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层的呼应:关于勇气的小说《书店》及其电影改编

2023-12-20 23:56徐韶雪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0期
关键词:忠实电影改编勇气

[摘  要] 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书店》曾获英国文学最高奖布克奖提名,小说以精美的语言、清晰的结构讲述了新鲜事物在英国南部闭塞小镇遭到的攻击。在看似美好的田园风光中,作者揭露了乡村的狭隘道德与卑劣人性,同时赞扬了女主角弗洛伦斯·格林的勇气。2017年,西班牙女导演伊莎贝尔·科赛特将《书店》搬上银幕,掀起热议,最终拿下西班牙戈雅奖最佳影片这一奖项。该同名电影在深刻剖析原作的基础上,以“等值同效”为原则,牢牢把握作品的精神内核,使原作的内涵得到较为完整的保留。此外,电影对小说文本进行缩减的同时对某些未叙述之事进行了补充,以视觉手段呈现了原文本在田园牧歌景象中隐含的嘲讽,也强化了勇气的力量和其带来的改变。

[关键词] 《书店》  电影改编  忠实  勇气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0-0093-04

一、引言

出版于1978年的小说《书店》(The Bookshop)是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代表作,以哈德堡小镇上一所空置七年的老屋为焦点,讲述了女主角弗洛伦斯·格林在闭塞小镇经营书店的故事。开书店这一念头起因于弗洛伦斯年轻时的工作经历以及想要自食其力的决心,她认为没有比镇上那所空置老屋更适合的店面了,可她未曾想到这一举动冒犯了小镇“女主人”、将军夫人维奥莱特·加玛特的权威。弗洛伦斯的大胆想法也引出了小镇居民深藏的恶意。将军夫人认为弗洛伦斯的这一举动会使自己的小镇绝对控制者地位受到威胁,她利用自己庞大的关系网排挤弗洛伦斯。虽然弗洛伦斯凭借勇气与决心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可惜好景不长,她终究未能战胜加玛特夫人及其爪牙的排挤。加玛特夫人让做议员的侄子出面提交了一项法案,允许当地政府强制收购部分建筑。故事最终以老屋书店被强制收购,女主角远走他乡告终。小说语言精美,结构清晰,写实与隐喻并重,为影视改编提供了诸多可操作空间。2017年,伊莎贝尔·科赛特将该小说改编为同名电影,该片忠实呈现原作精神内核的同时又对其加以延伸和显化,斩获多项国际大奖,成为电影改编的成功范例。在精神危机日益显现的当下,透过《书店》的反田园书写,从“勇气”这一主题对这部小说及其电影改编进行探讨很有必要。

二、文本解码:恶意与勇气

电影改编与文学翻译二者存在共通之处,都是一种受限制的符号转换,在此过程中得与失皆会产生,但改编与翻译活动相比,难度更胜一筹,是一种“跨文类、跨文本、跨媒介的文化再生产”[1]。影视改编是从只有文字的单一轨道到不仅可以运用文字(书面和口头),还要协调表演、音乐、音响效果的多轨道媒介的转变。这要求在进行影视改编的过程中,制作团队首先要做好一个读者,体会“输入-解码-创造性输出”这一过程,其中能否正确解码原文本尤为重要。在《书店》看似美好的乡村背景中,作者实则展现的是反田园趋势,揭露了小镇上存在的盘根错节的权力。哈德堡小镇长久处于加玛特夫人权力网络的笼罩之下,相比之下,弗洛伦斯处于绝对的弱势地位。弗洛伦斯不起眼的外貌与其行事风格形成鲜明对比,更凸显了她难能可贵的勇气。

小说背景设定在英国南部小镇哈德堡,在菲茨杰拉德笔下,哈德堡小镇是介于海洋和河流之间的小岛,总是很擅长把自己封闭起来,大约每隔五十年就会和外界失去一些联系。从社会发展方面看,小镇上没有炸鱼薯条店,没有自助洗衣店。居民们极少有休闲活动,虽然镇上会定期放映电影,但时间十分有限,阅读书籍对于人们来说无关紧要,更遑论建设专门的影院和书店。哈德堡小镇就像是雷蒙德·威廉斯所谈到的“边界”空间,既不属于传统乡村,也不算是现代城市,而是二者之间的一个过渡空间[2]。在作者简略的描述下,过渡空间中复杂的社会关系得以展现,一个封闭的英国南部小镇形象跃然纸上。起初,小镇似乎是未曾被现代化进程染指的世外桃源,河流、草地、碧海、蓝天是这片土地的底色,可随着故事的发展,它逐渐呈现出反田园走向。诸多作家对乡村的描写都采取了浪漫化的怀旧态度,但在反田园书写中,乡村的脆弱与堕落一览无余。哈德堡的居民并不都是友好互助的,恰恰相反,他们各怀鬼胎。当水产店老板得知镇上要开一家炸鱼薯条店,他觉得这对自己的生意会是致命一击,便希望牧师出面阻止,而理由是油炸的气味会影响教堂。所有做生意的人或多或少都对老屋书店抱有敌意,排挤弗洛伦斯。小镇上各方权力盘根错节,老屋是其相互博弈的无声战场,是权力具像化的展现[3]。弗洛伦斯这位孤寡妇人纵使排除万难,将老屋改造成了书店,也难抵将军夫人维奥莱特利用政治及经济特权展开的排挤,最终书店关张,自己也离开了这片伤心之地。菲茨杰拉德以此揭露了封闭乡村中人性的卑劣和思想的狭隘,同时赞颂了在权力极端不对等的情况下女主角弗洛伦斯抗争的勇气。

小说中的两处意象为电影改编制造了困难,其一为鳗鱼和苍鹭的斗争,苍鹭飞过河口时想要努力吞下一条鳗鱼,而可怜的小东西则挣扎着想要逃脱;另一意象是超自然的存在——“敲门鬼”,它总是深夜造访,无处不在,让人心惊胆战。这两个意象分别象征着权力的对峙与人心的可怖,苍鹭与鳗鱼某种程度上是弗洛伦斯的勇气与将军夫人权力的象征;无影无形的“敲门鬼”则代表恐怖的人心。小说的表层叙述和作者的深层意图之间是存在空白的,这需要读者在反复阅读的过程中去品味、解码、填空,由此小说更具张力。电影导演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对某一故事的讲述,因此电影画面应相对清晰直观。在影片中,书店倒闭之后弗洛伦斯登船离开,导演拍摄了小镇众人躲在窗户后面注视的鏡头,有律师桑顿、银行经理基布尔、诺斯,当然还有加玛特夫人。众人在暗处瞧着,表情或麻木或狠戾,像那无处不在的敲门鬼,喻示着卑劣的心比看不见的超自然存在更加可怖。电影通过近镜头特写向观众直观展现了女主角在诸多恶意中敢于前行的勇气。

著名电影评论家巴特斯廷认为“改编自小说的电影能否被判定为成功,主要看电影制作者是否找到与原文本相对应的手法用以传递等值同效的内涵”。由于语言系统和影像系统对事物的表现模式完全不同,他提出在“等值同效”的标准之下,电影制作者们可以也应当寻找原文本核心主题的对等物,进行创造性再现[4]。无独有偶,哈罗德同样强调判定电影改编是否忠实于原著应衡量它在何种程度上保留了故事的主题[5]。在科赛特的再创作下,电影对小说文本进行缩减的同时也对某些未叙述之事进行了补充,很好地保留甚至强化了小说作者在田园牧歌景象中隐含的嘲讽,揭露了人性的卑劣。此外影片对于人物的创造性改编也显化了勇气的力量和其带来的改变。

三、人物塑造:两方势力

小说的中心人物无疑是弗洛伦斯·格林,她个子瘦小,其貌不扬,寡居哈德堡小镇多年,是小镇上名不见经传的存在。在哈德堡,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人,每件细碎小事都有人说长道短,即便这样,也没人谈论她。弗洛伦斯的丈夫多年前就去世了,此后大半生时光都靠着丈夫留给她的微薄薪金度日。有一天她突然就想明白了,想让自己看看,也让别人看看,她是可以凭自己的本事谋生的。就这样,她把想法付诸行动,意欲将镇上空余了七年之久的老屋改造成一家书店,这种新鲜想法在封闭小镇会遇到的困难不言自明。根据书中描述,弗洛伦斯想要开书店的念头和她年轻时在书店工作的经历有关,在那里她认识了深爱的丈夫和朋友们。影片中,当开书店的计划受到阻拦时,弗洛伦斯和丈夫年轻时依偎着读书的画面便会出现,暗示着这是女主角勇气的来源。打开第一箱书时,她认为所有阻挠和困难都烟消云散了,在某些瞬间,她甚至觉得深爱的亡夫回到了她的身边。

值得一提的是,弗洛伦斯的勇气并不属于歇斯底里、声势浩大的那一类,她的勇气就是一种生存下去的决心。弗洛伦斯的勇气总能轻柔又坚定地解决困难。导演的巧妙设计与演员艾米莉·莫迪默的精彩演绎为角色增色不少,在视觉层面上很好诠释了文本中的女主角。在影片大部分的镜头里,弗洛伦斯总是面带微笑但始终神色淡淡,语气也是不疾不徐,观众能感受得到她平静的内心。然而,电影中有两处强烈的情绪表达使角色更加鲜活。第一处是老屋书店终于开张时,弗洛伦斯望着书店,导演以小景别镜头精准展现了女主角的状态,她双手捂住嘴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激动地几乎要落泪。另一处在小说中并无提及,是导演兼编剧科赛特的再创作,加玛特将军来到即将关张的书店“造谣”已故的布伦迪希先生,声称这位老绅士极度赞同加玛特夫人将书店改为所谓“艺术中心”的态度。这彻底激怒了弗洛伦斯,她歇斯底里地呵斥将军,请他永远别再踏入老屋,也请永远将她忘记!优秀的电影改编必然以超越“形似”达到“神似”为目标,即达到对原作精神内核的忠实,而非对故事细节的忠实[6]。导演对小说情节进行了增补,向观众呈现了一个表面平静但内心充满勇气与力量的女主角。

老绅士布伦迪希的人物形象在电影中得到了强化,他与女主角之间的关系线被刻画得更加清晰。小说中,布伦迪希是孑然一身、离群索居的老绅士,他酷爱阅读但极其讨厌与人打交道,他在自己的地盘上,有足够的勇气坚决否认世界上的不合理之处,比如从不与想要掌控一切的加玛特夫人来往。严格意义上讲,他是唯一一个坚定支持弗洛伦斯在小镇开书店的人,他邀请女主角去他的霍尔特屋做客便是最好的证明。受邀去霍尔特屋是小镇上包括加玛特夫人在内的权贵们从未受到的礼遇。老绅士钦佩弗洛伦斯的勇气,肯定她的行为,小说处处向读者表示二人有着共同的价值诉求。针对他们两人的关系,影片增添了诸多在原文本中不存在的细节,电影开头有这样的一个镜头——老绅士出现在海边,注视女主角安静阅读,为他们的知己关系做了铺垫。电影还增加了一场二人面对面交谈的对手戏,在辽阔的海边,伴着隐约可闻的鸟鸣与温润轻柔的海浪,布伦迪希表示要为弗洛伦斯略尽绵薄之力,去找加玛特夫人谈谈。小说中虽然对两人的知己关系有所着墨,但终归是内敛、含蓄的。影片增加的这场谈话恰到好处,极为精彩,明确揭示二人成了彼此的灵魂伴侣,也衔接了后续老绅士与加玛特夫人的对峙。孤傲不群的老绅士甘于走出自己的霍尔特屋,直面自己厌恶的阶级权势,这代表着弗洛伦斯的勇气所带来的改变。

小说中,加玛特夫人利用自身庞大的权力关系网处处为难弗洛伦斯,她的帮凶包括她身为议员的侄子、银行经理基布尔、律师桑顿以及在伦敦有着体面工作的米洛·诺斯。这群人曾接受良好的教育,接受文化、艺术的熏陶,但讽刺的是小镇最有文化的加玛特夫人反而是最邪恶的。在影片中,恶人们几乎没有在碧海蓝天的自然场景中出现过,他们出现的背景都是庄园之类的封闭空间。释放善意的一小群人则恰恰与恶人们相反,雇佣“童子军”给书店帮忙的雷文先生,吉平一家以及布伦迪希先生都曾出现在广阔的草地上和浩瀚的大海边,弗洛伦斯更是有着诸多漫步海边的镜头。通过拍摄背景的差异,小镇居民被清晰地分为两派,心怀良善的好人们亲近自然,享受万物,包藏祸心的恶人们则与之相反。

四、叙事與共鸣:勇气带来的改变

小说《书店》的叙事模式较为简单,基本按照时间顺序,整个故事发生在一年之内。1959年的一个平凡夜晚,弗洛伦斯有了开一家书店的念头,1960年的一天,她带着沉重的行李离开了生活数年的小镇。经过科赛特的改编,整个故事以回忆的形式被讲述,变成了在书店帮工的小女孩克里斯蒂娜·吉平的一段回忆。直到电影的结尾,观众们才能理解导演这种别出心裁的设计。全知叙述者的声音贯穿影片,不时向观众揭示弗洛伦斯的内心想法,帮助观众更好地理解人物。影片即将结束时,又响起了叙述者的声音,“许多年后,我仍旧记得,她看到我手里的书时露出的微笑。她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又被人剥夺,但任何人都无法夺走她内心深处拥有的东西,她的勇气,她遗留给我的除了中国漆器托盘,还有那份勇气和对书的热爱”。伴随着叙述者的声音,电影画面过渡到了一家书店,琳琅满目的书籍映入眼帘,书店的女主人是一位优雅的女士。影片中叙述者的身份由此被揭露,即克里斯蒂娜·吉平。小女孩多年前在老屋书店帮工,是弗洛伦斯的得力助手。小说中,她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将军夫人来书店翻乱书签,她不留情面地狠狠敲了将军夫人的指关节,令其颜面尽失。电影中,克里斯蒂娜勇气加码,得知老屋被政府强制收购,弗洛伦斯也伤心离去,她提着火炉,放火烧了老屋。

影片的这一改编并不突兀,完美服务于“勇气”这一主题。弗洛伦斯在小镇开书店的勇气打动了幽居多年的老绅士布伦迪希,二人皆无惧加玛特夫人的权势,但形势并未因此好转,布伦迪希先生猝然离世,弗洛伦斯也被迫离开。若影片到此结束,改编文本便完成了传统意义上对原文本的忠实。但导演显然并不满足这样的悲情结尾,电影以成年后的克里斯蒂娜·吉平经营一家书店结束,这一改动貌似与小说相悖,实则升华了“勇气”这一主题。多年前弗洛伦斯充满勇气的举动终究是掀起了涟漪,她的勇气和对书的热爱深刻影響了一个本不爱读书的小女孩。弗洛伦斯经营书店的梦想就如同那个中国漆器一般得到了传承。

五、结语

关于文学作品的影视化,最为传统的认知是将小说视为源文本,改编文本无论在形式还是内容上都必须忠实于原文,只可接近它,模仿它,不可超越。然而,近年来诸多学者都致力于将改编研究发展成一门独立学科,使其摆脱原来从属于文学文本的次要地位。琳达·哈钦指出:改编是从原文本中撕扯出来的,但并不意味着改编作品便是非独创的,次一等的衍生品[7]。在视觉艺术的演绎下,《书店》这部当代文学的经典之作进入大众视野,潜文本中对封闭乡村中人性的讽刺在电影画面中被较为直观地表现出来,影片的叙事方式以及恰到好处的增补是对“勇气”主题的创造性强化,呼应了小说的内核。电影《书店》的成功充分证实在改编中充满创新精神,实现与原作的精神共鸣才是制胜法宝。

参考文献

[1]  Plate L.Book review of A Breath of Fresh Eyre:Intertextual and intermedial reworking of Jane Eyre[J].Arcadia,2009(2).

[2]   Williams R.The Country and the City[M].The Country and the Cit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

[3]   郑锦菁.初探《书店》简约主义下的权力规训[J].牡丹江大学学报,2011(7).

[4]    Battestin M.Osbornes Tom Jones:Adapting a Classic[J].Virginia Quarterly Review,1966(3).

[5]   Harold J.The Value of Fidelity in Adaptation[J].British Journal of Aesthetics,2018(1).

[6]   虞建华.深层的共鸣:反战小说《五号屠场》及其视觉再现[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6(4).

[7]    Hutcheon L.A Theory of Adaptation[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6.

[8]   Fitzgerald P.The Bookshop[M].New York: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2018.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徐韶雪,天津财经大学人文学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

基金项目:2022年天津市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简·奥斯汀小说影视改编的人物刻画研究(项目编号:2022SKY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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