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梅娘是20世纪30、40年代活跃于华北沦陷区和东北沦陷区的女性作家。她的作品以女性独有的细腻情感,塑造出各类血肉丰满的女性形象。本文通过分析其作品里在囹圄中出走的青年女性形象,进一步探究梅娘的女性文学创作。
[关键词] 梅娘 小说 女性形象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1-0020-04
梅娘是20世纪30、40年代中国沦陷区的一位代表作家,与张爱玲并称为“南玲北梅”。在日本留学期间,梅娘以其女性所特有的细腻笔触,创作了许多反映社会现实与女性苦闷生活的作品,尤其是《傍晚的喜剧》《蚌》《最后的求诊者》,颇受读者喜爱,她在二十岁时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第二代》更是奠定了她在东北沦陷区文坛的重要地位。梅娘创作了许多在囹圄中出走的青年女性形象,既关注战争中妇女的苦难和追寻,又对妇女的命运和未来进行了反思。
一、走出父家的爱情奔赴者
受个人生活经历影响,梅娘的小说中经常出现这样一类女性形象,她们在接受了“五四”新式教育之后,自我意识逐渐增强,渴望逃离那个束缚着她们身心的封建家庭,追求个性解放与婚恋自由。但另一方面,她们在与来自传统家庭的封建势力作斗争时,却又将希望与动力寄托在与男性的爱情之上,这类女性形象尤其以《蚌》中的梅丽和《鱼》中的芬为典型。
《蚌》是梅娘水族系列小说中最早发表的一部作品,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梅丽自幼失去生母,在这个大家庭中,大哥经常去她屋里抽大烟借钱花;父亲整天躺在床上抽大烟,诸事不理;后娘对她虽然表面温和,尊重她的想法,事事与她商量,但是为了家族的颜面和未来,还是想把她嫁给生活作风有问题却有钱有势的朱公子;三婶好心给她出主意,实际上也不过是利用她来打听家里的情况;唯一与她相依为命的胞弟小五还是个学生,事事都需要她操心,她在这个家里“连那狭小的笼中的虎也不如”[1]。她意识到自身还不够坚强,也为自己的人生做出过努力。她想要将对家庭的失望化作对爱情、对她心爱的情人琦的希望,几经犹豫,她还是将身心都交付给了琦,但两个人的海誓山盟迎来的不是天堂,不是幸福,而是谣言,是诽谤,是误解。
《鱼》中的芬,家庭环境优越,既可以在母亲的主张下念高中,也可以在需要爱情灌溉之时偷偷地爱着国文老师。但这一切似乎只是表面光鲜,当衰弱的母亲病故时,她只能从学校回到家中。面对顽固的父亲,她只是一件即将过期的“物品”;面对妖媚的姨娘,她仅是姨娘打牌时临时补位的一个人手;面对叔叔和婶婶们,她好似一个陌生人。在没有母亲的家里,她过着小姐的生活,但这对她来说简直比在地狱里还要苦,她每天都必须强忍着愤怒。并且,那份青春期的暗恋也在她发现国文老师与自己的同学情投意合时悄然逝去。这时,一个穿着很漂亮的陌生男人像一束光一样照进了她的生命,在惶恐局促的同时,她的心情就像经历了雨过天晴,在彩虹桥上印上了那道温柔的影子。尽管她与别人来往的信件每次都要经过管家的查阅,但是期待与兴奋早已战胜了被父亲监视与训斥的恐惧。因此,她在与林省民又一次相遇之后很快坠入爱河。恋爱刚开始时,芬享受着她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她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愉快笼罩着,沉醉在一种盲目的爱里,在林省民的甜言蜜语中失身于他。但是好景不长,她外宿的事情很快传遍家中,她得到的是更为残酷的责难,不仅失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还被软禁在家中,失去了自由。除了要遭受大人异样的眼光,还要受到孩子们的嘲笑。最为严重的是,父亲震怒后,命令她嫁给一个公司经理的儿子。虽然经历了短暂的迷茫,但她还是将一切都寄托在了那个温柔的人身上,她选择了在爱情的鼓励下离家出走。但是他们的爱情在新组织的小家庭里被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一点点地消磨了,留给她的是一个人的落寞。
这类为爱出走的女性形象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颇受作家的青睐,如胡适《终身大事》中的田亚梅、冯沅君《隔绝》《隔绝之后》中的女主人公等等,她们对个性解放与婚恋自由的追求、对父母包办婚姻的抗争、对传统礼教的反叛正是通过这种为爱出走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而梅娘通過女主人公悲惨的经历告诉读者:爱情虽然是女性走出原生家庭的一个原因,但是却无法成为女性出走的归宿。这类女性形象虽然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出走意识,但她们将出走的大部分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将希望建立在爱情和婚姻之中,而并不是为了争取女性应有的地位和价值出走。可见,在当时个性解放与自由恋爱等现代思潮下,这类女性形象的思想还没有彻底觉醒。
二、困囿夫家的内心孤独者
梅娘的小说中还有这样一类女性形象,她们因为适合或因为爱情进入婚姻,品尝过婚姻带给她们的美好,但是随着时光的消磨、现实的打击,小矛盾小争吵被不断放大,外界的诱惑格外新鲜,婚姻生活中的浪漫渐渐消失,留给女性的仅剩下柴米油盐与内心的孤独。出于报复男人的心理,也为了排解自己的落寞,她们选择了出轨。但是她们最终并没有真正走出去,无法从根本上摆脱逝去的爱情和夫家生活带给她们的困囿。
《夜合花开》中的黛黛是一个矛盾的女性。她在年少时与日新相爱,黛黛有着做小学校长的父亲、常年卧病在床的母亲与还在读中学的妹妹,而日新的父亲进一批西药就赚了三十万元,两人家境悬殊,但还是一同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婚后的黛黛没有因为钱而发愁,也没有被这个大家庭恶意排挤,日新尽力给她创造了一份舒适的生活。但是她发现昔日的恋人变得利欲熏心,她渴望从爱人身上得到温存,得到理解,结果得到的永远是失望,在这个新家庭里等待她的是日复一日的孤独。因此,在她发现日新口袋里放着玲珠的照片时,她没有生气、愤怒,更多的是一种轻松和解放,她甚至还为日新的出轨创造机会,她认为这样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寻找一份别样的“爱情”。然而,当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韩先生出现在她那无聊的生活中,她却犹豫了,一方面她认为自己已经草率了一次,不能再将自己的青春消耗在无意义的爱情上;另一方面,她在回娘家时感到的气馁又让她分外想念韩先生,这时她认为韩先生是最尊重、最关心她的那个人。因此,她对这份“爱情”既保持距离,又满怀期待。读者可以在文本细节处发现,黛黛会在潜意识中将韩先生或是她有过片刻好感的爱群与日新进行比较,可见,黛黛在这场婚内逐爱的戏码中没有彻底逃脱爱人的影子。
《小妇人》中的凤凰在有孕后与爱人袁良一同逃离了家乡,坐着火车来到遥远的满洲。在火车上,袁良也曾畅想过他和凤凰今后的生活,并在心中暗自发誓,一定不能委屈了凤凰。在这个新家刚成立时,他们虽然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却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但是在他们的孩子小麟出生之后,这种平淡温馨的生活似乎被打破了,凤凰在这个小家庭中的自由时光越来越少了,更重要的是袁良的一些坏脾气、坏习惯也日渐显露出来。凤凰那颗渴望被关心体贴的心迟迟得不到满足,一个心里装满寂寞的凤凰取代了当初被同学们称为“快乐之神”的凤凰。在得知爱人出轨后,凤凰从起初的争吵哭闹,到后来的不管不顾的冷漠模样,她对袁良的恨意胜过了思念,“她不愿意一点报复都没有地依旧去给袁良去做温顺的妻”[2]。为了排解婚姻生活带给她的苦闷,她选择故意惹好友弟弟,之后再去安慰他,并且他们之间一些亲密的肢体接触已经远远超出了界限,可见这种情感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姐弟之情,但是凤凰仍没有下定走出这段婚姻的决心。
在几千年男性主宰的封建社会中,委曲求全的贤妻良母是很多女性一生都难以逃离的角色。但在男权社会不断的压迫与束缚中,仍存在着与纲常秩序进行抗争的女性。到了近现代,这类女性形象在作家的笔下更是日渐增多,如挪威作家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在历史的选择与时代的需要下,发出了“我是一个人”的呼喊,她的出走在千千万万受压迫、受束缚的女性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与梅娘并称为“南玲北梅”的张爱玲,也创作了许多走出夫家的女性形象,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面对荒诞不经的丈夫,她选择放弃这段婚姻,但没有经济能力且已经习惯被人供养的她,离婚后只能重回原生家庭,最后与合适的人结婚。而在梅娘小说中这类走出夫家的女性形象,并没有选择身体的出走,而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精神出轨来控诉这种苦闷的生活,报复将她们置于孤独状态的男人们。相较于那些夫唱妇随、听天由命的女性,这类女性一定程度上对当时不合理的纲常秩序发出了反抗的呼声。但是这种通过在婚姻以外寻找另一份新鲜的精神寄托的方式,仍是在以男性为中心的世界中徘徊,也使得这种呼声像石入水中,泛起阵阵涟漪后便归于平静。
三、走向社会的追求理想者
青年们拥有蓬勃的朝气和勇往直前的气势,更容易吸收进步的思想观念,往往走在时代的前沿。作为走向社会的“娜拉们”,在五四新思潮的指引下,她们已经脱离了旧的生活航向,开始寻找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不依赖家庭和男性,凭借自己的努力追求梦想。在梅娘的小说中也有这样一类女性形象,她们从家庭走向社会,不再是为了男人,而是为了自己,为了实现自身价值,这类女性形象在梅娘的小说中所占的比重并不大,但是却比前文提到的两类“出走”的女性形象有着更加自觉、清晰的女性意识。
《蟹》中的玲玲早早死了亲娘,父亲是一个实业家,但是也过早地去世了,留下一个奢华的家,一个年迈的奶奶,一个时刻提防她的继母和一群名义上的伯伯、叔叔、婶婶。这些人为了争夺财产相互算计,玲玲则被隔绝在这个大家族之外。当她发现唯一的朋友小翠被翔哥哥特别关注时,她觉得自己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中孤立无援。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独立地生活,但是时局改变了,她去北平读书、学工、创实业的计划被扼杀了。纵使长期处于郁郁寡欢之中,她也没有被那个大家庭同化,没有像那些长辈一样被利益金钱蒙蔽双眼。相反,她看不起那些整日生活在尔虞我诈中的成年人。同时,她也不甘心成为男人的陪衬,她认为男性和女性是平等的,女人也应拥有属于女性自身的人格。面对这个日渐衰败的封建家庭和黑暗丑恶的现实社会,玲玲最终还是选择离家出走了。
《夜合花开》中的黛琳还是一个正在读书的学生,受新思潮的影响,她认为女性不应该过度依赖男性,尽管她心爱的男人家庭条件不错,并想要帮助她,她还是拒绝了,她只是想和爱人一同在社会上实现自己的价值,并不想凭借婚姻来获得一个安稳的生活。同时,她也经常劝自己的姐姐找一份工作,不要当家庭的寄生虫,但是面对势利的药剂师和高昂的制服费,黛琳还是无法拒绝姐姐的帮助,也正是这种现实的压力转换成了她奋斗的动力,她想去一个理想的国度,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尽管梅娘在小说中没有为读者揭示黛琳最后的归宿,但是,读者仍可以通过文本中黛琳的姐姐——黛黛这位特殊的女性展开一些合理的猜想。黛黛年轻的时候也像黛琳一样有理想有追求,但是在与日新相爱后被囚禁在了婚姻的金笼里,她是不快乐的,是孤独的。因此,她宁愿向丈夫开口要钱,也不会让自己的妹妹步自己的后尘,以此帮助妹妹完成自己的学业,在社会上实现自身价值,从而实现当初自己的理想。
梅娘小说中的这类女性虽然也有过对爱情的憧憬,心中也有喜欢的人,但是她们将生活的重心放在了自己的身上,想凭借自身的努力来实现自己的价值,改变生活的现状。相较于前两类女性,她们在认识自我价值与实现个性解放上有了质的飞跃,她们已经意识到“女性的独立绝不能依赖于同男性的婚姻,女性的解放应是建立在一定社会地位与经济权利的基础之上”[3]。当然,回顾近代一些文学作品,陈白露、莎菲等新式女性出走后的悲剧也会引起读者的思考,当这些有着较为自觉的女性意识的女性走出有形的封建家庭之门时,面对苦闷的时代与畸形的社会,随之而来的可能是梦想的不断破碎与梦醒之后的彷徨沉沦。梅娘对玲玲与黛琳出走之后的开放性结局设定,似乎也在告诉读者,“娜拉们”既可能在黑暗的社会现实中消极处世,也可能在“黛黛”这类女性的帮助下实现自救。
特殊的时代环境与生活经历、个人体验,造就了特殊的梅娘。她在《北梅说给南玲的话》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论述:“这种剔肉刮骨似的对旧社会的铺成,我做不到,我没有那样的生活体验,也没有她那样的磅礴才气,我的女人画廊里只不过是想获得幸福爱情的小女人……我所塑造的女人,跟着我的感觉走,只不过是表达了表层的控诉。”[4]这既是梅娘对张爱玲创作的高度评价,也是对她自己创作的自谦之语,她的创作不仅包含小女人,还有行动派,不论是身体上的实际行动,还是精神上的犹疑徘徊,都丰富了沦陷区文学画廊中的女性形象。
参考文献
[1] 梅娘.蚌[M]//梅娘散文小说集.张泉,选编.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2] 梅娘.小妇人[M]//梅娘散文小说集.张泉,选编.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3] 王紫星.梅娘对五四女性文学主题的传承[J].長城,20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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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周琼.走进梅娘的精神世界[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11.
[13] 王慧.梅娘小说创作论[D].济南:山东大学,2008.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闫宽,沈阳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