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金閣寺》是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代表作之一。作品取材于1950年7月2日金阁寺僧徒林养贤火烧金阁寺的真实事件,通过描写主人公沟口与有为子、鹤川、柏木、寺庙住持等人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深入患口吃和性倒错的沟口的内心世界,塑造了一个内心矛盾复杂,最终毁灭美好事物的人物形象。在该作品中,疾病主题表现得尤为突出,包含了身体疾病和精神疾病,而这些疾病指向了三岛由纪夫所处时代的政治、战争以及他本人的审美观。因此,研究该作品中的疾病现象及其审美具有典型意义。
[关键词] 《金阁寺》 疾病书写 审美视角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0-0026-04
疾病作为人类普遍能体验到的基本经验之一,不仅给人带来身体上的伤害,也给人的精神造成创伤。因此,疾病题材在中外文学中多有表现。在日本近现代文学中,许多作品都与疾病题材相关,如夏目漱石本人就身患精神疾病和胃病,其创作不可避免地受到疾病的影响,他的著作《行人》《心》便是结合自身疾病创作的。还有医生出身的作家如渡边淳一,书写了《仁医》等医疗题材小说。三岛由纪夫创作的《金阁寺》也是疾病文学的代表作,主人公沟口患有的口吃和性倒错、柏木的内翻足等疾病都对人物性格产生了重要影响。且三岛由纪夫本人的身世也极为复杂,最后走上自杀的道路,他的审美思想也通过作品传达出来。
一、三岛由纪夫的生活背景
1.童年经历
三岛的童年弥漫着灰暗的气息。1925年他出生于日本的一个没落贵族家庭,他的祖父平冈定太郎虽任官职却软弱无能,父亲平冈梓也仅是一个小公务员。三岛的祖母永井夏性格强势,厌恶自己丈夫的软弱,痛恨丈夫把梅毒传染给她,也失望于儿子平冈梓的平庸,转而把自己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孙子三岛身上。自此,祖母开始了对三岛的严格监管。在三岛刚满49天的时候,祖母就把三岛从他的母亲倭文重手中强制抱走,常年关在在阴暗、禁闭的房间中抚养。除了严格限制三岛和母亲的见面,祖母还谨慎挑选了三个女孩作为三岛的玩伴,拒绝三岛和男孩来往,可见祖母有着极强的嫉妒心和强烈的控制欲。三岛在《假面的自白》中也曾自述:“13岁的我,竟然有一个60岁的情深的恋人。”[1]祖母严苛的教育,使得三岛产生自卑心理,怯于与同龄男孩交往,激发了他对男性肉体和力量的渴望,过早地认识到死亡,深刻影响了三岛的个性发展。这种性倒错的精神疾病表现在他的《假面的自白》《金阁寺》等作品中。
2.战争记忆
第二次世界大战带来了重大伤亡,而这一时期恰是三岛的青少年时期。战争初期,三岛还抱有对死亡的浪漫幻想。在《太阳与铁》中,他曾幻想“自己是薄命的天才、日本美的传统的最后一个年轻人、颓废派中的颓废派、颓唐期的最后的皇帝,还有美的特攻队……”[2]而在二战后期日本的战败已成定局时,三岛看到了大批民众的死伤,国家的生产力、人才、经费等一切都是为了战争,也意识到自己以及家人、朋友可能在第二天战死,他开始惧怕死亡。特别是日本宣布战败投降后,将他引入文学之门的恩师莲田善明以陆军中尉的身份在马来半岛自杀这一事件给他带来极大的冲击。之后,三岛的妹妹美津子生病住院,但因为战后各类设施不完善延误了病情而去世。种种打击给三岛的文学创作带来动力的同时,也令其作品因死亡和疾病蒙上了灰暗的色彩。
3.民族传统
民族文化和民族心理的萌发离不开生存环境的影响。日本四面环海,自然灾害频发,日本作家追求精巧纤细之物,作品中暗含有一种“世事无常”的悲剧气质和宿命观念。他们在四季轮回中记录着微小、纤细的感情和自然的死亡,清纯和小巧的东西更受他们的喜爱。山本常朝的《叶隐闻书》宣扬对君主的忠贞和殉教的大义,作者在书中提到,“日本人所理解的死……是一种如同死之遥深处流淌出的、极为清澈的泉水一般的存在。且这泉水般的存在连搭着尘世,汩汩地浸透在日本人的心里,长久地滋养并丰富着日本人的艺术。”[3]三岛也是如此。他对日本传统武士道精神非常赞赏,对战败后的日本受制于他国非常不满,试图恢复武士道精神并发表保卫天皇和武士道精神的演说,但并没有人理会,最终他选择切腹自尽这样传统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疾病在文学中的书写也能反映出作家们对待生死的态度,这类书写在日本的古典文学和近现代文学中均有涉及。像各类传染病——结核、霍乱、流感等,许多作家都以此为题材进行创作,如广津柳浪的《残菊》、德富芦花的《不如归》和森鸥外的《假面》等。除此以外,精神类疾病也在文学作品中不断出现,如性倒错、神经衰弱、歇斯底里等,代表作有三岛由纪夫的《假面的告白》、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岛崎藤村的《春》等。可见,疾病书写也受到民族传统的影响。
二、《金阁寺》中的疾病书写
三岛由纪夫在《金阁寺》中描写了柏木的内翻足、沟口的口吃和性倒错,种种疾病带来的内心体验和生命经历在这部作品中表现得非常详细。托马斯·曼曾说,“病态事物完全只是实现精神、诗意和象征意图而进入文学境域的手段。”[4]三岛的疾病书写也是如此,在《金阁寺》中主要表现为疾病与身体、疾病与精神两个方面。
1.疾病与身体
1.1沟口的口吃
嘴巴是表达自我的重要器官,而口吃这一疾病就严重阻碍个体与他人的沟通。作品中的沟口因患有口吃,变得自卑、阴郁。沟口的体格本身就与他人存在差距,运动能力较弱,再加上口吃,使得他更难打开与他人沟通的那扇窗户。第一章描写沟口口吃的部分,三岛用了两个比喻,第一个是将结巴比作钥匙,这把钥匙对于沟口来说是未曾顺利使用过的、已经锈迹斑斑的钥匙,因此内在与外在的窗口无法正常打开;第二个是将患口吃的沟口比作一只试图摆脱粘鸟胶而不停拼死挣扎的小鸟,得以脱身时却为时已晚。这两个比喻形象地写出了患者试图发出第一声而做的努力。不仅如此,口吃给沟口带来的还有内心的改变。“我喜欢阅读有关记述历史上的暴君的书。倘使我是个结巴而寡言的暴君,那么家属们窥见我的脸色,就会终日战战兢兢地生活。我没有必要用明确而流畅的语言来使我的残暴正当化。因为只要我寡言就可以使一切残暴正当化。”[5]在沟口的幻想中,平日里的好友和老师都在想象中被处死,这些因疾病带来的幻想使得沟口内心十分快乐。但幻想终究是假象,口吃带来的自卑始终让他觉得自己配不上金阁寺的美,由此引发内心一系列的矛盾与冲突,这种自卑情结也成为他火烧金阁寺的一大原因。
1.2柏木的内翻足
柏木是沟口的好友,有着严重的内翻足,正是因为柏木和沟口一样存在身体缺陷,沟口才会选择与他交往。但与沟口的自卑不同,柏木并不会因为疾病而羞愧,反而教沟口如何利用自己的身体缺陷勾搭女孩,完全蔑视一切的美和理性。第四章中,柏木向沟口详尽介绍了自己是如何利用身体缺陷让美丽的姑娘爱上并献身于他,最后告诉女孩“我不爱你”。正是这一场柏木对沟口的演讲,让沟口打开了自己自卑的内心,朝着更为阴暗的境界走去。除柏木外,沟口还有另外一位好友鹤川,可以被视作善意的代表。对沟口而言,鹤川是阳光的、灿烂的,能够把沟口内心的阴暗过滤,转变为光明的表达。柏木可以说是鹤川的对立面,是更为黑暗的一方,他心中有着一套自己的哲学观。当沟口踩了妓女的小腹,还在纠结“恶是否可行”时,柏木就已经在享受放弃道德观念带来的快乐了。通过与柏木的交往,沟口也在柏木的这套哲学下开始了自己的思考与行动。柏木内翻足的存在,也让这个人物成为推动全文进展的关键。
2.疾病与精神
2.1沟口的“性倒错”
性倒错是精神疾病的一种,指性对象和性满足的欲望异于常人。第七章中,有一段沟口用蜜蜂的视角观察菊花的描写。蜜蜂一头扎进了如金阁寺般美丽的夏菊中,夏菊也接纳了蜜蜂的融入。这里显然是沟口的性幻想,把夏菊看作理想的金阁寺,自己则是那只进入夏菊的蜜蜂。实际上,沟口一方面嫉妒、渴望金阁寺的美丽,一方面又厌恨金阁寺对他的阻拦。在每一次沟口想和女性发生关系时,金阁寺的模样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使得沟口瞬间就没了兴致,甚至咒骂金阁寺“坏了他的好事”。第五章中写道,柏木邀请了公寓姑娘、小姐和沟口一起去游玩,中途留给沟口和公寓姑娘单独相处的时间。沟口在和公寓姑娘接吻后,鼓起勇气将手伸向了她的衣服下摆,但金阁寺就在那时出现了,阻隔在沟口和他的欲望中,公寓姑娘则在一瞬间化为虚无,一切都被金阁寺的美排除在外。第九章中,沟口拿着住持给的学费去嫖妓,他的行为一方面是对虚伪的住持的反抗,一方面也是对总在头脑中阻碍自己的金阁寺的反抗。但每次嫖妓,他依然会幻想出金阁寺的模样,这样的反抗是无力的。所以他才想毁灭金阁寺,也毁灭美。对于沟口的“性倒错”,并非完全为艺术创作,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作者三岛由纪夫的自我心理书写,表明了其性审美取向,是他畸形精神状态的折射。
2.2溝口的矛盾心理
受性倒错自卑情结的影响,在沟口身上,能够发现许多矛盾对立的存在。在进入金阁寺起初,沟口以为金阁寺是美的,却在反复观看后,认为金阁寺没那么美;在美丑方面,金阁寺是美的,但沟口的样貌是丑陋的;在心理上,沟口常幻想自己是个暴君,是个艺术家,但也承认自己没什么才能,没写出像样的作品;在结局上,沟口原本想与金阁寺同归于尽,但最后看到金阁寺被烧掉后,又萌发出想活下去的想法。其实他的这种矛盾心理也和周围人带给他的影响有关:鹤川是他最好的朋友,本以为鹤川能够将沟口内心的黑暗转变为光明,却没想到鹤川为了爱情而自杀,自此能够带给沟口光明的人就消失了;母亲在自己幼年时,当着自己的面和亲戚偷情,父亲却把自己的眼睛捂住;住持外表看起来清高善良,却在私下寻花问柳。种种原因交织,沟口对金阁寺的态度从原来的敬重转变为敌对,他试图触碰美,但美却把他拒之门外。作者三岛本身对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和纤弱的胳膊就感到羞耻和不满,为此才疯狂地健身。他将自己的自卑转移到沟口身上,又将自己试图摆脱这种自卑的情结转移到柏木身上。这种在疾病的巨大影响下产生的矛盾心理是疾病书写的重要内容,也寄寓着三岛本人的思想。
三、《金阁寺》疾病书写的独特意味
从疾病的视角书写文学,能够带来特定的审美意蕴。创作者本身的身体缺陷或精神障碍通过作品投射,可以让读者感受到独特的意味。在《金阁寺》中,关于疾病书写的审美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倒错之欲望
三岛的许多作品中都包含着性倒错的主题,《金阁寺》中的沟口便是其中的一个典型。首先,沟口并不相信女性。作品中有三位女性均存在背叛行为:有为子、陆军军官妻子、沟口的母亲。有为子背叛了爱情被恋人所杀,陆军军官妻子在丈夫死后和许多人发生关系,母亲当着父亲和自己的面与亲戚发生关系,她们的行为使得沟口对于女性丧失信任。此外,第一章沟口的回忆中有一个插曲:在海军机关学校就读的一位学长趁休假回学校游玩,他的身上挂着每一位初中生都渴望的短剑。而趁所有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沟口悄悄地用小刀在剑鞘背后刻下了几道丑陋的划痕。刀的意象在三岛的小说中是常见的,而在弗洛伊德看来,尖锐的、长形的物品是阳具的象征,这里的隐喻恰恰反映出沟口的性倒错倾向。除《金阁寺》外,《假面的自白》《禁色》《晓寺》等作品也均表现出同性恋主题。尽管三岛后来结婚,但关于他性倒错的传闻不断。或可说,三岛把生活中的欲求投射于作品,在作品中让自己的欲望得到满足。
2.死亡之象征
战败后的日本出现了种种社会问题,三岛面对支离破碎的社会,内心产生忧郁苦闷的情绪,于是便试图逃避社会,但却没有采取积极的方式,如舍弃落后的旧制度、号召学习外国先进的思想和技术、维护世界和平等,反而采取的是一种消极的、极端的方式,最终造就他扭曲的世界观和善恶观。矶田光一认为,“对于在战时状态下的三岛来说,能与‘金阁寺同灭亡的幸福,完全就是一种完美的爱的实现。可是,对于把战后当作与金阁寺绝缘的季节的三岛来说,战后就是‘死与‘美丧失的季节。换句话说,就是一种不能与他者相爱的季节。”[6]作品中鹤川和柏木的对立便是作者扭曲世界观的反映。除此以外,叶渭渠、唐月梅最早对三岛的作品进行译介、研究,概括出三岛文学的两大美学,即血+死=美,生+青春=美[7]。第三章写道,醉醺醺的美国兵带着一名娼妇来到寺院,美国兵要求沟口用力踩女人的腹部,结果导致这名娼妇流产。沟口不仅毫无悔意,反而从这种犯罪的行为中感受到肉体的亢奋,这种黑暗的心理预示着他将会做出更阴暗的举措。沟口从小就碍于疾病,缺少与他人沟通的勇气,所以将自己的一切寄托于幻想,在幻想中生活,他本以为金阁寺会在战争中消失,但却依然矗立。第七章末尾,沟口在观海时,心理发生彻底转变:一定要烧掉金阁寺。一是因为金阁寺的平静与沟口阴郁的内心格格不入,他认可了柏木的哲学观点:越是平静的地方,人就越暴虐。二是金阁寺之美已变成仇敌,美不再是慰藉。最后一章中,三岛细致地描写了火光在金阁寺的燃烧,这里的火象征着沟口内心的欲望之火,象征着毁灭欲望之火,更象征着死亡。
3.虚无之追求
虚无的审美表现在日本的艺术和精神等方方面面,对于虚无的追求是日本式审美的特点。在沟口火烧金阁寺前,作品中有大量的对金阁寺虚无之美的描写。如,“于是,预兆联系着预兆,一个一个不存在这里的美的预兆,形成了金阁的主题。这种预兆,原来就是虚无的兆头。虚无,原来就是这个美的结构”,“梦幻的金阁在黑暗的金阁之上依然清晰可见。它的灿烂輝煌没有终了。”[5]在沟口的幻想中,金阁寺的美已经走向虚幻,而沟口本身也是在真实与虚幻中寻求着绝对的美。其实三岛本人也受到古典主义的熏陶,维护着日本的传统文化。清水文雄是三岛的国文老师,也是促使三岛阅读《万叶集》《枕草子》《源氏物语》等古典文学的引路人。三岛曾说:“老师把我引进了平安朝的文学世界,我也从他那里得到古典文学的教养……他平静地把美的考察作为唯一的尺度为我开启古典文学的宝库,这使我为之感动。”在三岛的《潮骚》《丰饶之海》等作品中,古典主义的虚无之美也有迹可循。
总之,《金阁寺》通过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疾病叙事,为我们展示了疾病书写下的独特审美。文学作品中的疾病书写拓宽了文学叙事的视野,反映出作家本人的精神状态和社会状况,加深人们对附着于身体之上的生命的思考和理解。因此,从疾病书写的视角出发,探究三岛小说中的疾病书写主题和隐含的深层意蕴是具有进步意义的。
参考文献
[1] 三岛由纪夫.假面的自白[M].唐月梅,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4.
[2] 三岛由纪夫.太阳与铁[M].唐月梅,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
[3] 山本常朝.叶隐闻书[M]. 李冬君,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4] 托马斯·曼.德语时刻[M].韦邵辰,宁宵宵,译.南方: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
[5] 三岛由纪夫.金阁寺[M].唐月梅,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6] 矶田光一.昭和作家论集成[M].日本:新潮社,1985.
[7] 樊晓婵.三岛由纪夫作品中的“海洋”与“火”意象分析——以《潮骚》《金阁寺》为例[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20.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郭育婷,天津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