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凝缩与区域景观

2023-12-20 13:15胡银锋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9期

[摘  要] 朱山坡的《蛋镇电影院》以一个南方小镇的电影院为书写中心,表现出镇民生活的光怪陆离。这部小说集实践了“新南方写作”的理念,以具有现实主义色彩的笔触表现作者与岭南的情感联系,塑造出有别于江南小镇的自然和人文景观。《蛋镇电影院》以电影展现的外部世界和艺术世界作为蛋镇现实生活的比照,勾勒出南方的区域生态。从《蛋镇电影院》可以看出当代广西作家在“新南方写作”理念的导引下,对岭南文学创作传统的继承、对南方文化精神的提炼以及“世界性写作”的宏大理想。

[关键词] 朱山坡  蛋镇电影院  新南方写作

[中图分类号] I120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9-0015-04

2019年,朱山坡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小说集《蛋镇电影院》。这部小说集以蛋镇这个南方小镇中发生的各种市井之事为表现对象,包括《越南人阮囊羞》《英雄事迹报告会》《凤凰》《荀滑逃脱》《1985年的莎士比亚》等十七篇小说。这些小说以蛋镇为故事发生地,以电影院为故事情节的中心,以电影和现实之间的差异甚至对立为小说的推动力,较为全面地表现出20世纪80年代南方普通民众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特征,堪称特殊时代的留影壁。

对朱山坡个人的创作历程而言,《蛋镇电影院》是一个特殊的节点。一方面,他长期具有的“南方意识”在这部小说集中得到充分体现;另一方面,他在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反思了自身的创作理念,以描述蛋镇电影院的一系列事件验证了“新南方写作”理念的优越性。相比南方意识,“新南方写作”的观点更加清晰,倡导该概念的“新南方作家群”也表现出作为创作集体的合力。从朱山坡创作《蛋镇电影院》之后,一股新的清新的风气吹进当代广西文坛,昭示着新的创作理念的崛起。

一、“新南方”的浮现:从《我的叔叔于力》到《蛋镇电影院》

二十年前,还没有开始创作小说的朱山坡在《诗刊》2003年第14期发表《粤桂边城》:“我的家在一个桂东南的小城/与粤为邻/地表潮湿,植被茂盛/四平八稳的山像塞车一样/让雾气缠在这里”[1]。这个粤桂边城就是他的家乡广西北流县,当时他在20公里外的玉林市工作。他为徘徊在两座小城之间而感到悠然自得。他在《诗刊》2005年第2期发表的《徘徊在粤桂边城》一文中谈到大城市的人们“在生存和成名的双重压力下几乎成了卡夫卡笔下的甲壳虫”[2],小城中的生活当然不至如此。在这样的想法引导下,他在进行小说创作时关注南方意识也就是一种必然。

2005年,朱山坡在《花城》发表小说《我的叔叔于力》。故事发生在一个叫米庄的南方乡村,以“地里的芭蕉总比我长得快”[3]作为开篇,以于力和媳妇之间的复杂关系为主线,叙述了一个略显怪诞的故事。朱山坡努力在小说里营造一种具有岭南特色和个性色彩的叙事氛围,追求一种与北方“温柔敦厚”品质有所差异的陌生感和怪异感。朱山坡是一位具有“南方自觉”意识的作家,他所追求的这种小说气质促使他在十余年后走向了“新南方写作”。

“新南方写作”是近几年出现在岭南文坛的概念,并在朱山坡、陈崇正、林森等中青年作家的创作实践与倡导下渐成潮流。过去很多学者都指出了南北文化上的差异,而“新南方写作”则发现了南方文化内部的差异,并认为南方不同板块之间的文化是异质的。陈培浩说:“‘新南方写作是指跟以往以江南作家群为对象的‘南方写作相对的写作现象。”[4]“新南方”具体所指的是同属南方却又屡屡被江南所遮蔽的岭南、华南区域。《蛋镇电影院》恰恰是“新南方写作”的一个样本,我们可以从这部小说里集中提炼出朱山坡对所谓“新南方写作”的认知。

首先,“新南方写作”往往以乡土书写表现家园意识,注重与“新南方”这一地域的情感联系,这种情感联系促使作家以长期居留过的小镇为故事发生地。蛋镇并非朱山坡为《蛋镇电影院》所完全虚构出的地理背景,它的原型就是朱山坡所生活过的家乡小镇。朱山坡执着地将蛋镇这个家乡小镇作为书写对象,试图揭示这个小镇的存在状态与发展方式,这种做法与他的自我身份定位有关。就他的经历而言,他经历了“离开家乡——返回家乡——再次离开家乡”的变化,在这种反复的离乡与归乡之中,他对家乡这个区域身份的情感变得极为复杂。正如他在小说后记中写道:“在我的小说里,蛋镇电影院跟现实中我家乡的小镇电影院几乎一模一样。电影院是小镇的中心。我以为电影院会一直耸立在那里,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它会消失。前些年,我回到‘蛋镇,发现古老的电影院已经荡然无存,原址和周边盖起了超市、家具店和旅馆,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好像再也不需要电影院。我长叹一声,心里想,必须写点什么纪念这座宽大堂皇的灰色房子。”[5]

其次,朱山坡通过蛋镇塑造出的首先是地理学意义上的潮湿温润、植被丰茂的南方,这是有别于江南的华南地景。朱山坡对蛋镇的地景营造在2016年发表于《江南》的《风暴预警期》[6]中就已经开始。《风暴预警期》中的蛋镇是个时常有洪水和台风袭来,终年里野花野草、野鸟杂鱼共同繁荣生长的生机勃勃的岭南小镇。不同于江南地区温和的杏花春雨,岭南地区的自然世界野性张扬。这正是朱山坡构建“陌生感和怪异感”的环境基础,“在长篇小说《风暴预警期》中,我虚构出了‘蛋镇。基本上是以家乡小镇为蓝图绘制的,并给它赋予了深刻的寓意。” [5] 同时,“蛋镇,意味着封闭、脆弱、孤独、压抑、焦虑乃至绝望、死亡,同时也意味着纯净、肥沃、丰盈、饱满,孕育着希望,蕴藏着生机,一切都有可能破壳而出。” [5]正是这样的自然条件孕生出人们朴实、热烈又世俗的精神状态。

再次,“新南方写作”呼吁关注岭南风土,它暗含着现实主义色彩。2015年时,朱山坡就曾经形容自己“越来越热衷于‘往回走”[7],他关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发生的那些他未经历也不熟悉的故事,并以虚构的方式在小说中重建这些历史景观,他说“我认为自己走在一条宏大叙事的路上”[7]。就其创作实践而言,朱山坡没有把蛋镇定位为一个不问世事的桃花源,虽然蛋镇人的生活较为贫乏,但这里并未与外界隔绝。他将波澜壮阔的社会变迁作为蛋镇故事发生的背景,时代的各种冲击波当然会对小镇造成影响,这在《电影院史略》中有非常突出的表现。改朝换代、战争动乱等都会波及蛋镇,小小电影院的历史折射出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兴亡。《蛋镇电影院》中的小说大多具有鲜明的时代感,在乡镇生活的诸多片段中融汇着新時期各种重大历史事件与文化思潮,表现出朱山坡对各个宏大主题的思考。

从《我的叔叔于力》对于南方景观的自觉表现,到《蛋镇电影院》试图以电影院为中心点构建起一个完整的、生动的南方小镇世界,朱山坡对于南方题材的兴趣和表现手段可以说是一如既往。如果说朱山坡的早期创作中的南方意识还只是某种题材和风格上的选择,那么“新南方写作”就意味着他具有现实主义倾向和鲜明风格的创作理念在写作中的呈现。作为“新南方写作”的产物,《蛋镇电影院》表现出的时代性更强,与历史重大事件、现实社会的关联更加密切,这是朱山坡以“新南方写作”概念对其南方意识的革新。

二、作为“新南方写作”锚点的蛋镇电影院

《蛋镇电影院》是“新南方写作”的产物,朱山坡本人以这部小说集作为“新南方写作”的试验田,尝试了一种特征更加明显、定位更加清晰的写作方式。如果说在朱山坡的《我的叔叔于力》《我的精神,病了》等小说中,南方主要是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板而存在,那么从《风暴预警期》开始“蛋镇叙事”以后,朱山坡小说的刻画对象就转变成作为一种新南方区域生态的蛋镇本身。

朱山坡没有直接书写南方小镇的民众生活,而是选择将电影院作为叙事的中心。在广西作家中,对电影和电影院之社会属性的关注其来有自。李约热《戈达尔生活在我们中间》就描写了热衷电影的女主人公苗红以戈达尔电影所构建的艺术世界来衡量现实世界,作为人生指南,表现出一种病态的狂热[8]。在《蛋镇电影院》中出现了各种各样具有轻微“苗红症”的人:经历过越战的残疾人、县城文艺家庭的儿子、来自真正僻远农村鹿山的乡下人,甚至越南人阮囊羞……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热爱电影,电影使他们暂时地摆脱了现实生活中的纷纷扰扰,让他们得以享受片刻的欢愉。简而言之,电影院作为播放电影的处所,它具有超脱于现实世界的神圣性。

蛋镇是一个有“新南方”特色的小镇,电影院则充当着蛋镇的精神圣地。朱山坡以蛋镇电影院作为蛋镇之南方生活的比照,通过电影院激发了蛋镇世界的汹涌暗流。对蛋镇人来说,一方面,电影院意味着外部世界。在20世纪80年代,人员流动性还不很高,人们如何了解外部世界?电影是一个重要的渠道。《蛋镇电影院》中出现了许多战争片、历史片,比如《三级片演员》中闵彩虹问:“这是《南征北战》还是《四渡赤水》?”[5]这两部影片分别拍摄于20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初,讲述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这是发生在外部世界的真实历史事件,也是蛋镇这个南方小镇并未参与的故事。《骑风火轮的跑片员》中还出现了1984年上映的《人生》和1986年上映的《芙蓉镇》,与战争片不同,这两部电影“更接地气”,展示出他村、他镇的生活场景。如果说前者通过集体性和斗争性表现外部世界的壮怀激烈,后者就以个体性和爱情主题刻画外部世界中的命运遭际,二者都是蛋镇鲜少涉足又五光十色的界域。

另一方面,电影院意味着艺术世界,它与“新南方”之蛋镇的混浊和世俗形成对比。在作为“蛋镇前传”的《风暴预警期》中,被当作蛋镇文化中心的电影院就已经播放了电影《伊豆的舞女》,且小说主人公为电影中“美丽、善良、高贵”的薰子所感动,将自己也幻想为被遗弃在世界尽头角落里的薰子。山口百惠主演的《伊豆的舞女》于1987年引入中国。在《蛋镇电影院》中,我们很容易设想《深山来客》中令鹿山人妻子感动万分的正是《伊豆的舞女》这样的电影。艺术的世界总是纯净、美好又超越现实的,这就是蛋镇人对电影院的定义。《三级片演员》中,老吴说:“电影院是蛋镇最后一块净土了,谁敢污染它,就与谁同归于尽。”[5]

在当时处于半封闭状态的南方偏僻小镇蛋镇,除了现实中通往镇外的道路以外,电影院还提供了另一条在精神上超脱于蛋镇的道路。蛋镇人对电影院的感情来自电影,对电影的感情则来自对理想世界的向往。问题在于,电影中的理想世界何时成为真实?在《苟滑逃脱》中,朱山坡设想了一个略显荒诞的情节,苟滑通过电影院的银幕离开蛋镇,走去外部世界并成为商界成功人士。这个构思带有一丝黑色幽默色彩,暗示着电影院作为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接口的特殊地位。

三、“新南方写作”与本土文化自觉

“镇电影院是我小时候最向往的地方。……从村里到镇上,我要跑很长的路,一路上脑子里充满了对电影的想象,迫不及待地翻越山坳,穿过密林,跃过河流。……只要我进了电影院,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当片头曲响起,连最悲伤的事都可以忘记。而当响起片尾曲,不得不从座位上站起来,离开电影院时,我总是犹如从梦境中醒来,怅然若失,依依不舍。”[5]可见,朱山坡对家乡电影院有着很深的情结,以至于在小说创作中他以电影院作为现实世界和理想世界的交界,在蛋镇世界和外部世界的不断冲突与交互中完成了“新南方”的建构。蛋镇这个典型的岭南乡镇一方面受到时局的限制而显得闭塞和迟钝,另一方面又不断受到外部世界的刺激,并迅速做出反应,以录像厅为代表的新的价值观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蛋镇。《蛋镇电影院》多角度地塑造出鲜活的南方小镇形象,是一次颇有意义的创作尝试。

那么,“新南方写作”这个概念对于朱山坡等岭南作家意味着什么?“新南方写作”首先意味着岭南作家对于岭南文学创作传统的继承与明晰化。《蛋镇电影院》表现出朱山坡的乡土情怀,而这种家乡叙事乃是岭南作家的常用创作手法。从韋其麟、肖甘牛等作家对民间传说的改编到陆地在《美丽的南方》中对岭南景物的书写,从凡一平在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神鼓》《还乡》《圩日》《冉婆》《蛇事》等“红水河系列”小说到李约热在《情种阿廖沙》《火里的影子》《我是恶人》中构建出的南方小镇野马镇,岭南作家往往以自身非常熟悉的岭南风物为创作背景,表现出强烈的区域属性。“新南方写作”肯定了作家们的创作路径,并提出要“彰显南方气象,突出南方意象、南方视角、南方叙事、南方风格”[9]。

“新南方写作”也意味着岭南作家对南方文化精神的提炼。如果说北方文化表现出理性、厚重、富于伦理色彩的特征,江南文化以温和、明丽、雅致为胜,那么《蛋镇电影院》中蛋镇的特点大约就在于它随着时代节拍不断自我调整,与此同时,蛋镇人对蛋镇的变化则表现出好奇而容易激动的态度。朱山坡似乎把岭南文化表现得躁动不安而又五光十色,其气质温暖恣肆以至于跳脱。他说:“商品化、市场化、世俗化、开放性、包容性、前卫性、实用主义等基本文化特性是南方文化的内在支撑,‘新南方写作必然要展现出这种文化特征。”[9]

朱山坡对“新南方写作”的阐释表现出他对于广西当代文学创作趋势的思考,关涉着广西作家们所面对的生活现实,也借“新南方写作”提出了相当有警醒力量的创作目标。他不但要求“南方写作必须体现新的审美高度,要有新的境界,新的实质的突破”,还提出“世界性”的创作原则,认为作家不但在写作技巧、写作姿态上具有世界性,而且在价值观上也应该面向全人类,让全世界读者“都能读得懂、能引起共鸣”[9]。这也是论述“新南方写作”的学者们赞赏的创作态度。曾攀认为“新南方写作”应当“观看与包孕世界”[10],蒋述卓则指出“新南方写作”应当具有超越性,“应该是在一种多元文化形态环境中所形成的观察世界的视角与表达方式,代表着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无穷探索。”[11]“世界性写作”是一个相当宏大的理想,意味着作家必须紧跟时代潮流,不断反思、锤炼自身的写作立场和价值观念。这对每一个进行“新南方写作”的作家来说,都是一个十分艰难的挑战。

朱山坡在《蛋镇电影院》中把蛋镇世界化为特殊年代的录像机,他对于宏大叙事的偏爱、对于民间生活状貌的展示,都可以看作为了“世界性写作”而进行的努力。但我们偶尔也能看到,小说长于情节的设计、奇观的营造,但在现实性和荒诞性之间还有未完全耦合之处。总的来看,《蛋镇电影院》集中体现了朱山坡的创作路径和创作策略,在“新南方写作”理念的贯彻中表现出独特的创作策略和写作技巧,是广西当代文学的重要成果。

参考文献

[1]    朱山坡.粤桂边城(外二首)[J].诗刊,2003(14).

[2]    朱山坡.徘徊在粤桂边城[J].诗刊,2005(2).

[3]    朱山坡.我的叔叔于力[J].花城,2005(6).

[4]    陈培浩.主持人语:“新南方写作”及其可能性[J].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20(4).

[5]   朱山坡.蛋镇电影院[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

[6]   朱山坡.风暴预警期[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

[7]   唐诗人,朱山坡.成为一个有情怀的作家[J].创作与评论,2015(22).

[8]    李约热.戈达尔活在我们中间[J].广西文学,2004(1).

[9]   朱山坡.新南方写作是一种异样的景观[J].南方文坛,2021(3).

[10]   曾攀.“南方”的復魅与赋型[J].南方文坛,2021(3).

[11]  蒋述卓.南方意象、倾偈与生命之极的抵达——评林白的《北流》兼论新南方写作[J].南方文坛,2022(2).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胡银锋,广西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比较文学。

基金项目:2021年广西民族文化保护与传承中心委托课题“广西少数民族题材电影叙事研究”(项目编号:2021TBWTYB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