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历五月,火星位于中天。七月黄昏,火星由中天逐渐西降。暑气退去,天气转凉。
一
本报讯 近日,京杭大运河东岸发生了一起溺水事故。两人相约去河边游泳,不慎发生意外,有1人经抢救已无生命体征。
死者柳某,男,20岁,无业。冯某,男,20岁,桃花岛公园保安,系柳某朋友。警方表示,此次溺水事件存在疑点,不排除他杀可能性,具体情况还在调查中。
同时,警方呼吁广大市民朋友、学生和儿童,夏季炎热,水域危险,请勿私自下水游泳嬉戏。
二
本报讯 2020年3月,云南省象群共计16头从西双版纳州进入普洱市,并一直北上。12月,象群在普洱生下一头象宝宝,数量变成17头。有专家称,此次大象迁徙的目的地并不确定,或许会穿过大半个中国。
柳梦梅是柳宗元的后代,他家谱的封面就画着老祖柳宗元拿了根木杆在捉捕一条蛇。冯梦龙说,蛇是最记仇的动物,说不定这几千年一直伺机报复你们家族。柳梦梅并没有把冯梦龙的话听进心里,祖先和蛇现在都不重要,网贷还欠的两万块钱才是重中之重,这关系到未来用征信贷款买房子,虽然他自己看不到房子,也看不到未来。
柳梦梅常常认为,自己考不上大学的主要原因是祖上把文运用光了,到他这儿没有留下半点文脉,只留下他们的美名,所以祖先也是自私的。
他高中毕业后在家躺了两年,有时在床上,有时在麦地里。在床上躺着,在地里看飞机,就是不愿意去工作,躺到父母要与他断绝关系。老柳说,你才是爹,我要给你磕头。柳梦梅没有反应,任老柳在地上打滚,那刻,他觉得老柳是疯子,他却是冷血的蛇。
当老柳第三次向他磕头的时候,柳梦梅说,从明天起,我就去县城找工作,事不过三,你也算是帮老祖把债偿还了。老柳问,什么债?小柳说,等你见到老祖就知道了。
柳梦梅不知自己为什么如此讨厌家庭,他甚至讨厌来到这个世界。如果出生能被抉择,在还是胚胎的状态,他会选择死掉,可人类没有选择生与死的权利。冯梦龙认为,人所有的纷扰都源于没钱,当人们有了钱,就不会考虑生与死的伪命题,而要考虑爱与被爱。
柳梦梅告别了父母,骑着一辆破旧的电瓶车驶向县城。临行前,柳母趁他不注意,在书包里塞了两千块钱和一张纸条,边塞钱边落泪,似乎儿子不是去找工作,而是远赴刑场。老柳看了看刺眼的太阳说,别哭了,省点眼泪留着浇地吧,麦子都快旱死了。
电动车的座垫被晒得滚烫,人造皮革变得发软。柳梦梅一屁股坐在上面,暖流沿着后部传到神经系统,止住了刚想打下的一个喷嚏。他顺着田地一直骑行,穿过平原进入城乡接合部,再经国道省道,转到京杭运河大桥上,最后抵达苏北的县城。
柳梦梅准备前往县城投奔好友丁圣润和冯梦龙。高中的时候,他们三人是同班同学,逃课、赌博、打架,无恶不作,导致高考没有一个人考上大学,全都滞留于县城。现在,一个做了辅警,另一个当了保安,两个人看似进入公安系统,可离公安系统又那么遥远。丁圣润说过,我当辅警半年,没碰过警车。柳梦梅说,辅警不算警察,查案都拿不出证件,没人看得起。
丁圣润打来电话说,你快点,我们在运河中学门口的奶茶店见面,冯梦龙也马上翘班过来。
柳梦梅加快了车速,他的大脑也在加速,并且思考两个问题:一是如何开口借钱还网贷,二是找什么样的工作。他没有想出答案,今年的夏天太过于炎热了,以至于大脑开始瘫痪。
柳梦梅很想逃进一片阴影中,听蝉鸣或是鸟叫,再喝上一大桶冰水,滋润快要干涸的身体。他的血液被阳光灼烧到蒸发,形成的红色水蒸气包裹住躯干,围绕成一个不太圆的椭圆,仿佛子宫内的胚胎。生与死的问题又再次出现,他并没有勇气抉择。
他看见身旁的水蒸气不断地凝聚,升到天空便幻化成一团巨大的火焰,抢夺洁白云朵的生存空间。
土地开始枯槁,遍布道道裂痕,焦躁与烦闷从缝隙里释放,缠绕每个过往行人,不分年幼。一条蛇被晒到脱水,肚皮侧翻过来,变成干瘪的中药材,任由汽车碾轧。
电动车的速度并没有带来微风,更多的是热浪。柳梦梅擦着额头的汗液,在一片火焰下行进。他突然想闯入大运河里,变成一滴液体,蒸发、上升、再降临,最后落入人类不安的体内,用太阳光照和月亮色泽制作成药品,修复许多颗破碎的心。
三
本报讯 2021年4月16日,原生活、栖息在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17头亚洲象,从普洱市墨江县迁徙至玉溪市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
丁圣润渴望从辅警的岗位转正,他想开警车,成为一名正式的警察。
从辅警岗转成正式岗有两种途径,一是公务员考试,二是立功破格录取。前者对于丁圣润来说过于困难,高中学历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这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先参加成人自考。丁圣润捧起书读了没几天就决定放弃,知识根本不进脑袋,却治愈了多年的失眠。
他最终把宝全押在了立功转正上,一切的大小任务都认真对待,希望领导能看见他的努力和用心。
丁圣润一周有四天时间是巡街任务,单位没有配发摩托车,只能步行,巡视的区域一般为人民广场到桃花岛公园那段。丁圣润会在桃花岛公园里停留很久,并不是巡视的时间太长,而是他在和冯梦龙喝酒,冯梦龙是公园的保安。
丁圣润穿着长袖的警服,除去胸前“辅警”两字和正式警察的“警察”有一字不同,其他并无区别,他有些失望,工作顿时没了动力。可转念一想,不能因为纠结细节,从而陷入虚无。人世间有太多的一字之差,这是他向快手主播学到的人生哲理。
抓赌是所有警察最愿意出的任务,一来没有危险,二来也很威风。丁圣润会和同事破门而入,大声吓住赌鬼:“抱头蹲下,钱全掏到桌上!”
他们会挨个屋子查找有没有藏人,或是有没有人破窗逃跑。赌鬼们都不敢抬头看。
冯梦龙打电话来说,我晚会到,公园安排巡逻,一会儿翘班過去。丁圣润说,我夜里还有任务,不太想去执行。冯梦龙说,好好赚钱吧,没有钱,就买不起房子,买不起房子就结不成婚。
丁圣润挂掉电话,朝着运河中学的门口走去。他望见远处的天上有一团红色的火焰,不停歇地燃烧啊燃烧,比太阳还要炽热,再添上一把柴火,就可以把太阳晒化。
四
本报讯 5月29日,象群进入植被茂密的林区,象群离昆明市晋宁区已不到50公里,离昆明城区仅约100公里。至5月29日晚,象群继续北移已进入玉溪市红塔区境内。这17头野象离昆明城区已不到100公里。
冯梦龙出生那天,他娘真就梦见一条黑龙进入了胸口。他娘认为,冯梦龙或许能成为伟大的人物,天降异梦,只能说明此子命运不凡,必成大器。
当冯梦龙没有考上大学时,冯母的望子成龙之梦彻底破灭。她极力回忆十几年前的夜晚,在记忆中搜寻那场“黑龙入梦”,反复确认闯入胸口的究竟是龙还是泥鳅。
猜测是泥鳅进入胸口,这是存在依据的。
冯梦龙个子矮小,脸上布着许多痘印,很均匀,能形成等差数列。他的皮肤暗黄,发黑,以至于显得年龄偏大,如果戴上一顶安全帽,就可以充当四十岁的建筑工人。冯母说,你不好好赚钱,将来很难娶到老婆。你不想要儿子,我们还想抱孙子呢。
冯父冯母托了很多关系,又塞钱又送礼,最后把冯梦龙安排到桃花岛公园当保安。冯梦龙觉得,当保安不需要如此复杂的关系和操作,一个月两千块钱的工资还不够这些送礼的钱。冯母怒目而视,反驳说,你懂什么?熬一熬,就能从公园保安变成公园管理员。真想干一辈子保安?
冯梦龙还真想当一辈子保安,他没有很大的志向,蜷缩在一小间房屋并没有什么不好,难道云层中飞行的龙就不会疲惫吗?
冯梦龙喜欢写日记,写关于暗恋的女孩,写自己的幻想,写内心深处的欲望,甚至记录柳梦梅和丁圣润的言行,你一言,他一言,我一言,两语三言。冯梦龙把这本日记塞在保安室的床铺底,放在床板的缝中,那里还有一沓人民币,是他小半年的工资。他发现人们最喜欢把秘密隐藏在这里,就像小猫喜欢躲藏在纸箱。
保安的工作其实很轻松,每天只需要骑着电动车在公园到处逛逛,看看有没有私自骑车进入园区的市民,或是管理路旁的交通,让大家规范停车。其余的时间,只要不离开公园,都可以自行安排。
冯梦龙宁愿工作繁忙一些,过于清闲带来的寂寞让人无法适应,仿佛他躺在保安室的床铺,身体被绳索捆绑囚禁,无数只蚊虫爬上躯干,开始撕裂、叮咬、蜇刺。意识是存在的,肉体却无法动弹,只能等待着死亡。时间和疼痛一点点消磨他的内心,千疮百孔是寂寞的集合。
冯梦龙打开保安室的电视机,那是台充满历史气味的机器,厚且重,有一个很大的后屁股,灰尘布满它的身体。假设灰尘有生命,如蚊虫一般在不断地蠕动,这台电视机会同冯梦龙一样痛苦。
他吹了一口气,用手把尘土掸干净,应是味道太过于刺鼻,咳嗽了几声,一边打开电视机一边擤着鼻涕。
电视机里的新闻说,云南有十几头野生象正在迁徙,一路北上,不知道目的地是哪儿。专家指出,他也不知道十几头大象会去往何方,可能只在云南境内,也可能一路向北,或中途改变路程向东前行,到达沿海城市。大象也许想去看看大海吗?这都是说不准的。最后,他希望政府能时刻监测,做好保护,防止发生大象伤人事件。
大象或许很渴望进入城市,动物虽然不用买房子,但可以住进动物园,冯梦龙断断续续地想了一会儿,又听了一会儿新闻,看见了柳梦梅给他发来的微信。柳梦梅说,我马上到县里,来接我。冯梦龙回,没空,你先和丁圣润碰面。我一会还需要值班。柳梦梅说,你快点,天太热了。
冯梦龙已经感受到这个夏天的炽热,除去炎热,还有比以往多了烦躁,一种无名的怒火烧来烧去,再喝下几两白酒,胃里就会被点燃,把五脏六腑烧成齑粉。保安室里安装了空调,可这狭小的屋内仍有热的诅咒,随着空气的流动,徘徊在冯梦龙的脸颊与头部。
他打开房门,朝肺里吸了一口火焰,望见了云朵的坠落,一团红色的火球遮擋住了太阳。他想,大象们会不会像夸父一样,北上是为了追逐这团不是太阳的太阳。
五
本报讯 截至6月7日16时50分,象群持续在昆明市晋宁区夕阳乡小范围原地休息徘徊,暂停迁移。据地面追踪监测人员报告,发现离群的1头公象,位于象群东偏北方向,直线距离约4公里,人象平安。
晚上七点十分的时候,队长喊丁圣润去宿舍换件衣服,改穿便服执行任务。
派出所到宿舍要穿过两条街,不算近的距离使得他有足够的时间回想下午发生的事情,三个人见面的细节在脑袋中变得模糊,哪怕只是几个小时前的场面。时间带来的不光是身体的衰老,记忆也被掩盖在大脑的另一面,等待未来的不断翻阅,才能一点点想起。
丁圣润的宿舍在三楼,这栋楼里没装电梯,只能爬楼梯上去。他闲空的时候会在楼梯间里抽烟,事实上丁圣润不喜欢烟草的味道,他只是觉得内心躁动,想手上和嘴里叼根东西。自从高中毕业后,他明显感觉到虚空,没有脚踏实地落在地上,他讨厌这种虚假带来的感受,像落入没有磁场的介质。
他不想被巨浪挟持,紧紧地抓住一株枯草,以抵挡虚无的冲击。那棵草冒着烟雾,涌入他的身体,侵蚀心肝脾肺,却给丁圣润带来片刻的镇定。
他把一根根吸过的半截烟头丢在地上,聚集成堆,也无人打扫。暗黄发黑的液体沿着楼梯流到二楼,“啪嗒,啪嗒,啪嗒”,如同跳动的脉搏。丁圣润踩过自己垒叠成的污浊山丘,越过漫长的沉闷河流,朝更高的楼上爬去。
高中语文老师曾经讲过一个故事,她说:“古希腊有个人叫西西弗斯,他惹怒了众神,受到了惩罚,众神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到山顶,而巨石由于太重,每当推到山顶便会滑下山去,西西弗斯陷入了永无止境的重复。”
丁圣润在办案过程中突然回忆起这个故事,他很想分享给别人听,可能是柳梦梅,也可能是冯梦龙,但绝不会是办案的同事和队长。
六
本报讯 6月15日,云南北移亚洲象群安全防范工作省级指挥部通报称,6月14日18时至15日18时,象群持续在玉溪市易门县十街乡活动,向西北方向迂回迁移9公里,移动直线距离1.3公里。离群的小公象已经单独生活了10天。位于象群东偏北方向,与象群直线距离19.1公里,从最新的视频画面中可以看到这只小公象边走边吃,体型已经不小了,而且长得很壮实,每天它基本上是进入农地觅食后隐蔽在林区休息。
冯梦龙让柳梦梅暂住保安室,在柳没有找到工作之前,他决定每天回家睡觉。柳梦梅静坐在床边,也不讲话,一直盯着电视看,这种陈旧的电视机只能播放部分频道,多是乡镇台,除去新闻节目就是宣传卖药。这样的情状,似乎使他俩集体步入了老年时代,享受生前最后的安详时光。
冯梦龙的嘴巴有些干涩,想去切一块中午剩下的西瓜,它被饭菜罩子盖着,放在离门口不远的桌上。几只苍蝇绕着飞来飞去,趁着冯梦龙翻开罩子的那一刻迅速抢掠几口。它们体积很小,却也似猛兽。
柳梦梅说,电视正在报道云南大象迁徙的事件,听说了吗?冯梦龙说,我知道这个消息,十七头大象一直北上,很壮观。专家还表示,有可能会经过我们这儿。柳梦梅说,大象喜欢暖和的地方,来我们这儿不合理。冯梦龙又说,现在天上挂着一轮像太阳的火团,咱们这儿和热带又有什么区别呢?柳梦梅说,也对,我体内的水分都被蒸发完了,吃块西瓜补补吧。说罢,拿起一块被苍蝇们觊觎很久的西瓜。
冯梦龙要去巡视一圈公园,然后等到十点半准时将所有的灯关掉。他已经开始做一些公园管理员的工作了,不出两年,准保转正。冯梦龙把这个消息在三个人见面的时候分享了一下,他发现丁圣润的脸色稍微发白,只回了一个“哦”字。他想,大概是丁圣润转正之路遥遥无期,只好发出一声无奈又妒忌的“哦”。
他和柳梦梅说,今晚回家住,让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柳梦梅也只回了一个“哦”。他越来越觉得这两个朋友不重视自己,甚至看不起自己。一个黑黝矮小的人总会受到歧视,反对种族歧视的同时也要反对身高和肤色歧视。
冯梦龙打算从保安室走到桃花岛公园最高的阁楼,那里能看到整个城市的全景。他当然不是想看城市的样子,只是不知道去往哪里,整个公园太过于熟悉,可熟悉就会带来无趣。他不想无趣地行走,值班,下班回家,重复且重复。
冯梦龙穿着保安服慵懒地走着,夜晚就没有白天那么炎热,长袖也能勉强接受。他边哼歌边打开微信,点进一个名叫“全国保安互助群”的群聊,这里有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保安。
保安群里会分享每天发生的趣事和猎奇的事情,甚至有人偷拍照片在群里直播,这一切的行为大多是因为无聊。期待在日子中丧失生长,他们全是一个人度过白天夜晚,然后开门关门、管理车辆、维护人流。
冯梦龙记得,群里曾经有一个老哥在大学里当保安,老哥年龄不大,只有二十七八岁,于夜晚顺着水管爬上女生宿舍五楼,拍了几张照片发在群里后,就贴近阳台紧紧地盯向宿舍里。按理说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可老哥就一直望到天亮再爬下去,反复偷窥了半个多月。
女生宿舍传闻闹鬼,领导找到保安队长调取监控,才发现这位老哥的变态行为。最后,学校为了维护名誉,没有让警察立案调查,只能把他开除。老哥在全国保安圈都出了名,他觉得混不下去,就退群了。
冯梦龙理解老哥内心的苦闷,可他不敢做出这样的行为,没日没夜的虚无当然会催使自己制造刺激的事情,沦为变态或许比行尸走肉要好一些,即使这两种人都是被生活不断挤压形成的怪物。
他把桃花岛所有的灯都关闭,黑暗立即把光明掠夺,可夜空里还有一道红光,颤颤巍巍地照亮公园的河流。几只野鸭在戏水,追逐着河里晃动的红色波浪。
七
本报讯 6月30日17时至7月1日17时,象群持续在峨山县塔甸镇附近迂回移动。独象位于象群东北方向,距离象群53.6公里,仍然在红塔区北城街道附近林地内活动。17头象均在监测范围内,人象平安。
柳梦梅在下午见到冯梦龙的时候,就想着如何开口借钱,渡过网贷的还款难关。催债平台一天打来十几通电话,实在让他心中厌烦,干脆舍弃通讯设备,开启了飞行模式。
柳夢梅了解冯梦龙的为人,义气是有的,常常给朋友们帮忙,可一提钱,就像点不着的炮仗,哑火了。他在三人见面的时候也哑火了,没提借钱这事,只讲自己准备找份工作,可能先从送外卖做起,毕竟还有一辆电动车。
冯梦龙并没有阻止柳梦梅骑电动车进入桃花岛,这算是作为保安的权力。他让柳梦梅骑着电动车载他绕公园一圈,速度很快。他们路过花草河流,转瞬即逝带来不同的感受。
柳梦梅说,今年夏天太炎热了,迎面吹到的全是热风,什么时候一起去游泳。冯梦龙说,根据《桃花岛公园治安管理办法》,私自骑车入园,罚款二十,骑车载人,又二十,咱们今天赚了四十呢。柳梦梅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们绕了一圈回到保安室。冯梦龙值夜班走后,柳梦梅躺在了床上。
电视机里还播报着云南象群的迁徙,它们捕食、饮水、睡觉、交配,甚至有一头小象是在途中生下的。象群从西双版纳到达昆明,无视河流、稻田、村落,闯入城市。柳梦梅也想像象群一样闯入城市,他没有野生动物天生的野蛮,不会去破坏城市与文明,他只是想在城市里体面地活着,住在一间几十平米的房子里,而不是保安室。柳梦梅这刻很孤独,他渴望一个拥抱,哪怕是大象的拥抱也好。
空调已经调到了16度,却仍有热的余温,他脱光衣服躺在床上,陌生的味道钻进鼻孔,用嘴巴咀嚼,能尝到人的空洞味道。
这床铺得起伏,宛如山川沟壑,凹凸不平。他像侧躺在星球上的悲壮巨人,似乎要站起来讲演一出戏剧。床铺的不平整让人难以入眠,柳梦梅打算扯掉被褥再重新铺上、抚平。这个场景,使他想到了《安徒生童话》里的“豌豆公主”。
柳梦梅很想知道床铺下面隐藏的到底是不是豌豆。他将被子抱起,放在电视机的旁边,卷起不怎么干净的床单和褥子。他看见,在床板的缝隙间,有一个泛黄的日记本、一沓钱和几个没拆封的安全套。
电视机里的主持人说,今日象群突然对人类发起攻击,已造成一人死亡,请大家做好防护,务必远离象群。
柳梦梅拿起那本日记,阅读着,他像一条蛇,吐着信子,盘曲着身体,在朋友前半生的秘密中栖息,也了解了冯梦龙的另一面。他读到了自己的名字,是有关高中时期喜欢过同一女孩的事情,其中包含冯梦龙的无尽憎恨、埋怨与妒忌。他开始疑惑,一个人在另一个的心里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存在?
保安室的远处有野鸭在叫,柳梦梅听到了一种悲伤,那声啼叫从外部传来,萦绕在他心房的附近,不断地骚扰那颗本就不安的心。桃花岛公园的灯一瞬之间全部灭掉,他通过保安室的窗户,极力地分辨朝这而来的是黑暗还是痛苦。
柳梦梅把日记本放回床板,摆放到原来的位置,继而铺上褥子被单,再盖上被子。他按灭灯,钻了进去,即使床铺仍不平整,硌在身下带着疼痛。
他知道,那不只是一个日记本,而是一团腐烂掉了的情感形成的具象。
八
本报讯 7月7日,北移象群落单公象经专家组评估和兽医检验,体征正常,没有任何外伤和伤口。放归结束,亚洲象自然进入森林觅食和小河洗澡。
月亮被掩藏于云层,那红色的火团欲要降落,如同依附在茎干的清晨露水,不经意间就能流走。很多年之后,他还是十分怀念这一天。
这一天,队长带着大批警员去外地办案,只留下丁圣润在派出所值夜班。他先去了门外吸烟,街道入夜了,没人行走,偶尔过去几辆汽车,多是出租车和网约车。司机常会按几声喇叭,给夜晚制造一些噪音,不大不小的动静告诉他,你并不是一个人单独地活着。
丁圣润走进派出所的大院,发现地上的坑坑洼洼——这是每天来所里办事的市民踩踏导致的,让他走起来极其难受,仿佛怅然若失地在月球表面漫步,只不过氧气稀薄,大力呼气就会窒息。
他产生了一种构想,星球是有生命的,自转和公转的频率就是呼吸。可宇宙又不一定每个地方都有氧气,它们又怎样进行呼吸运动从而物质交换呢?
他看见院子深处停放着一辆警车,这台车的刹车功能出了些问题,闲置了两个半月,一直没送去维修。它的双眼早已落满灰尘,一开大灯,尘土飘荡,在光影之中徘徊不前。细小的微粒刚好能被肉眼看见,闪烁,再闪烁,被人类吸到肺里,沉积成未来的疾病。
丁圣润很想开着它去街道上转一圈,仅仅只是开上一会儿,短暂地成为一名真正的警察。再从人民公园驶向桃花岛,驶过他每天巡逻的地方,即便今夜无人报警,不再去执法办案。
凌晨十二点半,离这辆车五十米远的地方有钥匙,走过去需要十九秒,他打了一个电话。
“冯梦龙,去叫醒柳梦梅,我开警车带你们溜一圈。”
柳梦梅载着冯梦龙来到派出所,他俩直接把车横停在进出的门口。
丁圣润指了指院子里那辆车,示意他们坐进去,再关上车门,打火,启动,游荡于街头巷尾。
他们在一个烦闷的夜晚,驾驶警车,共同遗忘着忧伤,也忘却世俗的名字,漫无目的地前行,逃离县城,前往公园、城市,或是云南,追逐那群北上迁徙的象群。那群大象肯定会对他们啼叫,而唯一的小象会比其它大象更具有好奇心,它能卷着鼻子喷水,洒满三个人的全身,并向他们撒娇,或许有人会奖励给它一根香蕉。
丁圣润开车的速度并不太快,缓缓地穿过每天都会行走的道路,可感受又与以往不同。他仿佛通过车窗看见了自己巡逻的场景,看到那一字之差且耀眼的警服,这场景如同钢钉一点点地刺向心脏,再用刀具剜下几块肉。
车辆压过路面,碾磨沙砾的声音像一首古典乐,巴赫在宫廷用G弦演奏咏叹调那般高贵,悠扬到冯梦龙和柳梦梅都已经困倦,斜躺在后座睡去,一人一边,像舒展开的两片蝴蝶翅膀。
九
本报讯 8月7日,北移亚洲象群在玉溪市元江县甘庄街道附近林地内活动,17头象均在监测范围内,总体情况平稳,平安,身体状况良好。
柳梦梅在一个下午被冯梦龙喊到京杭大运河游泳,那天炎热而漫长,衣服上的汗液刚被蒸发,又有新的液体从汗腺里流出,所以衣物总是潮湿的。炎热的潮湿感,仿佛置身于热带雨林,这更会给人带来关于温度的恐惧。
京杭大运河里停靠着许多船舶,它们没有被船老大派去运货,在河的中央越聚越多,如同水面上的浮萍。船舶没有远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太热,四十度的室外温度传到铁皮建造的船舶上能变成五十多度,人会在船舱里坐立难安,如热锅上的蚂蚁。
柳梦梅和冯梦龙走在甲板上,他们发现了几块泥泞变干的脚印,无人看守的船舶经常被奇怪的人光顾。有些人来游泳,有些人来钓鱼,还有些人来幽会。柳梦梅说,你看天上,有两个太阳。冯梦龙说,那更像一团火球。柳梦梅说,太阳不就是火球吗?
冯梦龙没有理会,把衣服和裤子脱掉,站在甲板前端,本身就黑的皮肤发出油亮的光泽。柳梦梅朝船舶的最前头走去,注视着河面,两个太阳的倒影在荡漾,涟漪一点点地在扩大,是水的年轮。他是识水性的,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水花被溅起,打在冯梦龙的脸上。
柳梦梅在河里漂荡,呼喊冯梦龙下来游一小段。馮梦龙没有理会,仍在抬头望着太阳,即使裸露着全身。
柳梦梅被河水包裹着,只剩头部露出水面,他体内的燥热逐渐被清凉占据,波浪涌来,窜进舒张的毛孔,酥麻感从脚踝传到大脑,他只想继续沉沦。
柳梦梅看了一眼冯梦龙,心里有些愧疚,那晚偷拿的钱早被他还了网贷,而在某一瞬间,冯梦龙日记里的文字侵蚀柳梦梅的良知,他又觉得偷窃是正确的,人永远是复杂和矛盾的综合体。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陆地上的事情并不能妨碍水中的他,柳梦梅想朝更深处游去。
一条小蛇从水草里逃出,往他这边游来,柳梦梅怕蛇,可并不惧怕这条手指般粗细的小家伙,它甚至有一些可爱。那水蛇的尾巴弯曲、移动、推波、助澜,慢慢地靠近。而柳梦梅准备用手捉住它,便更加用力地扑打着水面。
他突然觉得力气被波纹榨干了,无法挥动手臂,颈部、下巴以及鼻孔一点点地下降到水中。身体被巨大的水草缠绕住,可并不想挣脱,无比的舒适承托着躯干,一种愉悦感外化到面部,柳梦梅落入了水的圈套。他认为,这是蛇的报复。
冯梦龙在甲板上目睹了一切,他并没有立即跳下去营救,小小个子的他用手放在额头前遮住两个太阳的光照。他再用小小的五指捂住眼睛,为了抵挡日光的刺眼照耀,也为了不望向好友的沉溺。
冯梦龙在某一刻想下水营救,他有十足的把握游过这段水面,将柳梦梅从河里捞出。可太阳不允许他这么做,因为太刺眼了,冯梦龙为这场“谋杀”早已找好了合适的理由。
他看向太阳的时候,柳梦梅跳下河,溅起的水花打到脸上,他满脑子只在想一件事情:“床铺下的秘密已被窥探,钱被偷窃。”
冯梦龙不想救,特别不想救,在看见柳梦梅死亡时出现的笑容,他更不想救。他想飞到天上,成为那团流动的火焰,静静地注视着,不去干预。
他决定,要把此刻的感受写进日记里。
十
本报讯 8月12日23时48分,象群进入墨江县境内。
队长说,今天下午接到报警,派出所管辖的区域出现了一起溺水事件,死者年龄不大,叫柳梦梅,已经通知了家属。另一个警察说,报警的是他朋友冯梦龙,冯与柳相约去游泳。我们走访调查,这两人都会游泳,不可能轻易出事啊?队长说,俗话讲,淹死的人都是会游泳的。
那个警察又说,我们还发现了柳的手机开启了飞行模式。难道就以“意外”结案吗?队长说,先别,这件事本来没有什么疑点,只是意外事件,可我搜查到了冯梦龙的这个。
队长把冯梦龙的日记本丢在桌子上说,读读吧,都读读吧。小丁,你也读读。我知道,你们是朋友。
丁圣润看向那个破旧的本子,久久地愣住,意识已渐渐呆滞,不知道下一秒要做什么动作。他很自责,当天下午,柳梦梅打来电话,叫他一起去游泳,丁圣润以出任务的理由拒绝了。可他没有任务,他只是想趁别人午睡的时间,再次偷开一小会儿警车。
他承认自己是痛苦的,体内的器官全部在肿胀,仿佛要炸裂。有一股气体就困在胸前,不停被挤压,上下移动,并且堵住血管。
痛苦症状并没有持续很久,继而是一种期待,一种对于冯梦龙真正犯罪的期待。找到冯梦龙犯罪的证据,他就能立功转正,这是一次机会。
冯梦龙答应了丁圣润的见面要求,不过,在见面之前,他要将柳梦梅的书包送给柳父柳母,那里有两千块钱和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字迹更像是柳母写的,瘦弱、细长、杂乱,“钱是地里种出来的,省着点花”。
他把这句话读了出来,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读了出来。冯梦龙发现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几滴泪水砸落在大腿内侧,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救下柳梦梅。哪怕只因为这纸上的话,只凭借柳母对儿子的期待,他也应该去救活濒死的朋友。
冯梦龙骑着不属于他的破旧电动车,驶向柳梦梅乡下的家,不管多么炎热,火焰是如何灼烧皮肤,他都要送到。
丁圣润在出事的船上等冯梦龙回来,他站了一小会儿,双脚被烫出了水泡。他走到甲板的中央,这里的光照最刺眼,只要睁大眼睛,光的刺痛会使人流出眼泪。他用手轻轻地护住眼睛,朝荡漾的河水望去,在波澜晃动最强烈之处,他坚信这是柳梦梅死亡的地方。
有许多条船舶从远处驶来,它们组成了一个船队,用绳索系在了一起,拉运煤炭、石灰等货物,开往长江。丁圣润想到了正在北上的象群,船舶如它们一般规整。
船队的船头发出一阵呜咽的汽笛声,像为柳梦梅送行的挽歌。冯梦龙指着浪花,说,他就是在那个位置死的。
丁圣润说,柳梦梅到底怎么死的?冯梦龙说,淹死的。丁圣润说,你杀的?冯梦龙说,不是。丁圣润说,放屁!他会游泳。冯梦龙沉默,望着太阳,光照刺眼,可他的眼角没有泪痕。丁圣润又说,讲实话,是不是你推他入河的?冯梦龙仍是不语,慢慢地紧闭双眼。
冯梦龙沿着船舶的一侧,朝河边走去,步伐轻盈,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丁圣润望着冯梦龙,突然感到一阵燥热,拿起衣服去擦拭脖子上沁出的汗水。他在某一瞬间似乎听见了冯梦龙的脚步声,这比水的动静要大。丁圣润用手在大腿上敲打着和冯梦龙前进节奏相同的拍子,他觉得,大象也在迈出相同的步伐。
冯梦龙走到甲板的尽头,他站在昨日的位置,不再继续前进。丁圣润想着,如果冯梦龙再靠近河流,一定要叫住他。冯梦龙睁开眼睛,闭眼太久后,重新睁开,眼中世界会变成淡蓝色。在同样淡蓝色的河水里,冯梦龙仿佛看见了柳梦梅在向他招手,柳的表情依旧很温暖,如同一阵风轻轻抚过。冯梦龙也想拥有那样的感受,他伸手摸了摸两个太阳,向淡蓝色迈去。
“噗通”,一阵巨大的落水声。冯梦龙投入水中,像一只飞鸟。丁圣润急忙跑来,可他不会游泳,束手无策。两个太阳在水面漂荡,倒影斑驳,涟漪消退,浮萍又聚集。
水面在一瞬间的四散后又重归平静,平静得像一个人的呼吸。他坐在岸边,对着深處的水草发呆,一条小蛇游来游去。丁圣润抬头,望见天上的火焰朝西方移动,坠落在河岸与天空的渐进线,染红了像象群一般的船队。他突然感到了一阵冰凉。
“快要入秋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十一
本报讯 8月14日下午3时许,京杭大运河东岸又发生了一起溺水事故。两人相约去河边谈事,因产生争执导致1人坠河。
溺水者冯某,男,20岁,桃花岛公园保安。丁某,男,20岁,运河派出所辅警,现已被停职调查,系冯某朋友。警方表示,此次溺水无人身亡。
冯某溺水后不久悬浮出水面,漂流至五公里远处被岸边的枯柳枝钩住,最终在众人的营救下成功脱险。
同时,警方再次呼吁广大市民朋友、学生和儿童,夏季炎热,水域危险,请勿私自下水游泳嬉戏。
【作者简介】丁圣润,生于1999年5月,江苏徐州人。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四十四届香港青年文学奖。里程文学院、雨花写作营学员。作品散见《四川文学》《雨花》《特区文学》《萌芽》「ONE·一个」等刊;现居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