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手指月

2023-12-20 10:44宋长丰
剑南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悲剧

每到7月,不管大雨小雨,入了伏,涪江总会涨水。浑浊的江水上面漂浮着许多物体,木头、鸡鸭、猪牛,我妈甚至说,以前她还看到过人,但我宁愿相信那只是衣服裤子。空气中,它们没有了生命。江水中,它们漂浮着享受着快速奔流的痛快。如果顺利,它们将先汇入长江,再流入大海。视野可见的大海尽头,天地相接,它们实现了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站在桑林村看涪江涨水,绝对是上游又下大雨了。江油。也许还要往上,平武。于是,自然想起了平武的作家,羌人六。

我与羌人六相识已近十年,但因生活、工作、人事、感情、利益等世俗方面皆平行不相交,接触并不算多。从零星的交流可知,他是一个很纯粹、勤奋的写作者,取得的成果也不俗,是我辈学习的榜样。

近年来,我一直在关注他的一部有关羌民族长篇小说的情况,因为我正在西北求学,那里曾是古羌民栖息的地方。在酷暑及初秋寂寞时,便拿出一部他两年前出版的小说集《1997,南瓜消失在风中》阅读消暑。

现当代及西方小说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最主要是读不出差别。我看的更多的是文艺理论、历史典故、读书随笔、新闻报道一类。白话文的诗歌、小说自然是当代艺术中影响最大者。其实不管文言、白话,只是创作形式,核心还是文字背后构建的艺术世界。

我认为,羌人六已经营造出了这样一个艺术世界,犹如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古都西京,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羌人六的是平通河上的断裂带。他用熟稔的手法叙述对故乡、民族的眷恋和热爱。文中出现的人物,他都抱以“理解之同情”,并无居高临下的批判。也许,他也有恨、有怒,但都不张扬,不靠文字取巧,不靠结构变幻、故事新奇取胜。

不用现成理论套作品,不作艺术高低之评论,也不刻意拔高攀附或贬低炫技,我更喜欢用作品之间的比较,用读后带来的美学感受写评论。当然要声明的是,以下仅是个人心得,没有去刻意挖掘作者本身。作品发表、出版后,已卓然独立,犹如大自然之山水,我不能知道山水之美在何处,也不知道大自然缘何如此创造,但我能够知道我来欣赏山水时所获美感为何。此书正如这自然山水,我谈的,就是我的角度看出的东西。也是康德《判断力批判》所谓,无利害而生愉快。

当代小说文体形式,尽管是受西方影响,但作家都是东方思维,因此评论使用“文字优美、结构非凡、立意高远”等雷同话术,或者亦步亦趋换个方式把作者讲过的复述一遍,皆味同嚼蜡。我还是喜欢使用中国传统美学中的直观、整体、零星感悟来叙述,评论本身也是一种创作。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中讲了一个小故事,一宋僧高度评价注庄子的郭象:曾见郭象注庄子,识者云:却是庄子注郭象。也就是文学作品的形象与理论的抽象,最佳状态应该是并驾齐驱,互相争辉。当然,这是我努力的方向,其道尚远。

此书是一部小说集,由数篇小说构成。读到《父权色彩》,已近全书尾声,却让我大为感慨,为蓝英子命运一哭。一位普通的妇女,喜欢唱歌看书,丈夫只顾赌博,丝毫不能理解,两人的心也无法共鸣,蓝英子颇为痛苦。她只能慢慢移情到小说中,并知道了小说与现实竟然如此相似。蓝英子因难产去世,她的小秘密,就珍藏在一个笔记本与一本书中。笔记本里是首歌,毛阿敏的《渴望》。能够理解蓝英子的,是多年后长大成人的女儿。故事发生在一个普通家庭,内蕴着一首生命礼赞、一曲生命挽歌。其实《父权色彩》完全可以倒读,从后读到前,倒食甘蔗,渐入佳境。

《1997,南瓜消失在风里》是书名,也是第一篇小说名,开篇叙述断裂带风光,看似寻常,却极有意境,且看这段:

一日将尽,倦鸟归巢,炊烟自河谷人家的烟囱缓缓升起,爬升的巨擘,很快让风吹歪了脖子,雾霭一般白茫茫地斜斜地盘旋在山腰。牛的叫声混合着狗吠,从很远的地方打架似的撵了过来,贴着男孩水生家石灰刷过的墙根,顺着那一遇下雨天便会爬满蜗牛和鼻涕虫的墙根,很快地,也被这个季节冰欠欠的凉风吹远了。

寒假,因我动工收集文同材料,与李宝山博士读钱锺书《宋诗选注》文同部分四首诗,其中《晚至村家》是:

高原硗确石径微,篱巷明灭余残晖。

旧裾飘风采桑去,白袷卷水秧稻归。

深葭绕涧牛散卧,积麦满场鸡乱飞。

前溪后谷暝烟起,稚子各出关柴扉。

各位看官請细品,是否意境相似。古诗的翻译,其实颇为不易,著名学者刘梦溪指出,今译改变了文体,不宜大力提倡。钱锺书在《七缀集·林纾的翻译》一文中写道:英国人赞美造诣高的翻译,比为原作的“投胎转世”,躯体换了一个,而精魂依然故我。于是我们从中外、古今之别来看翻译、注释、解读,就会发现实际上很有可能偏离原意。自从学习哲学以来,在阅读比较熟悉的《论语》等古籍时,不自觉地带入哲学视野,特别是考虑到当时著书人的思维情况,便发觉自己曾经对伦理的、艺术的看法,固然不能说错,但毕竟还不全面,忽略了当时人的精神状态和思维习惯。

古诗之所以为古诗,正在于它的文体特征,用白话文翻译,几乎损失其形式之美。俄国形式主义,同样重视文学特性,就在于其形式。因此,古诗不好翻译。羌人六以白话文创作的几段话,其特性也在于白话这种形式。文同所吟,是宋代盐亭初秋的画面,羌人六所写,是上世纪90年代平武农家小景,读后感受颇为相近。刘勰说,观千剑而后识器。两个作品,一为青釭,一为龙泉。

羌人六的文字中,很少议论文风,说理都似诗歌。如《铁器时代》中对悲剧的看法,分成几行,就是一首诗。钱锺书认为,诗,要么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含蓄,要么是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寄托。我以为,羌人六对于悲剧的描写,二者皆有:

所有悲剧都长着一颗坚硬无比的脑袋。悲剧没有嘴,所以它不会把自己说出来;悲剧没有腿,但总是如影随形。它苔藓一样隐秘地依附在生命的某些角落,直至尘封,或者烟消云散。悲剧的脑袋可能是一段不堪的回忆,可能是一条河的源头,看似其貌不扬,细细品味,又觉得惊心动魄。悲剧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隐蔽在它后面的迷惘、愧疚和疼痛,这些都是时间难以消化的苦果,也是生命所不能轻易超越的部分。

总之,这是创作上对悲剧的诗意表达。这令我想到亚里士多德从理论上对悲剧的定义:

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知道预言也无法改变命运;莫言的《生死疲劳》中,财主西门闹六次转世,以动物之眼看尽半个世纪人心之险;电影《土拨鼠之日》无限循环,主角获得“永生”却异常痛苦。20世纪世界大战,艺术家内心之彷徨,毕加索《格尔尼卡》中充满撕裂的扭曲……悲剧自然是文艺表达中永恒的主题。我通过亚里士多德知道了戏剧中悲剧的定义,通过羌人六的形象描写则将悲剧概念具象为一幅画作,一个人形。再将这幅画代入上述文艺作品,隐约中已能感到悲剧艺术背后的规律。但这规律,非人为定义,而是康德的“无概念而具普遍性”,是无法用语言文字表达而颇得其味的“道与逻各斯”。

《铁器时代》发生的时间依然为1997年。在80后这一代的意识中,1997是一个特殊的符号,我们第一次亲眼见证了国家大事,那就是7月1日凌晨,观看香港回归祖国。这一件史册必载的大事,无论其发生地方或性质,都与身在四川尚且年幼的我们,似乎并无多大关系,但祖国强大带来的荣誉感、自豪感,是真切产生了的。我正在阅读《天朝的崩溃》,作者爬梳史料,尽力还原鸦片战争前后始末,那正是香港远离祖国的源头。以史为鉴,值得深思。《铁器时代》的故事发生在香港回归的前夜,主角还在因为家庭重男轻女而备受精神煎熬。这种背景給人一种美学上“残酷的对照”之感。铁器时代,不仅是劳动工具的刻画,还有思维观念仍然停滞不前的批判。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对各种思想包容度更高了,但这依然是一个漫长的历程。纵观人类历史,数百万年的改变,每次进化都不是一蹴而就,我们因近百年科技发达而生活得更好,但把几千年的文明史放在人类史来看,我们的基因不一定会比先人更先进,思维不一定就更先锋。在重返校园这一个月里,我的导师多次提到列维斯特劳斯的《野性思维》,核心就讲的是,人的思维其实并无多大变化。比如对人生、宇宙本质探索的兴趣和结晶,我们就远不如轴心时代的东西方圣人们。从这个角度看,史书不会记载的,报纸不适合报道的,正需要文学、艺术去刻画。因我《袍哥》《茶馆》等微观史而认识的历史学教授王笛,就认为文学作品反映的历史可信度并不低。今天的作家,没有了儒家文以载道的规范,作品艺术性更强,不是为其他而创作。但人性是不变的,况且我们创作的基石,仍然来自于生活。艺术与人生,浪漫与现实,不是一体两面,本身就是一面。我们太习惯于是非之分,《维摩诘经》讲不二法门,本质就是一样的。因此,文学就是历史,不是帝王将相歌颂史,是普罗大众生活史。

正因有了本书的阅读,我对羌人六的长篇小说更加期待。一部民族史、民族志,历史性的、理论性的资料汗牛充栋,涉及人类学、社会学等多学科。要驾驭这些知识,再辅以艺术的方式表达,已不仅是写作技巧的问题,而涉及作者的眼界、高度。从我的角度看,他已具备。而且,他在三十余岁便甘于坐冷板凳,明明可以有更为丰赡的收入,却选择了大量精力专攻这个方向,这是一份使命感和不为物质所转移的定力。明知终南捷径却甘愿走一条更难但却坚实之路,断裂带文学世界的版图,将再次扩大。

《1997,南瓜消失在风里》出版时,我从羌人六手上购买了两本,他在其中一本扉页写道: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我不知道此句源自何处,但包含了为人做学问两条方针,不由得想起十多年前读大学时购买的一本胡适的书,上面写着他的名言: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做人要在有疑处不疑。惭愧得很,这两点我都还远远做得不好。我很喜欢从无字句处读书,读书不拘泥于书,真理往往并不是语言文字就能传递的。有文字书不过指月之手,无字书更接近道之本源所在。《楞严经》云: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魏晋时代王弼提出的“得意忘象”,张无忌学张三丰太极招术而浑然忘记,这些都讲的是不能拘泥于现象而要求背后之本质。

黑格尔说,熟知非真知。中国也有真正被老虎咬的人,才能确切知道老虎厉害的典故。我所言之羌人六,非熟悉之羌人六,亦非真羌人六。

作品作为一个现象已然存在,作者未必然,但既然是艺术,就会允许读者从各种角度解读。伽达默尔笔下的“真理”,或许正在于此。以此作结,与有缘读者共勉之。

【作者简介】

宋长丰,四川绵阳人。青海民族大学哲学研究生在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绵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

猜你喜欢
悲剧
伟大的悲剧
第23章连环悲剧
Chapter 23 A chain of tragedies 第23章 连环悲剧
泄洪的悲剧不能一再上演
歌剧院的悲剧
你要有拒演悲剧的底气
画家的悲剧
猫的悲剧
近视的悲剧
卢卡奇论悲剧的形而上学