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沐恩,女,16岁,成都市石室天府中学高二(一)班在读。
一场演出下来,梅小安觉得喘不过气,喉咙里像着了火,生疼生疼。他很累,趴在戏院的梳妆台前,等着卸妆。
“梅师哥,”已经卸了妆的柳子遇靠过来,递上一杯茶,“辛苦。”
柳子遇小他四岁,方才出落成俊俏中带着些风度的少年。他甚至不用如何装扮,只穿上绛色的水衫,便活脱脱一个风流公子,连师娘都称赞“子遇生得好看,真是扮宋玉的料”。梅小安看着他那张纤净无尘的脸,再看看镜中自己的扮相,苦笑起来。喝空了茶杯,方觉得刚刚那股烧灼感减退了些,这时梁嫂恰走过来,拿着帕子一类的东西给他卸妆,一边絮叨着家长里短,不免叹息“日子苦到头了”。
两人听着梁嫂念叨,默不作声。半晌梅小安终于换回了平常打扮,虽不如柳子遇那么亮眼,倒也耐看。台前的敲打声止住了,底下观众都鼓起掌来叫好。他们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光景,便毫不在意。从门外溜进来个十四五岁、个子很高的姑娘,是几年前师父从上海车站捡回来的。当时她没有姓名,戏班里就只是叫她小妹,直到后来扮了婵娟,师父又极喜爱她的伶俐,收了她做义女,大家便唤她作杜月娘。跟她同进来的,还有扮郑袖的师姐林若素。
“小安,外边儿的人都说你那三闾大夫演得好呢。”林若素笑道。他不知如何回应,只咕哝了声是吗。他又向镜中望去,那个人面有憔悴之色,目光却如火如炬,竟连他本人都一时辨不出,这究竟是他还未从戏台上走下来,还是这便是他原本的样子。
傍晚还要演一场,晚饭便不吃了,众人围坐在圆桌边吃着些瓜果糕饼,话题的中心自然是今日赢得满堂喝彩的梅小安。人们都说,一个二十出头的戏子,能演尽屈原几十年的转折跌宕,实在不容易。在台上的时候,他的气势不止一次震住了饰演楚怀王的少班主杜倾衣。
“真真震住我了,这哪是能演出來的?”杜倾衣苦笑道,“你们都该试试跟他对一场,我是说,不用对戏,就让他在你面前演那么一段,保准你们都得跟我似的。”
柳子遇正剥着一个橘子,梅小安顺手从他那抢了两瓣塞进嘴里:“唔……哪儿那么夸张?我也就是死守着师父教的戏路走。再说了,西洋戏这东西一不讲唱腔二不看武打,不比先前京戏容易得多?”他一伸手,又拿了些柳子遇剥好的橘子,师弟没辙,把橘瓣全推给他,自己拣了个桃儿吃。见状,林若素便打趣:“小安你若这么愿意吃别人剥好的橘子,干脆就成了亲让妻弄给你,何必抢子遇的。”“师兄弟的事,能叫做抢么?”他回答,月娘笑得很大声。
“还笑,”杜倾衣佯装斥她,“你看你那婵娟演的,忘了词像什么话!”
“少班主别责怪月娘,想也是她头回见这么多人在台下坐着,一紧张就忘了。”
“就是啊,再说她那姿态神韵可都把婵娟演出来了,挺好。”
众人替月娘开解,让她不要紧张,好生预备傍晚的演出。一会儿,梁嫂又来张罗着更衣上妆,林若素帮着描眉梳头之类。
侧台的娃们吹起竹笛,大幕拉开,梅小安迈着浑不像二十岁的步子,几下就演活了屈原从容自持的神态。他按着剧本,走到柳子遇扮的宋玉身边,习惯性地朝台下一望,却乱了分寸。
他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看报,但不可能认不得国民党的军装。
停顿得太久,柳子遇唰地在他后背捏了一把。他回过神,二人对视,师弟的眼神分明在说:我也看到了,但要演下去。
梅小安深呼吸一道,开始在台上踱步,吟着屈原的《橘颂》。第一幕走到后半,他注意到,师父今日没像往常那样站在后台门边看着他们。换个日子,他从不在乎这些,但今天他却慌了神,毕竟《屈原》这出戏,但凡看过的人都能知道是在影射谁。那些国民党军官为什么会在那儿?师父又在哪儿?梅小安从没这么心不在焉过,刚下台便遭了杜倾衣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喂,你在干什么?没人教过你演戏的时候眼神儿别乱飞?台下坐着谁?是你爹娘不成?说话呀,你哑巴了?”他知道少班主素日和善,听他这么说便也猜到了自己演得有多砸。但梅小安无意辩解,柳子遇悄声道:“少班主,台下坐了国军的人。”
“怎么,国军……”驳斥的话未出,杜倾衣反应过来,哆嗦着手拨开帘幕一条缝,看见那几个人正对着戏本指指点点。半晌,他咬牙挤出个字:“演!”
戏顺着走,梅小安和柳子遇竭力不让眼睛飞上看台。到了该楚怀王和郑袖走对手戏的时候,杜倾衣跟林若素上台来,师姐显然是不知道的。只是,师父仍然没有来。
后来,戏台上的人演着风云变幻:奸佞的谗言、郑袖的阴狠、宋玉的背弃、婵娟的坚守……当戏中的屈原遭遇至暗,宋玉攀附权贵而去之后,只有婵娟仍然跟在他身旁,从无怨言。
梅小安的扮相再变,装成一个镣铐加身披头散发的囚人,回到台上开始怒吼的自白。风雨雷电,江河湖海,戏本上的词他早已滚瓜烂熟。每当他对着那些布景狂怒,却总是有一个异常冷静的想法:这是屈子的怒,并非我的。梅小安的怒总是在屈子之怒后骤然爆发,尽管旁人总以为那只是他高超的演绎。
他血液滚烫的时候,戏也走到尾声了。婵娟误饮毒酒而亡,屈原得以从囚笼中逃离。在哀悼婵娟的《招魂》曲声中,大幕关合。
梅小安胡乱脱了戏服冲到后台,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看见师父的屋里走出两个穿着国民党军装的男人。而师父则站在门口,虽有愁容,更多倒是应允之色。他敌视着那两名军官,他们瞪着这个刚刚在台上扮演屈原的年轻戏子,周身都散发怒意。但终究未动拳脚就走了,梅小安感到庆幸的同时,不免因那针刺一样的目光胆寒。但他不会怕。
“梅子,”师父唤着他有点柔媚的小名,“今后这场戏,咱们吉星楼不再演了。你和柳儿依旧唱京戏去,倾衣若素那几个,照样。”
师父说得很坦然,像在下发一道早已拟定好的命令。但梅小安不会听:“凭什么?就凭几个国军,说不演就不演了?手脚长在我身上,嘴也是我的嘴,我要演我要骂,他拦得住?”
“他自是拦不住活人的。”师父的言下之意是,你若不怕死,便没人拦着。
梅小安心里极不忿,但终是不敢顶撞尊长,甩了门出去。后来回想,这是他头一次在师父面前发脾气。
夜里,有人叩他的屋门。他本以为是师父喊少班主来劝,结果开了门看,是林师姐。林若素来得匆匆忙忙,倚着门便说少班主约他明早开场前老地方见,然后仍不忘加一句:“早些到,误了场是要被师父罚的。”
梅小安目送她一转身下了楼,暗笑她十几年里都不忘这句。他被娘送来吉星楼时虚七岁,算着已有快十四年。杜倾衣其实也没比他大许多,两人幼时常到城南的林子里偷懒溜号,等到上课练功前才回去。因怕疯玩误了课,便求着林若素常来这样提醒一声,后来又带上了柳子遇,再到如今几人只是偶尔去林子里散步,她这一习惯竟没变过。想着些无关紧要的旧事,梅小安渐渐睡了,尽管他早已猜到杜倾衣此约是为了什么。一日,趁师父仍在屋里读书,几人出了戏班一溜烟聚在树林里。不过他们刚到,发现少班主竟把月娘也带了来:“月娘?带她来做什么?”
杜倾衣不答,示意几人随他一路。他们一行出了城门,走过城外石桥,在一处大宅门里,少班主停了下来:“今后,《屈原》这出戏,在此处演下去。”
“可是,”月娘不满地抄起手,“师父说过不再演了。”无人应她,她便又说若再演保不齐会被国军捉了去,依旧无人答话。杜倾衣不悦,斥她若怕死尽可以现在离开。这话说得实在有些重了。
半晌,月娘掏出手帕,拭泪的样子竟沾了几分风尘气:“那师哥师姐们,再去找位婵娟姑娘来吧。”
杜倾衣气不打一处来,猛一转身走进宅院里,几人跟上,见他正和谁家的小姐叙旧。
经了介绍,方知那小姐是当地富商未嫁人的独女杨盼卿,这座宅院是父亲留与她做嫁妆之用,现在暂且交由他们做个小戏楼。
“那,我谢过小姐美意。”杜倾衣说罢,杨盼卿莞尔一笑,请众人屋里坐。屋里没什么装潢,正好方便他們打理成戏台,厅堂不很宽敞,但若挤一挤,完全够坐下四五十个看客。这宅院周围没什么人家,也少有人经过,他们演出时一来不被打扰,二来被国民党军官发现的可能性也小得多了——只要月娘不向师父说去。
“月娘不太懂事,但也知道什么是不该说的。”看出梅小安在想什么,杜倾衣悄声说,但他也正有同样的担心,只是不好明言。
梅小安暗自思衬着,既然决定了要演下去,能有这一处地方是再好不过。他从未自诩进步青年,倒也略微懂得时政之弊,明白如今社会的出路绝不在这里。正想些有的没的,少班主吆喝着他们搭把手收拾,不日请了一帮木匠来搭戏台,权用“为先生贺寿”的说辞糊弄过他们的打听。戏台搭好,大幕挂定,又东翻西找凑够四十来套小桌椅,前堂的工作至此完毕。
杜倾衣又费了许多口舌劝说杨盼卿来扮婵娟,起先被以“不会演戏”为由拒绝,后来他保证亲自教会她,方才说定。杨小姐打小聪慧,总一点就透,杜倾衣教起来顺心,半个月竟让她能演得略胜于月娘,众人皆暗道佩服。
这几日,不少吉星楼的老主顾都收到一份传单,仅写着“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二句,并一个城郊某处私宅的地址。无心人看了以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去处,有心人却一眼明白,隔天晚上便在杨宅聚首。杜倾衣也不对他们解释为什么换了地方,人一坐满就拉开了幕布,晚到的看客便找地方站着,一来二去竟挤了百来人。
今天梅小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三闾大夫一声声的怒号响彻四周。屈原对明君圣主的渴望、对忠贞报国的希冀、对他人谗言的不屑和对初心的坚守,都化作一种悲愤,从梅小安的唇齿间掷出,更像自他的血液里喷涌。这是某种自然爆发的情绪,或许就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自这日起,有的人开始在茶余饭后谈起“小洋楼”,用来代称那处不普通的宅院。众人依旧平日里待在吉星楼,嘴里唱着京戏,唱着“我劝你认香莲是正理”,心里却老想着杨宅,每逢休假或干脆就在没有演出的傍晚溜过去,走几场《屈原》,再回到戏班里的住处。为了防范有人来查,林若素张罗置办了些京剧昆曲黄梅戏的行头摆在杨宅的戏台旁,偶尔也唱上几句“谁料皇榜中状元”,权为掩人耳目,如此竟三四年平安。
不知第几年春来时候,梅小安娶了个江南姑娘,林若素生养了头一个女儿,柳子遇独身,杨盼卿未嫁,杜倾衣未娶。杨宅里的戏台一直没变过样子,台下的人换了一遍又一遍。
“……又纳了个妾,真不要脸。”饭后,众人围坐在小桌旁,柳子遇提起今日听来关于某个国民党军官的消息。
梅小安的习惯也不曾变,依旧爱从师弟嘴里抢橘子瓣:“岂止那老狗不要脸,那姑娘倒也是个没廉耻的。”
“小安,你别这么说,”林若素哄着襁褓中的幼女玉鹤,“也不见得就是那姑娘自己愿嫁的。”梅小安不答,不知怎地惦念起月娘来:自他们初到杨宅不欢而散之后,月娘无端害了病,虽不重,也折腾了半月。后来师父没辙,因她没学过京戏,现学是晚了,便仍送她回上海念女校去。起初还偶尔接到来信,半年来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想来是忙于学业,他们也就不太担心。
晚上须在吉星楼唱戏,他们便趁向晚溜了回去,杨盼卿是从不同来的,毕竟婵娟在《屈原》的戏里也是忠贞高洁的象征,他们不愿让人知道她的出演,以免惹来麻烦。走出大门的时候,传来不很分明的汽车声音,尽管大路少有车行。
咿咿呀呀竟唱到了拂晓,师父便让他们今日歇着去。梅小安瞥见青衣扮相的柳子遇不断打着哈欠,悄声提议不如就在戏班里先睡,午后再回杨宅,众人应允各自歇了。
午后,一行人溜出戏班,走上惯常的路。一路上曾是大片草甸,今天却多出了十数凌乱的车辙,正好随着它们的脚步而延伸。杜倾衣不悦,故意避开,心中莫名的不祥感越来越浓。直到杨宅的大门前,泥土路变作石板路,那些车辙也看不见了。
若是在平常,杨盼卿不会不在门厅中等着他们,可今天不只是门厅,凡是她常去的屋子,没有哪里亮着灯。大宅子里唯一的光亮,竟是来自杨盼卿的卧房。
“卿卿!”从来都只唤她做“杨小姐”,今日无意便这样喊了出来,杜倾衣顾不得什么,“卿卿——”
众人随他冲上楼去,卧房的门没有上锁,于是被轻易推开。
灯光很明亮,映着杨盼卿悬梁自尽的尸身,衣衫不整。
那之后的情形,杜倾衣记得很分明:自己将扼住她脖颈的绞索解下,为她整理好衣裳,却始终哭不出来。林若素和梅小安的惊叫、柳子遇跌倒在地的闷响,这些都不是真实的声音,他的感官几乎失灵,只有迟钝的触觉告诉他,杨盼卿的身体,早已散了余温。
未能联系上她的父亲,寒食,众人将杨盼卿葬在远郊的柳林。杜倾衣从未落泪,只是凝望那柳枝许久,默默折下,藏进自己的怀中。
梅小安看着师兄的举动,眼泪扑簌簌就落下来了。谁又看不出杜倾衣与杨盼卿芳心暗许?不过终是碍于悬殊的身份,他没有向她示爱的决心。
杨盼卿的自尽,不过是为了守住自己的清白。那晚,众人迟迟未来,她无法放心,却不敢出门,没想到国民党军官竟摸上了杨宅来。听到有人叩门,她本以为是杜倾衣一行,拉开门闩就被带头的男人反剪了双手,无力反抗。那些人会来,自是知道了《屈原》在此处上演的消息,但所有痕迹总会被杜倾衣抹了去,他们查不出端倪,就把所有的火气都泄在了杨盼卿身上。于是,他们离去后,她抱着对那些国民党军官的怒和对杜倾衣的怨,送自己走这一程,独留他一人,青冢向黄昏。
后来,杜倾衣说,郭先生既然写出了这本戏,那就不能没有人演下去。
春末,梅小安回了一趟家,去陪他的江南姑娘。将要告别的时候,他向她坦承,自己会随着少班主到上海去,不知再回来是什么时候。
“那你的戏班呢?”姑娘问,犹豫着从柜中取出几件他的冬衣。
“那不是我的戏班,是师父的。”夜半,梅小安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披着月光离开。
上海,果然与他们的小城截然不同。杜倾衣靠着吉星楼少班主的人脉,很快找到了一处歌楼愿意借他们做据点并居所用,不过有个平日里须得唱戏曲的条件。他欣然答应。
“等等,那婵娟呢?”
“师姐,就辛苦你分饰两角,行吗?”
某日,歌楼里并没有演《屈原》的安排,几人便青衣花旦各自扮上,依旧唱戏。上海从不太平,今日不演便是有国民党军官要来。
梅小安在侧台候着,根本不掩饰自己的不悦。柳子遇飘过来,喂他两瓣橘子,幽幽地劝道心情不好也莫写到脸上。梅小安不答。
幕启,林若素先行上台,侧台众人明显捕捉到了她面色愀然那一瞬间,不明所以。直到他们一个个上台去,谁也不会说自己的表情未变。
坐在正中的就是先前被梅小安骂做“老狗”的国民党军官,他身边偎着一风尘女子,眉眼间的痕迹让他们明白,那是月娘。
柳子遇的手被梅小安攥得生疼,杜倾衣的神态已超过愤怒,更多是悲哀了。尽管戏台上的人偶尔唱起淫词艳曲,唱曲的人却从不会被烟花巷陌裹挟。
戏罢,一小厮找到杜倾衣:“先生,长官的二太太希望见您。”
二太太?杜倾衣猛地将桌上的瓷瓶摔个粉碎,众人忙跟上。
他一个人走进月娘正等在里面的房间:“在下杜倾衣,承蒙二太太慧眼抬爱。”
月娘的眼里含着夸张的泪,良久方开口轻唤一声“哥哥……”,杜倾衣淡淡一笑:“二太太这又是何必?歌楼戏子而已,如何也不敢同太太沾亲带故。”
月娘咬唇不答。片刻,她缓缓抬眼望向他,弱弱地说,哥哥好像变了。
“杜月娘……变的是你还是我,你应当很清楚。”杜倾衣觉得荒谬,也不屑再去激她,反而说得很平静,“当年爹爹将你带回戏班的时候,你曾信誓旦旦地保证会报答他的恩情;几年前杨宅门口你说走就走,他又费了多大劲才打通了关系送你到上海念书?月娘,我的好妹妹,你自可以一辈子待在戏班,可你不甘;那便去走一条别的路,可你又不愿。如今你倒是可以享尽荣华富贵,你竟然能心安么?”他的呼吸已经急促而紊乱,“杜月娘,你明白你做了什么吗?是你脏了这杜家的门楣,也是你寒了所有曾在意过你的人的心……”
杜倾衣抬手想狠狠地打在这张曾经天真可爱的脸上,可他只是摔门离去了。他觉得头昏脑胀,似乎在发烧,门外几人手忙脚乱地想要扶他站稳,却被甩开了:“晦气……赶紧走。”他们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想到此处,杜倾衣留下众人,独自走进凝重的夜色,闪身进了常去的歌楼背后的小巷。
走进去没半晌,传来汽车轧过青石板路的辘辘声。他被射进来的强光晃花了眼,没看见那几个戴着帽子的人影,只注意到那个国民党军官和他身边的女人。
“月娘……醒醒吧……”
杜月娘本没想让哥哥死,可是身后的男人已经举起枪走上前,她也就懒得去阻拦了。子弹贯穿杜倾衣身体的那一瞬,有人好像听见了一声微乎其微的“回来……”。深夜里看不出鲜血的红,只能分辨出杜倾衣的白衫已不是原来的颜色。
“师哥——”梅小安从椅子上摔下来,冲出大门,就像所有听到枪响的人那样。
楼后小巷里,杜倾衣流出的血仍有温度,是滚烫的冰凉。林若素止不住地喊叫着,梅小安哭着,柳子遇几乎是当场昏厥过去。他们的手上都沾满了死者的血,在惨白的月光里显得阴森可怖。
小房间里,梅林二人哆嗦着手解开杜倾衣的衣扣,为他擦净脸上身上的污血,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他的神情早已凝固,没有恨,没有怒。梅小安握着师哥的手,耳畔不断炸裂着方才的枪声,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在此处,背过身轻轻出了屋门,颓靠在墙角止不住地哭。只在半月间,杨盼卿自尽,杜倾衣为国民党军官的子弹所杀,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希望下一个就是自己。
破晓,梅小安才起身,走进另一间房。柳子遇尚未醒来,他坐在桌旁写信告诉师父独子被害的消息。
半晌他放下笔,走到床边,柳子遇的冷汗浸濕了枕头:“少班主……少班主……”梅小安知道,师弟是恍惚中认错人了。
安抚着子遇,梅小安却满脑子都是《屈原》:扮婵娟的人已换了两遭,扮楚怀王的人如今也已不在了,要怎么演下去?但他要演下去,他一定要演下去。
想在上海找到出演的人选并非难事,梅小安走进茶馆,眼睛瞟着那些和他差不多大、手里捧着进步报刊杂志的年轻人。他知道这些书报是为何人而写,也知道这出话剧是为何人而生。
“冒昧打扰,”他走到一桌那样的年轻人旁,“诸位同学,可看过一出《屈原》么?”立即有人应和。他向他们解释起缘由,平静地述说着月娘的堕落、杨盼卿的自尽和杜倾衣的枉死,一边注意着身旁人的神情,竭力不去理会他们面色中的愤恨,順理成章地提出了出演的邀请。
晚上,梅小安便请几名学生到了歌楼,其中很幸运地有研究过西方话剧的一位,便请她扮演婵娟,又通过她的关系找来了扮楚怀王的男学生,事情渐渐回到正轨了。
一出《屈原》又如常上演,只是大幕背后染上了两个人的鲜血。梅小安的身上,三闾大夫的影子似乎愈发明晰了。有时候他会想,戏里戏外分明是不同的,戏中坚守的婵娟早已堕落入风尘,而背弃的柳子遇却成了如今的唯一。林若素借了抚养玉鹤的由头说暂不演了,他又怎么不明白她是始终无法接受杜倾衣的离开。这出戏里,现在仿佛只有梅小安和柳子遇一双人了。
师父的回信刚到,大意是逝者已矣,劝梅小安不要继续意气用事,尽早停了这出戏。他读过一遍便将其撕得粉碎——就算只是为了死去的人,他也绝不会止步。屈原投江,不是所谓意气用事。
那些老狗“听戏”的行动越发频繁,梅小安也不惯着他们,但凡来了,便唱起穆桂英唱起岳飞,“它们”的脸色越难看他就越亢奋。就像乱吠的杂种狗挨了主人的打,谁见了心里能不痛快?
“梅师哥,”某天柳子遇忽地问起,“嫂嫂呢?你好长一段时间没回过家了。”梅小安一愣。别说回家,他其实已经很久未想起那个江南姑娘,于是将话头岔开:“子遇你呢?你早已到了该娶妻的年纪。”
“我没想过。”他说他其实早已有了喜欢的人,梅小安无意追问。
歌楼里现在只住着师兄弟两个,于是总有许多闲聊的时候,从天南聊到海北或是从周武聊到唐玄,唯独有意不谈时事。柳子遇总望着梅小安的侧脸出神,天知道在想什么。
一日,又扮起《屈原》中人来,歌楼外的弄堂里很嘈杂。戏至高潮处,梅小安又扮作那个披头散发镣铐加身的囚人,怒号着风雨雷电江河湖海,质问着天地山川世俗伦常。到了往常该婵娟姑娘上场的时候,却不是那个学话剧的惊殊,而是施了脂粉的柳子遇:“梅师哥……惊殊姐也死了。”他呜咽道,声音小得只有梅小安能听见。
梅小安不答,一径演下去。师弟觑个空儿,告诉他刚刚似乎有国民党军官到过后台,他仍装作没听到。
两人依旧走到台中,分坐桌边。柳子遇瞄着酒杯——那里或许只是水罢了,尽管从前是什么都没有的。
那杯毒酒本是为毒杀屈原准备,竟被婵娟误饮而亡。如今台上的人换成了柳子遇,婵娟的命运却是终究逃不得了。他将枯瘦白皙的手送向酒杯,靠近嘴唇,一饮而尽。梅小安看着他额上沁出汗珠,然后忽地倒下。
屈原借了婵娟的死得以脱逃,奏响的《招魂》却并非为了她,而是为了枉死的柳子遇。幕落曲终人散,梅小安抱起师弟,默默走向城外的山冈。
夜晚很静,可梅小安听不见柳子遇的心跳。
子遇,师哥这辈子已经对不起太多人。
歌楼里的人都散了,梅小安回了小城,他的江南姑娘已经等了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上海乱得很,我老觉得你回不来了。”她笑道。我马上又得走了,他说。
梅小安没有陪她几天就走了,行李留在了家里。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向何处,隐隐间听到越来越分明的流水声——唔,自己在向河边走呢,只是对不起那个江南姑娘。
望着翻涌的江水,他眼中的光第一次逃跑了。人与人一生的轨迹不尽相同,他想,曾经屈原投江留下“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的绝唱,今日又有一抹微光将被流水吞噬,可没有人会记得曾有一个执意于《屈原》的戏子,名唤梅小安。
他闭上眼,张开双臂,江岸离他而去。
梅小安一笑,自己终究没能从戏台上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