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将《远山淡影》的表层叙事与深层隐喻相联系,通过总结悦子、景子母女的创伤类型和分析小说中的隐喻,揭示她们人生选择的深层原因。悦子和景子在二战时的日本作为普通民众都遭遇了深重的创伤,两人的创伤类型是极为相似的,石黑一雄在叙事时用“灯笼”和“绳子”两个意象隐喻了悦子和景子在遭遇创伤后不同的人生选择。悦子的灯笼来自童年父母的爱和对未来微弱的希望,景子的绳子源自战争的创伤和母亲的忽视,这导致了她们不同的人生选择。
[关键词] 石黑一雄 远山淡影 创伤 隐喻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2017年石黑一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如此写道:“石黑一雄的小说,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石黑一雄的小说语言简洁,叙述平淡,却在宁静之下蕴藏着耐人寻味的暴风骤雨。表层含义与深层内蕴的“里应外合”为石黑一雄的寓言式书写提供了多重阐释的可能,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推理空间。《远山淡影》作为石黑一雄的处女作,其中的不可靠叙事和文化身份认同等研究课题一直为广大学者所关注。佐知子是过去的悦子,同时悦子又以邻居的身份出现在故事,替佐知子承担起作为母亲的责任。这种自我欺骗是悦子心理创伤的体现,她无法接受景子的自杀。在妮基的帮助下,悦子最终选择正视心理的创伤,迎接新的生活。悦子口中的万里子事实上就是大女儿景子,景子在二战时的日本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母亲的忽视和战争的残酷给她的内心留下了严重的创伤,随母亲移民到英国后文化上的错位使得她更加封闭,最终选择了自杀。灯笼和绳子两个意象就像小说中的草蛇灰线,暗示了悦子和景子不同的人生选择。
一、相似的创伤类型
“创伤性事件是指那些严重威胁安全或躯体完整性的、引起个体社会地位或社会关系发生急骤的威胁性改变并引起个体心理上产生反应的事件。其心理反应的共同特点是感觉强烈的恐惧、无助、失控、毁灭的威胁或其他内心体验。”[1]创伤事件比较常见的有两种分类方式,第一种是“泰尔分类法”:将发生在成年的一次性创伤称为I型创伤,将发生在童年和成年任何阶段的、反复的、复杂的创伤称为II型创伤,即复合型创伤。另一种分类方法主要是根据创伤的类型进行分类,一般分为三类:第一类为自然灾害,例如洪水、地震、海啸等;第二类为意外灾难,如空难、海难、交通事故等;第三类为人为灾难,如战争、家暴、抢劫、强奸等。从第一种分类的方式来说,景子的创伤发生在童年时期,并且多次创伤叠加反复,对她的成长起到了阻碍作用,属于II型创伤;悦子的创伤虽然发生在成年时期,但创伤时间长,短期内无法自愈,为II型创伤。从第二种分类方式来说,景子和悦子所遭受的创伤都属于人为灾难。因此,悦子和景子所受的创伤类型是极其相似的。
小说没有直接描写战争场景而是把焦点放在战争给人们遗留下的创伤和阴影上,控诉战争的邪恶性和对普通人的毁灭性。战争剥夺了悦子的一切,给悦子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使她产生了想要逃离故土的强烈愿望。战争造成的创伤并不会随着战争结束而结束,战后人们的生活常态是无法复原的。即使人们的生活看似走向正轨,但内心的阴影却无法摆脱。现实的残酷使悦子将生活的希望寄托于“有一天可以去美国”这个遥远的梦想中,美国成了悦子逃避现实的乌托邦。战争的创伤可以在想象中逃避,但内心的矛盾却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悦子。在处理母女关系上,悦子是一个失职的母亲。朱迪思·赫尔曼认为:“创伤事件侵犯一个人基本的人身权利的自我管理,创伤事件摧毁一个人在和他人相处时自我认知的信念。”[2]由于创伤记忆潜伏在潜意识里会不知不觉地出现,所以有过创伤经历的人更容易给别人造成伤害,当一个家庭成员有了创伤经历的时候,整个家庭就会陷入创伤的困局。在战争中受到创伤的悦子有孤僻倾向,拒绝别人的帮助,无法与外界建立正常的联系。无法排解自己创伤的悦子对待景子异常冷漠,常常放任年幼的景子独自在家,没有尽到最起码的监护责任。对于景子的情感需求,悦子基本上全部漠视,溺死景子的小猫这一行为甚至可以说是虐待。“她和她的女儿的关系简单一点说是失职,说严重一点就是谋杀。”[3]童年的创伤经验给景子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悦子的溺猫行为给景子带来了二次伤害,隔绝了景子与外界建立信任的一切可能,导致她最终选择自杀。在成长环境的选择上,相较于未知的异国他乡,富有的伯父家能够给景子提供她所需要的稳定的生活。在小木屋中悦子和佐知子的对话反映出悦子内心的挣扎与纠结——“‘其实,我说,‘我担心的是万里子。她会怎么样呢?‘万里子?哦,她没问题的。你了解小孩子。他们比大人更能适应新环境,不是吗?‘不过对她来说仍然是个很大的变化,她准备好了吗?……”[4]悦子心中对景子能否适应国外的生活充满了担忧,她选择无视景子的意愿来逃避自己内心的创伤。因此在景子真正死亡后,悦子不得不怀疑其实是自己的选择害死了景子,悦子没有勇气面对景子的死亡,更无勇气面对自己内心的阴暗面。
景子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独处中度过,幼时丧父的她随着不负责的母亲到处漂泊,情感需求得不到满足,战争带来的创伤时时折磨着她。出国后的景子无法与外界建立正常的联系,文化语言的不同和她自身的孤僻使她与家庭其他成员无法正常沟通,出现了抑郁症、自闭症等创伤症候。景子的自杀在童年早有征兆,七八岁的景子因为不想和母亲去美国就在河对岸尝试了第一次自杀,却并未得到母亲的重视。景子的自杀与对家庭的渴望是密切相关的,她希望能够得到母亲的关注。她六岁时在东京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一位年轻母亲跪在河边将自己的婴儿溺死在水里,这位母亲一边举着婴儿的尸首一边冲着景子发笑。这一幕对年幼的景子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同时也成为她日后难以逃脫的梦魇。东京遭受的创伤被带到了长崎,由创伤产生的幻觉一直困扰着景子的生活,自顾不暇的悦子选择忽视景子的创伤。悦子溺猫的行为对景子造成了严重的二次创伤,扼杀了她与外界建立联系的全部可能。景子对母亲的溺猫行为感到十分害怕,怀疑母亲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从此对母亲充满了恐惧。万里子是童年的景子,景子则是到了国外生活的万里子,将童年的万里子和出国后的景子联系在一起,就是景子一生的生活状态。“巴利·路易斯认为随母移居英国的景子经历了地理错位,认知错位,心理错位和家庭错位”[3],这些错位加深了景子的创伤。幼年景子跟随着母亲来到陌生的环境中,身边是完全异质的文化和无法理解的语言。年幼的景子经历了残酷的战争、丧父的打击、迁移的无奈,最初的创伤还没得到疗愈,随后的灾难又接踵而至,没有情感支持的景子无法顺利融入新环境中。她拒绝与外界产生联系,甚至拒绝出席继父的葬礼,拒绝融入的态度、无法融入的事实,导致了毁灭的命运。
除了东西方文化的不同,日本作为战败国的耻辱也使得她在英国与外界建立联系更加艰难。“安静”二字道出悦子母女在英国生活的冷清与孤单,她们始终与当地主流文化存在着割裂和疏离。直到死后,英国媒体的报道中仅仅一句“她是一个日本人”仿佛就说明了景子自杀的一切原因。“英国人有一个奇特的想法,觉得我们这个民族天生爱自杀,好像无须多解释;因为这就是他们报道的全部内容:她是个日本人,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自杀。”[4]景子自杀的原因无人探究,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没有人在乎,悦子丧女的心情也无人共情,她只能独自一遍遍消化这个事实。这对母女在异国他乡的孤独在此刻达到顶点。悦子和景子在战争造成的生灵涂炭的恐惧与生命的丧失感中都遭受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对她们的人生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影响。虽然具体的创伤原因不尽相同,但母女二人的创伤类型极其相似,并且都长久地生活在创伤的阴影之下。
二、悦子的人生选择:灯笼
“隐喻是人们非常熟悉且广泛运用的一种语言现象与表达方式。隐喻的英文是metaphor,源自希腊语metapherein一词。其中的meta意为‘超越,而pherein则意为‘承载或‘转换,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即为超越式的转换,由此看来,隐喻本身即以意义的转移为基础。”[5]隐喻本身便含有双重甚至多重意义,使表达具有多义性和含蓄性,增加了文章的意蕴。石黑一雄是使用隐喻的老手,隐喻的使用在小说叙事中起到重要的作用。
悦子的小木屋是在战争的炮火和政府的推土机中幸存下来的,是河边那一片荒芜的土地中唯一幸存的房子。作者利用承载故事的空间的虚构性,暗示了悦子叙述的不可靠性。灯笼与悦子的命运息息相关,明暗变化展现了她命运的坎坷曲折,同时也代表了悦子心中对于生活的希望。灯笼在作品中的每次出现都与悦子的命运走向紧密相连,“灯笼”这个意象在全书中一共出现在五个情节中,每一次都伴随着悦子的移民梦或明或暗。灯笼的第一次出现是在万里子与悦子的谈话中:“她说我们可以拿那个灯笼。”[4]万里子口中的“她”指的是“河对岸的那个女人”,每当母亲抛下万里子使她一个人在家时,那个女人便会出现。灯笼的第一次出现正是由河对岸的女人提出来的,暗示着佐知子与那个女人身份的相关性。在后文中我们得知“河对岸的那个女人”其实是万里子在东京目睹了溺婴事件后造成了心理创伤,并由此产生的幻觉,这里关于悦子和那个女人之间的暗示,表明景子内心害怕被抛弃的恐惧感。在佐知子和弗兰克商议好去美国的具体行程后,她回家点亮了灯笼,这是灯笼的第二次出现,“灯笼”的点亮象征着佐知子对未来的希望。兴奋的佐知子顾不上万里子有没有失踪或受伤,沉浸在自己去美国的幻想中,等待她的却是弗兰克的欺骗与失信,弗兰克花光佐知子存的钱后躲了起来。积蓄没有了,面馆的工作也已经辞了,佐知子此时不得不考虑投奔伯父家,放弃自己对生活的追求。旧灯笼正在慢慢变暗,佐知子的生命也像灯笼一样将要在伯父空荡荡的家中耗尽青春,变得灰暗。这时弗兰克带着他的口头承诺又回来了,灯笼在小说中第四次出现,佐知子再次策划离开日本。灯笼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第十章的末尾——全书中最关键的一个段落,短短三页中“灯笼”这个词出现了九次。在这一段中,悦子放弃了自己的伪装,说服万里子同自己离开:“你要是不喜欢那里我们随时可以回来。”[4]“我们”揭下了悦子精心的伪装,也使读者脊背发凉——佐知子和万里子的故事其实就是悦子和景子的故事。
悦子的灯笼隐喻着她对生活的希望,正是童年天真的梦想和记忆中充满爱的时光支撑着她度过了战后最黑暗的那段岁月。无论现实如何变化,那盏旧灯笼却从未熄灭过,一直在昏暗的小木屋中点燃一片光亮。佐知子又何尝不知弗兰克对她的欺骗,但失去原有社会地位和亲人的佐知子除了将希望寄托于遥远的异国和虚无缥缈的承诺外别无选择。她需要的不仅是面包和住所,更需要对生活的热情和对未来的希望,这些幻想支撑着悦子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依然顽强地生存下去,渴望着生命再次步入正轨。
三、景子的人生选择:绳子
景子手中的绳子是一个打着死结的圆,景子的一生都将自己锁在用心结系成的圆中自我孤立,隔绝与外界的联系,最终也用这个圆将自己窒息。景子人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独处中度过,既没有朋友相伴也不与家人交流。在离开日本前,年幼的她总是一个人在河边玩耍或者陪伴自己的小猫,长期的居无定所使她没办法交到固定的朋友。不去学校上学的景子失去了交到朋友的机会,作为母亲的悦子也很少陪伴她。残酷场景的刺激和母亲对她的忽视使得景子与人交往产生了障碍,封闭的状态也逐渐成为她生活的常态。在离开日本后,景子活动的空间更为狭窄,长年累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英国的新家里,景子感受不到归属感,面对具有巨大文化差异的继父和胞妹她显得格格不入。战争的灾难、亲人的冷漠、文化的隔阂不断缠绕在一起拧成了困住景子一生的绳子。
绳子的第一次出现便将死亡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我的女儿在房间里吊了好几天。”[3]在想象景子在房间里吊着的场景时,悦子却总在做一个梦,梦到那个在公园里玩秋千的小女孩。从吊死的景子梦到玩秋千的小女孩,又联想到佐知子的故事,反映出悦子无意识之中对景子、佐知子和死亡之间的联想。由于景子的自杀使悦子不断回想起她们在日本时的生活,以及她当时对景子的冷漠和残忍,表现出悦子对景子的死怀有内疚和自责。悦子通过幻想佐知子和万里子的故事回顾过去,并在幻想中赋予了自己充满母性的孕妇角色,在母亲缺席时对万里子表示关爱。绳子的第二次出现是在悦子和万里子的故事中,悦子手里拿着一只从河边捡起来的缠着她脚的旧绳子,而万里子却对这根绳子感到恐惧。她不断追问着“那是什么?”“你干吗拿着那个?”“你干吗拿着绳子?”……[4]这里暗示着绳子、万里子和悦子三者之间的关系。悦子手中那根在地上捡起的旧绳子让万里子恐惧,令人联想起她在树上的那次自杀以及最后上吊自缢的命运。悦子与万里子的紧张对话实际上是悦子和景子在离开日本前的对话,这根“无形的绳子”就是将不愿移民的景子勒死在异国他乡的绳子。
第一部结尾处悦子又和妮基说起了那个关于荡秋千小女孩的梦,妮基认为悦子梦到的是景子,悦子激烈地反驳了她,声称那个小女孩绝不可能是景子。由于悦子叙述的不可靠性,她的强烈否认反而引起了读者的疑心。通过悦子的话可以推测其实那个女孩就是景子,她并不是在荡秋千,而是吊在树上,这正是景子在河对岸的第一次自杀。因为不愿跟随母亲和弗兰克去美国而选择自杀的景子,令悦子认为女儿的死和自己执意移民的选择不无关系。
景子的悲剧是时代造成的,战争的创伤对于童年的景子来说无力招架,而同样深受创伤困扰的母亲又没有能力给予景子情感支持和心理疏导。在日复一日长久的封闭生活中,景子失去了与外界交往的能力和勇气,也失去了建立自我认同感的机会,最后一个人在孤独中选择了结束生命。
四、结语
《远山淡影》以悦子、景子母女作为普通人的代表,讲述她们在战争后艰难的人生道路,作者站在人类和平与文明的立场控诉战争的邪恶性与毁灭性,谴责日本的军国主义行为给民众造成的伤害。石黑一雄在小说的结尾展现了绝望之后的希望,以国际主义的视角给战后的人类开出疗愈方案——东西方文化的相互尊重。在小說中妮基代表的是西方文化,而悦子代表的是东方文化,妮基对悦子的帮助和后来悦子对妮基的尊重理解都说明了东西方文化是能够和谐共生的,悦子的重建自我也表明了战后的日本在西方的帮助下应当抛弃过去的军国主义,迎接新的生活。
参考文献
[1] 施琪嘉.创伤心理学[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6.
[2] 赫尔曼.创伤与复原[M].施宏达,陈文琪,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
[3] 盛春来,朱宾忠.难以言说的创伤之痛[J].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6).
[4] 石黑一雄.远山淡影[M].张晓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5] 何书卿.隐喻的哲学之维[D].杭州:浙江大学人文学院,2016.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郭玲,中南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