吴令华在一篇回忆录中说:“我至今犹记得,在西川偏僻小城的深夜里,宁静安谧,只闻大渡河水奔腾不息,汹涌澎湃,只见爸爸书房里一灯如豆,荧荧闪烁,爸爸独自边咯血边扶头撰文,直到天明。”

1943年春夏之交,吴其昌带病到重庆开历史学会及史地教育委员会会议,归途中即感不适,到家后大口咯血,但仍坚持授课。是年11月,冯玉祥到乐山为抗战募捐,给吴其昌送药,并要求他作文宣传。吴其昌又带病写了几幅金文书法作品,参加义卖。

半部《梁启超传》成遗著

1943年末,重庆胜利出版社为发扬文化传统、凝聚民族精神,组织编纂《中国历代名贤故事集》,特邀吴其昌承担《梁启超传》一书的撰著。既感师恩,又以民族文化建设为己任,吴其昌因此不顾病势沉重,欣然应允。吴其昌自述:

受命奋兴,时病正烈,学校正课,至请长假,而犹日日扶病,搜集史料,规画结构,创造体例,起打草稿,虽在发烧、吐血之日,亦几未间断,其事至苦,……近两月来,几于日夜赶撰此稿,朋友劝阻而不果。

12月中旬,他开始著《梁启超传》一书,搜集史料,规划结构,创造体例,起打草稿,至1944年1月19日完成上半部,共三章五万余字。蒿目时艰,吴其昌炽热的救国情怀在《梁启超传》一书中展露无遗。完稿后不久,一天,他照常拖着病体走上讲台,课还没上完,就突然吐血不止。当时已毕业留校当助教的学生马同勋,急忙将老师背回家。进入2月份,吴其昌完全卧床了,最后昏迷不醒。

2月23日凌晨,吴其昌忽然清醒,大声说:“快快做饭,我吃了要去开会。”夫人问:“去哪里开会?”他拉过夫人的手放在额上,说:“这里——学堂里。”随即又昏过去。早上6时许,吴其昌永远离开了人间。

国民党中央社首先发表了吴其昌逝世的消息,随后重庆《新华日报》转载了中央社电讯,对这位爱国学人的早逝表示哀悼,并加编者按语:“(吴其昌教授)对本国史造诣很深,深得学生敬爱,吴先生贫苦力学,平易近人,富于爱国思想,……学人逝世,极堪哀悼!”

吴其昌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撰写的《梁启超传》“冀少酬先师任公知遇之厚”,虽仅成上部,仍足以显现其学术精神。他自认“本书为其昌呕血镂心之著述,虽片言只字,未敢稍苟”,写作也“正因负责、确实、认真三义坚守不渝之故,乃至误期”。该书出版时已成其遗著。因此,书稿印行时,也与同一系列的其他作品不同,为表哀悼,出版社以“胜利出版社编审组”为名特别在卷首附上了《作者小传》。

1945年孟夏,陈寅恪作文评价《梁启超传》:“子馨此书,叙戊戌政变,多取材于先生自撰之戊戌政变记。此记先生作于情感愤激之时,所言不尽实录。子馨撰此传时,亦为一时之情感所动荡。故此传中关于戊戌政变之记述,犹有待于他日之考订增改者也。”

贡献生命的诚恳

武大学子王禹生在《嘉乐弦歌忆旧》中提及,“战时教授均极清苦,吴师(即吴其昌)身长消瘦,经常穿一身蓝布长衫,吴师的课不论冬夏都是排在下午第一、二节——因为上午是吴师念书的时间。授课时精神、声音、情感,可以使全班学生全神贯注,黑板字写得细小秀致。课后同学都不忍擦掉”。

马同勋1936年8月考入武大史学系,1942年毕业并留校任教。他在吴其昌的耳提面命、谆谆教诲中度过了最为珍贵而充实的八个春秋,是直接受教于吴其昌时间最长的门生。六十多年后,马同勋每每忆及老家大厅中央供奉的“天地君亲师”牌位,大学时代的恩师吴其昌就如影随形地浮现在眼前。抗日战争期间,学习条件极差,没有教材,没有讲义,全靠课堂记笔记获得知识。吴其昌讲课时非常生动和精辟,操一口浙江口音,担心自己讲的话学生不一定能完全听得懂,所以每次下课时,他都要将所有同学的笔记本收上去,带回去一一批改、更正后,再发还给学生,每节课均是如此。后来,吴其昌发现马同勋的笔记比较全面,就只把他一人的笔记本收回去细改,作为模板,让其他同学对照马同勋的笔记订正修改。

马同勋回忆:“先生每次讲课都是一篇完整的学术专题讲演,主题鲜明,逻辑严谨,语言考究,又不失风趣。古代文字学、宋明理学、佛教与禅宗均为义理难解的课程,经过先生通俗易懂、深入浅出的讲解,旁征博引、风趣幽默的阐述,不知不觉间把我们引回历史长河,大有亲临其境之感,至今记忆犹新。听先生授业真是比淋浴春风而有过之……每逢讲到西晋、北宋、明代亡国之痛时,先生惋惜悲愤之余,总是结合抗日战争现实谆谆教诲我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上课时,先生曾领导我们高唱岳飞的《满江红》和抗战歌曲《松花江上》,大讲岳飞、文天祥的抗敌入侵事迹以激励我们的爱国热情。在先生的教育影响下,全班十一位同学中,有七人奔赴抗日前线,二人为国捐躯。”“先生有时讲着讲着就会咯出一口血来,同学们劝他早点回去休息,先生却说:战士死在疆场,教授要死在讲堂,我已活了四十岁,如加倍努力,不就等于活了八十岁吗?稍事休息后,先生又振作起来,继续上课。我常常是噙着泪听先生讲课,受先生精神的鼓舞,愈加勤奋。”

学生于极荣在吴其昌去世之前,曾经见过老师一面,“某日上午,予赴文庙图书馆借书,11时许事毕返舍。当行至图书馆对面过道时,突见先生徘徊于教室外之走廊间。是日春风骀荡,天气温暖,而先生犹着棉袍黑褂,戴暖帽,围围巾,扶手杖,形容憔悴。踽踽独行,似有所思,亦似有所寻。予一见之下,不禁骇然。心念先生卧病已久,何故独自来校,徘徊于教室之前。于是趋前搀扶,问以何事来此。先生答云:自入春卧病以还,久已不见诸君,心常耿耿。今日精神稍佳,故来探视。予聆闻之余,颇觉不祥,当劝先生勿以此为念。适历史系有二三同学从走廊前经过,于是相偕护送先生返家,不数日先生即与世长辞”。

求学路上的诸位师长是如何爱护、培养自己的,吴其昌便同样那般对待他的学生。而面对女儿,他的一言一行就是最好的教育。吴令华在《清华同学与学术薪传》一书中说:“父母亲没有亲生儿女。在血统上,他是我的舅父。我是两岁多来到他的膝下,受他抚育的。十年多的光景,父母亲给了我全部的爱。……耳濡目染父亲的‘身教,在我心中深深埋下的是‘爱国的种子,养成的是酷爱读书的习惯。说到‘言教,我记忆最清楚的是八个字:‘做事负责,不要撒谎。”

“贡献生命的诚恳”,是吴其昌在武大的一次讲演中提出的。他说:“‘诚恳,是一切一切学问的根本态度。无论哪一种学问,我都情愿用我的生命去换这种学问,我就把我整个‘身和‘心贡献给这一种学问,我就拼命去做这一种学问,我就真用我的生命去换这一种学问。立了这样一个诚恳真挚忠实的宏愿,学问决计不会不造到最高一层……做学问第一个根本态度,应该如此。不但做学问,而且同样适用到做人。”

“诚恳”的吴其昌是带着诸多遗憾走的。他才刚四十岁,正是学术创研的丰收年华,他拟革新中国古史研究的课题没有完成,“东亚史研究会”尚未成立……最遗憾的是,吴其昌没能看到抗战的胜利,没能等到杜甫“漫卷诗书”“白日放歌”“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日子。尽管他的生命是短暂的,有着诸多遗憾,但他贡献生命的诚恳这一风范将永存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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